第304章 憐憫
龔老頭忽的雙眼一翻,滿是血絲的眼眸中露出大片眼白,他狠狠掐著自己的喉嚨,像是喘不上來氣似的發出「嗬嗬嗬」的聲音。而在他指縫中,被割開的傷口正不停往外涌著鮮血。
他似乎是隱忍著莫大的痛苦,一手往空中虛虛抓著,翻白眼的模樣正顯示出他的痛楚。
蘇斐南眉頭輕皺,心中驀地有些擔憂,「他這樣沒事嗎?」
夏十七淡定搖頭,「沒事。」
她當年中僵足蠱的時候,模樣比這還難看萬倍。毒老頭就任由她鑽進水池子里,等她不掙扎了,才將她撈出來。
而龔老頭顯然比她的忍耐力要強大,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他就漸漸控制住了自己的呼吸。兩三個吐納之後,他滿臉是汗的望著夏十七,虛虛一笑。
「你這蠱蟲有效。」
夏十七挑了下眉梢,卻是搖頭,「我得看看你身上。」
僵足蠱比尋常蠱毒還要惡毒狠辣之處在於,它從腿部開始蔓延,一寸寸青黑潰爛,一直到了心口,便是中蠱人的死期。
龔老頭這才變了變神色,忍著一口氣,低低說道,「我周身潰爛不堪,你一個女子,還是別看了。」
「我不是女子,我是大夫。」
夏十七平靜說著,朝蘇斐南投去一眼,「你還想不想救他?」
蘇斐南幾不可見地朝著龔老頭頷首,龔老頭在心中長嘆一聲,只能褪去鞋襪,捲起褲腿。
夏十七一眼不眨地盯著他,及至空氣中的異味漸漸濃重,她才從龔老頭慢吞吞的動作中窺見那青黑潰爛的肌膚。
果然濃瘡一寸寸滋長腐爛,原本小麥色的肌理如今布滿了紅色血洞,像是暗中偷窺的眼睛,一雙雙讓人毛骨悚然。
饒是蘇斐南見慣了戰場上的血腥風雨,此刻瞧見這一幕,也稍稍變了神情,凝重地望向夏十七。
夏十七像個平常人似的,上前,將小刀遞給龔老頭。
「你自己將這些腐肉挖了,然後我再取出僵足蠱。」
龔老頭一陣錯愕,他完全沒理解似的失聲問道,「要挖了這些腐肉作甚?」
夏十七抿著唇角,揚眉冷道,「難不成你要留著這些腐肉燉菜吃?」
「想來腐肉有礙於你傷口的恢復,你若是自己下不了這個狠心,我便叫天羽進來。」
龔老頭忙搖頭道,「天羽那小子還小,讓他看見這種噁心的東西,只怕會給他造成一些陰影。」
夏十七點點頭,附和道,「你自己挖最好。」
頓了頓,她又補上一句,「反正你身上還有僵足蠱,不論你在身上割幾刀,你都不會覺得疼痛,反而是你要自己動手,且看你有沒有這份勇氣了。」
龔老頭一臉便秘似的望著夏十七,張了張嘴唇,卻說不出話來。他握著小刀,刀尖朝下,暗自思忖了好半晌,才愁眉苦臉地比劃了一下,卻還是下不了手。
夏十七眼神轉的飛快,她道,「你傷口蔓延到哪裡了?」
若他下不了手,她可以替他。
龔老頭的神情越發詭異,蘇斐南瞥見他的眼神往自己褲襠處一瞧,便知那傷口已經蔓延到了何處。他心中醒悟,難怪龔老頭會一路南下去尋醫問葯,如今卻認了命混吃等死——他的傷口竟然已經蔓延到了五臟六腑的位置!
若要全都割去腐肉,只怕他也活不了。
「說話啊。」
夏十七奇怪地盯了龔老頭一眼,見龔老頭正朝蘇斐南使眼色,她又挑起眉,蹙著眉心望向蘇斐南,下一瞬,她的話險些驚翻二人!
「莫不是你已經不能人道了?」
蘇斐南:「……」
龔老頭:「……」傷心欲絕!
雖則他也不過五十歲,可如今就不能人道了,那還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情!偏偏夏十七就這麼說了出來!
見龔老頭和蘇斐南都一副你怎麼知道的表情,夏十七瞭然微笑,又從布袋裡掏了掏,拿出一條蠱蟲來。
「此蠱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名喚催情蠱。我曾用它救過一人,至於他後來能否人道我不知,但他沒有再求過我為他診治。」
夏十七沖龔老頭勾起唇角,笑得略有些邪魅。
龔老頭對上她這樣滿是興味又充滿打趣的眼神,簡直整個人都有些不太好了。
「你……你!」
龔老頭瞪視著她,眼神是毫無說服力的獃滯。他身體內還有兩條蠱蟲,夏十七引出先前那條黑色的蠱蟲,而後她捏出手勢橫在唇邊,呼氣吹響,是與方才完全不同的韻律。
龔老頭只覺身體內一陣翻滾,似乎五臟六腑都被攪動得移了位。他差點痛昏過去,還是天羽將他扶到了床榻邊上,他往下一坐,儘力想坐直身子,卻還是歪到在了床榻上。
夏十七緩緩停下來,龔老頭眼神昏厥,怔怔望著前方,卻毫無焦點。
夏十七背過了身,「你幫他把腐肉挖了吧。」
天羽應了一聲,拿起小刀,手起刀落,處理迅捷。
夏十七將手指送到唇邊,輕咬了一口指節,白皙的指肉被咬開,她用力擠了下手指,那白如玉脂的指腹上才緩緩湧出一滴鮮紅的血珠。
背著蘇斐南,夏十七將手伸進了布袋之中,兩條蠱蟲立即纏上來吮吸。蠱蟲的身子本就是長而柔軟,此刻它們緊緊勒著夏十七的手指,從她用力蹙起的眉心當中,可以窺見她有多痛楚。
夏十七的身子本就不同於常人,她是蠱人,連生息脈搏都沒有,自然血液也是僵凝的。不過說來有趣,她卻時常能察覺到自己身子的溫熱,就像一個尋常人一樣。
她在擠出鮮血的時候,總是費盡全力才只能擠出一滴鮮血,而這一滴對蠱蟲來說遠遠不夠。她需要把自己的傷口送到它們跟前,等待它們吃飽喝足之後,她的臉色也就如紙一般蒼白。
不過這回倒還好,她只需餵飽兩條蠱蟲。
饒是如此,蘇斐南也瞧見她的身形踉蹌了一下。
他下意識地起身抬手,用力扶住夏十七的臂彎,為了避免她往前栽去,他用力往後一拉,夏十七便被拉進了他懷中。
「呵……」夏十七輕輕吐納著呼吸,往後靠著蘇斐南寬厚溫暖的胸膛,一股熱源便沿著他們碰觸的地方傳遞過來。
夏十七半眯起眼眸,靠近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總讓她有種自己還好好活著的錯覺。
「你沒事嗎?」低低悅耳的嗓音響徹耳畔,宛如山澗輕靈的流水,一下奔湧進夏十七的心頭,她驀地轉身,撞上蘇斐南幽沉的視線。
夏十七心頭微震,她有些訝然地抬眸,紅唇小巧嫣然。
蘇斐南垂著目光,宛如深潭的鳳眸中平靜無比,夏十七卻在其中瞧見自己的倒影。
她有些動容。
卻在望見蘇斐南有些憐憫的神色時,冷靜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夏十七往後一退,與蘇斐南隔開一段安全距離,而後她垂眸淡笑,輕聲喚他,「煊王爺無需憐憫,這本就是我應當做的。不然,我與星沉早就應該離開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有些自嘲的意味,蘇斐南抿著唇角,側顏弧度忽而變得有些凌厲,連他眸中神色都漸漸幽深昏暗了下去,彷如醞釀著狂風驟雨。
「本王在你眼中,就是這樣的人?」
他的嗓音很輕,夏十七卻嗅見了沉重的意味。
她還認真地思忖了片刻,而後淡漠搖頭。
「在我心中——」
夏十七頓了頓,輕道,「你是一個好人。只不過,我也許只認識你的其中一面。」
關於他其他的方面,夏十七不認識,也不想認識。她記得的,唯有雁回山上那個清朗如明月,煊王府中醉酒痴情義的蘇斐南。
蘇斐南的眼神黏在她身上許久,這才淡淡移開。
「本王本就不會是一個模樣。」
或許,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唯有他自己吧。
「王爺,屬下已經盡數除去龔先生身上的腐肉,只是……」
再難以啟齒,在蘇斐南面前都得說出來。
天羽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道,「龔先生身上已經沒有幾處好肉了。」
待到夏十七除去僵足蠱,龔老頭就會痛死吧?
天羽莫名想到方才自己割去那些腐肉時觸目驚心的模樣,好幾處地方都深可見骨,連傷勢最輕的地方都割去了幾兩肉。這龔老頭本就生得清瘦,如今這樣一弄,他能不能活下去還真就難說,
夏十七回過身,走到龔老頭的床榻前,他正趴在床榻上,衣衫血跡斑斑。當她想要揭開龔老頭身上隨意披著的外衫時,手腕被人不容置疑地攥住。
蘇斐南的嗓音在她身後響起,「別瞧。」
空氣中這樣濃烈的血腥味,他幾乎不用看,都想象得出有多慘烈。
夏十七掙脫他的手,將自己仍舊沾有鮮血的手指靠近龔老頭的嘴唇。血液的香氣漸漸傳入龔老頭身體內,僵足蠱似有察覺,拱了拱身子,在龔老頭腰腹下方凸起一塊。
夏十七又湊近一些,那僵足蠱立即貪婪地往上爬去,通過食道,一下鑽出龔老頭的嘴巴。
龔老頭翻著白眼,已經沒有氣力去痛叫了。夏十七一把揪住那條僵足蠱,猛地往地上一擲,將深紫色的蠱蟲摔傻了之後,她抬腳往僵足蠱身上一踢,本想將它踢得遠遠的,卻不想將它踢到了蘇斐南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