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篷船
子榮君[1]:
接到手書,知道你要到我的故鄉去,叫我給你一點什麼指導。老實說,我的故鄉,真正覺得可懷戀的地方,並不是那裡;但是因為在那裡生長,住過十多年,究竟知道一點情形,所以寫這一封信告訴你。
我所要告訴你的,並不是那裡的風土人情,那是寫不盡的,但是你到那裡一看也就會明白的,不必啰唆地多講。我要說的是一種很有趣的東西,這便是船。你在家鄉平常總坐人力車、電車,或是汽車,但在我的故鄉那裡這些都沒有,除了在城內或山上是用轎子以外,普通代步都是用船。船有兩種,普通坐的都是「烏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別的風趣,但是你總不便坐,所以我就可以不說了。烏篷船大的為四明瓦,小的為腳划船,亦稱小船。但是最適用的還是在這中間的三道,亦即三明瓦。
篷是半圓形的,用竹片編成,中夾竹箬,上塗黑油,在兩扇定篷之間放著一扇遮陽,也是半圓的,木作格子,嵌著一片片的小魚鱗,徑約一寸,頗有點透明,略似玻璃而堅韌耐用,這就稱為明瓦。三明瓦者,謂其中艙有兩道,后艙有一道明瓦也。船尾用櫓,大抵兩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頭著眉目,狀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頗滑稽而不可怕,唯白篷船則無之。三道船篷之高大約可以使你直立,艙寬可以放下一頂方桌,四個人坐著打麻將——這個恐怕你也已學會了罷?小船則真是一葉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頂離你的頭有兩三寸,你的兩手可以擱在左右的舷上,還把手都露出在外邊。在這種船里彷彿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時泥土便和你的眼鼻接近,而且遇著風浪,或是坐得少不小心,就會船底朝天,發生危險,但是也頗有趣味,是水鄉的一種特色。不過你總可以不必去坐,最好還是坐那三道船罷。
你如坐船出去,可是不能像坐電車的那樣性急,立刻盼望走到。倘若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我們那裡的里程是很短,一里才及英里三分之一),來回總要預備一天。你坐在船上,應該是游山的態度,看看四周物色,隨處可見的山,岸旁的烏桕,河邊的紅蓼和白蘋,漁舍,各式各樣的橋,睏倦的時候睡在艙中拿出隨筆來看,或者沖一碗清茶喝喝。偏門外的鑒湖一帶,賀家池,壺觴左近,我都是喜歡的,或者往婁公埠騎驢去游蘭亭(但我勸你還是步行,騎驢或者於你不很相宜),到得暮色蒼然的時候進城上都掛著薛荔的東門來,倒是頗有趣味的事。倘若路上不平靜,你往杭州去時可於下午開船,黃昏時候的景色正最好看,只可惜這一帶地方的名字我都忘記了。夜間睡在艙中,聽水聲櫓聲,來往船隻的招呼聲,以及鄉間的犬吠雞鳴,也都很有意思。雇一隻船到鄉下去看廟戲,可以了解中國舊戲的真趣味,而且在船上行動自如,要看就看,要睡就睡,要喝酒就喝酒,我覺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樂法。只可惜講維新以來這些演劇與迎會都已禁止,中產階級的低能人別在「布業會館」等處建起「海式」的戲場來,請大家買票看上海的貓兒戲。這些地方你千萬不要去。——你到我那故鄉,恐怕沒有一個人認得,我又因為在教書不能陪你去玩,坐夜船,談閑天,實在抱歉而且惆悵。川島君夫婦現在偁山下,本來可以給你紹介,但是你到那裡的時候他們恐怕已經離開故鄉了。初寒,善自珍重,不盡。
十五年一月十八日夜,於北京
[1]子榮是周作人的筆名。這是作者寫給自己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