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無以為報
「噯,我想到一個世紀性難題,你們給解解。」魏曉天正在發獃,蕭明辰已經吃完了飯,打斷了他的思路。
「什麼?」許哲嘴裡咀嚼著飯菜。
「有個男生對班裡的每個人都很好,包括女生,且有自己喜歡的女孩。一天下雨的時候,男生打著傘遇到了一個關係不錯的女生,她沒有帶傘。」
「於是男生主動幫女生打傘,正走著,迎面又走來一個人,恰恰是他喜歡的那個女孩。同樣沒有帶傘。」
蕭明辰眼睛盯著魏曉天:「請問,這時候他該怎麼辦?」
魏曉天垂頭想了一會兒:因為是迎面走來,所以不是一個方向,是相對的。
這樣的話,他不能同時幫兩個女孩打傘,因為她們去往的方向不同。
可是即便是同一個方向,他又怎麼能同時為兩個女孩打傘?也不可能把傘給她們,讓兩個彼此不熟悉的人一同走。
魏曉天的眼前閃過無數幅畫面,畫面中那個人的腳步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卻無法再前進一步。
「喂、喂。」蕭明辰在他的眼前揮了揮手,「你怎麼了?快端盤子走人,回去睡午覺。」
魏曉天回過神來,剛才的剎那間自己竟彷彿已身處那種境地。
回到寢室后,自己的床鋪上放著一封信。魏曉天看信上筆走龍蛇,知道是表哥親筆,便拆開來看。
那信中大談學校的腐敗,劉逸才說大學表面上「和藹可親」,暗地裡「骯髒齷蹉」,把學校說得像個活人。
劉逸才不願與俗人同去上課,要與眾不同的待在寢室,尋找人生的意義。他看到那些只知道上課的人,惋惜他們學著課堂上的垃圾知識,做著別人的傀儡。彷彿自己已經得道升仙,看著芸芸眾生心裡懷著極大慈悲,只恨無法救人脫離苦海,與自己一同逃課。
逃課的最終結果就是掛科。
劉逸才說大學掛不掛科全靠一張嘴,和一張乖巧惹人喜愛的臉。他專業里有門漢語課,只有兩個人掛科——自己和另一名女生。那女生每天跟老師痛哭流涕地打電話,過了數日,竟莫名其妙地過了。最後補考的時候自己一個人坐在班,和漢語老師大眼瞪小眼。
那漢語老師是典型的強迫症患者,初次考試的時候便說在錯字上只能劃一道斜線,絕不能划兩道,多劃直接零分成績。嚇得學生不敢寫字。
而這回補考劉逸才帶了九張紙,洋洋洒洒寫了三頁就結束了。看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就交了卷。
結果老師看了一眼,說標題上多寫了兩個字,那兩個字不用加,勒令重抄。
劉逸才知道老師強迫症的痛苦,想他看到那多餘二字的難過不亞於自己重抄一遍的難過,表示理解,於是沒有怨言地照做。
剛抄完,老師一看,說:「這個字上你怎麼點了一個點?重抄。」
劉逸才不能忍,又不能不忍。這次寫得很快,有錯字絕不劃去,字上少了一橫一豎絕不修改。抄完老師被劉逸才氣勢所迫,連連誇道:「好學生,有耐心,以後肯定有前途。」
劉逸才心裡暗罵不已,看了看錶,離考試結束只剩五分鐘,三張紙就能寫完的題愣是把帶來的九張用個乾淨。
失戀的人為了擺脫痛苦可以再談一次戀愛,失意的人卻只有看到比他更失意的才會好起來。劉逸才找不到比自己更失意的人,如今補考後還不知道過沒過,只想大罵一通出出氣,就給表弟寫了信。讓魏曉天提前做好心理準備,最好考不上大學,或是考上了大學偏不去上。
發泄完,劉逸才說他和李依姚恢復了往日的恩愛。
李依姚就是表哥的女朋友,長相出眾,臉蛋甜美得可以當明星。只是沒有多少思想內涵,除了形體動作外,說話做事全讓人感到無趣。
李依姚知道發揚自己的長處,加入了大學藝術團的舞蹈部,還擔任過啦啦操隊長。
劉逸才只望一直看她跳舞,永遠不要停下來。因為兩人一對話便如螢光比日月,全說不到一塊去。但又不能放手,因為美女少見,管她有沒有內涵,學校里有那麼多男生對她在意。跳舞的時候劉逸才直想把身邊男生的眼珠子都挖出來,還常常怪李依姚在舞台上穿著暴露。
其實自己的女朋友被別人看是種享受,說明自己是勝利者。但也只有勝利者才知道自己的寂寞,因為漂亮的臉蛋總會看膩,所以上回才會分手。
李依姚收到那封言情武俠情書後,對劉逸才說:「我有自己的生活。」
說得像離婚後的妻子。
劉逸才把小說中的浪漫發揮到極致,知道這時候說什麼都沒用,不如相擁一吻,於是約李依姚見面。李依姚一開始總是回絕,到最後拗不過,就在晚上和他去了學校後面一處小樹林的地方。
後來的事劉逸才沒有多說,要讓魏曉天自己領會。還說女孩雖然感性,但平時還是很理智的,只有讓她喪失理智,說那些曖昧的話才有用。
魏曉天看到「喪失理智」四個字,想表哥究竟做了什麼禽獸不如的行為。
這次表哥的信中不僅說了和李依姚的舊情復燃,還說兩人回到了往日的樣子,李依姚給自己的感覺全沒有變。
兩人原先並不是一個班的同學,後來加入了同一個社團才認識,友情孵化出愛情,險些出了案情。雖然有些不耐煩,但劉逸才表示這次一定不能放手,世上難得有那種內外兼備的。
其實世上的美女一共就那麼多,劉逸才班裡女生雖多,多到五十個人里僅有七八名男生,卻也沒有一個能瞧得上眼的女生。因此能遇到李依姚並且結為連理,是很難得的。不過可見劉逸才的內涵也不怎麼樣。
他說自己和李依姚複合的這段時間沒有任何創作,文采沒處發泄,錢財卻被花光。每天都要想著給她買禮物,因為每隔幾天就會冒出個生平未見的情侶節日。
還說:「女人花錢不是本能,花男人的錢才是本能。」
「男人最大的快樂是滿足女人的虛榮心,女人最大的快樂是用男人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
說完這些話恨不能出書。
劉逸才痛恨那些為了賣東西編造浪漫的商家,想哪天清明節也被他們打著愛情的旗號。比如「清明節到了,陪心愛的她一起掃墓吧。情侶掃把僅售一百九十九元,還可預定幾十年後的情侶墓碑、夫妻墓碑等。」
情人節種類繁多,每天都像是在過節,搞得沒有過節的氣氛,徒有過節的氣憤。劉逸才無法去罵天下情侶,情緒全透露在信里。
信中結尾說:下次老師如果留有涉及人生的作文我教你怎麼寫,你就寫:蕭伯納說「人生苦悶有二,一是慾望沒有被滿足,二是它得到了滿足。」還說「最想結婚的就去結婚,想單身就維持單身,反正到最後你們都會後悔。」而叔本華說「人生就是痛苦和無聊,當你需要為生存而勞作時,你是痛苦的,當你的基本需求滿足之後,你會感到無聊。」最後加上劉逸才說「世上千百種痛,得不到,是一痛。得到,是一痛。失去是一痛,擁有亦是一痛。」
這一來我的名字與蕭伯納、叔本華並列,表哥會感謝你。
關於大學的事我還沒有說完。
魏曉天繼續看下去:
而學校整日宣傳學習,不學習就是頹廢、墮落、平庸,這和傳銷的洗腦有什麼不同?他們總想用自己的言辭去主宰別人的命運,引導別人的道路。對學校來說,學習就是成功,而對社會人士來說,賺錢就是成功,成功的意義彷彿都是他們定的。
我們只是進入了他們的圈子,進了羊圈以為自己是羊,進了狼窩以為自己是狼,全不知道自己的本來面目。
《儒林外史》中有這樣一段話:此一條之後,便是禮部議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經、四書、八股文。王冕指與秦老看道:這個法卻定的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
現在的我已經寫不出什麼文章了,像一個苟延殘喘任人宰割的魚肉,看到那些令人痛恨的事情倦得罵不出口。表哥老矣。
信到這就結束了。
魏曉天想到老師每天打眼淚牌、演苦情戲、用苦肉計,剛開學時就說:「你的家人為了你上大學陪伴了你十八年。」
「父母生病都要早起給你做飯是為了什麼?」
「父母含辛茹苦地把你撫養大,就是為了有朝一日看你考上大學。」
魏曉天想得頭痛,像有一個緊箍咒在抑制自己的思想。
平靜了一會兒,想起下午可以見到江欣怡,心情逐漸輕鬆起來。
下午的課一晃而過,魏曉天匆匆吃過晚飯,就回到了班。
第一節晚自習的鈴聲響起時,他向班門外看了一眼,沒有江欣怡的身影。只好翻開英語練習冊開始做題。
忽然手機振動,魏曉天偷偷拿出手機去看,是江欣怡的簡訊:「我在操場散步,跟老師請了假說身體不舒服,一會兒下課了再去找學弟吧。」
魏曉天在字裡行間都能感受到江欣怡的變化,以往她發簡訊的辭彙絕不會這麼樸素。
——你只是看人家漂亮想和人家交朋友罷了,就像小時候看到漂亮的小女孩想把自己的糖果玩具給她。
——這只是一個正常人對有好感的人該有的心情,想和人家一塊玩。
因為楚明月的那些話,他已經漸漸能區分出什麼是好感,什麼是喜歡。
江欣怡鼓勵過自己,關心過自己,和她在一起時,每次看到她的笑容,自己都會跟著高興起來。而如果她不開心,自己也會跟著難過。
魏曉天看了看講台上的政治老師,心裡咚咚地打著鼓,猶豫良久,終於離開座位,走上講台,小聲說:「老師,我有點頭疼,能不能去下醫務室?」
政治老師看了他一眼,說:「去吧,早點回來。」
魏曉天走出班門,路過一個個教室,裡面的學生都在埋頭寫作業。每次路過這種場景心裡都會發虛,總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這個世界真的是一個巨大的漩渦,每當逆流而行時,身心都會感到不自在。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而很多人根本無法選擇人跡較少的那條。
他走去了操場。操場的四個角落都有燈光,但也照不亮全部黑暗。魏曉天沒看到江欣怡,就繞著操場走。
走到一半的時候,他前面出現了一個女孩的身影,等到魏曉天看清,兩人都是「啊」的一聲。
「你怎麼在這?」江欣怡問。
「我……出來看看學姐。」魏曉天說完這話忽然怕江欣怡誤會,卻又不知道怎麼更改。
江欣怡笑了一下,說:「耍嘴皮子,我看小學弟是經常逃課吧?」
魏曉天想自己雖然成績差點卻也不是整日不上課,忙說:「沒有沒有。」
說完覺得江欣怡的話正好為自己開脫,倒鬆了一口氣。
江欣怡指了下操場中間的草坪,說:「坐那裡說吧。」
魏曉天答應一聲,兩人坐了下來。
魏曉天看了一眼江欣怡,問:「學姐為什麼不開心?」
「你猜猜。」
魏曉天想了想,說:「我們這個年紀面臨的不開心大多是學校方面的事,比如被老師和爸媽批評,或者跟同學鬧彆扭,學姐是不是感到學習壓力大?」
他嘴裡說著「這個年紀」,再一次裝起了大人。
江欣怡笑了笑,說:「你好聰明,高三的壓力可比高一大多了。」說著嘆了口氣,「你說人為什麼要學這些東西呢?還要成績和排名。」
魏曉天樂意有人和自己站在同一戰線,可又不能讓學姐不學習,於是說:「那我給學姐講個笑話吧。」
江欣怡高興地拍了下手,眼睛里發著光,說:「好呀。」
魏曉天想了一下,說:「有一天,小企鵝想找北極熊玩。就走啊走啊走,走了一年,突然想到家裡門沒有關,就轉身回去。走啊走啊走,一年後走到家門口,把門關上,又繼續朝北極熊的家前進。走啊走啊走,又是一年,到了北極熊的家門,猛敲大門喊,北極熊出來玩啊。」
「北極熊說什麼呢?」
「北極熊說,不玩。」
江欣怡撲哧笑出聲來。魏曉天沒好意思說其實這個笑話他遇到每個不開心的人都會講一遍。
江欣怡笑完,靜靜地看著他。
魏曉天的心臟緩緩收縮,看著她的眼睛,再一次有了想逃離的衝動,那天送感冒藥的感覺也再次襲向腦海。
「謝謝你。」江欣怡忽然抿嘴一笑,「曉天,你為什麼這麼好呢?」
自己的確是在對她好,毫無疑問,可這恰恰是因為江欣怡的好,自己才會想要對她好的啊。
魏曉天想著這些話,卻說不出口。
他心底忽然有了一些愧疚感,他內心裡知道學姐在對自己好,可是他感到配不上學姐對自己的好。
他甚至有些懼怕。
後來他才知道,自己懼怕的是「無以為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