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妓女不問出處
後院吵嚷起來的時候,丹娘正縮在大紅錦被裡補眠,可怎麼也睡不著。她覺得自己怕是病了。
昨夜很冷,偏幾個貴客,興緻來了,讓丹娘帶著幾個舞娘,換上薄紗裙,去臨水的閣樓里鼓樂起舞。貴客們遠遠坐在暖閣里,對景賦詩,彼此吹捧。
鬧了整整一夜,送走了客人,丹娘連澡都洗不動了,直接鑽進被窩裡挺著。
這會兒在被窩裡也躺不下去了,芬芬「咚咚」地開門進來,撩開帳子,一副不知該哭該笑的表情:「丹娘,京城明珠,毀容了!」
丹娘一驚,坐了起來:「誰下的手?」
芬芬表情有些古怪:「她自己毀的。阿綠姐正在罵人呢。」
丹娘掀被起身,芨著鞋就往後院跑,芬芬趕緊給她抓了件披風跟上去。
阿綠果然在罵人,余氏已經沒氣了,舒灼華抱著余氏的屍體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的,配合著臉上深可見骨的划痕以及半幅血衣,饒是見過不少世面的阿綠,也覺出幾分驚悚。
幾個婆子在阿綠指揮下,想掰開舒灼華的手。屍體擱屋子裡晦氣不是,得趕緊抬出去,把屋子收拾出來,不然回頭客人知道了,影響生意。
舒灼華不肯啊,那手就掰不下來。婆子們磋磨姑娘都是熟手,手段層出不窮。偏偏就怯場了,不敢施展出來。
「一群飯桶!連個細皮子都擺布不明白!」罵了婆子們,阿綠又去罵門口一圈圍觀的姑娘,「一天天凈知道伸手要吃要穿要花戴,有事兒了就站干岸看熱鬧!死人有什麼好看的,你們過幾日也要死的!」
有人不樂意了:「我一沒得罪朝廷,二沒得罪閻王,我幹嘛過幾日要死呀!阿綠姐您心裡不痛快,找事主子去呀,沖我們撒什麼氣!」這是紅袖招里數一數二掐尖要強的雲娘。
就有人附和著,把阿綠氣個倒仰。
她行走紅塵多年,聽了不少官場軼事,算是久仰舒萬里的威名,對著舒萬里的落魄孫女,一時還帶著點微妙的敬而遠之。冷不丁被雲娘點破了,臉上就掛不住了,管理青樓也要威望的,被揪著弱點,隊伍就不好帶了。
跑去找大夫的毛毛,這會正好回來,就成了筏子。
阿綠上前一手掐住毛毛的耳朵,另一手劈頭就是一耳光:「打你個偷奸耍滑的賤皮子!請個大夫也能偷半天懶!你以為人家是你們這樣的賠錢貨,死了也沒人掉眼淚的!你姑父是誰,人家姑父是誰!老的死了咱跟官家還有話說,小的也死了,看你們要不要去陪葬!」
姑娘們面面相覷,皇上不是也同意賣到這來嗎?難道還會管她好歹和死活?
阿綠表示很滿意姑娘們變了的臉色:「爺們捧你們兩句,別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上頭要你死,連句話都不用多說!都給我把皮子緊起來,看清楚自己是哪個山頭的精怪!」
是敲打姑娘們,也是在點醒舒灼華。甭管上頭還有沒有別的意思,你自己得想明白了,再清貴,你站的也是紅袖招的地兒。到了這個山頭,就學著唱這個山頭的歌,大小姐那一套,最好就都扔了。
舒灼華就在一旁聽著。母親死在自己懷裡,她本來悲痛得把這個世界忘了。阿綠的嗓門很有穿透力,又一點點把她拉了出來。她獃獃看著阿綠張張合合的嘴,這就是她以後要生活的地方,要相處的人。
阿綠見她眼裡有了點活氣,扔下毛毛,過來勸她:「撒手吧,總要把你娘葬了不是?大夫也要來了,再不看看,你這臉就真的毀了。」其實一看就知道,大夫來了也救不了這臉。
舒灼華看著阿綠:「你們會怎麼葬我母親?」
還能怎麼葬?丟亂葬崗唄!
可話不能這麼說啊!阿綠認真地答應舒灼華:「跟官差那裡彙報一聲,阿綠姐給你做主了,買口薄棺材,送到城外,給找個好地方埋了。」
舒灼華沒說話,阿綠又說:「你要願意,我就讓婆子們去買幾刀紙錢,讓跑腿那幾個小子們披麻戴孝,替她捧幡摔盆。」
越說越不像了,姑娘們撲哧撲哧悶笑著,阿綠瞪了好幾眼也止不住,只好轉頭繼續一臉誠懇地看著舒灼華。
丹娘在人群後頭聽到這裡,就沒好氣地擠了進來:「阿綠姐,偏心眼也不是你這樣的!」
阿綠暗暗叫苦:「我的小姑奶奶,你快回屋歇著去,這裡晦氣,別衝撞了你。」
丹娘冷笑:「有阿綠姐你這麼盡心儘力,誰還敢嫌這裡晦氣?在樓子里呆了一年多的茹娘,被折磨死了,也就是床上的鋪蓋一卷,往亂葬崗一扔。這個倒好,來了一個時辰沒有,又是棺材又是風水地,孝子賢孫都給預備好了,好風光的排場。」
阿綠訕訕的,當著這麼多人,她又不能告訴丹娘,她就是哄哄那舒灼華。
丹娘也不打算聽她解釋,轉而向那舒灼華髮難:「京城明珠是吧?還覺著高人一等呢?毀了自己那張皮子就能不像我們一樣賣肉了?還葬你母親呢,你以為,你姑姑還當著皇后,你外祖余家還在江南立著,我們就要捧著你、敬著你娘的屍首?呸!沒見過你這麼會做夢的。」
阿綠心裡一咯噔,江南余家倒是真還立著。這人是自己不行了的,死在紅袖招她倒不怕有人找事。可真扔亂葬崗,萬一官家或是余家過問,她就得背個黑鍋。想著,不由在心裡把洪元帝罵個死臭:打蛇不死,受害的都是底下人。把這麼兩個人扔紅袖招,就像豆腐掉進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還真不如判那母女倆一起砍頭呢。
丹娘還在為那副原本不打算出的棺材不忿呢:「都是一樣的人,憑什麼你一來就得好?阿綠姐,你要真怕惹麻煩,非得出棺材,那也行,你讓她自己出錢!你先借著,回頭能接客了,就得把錢還回來!」
姑娘們紛紛點頭,就是呀,誰不是沒日沒夜替樓子里賣命,做的多,享的少,死後能掙上口棺材的,那都是出人頭地、接待過正五品以上官員及家眷的。其它迎來送往些遞補小官、高門庶子、商賈之流的,也只有睡亂葬崗的福分。你舒灼華一來,還沒替樓子掙錢呢,就借著舊身份給你娘謀了個風光大葬,不是挫傷姐妹們的上進心么,妓――女不問出處呀。
阿綠也暗暗點頭,要不怎麼疼丹娘呢,人是憑本事當的頭牌。攪屎歸攪屎,她能解決問題啊。這麼的,人能體面葬了,又不用阿綠貼錢,姑娘們也沒二話,還白得舒灼華一份感激,以後收服起來沒那麼麻煩,可以說一舉多得了。
就這樣,等官差來驗明余氏正身了,阿綠給墊了錢,婆子們和跑腿小子們,買了副薄板棺材,給送到城外小樹林,挖了個淺淺的坑,舒家的次媳,就入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