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人生如面
到了晚上上晚自習時,魏曉天閑著沒事翻起桌上的一本雜誌。映入眼帘的是一篇徵稿啟事,上面寫「限長篇小說,十萬字以上」云云。
他想如今真是快餐時代,小說十萬字已可稱得上長篇。又看下面,險些驚呼出聲——如獲一等獎,預付稿費十萬元。
立刻開始盤算如何花這筆錢,彷彿錢已到手,只欠花掉。
魏曉天浮想聯翩,過了半晌,覺得不過癮,忘了和同桌的仇恨,胳膊肘碰他一下,說:「看這個。」
吳行良仇入骨髓,立刻反擊肘了他一下,瞪著眼睛,問:「幹嗎?」
魏曉天還在欣賞上面的字,不在意那蚍蜉撼大樹般的一擊,吳行良向雜誌看了一眼,只冷冷哼了一聲,說:「就憑你?」
魏曉天大怒,想「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羞與為伍!」接著把那張印有啟事的紙撕下來,精心收藏,只差沒裝裱到家中時時欣賞。
到了第二節晚自習的時候,班級前門的鎖「咔嚓」響了一聲,賈納水走了進來。
朱晨冰正坐在講台上看管紀律,看到老師就要回位。賈納水沖她擺擺手,示意不要動。
「啊,今天走讀生都來上晚自習了,很好很好,看來大家都知道學習的重要性,這是一個好的發展趨勢。」
賈納水經常「建議」走讀生上晚自習,暗地裡卻向每個學生的家長發簡訊彙報來上晚自習的人數,並說這些人通過上晚自習學習成績得到了明顯的提高,於是許多學生被家長逼著來上。
「我先檢查下今天留的作業,應該都寫完了吧?」說著在班裡繞了一圈,幾個沒寫的同學把他當作山上的熊,趴桌上睡覺裝死。
那「熊」也不在意,只對著屍體搖了搖頭。
「好了,既然大家都在,就趁這個機會說一些事情。」這時候他的手已經往身前匯合,看樣子要鼓掌表揚某人,「首先恭喜朱晨冰同學,她的文章刊登上了校園雜誌。」
說完帶頭鼓起掌來。
魏曉天的腦袋轟然一響,面部發麻,同學們的掌聲像是給自己的耳光,噼啪響個不停。
眼見朱晨冰笑著站起來向台下的同學們鞠躬、向老師鞠躬,那笑簡直是給自己的諷刺,直扎的心裡像馬蜂窩。
「呀!真厲害。」吳行良故意氣魏曉天,唯恐聲音不夠大,恭維得像自己獲了獎。
其實魏曉天早在開學就聽說朱晨冰有點文學底子,初中還獲得過什麼報紙的小作者獎。後來父母為其能夠更好地寫作專門買了台昂貴電腦——假使寫文章必須要求良好的環境,恐怕買棟別墅都是遲早的事。
賈納水笑得眼睛眯起來,已經容不下魏曉天這個人,只看著朱晨冰,說:「來,晨冰同學,給大家講一下感想。」
魏曉天聽賈納水叫別人名字也這麼親切,之前的優越感更是一落千丈。
朱晨冰站直身子,笑臉盈盈,說:「其實也沒什麼感想,我知道班裡很多人喜歡寫文章,而且寫得還不錯。」
這句話似乎包含了魏曉天,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但其實寫文章是一件挺辛苦的事情,我每次寫文章之前都要想好久,想的時候茶飯不思。這幾天常有同學問我為什麼瘦了,其實是有這方面的原因。」
如今的人不炫耀自己經歷過多少挫折,便似沒臉走出家門,不說自己多辛苦多累,則像這榮譽是白送的,魏曉天心中不服,想:說得自己像名人,還「常有同學」。
朱晨冰看著台下學生,繼續說:「至於動筆的時候,往往想了很多,能寫出來的就那麼幾句,真的很費心費力,所以能夠發表,也算是有多少付出就有多少收穫吧。真的挺高興的。還有,希望大家多往校刊投稿,畢竟這是我們自己的學校,我們的家,何必去投給外面的一些刊物呢?」
說完台下啪啪鼓起掌來,魏曉天只感到自己被這些掌聲扇得鼻青臉腫,恨不得立即貼出告示:「能讓她閉嘴者,賞五百金!」
正覺自己落魄如喪家之犬,連賈納水都不願收留的時候,一個學生站了起來,是班裡的文藝委員宋靜。
魏曉天心想,文藝委員,那肯定也喜歡文學,難不成是替自己說話?畢竟自己發表的那本雜誌比學校刊物強是事實。
賈納水微笑著看著她,示意她說話。
宋靜也是眉眼帶笑,說:「其實有些人很謙虛,故意不說出自己有多大的成就,可能是人怕出名豬怕壯吧!」
同學們聞言交頭接耳,目光巡視,魏曉天臉唰地一紅,四肢僵硬,想自己發表文章的事大家早就知道了,怎會再提一次?雖說後來以為真有寫作天賦,又投了不少,可都成了名副其實的「投河自盡」。難道有雜誌編輯記錯了聯繫方式,直接通知了文藝委員而沒有通知到自己?
想到這,決定抬頭迎接大家羨慕的目光,心裡雖在緊張地打鼓,腦海中卻已浮現出獲獎感言的草稿。可見世上總有人願當那怕壯的「豬」。
宋靜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靜,說:「今天我就做一次惡人,說出這個人的名字。」
魏曉天此時願意赦免天下惡人,豎起耳朵傾聽。
「這個人就是——」宋靜含笑看著下面群眾焦急的表情,拖長調比老師拖堂的時間還長。
魏曉天恨不能立刻站出來解救眾生於水火,大手一揮——不用講了,就是老子。
她終於體會到領導賣關子的快感,過足了癮,提高嗓音:「我們面前的班長——朱晨冰同學!」
魏曉天險些跳起來,脫口說:「怎麼又是她?」
話音立時被掌聲屏蔽,隻眼睜睜看朱晨冰笑靨如花,又不無埋怨地瞅著宋靜,似乎怪她說出自己雪藏的秘密,儼然一位淡泊名利的得道高僧。
宋靜不等朱晨冰回話,說:「恭喜朱晨冰同學正式成為校刊物副主編,可能賈老師還不太清楚這件事,但是我想這次專門提一下,能讓同學們更加積極地寫文章。畢竟都是自己人,肯定有優待,班長說是不是?」
朱晨冰有些不好意思,說:「我盡量吧,但肯定會公平對待。」
這句話自相矛盾,卻無人聽出,都在用力鼓掌。
魏曉天聽到只是個區區學校雜誌副主編,想,何足掛齒。又納悶之前的副主編難不成英年早逝,這麼快就換人了,也不知道主編的眼是什麼時候瞎的,能選朱晨冰當副主編。
賈納水讓宋靜坐下,高興地說:「咱們班果然卧虎藏龍,原來朱晨冰同學不僅發表了文章,還當上了副主編,看來我們的文學之路會走得更加長遠。」
接著展開高談闊論,說:「是這樣。今天晚上我給自己下了碗面,忽然想這面就像我們人本身,周圍都是雞蛋它就是雞蛋面,是菠菜就成了菠菜面,所以可以看出是環境造就了這面的價值。除非你努力提升自己,變成燴面,拉麵,才能用牛羊肉來配,提高身價,改變環境。我剛才看到大家作業都寫完了作業,想代替班主任開一次班會,我們這次的班會主題就是『提升自己,決定環境』」
眾生驚嘆:吃碗麵條都能得出如此高深的理論,真是人生如面,面如人生啊。
賈納水說著手一揮:「大家可以請晨冰同學上來講講怎樣提升自己,當然,還有曉天同學。」
魏曉天聽到最後那句「當然」,感到自己像超市買東西的附贈品,沒有上台的勇氣,只願一直坐在位置上。
宋靜帶頭鼓掌。賈納水自己也詫異能說出如此絕妙的話語,感動地想中午的泡麵沒白吃。
但他只福至心靈地想出了這個道理,卻沒有延伸成一節班會的可能,於是將燙手山芋拋給文藝委員,讓她主持,借口離開。聲稱這節課由學生掌管,相信大家的自主能力。
宋靜站出來,先用謙虛給「山芋」降溫,說:「老師之前沒告訴我有這樣一個班會,所以也沒做什麼準備。但既然交給了我,就一定會盡心儘力把這場班會辦好。」
大家聽她語意誠懇,像白帝城託孤,責任重大。都心生敬意,又鼓了一次掌。
宋靜趁著鼓掌的時間想好了行動,拉著朱晨冰上了講台,像一對鄰家姐妹。
「先請朱晨冰同學讀一下她的大作,大家洗耳恭聽。」
魏曉天聽到「先」這個字,想一會兒該是讓自己上台了,急忙拿張紙打待會演講的草稿。
朱晨冰作羞澀的笑,手裡拿著一本校刊雜誌說:「這篇文章名叫《車輪年華》。」
彷彿文章的水準已經高到了全球人共享的地步,不能點名說是自己所寫。接著開始朗讀。
「青春是一捧手心裡的水,清冽甘甜,不論我們如何小心翼翼地呵護它,終會一點一滴地從指縫間滑落。年華的車輪滾滾而過,將青春碾壓,激起一串串晶瑩剔透的水花。前方的路還有多遠?青春的嘴巴被年華的巨手掩蓋,無法告知。那是難以反抗的力量,只有痛苦的呻吟在風中飄蕩……」
眾人聽到一個名叫「青春」的東西遭到另一個被稱作「年華」的怪物強暴,大氣都不敢出。等到念完,魏曉天暗罵剛洗凈的耳朵又被玷污。
宋靜說:「其實我和咱們班長朱晨冰的關係很好,但是突然知道她已經是副主編的時候,我很是嫉妒。當我投的稿還沒被校刊錄用時,她卻有了這麼大的成就,不愧是我們的班長。」
魏曉天看過宋靜投的那篇稿,裡面寫的什麼「一個人和另一個人永遠沒有交叉點」「他看到她,像看到了一個三角函數,那麼難解」「他和她的相遇,像鎂元素和鋁元素相撞。」可見不論數學生物還是物理化學,都是在為作文做貢獻。
宋靜說完直接拋棄賈納水的理論不用,大談「青春」和「年華」纏綿的往事。感慨時間過得如此之快,曾經的童年那麼快樂,卻已隨風而逝——風成了捎帶垃圾的郵遞員,不斷為人們送葬著丟掉的東西。
並列舉出幾個孩童時期常做的遊戲和調皮動作,以供大家祭奠,再往前推,便要懷念起還在娘胎時的無憂無慮。幸好下課鈴響,總結了一下終於散會。
魏曉天這才明白沒打算叫自己上台,自己在大刊物上發表過文章,照理說不該嫉妒朱晨冰這種拿校刊物當回事的人。就好比一個人吃過雞腿,自然看不起那些吃雞屁股還津津有味的——但他只吃過一次肉,隔了那麼久,看見肉屑肉沫也會流口水。
下課後,朱晨冰的座位一時間車水馬龍,門庭若市。同學們都願意沾沾她的才氣。她也不自傲,不自誇,懂得學名人打平易近人的旗號和大家親近——彷彿名人已不是人,而是更高貴的物種。
魏曉天忿恨這群牆頭草,卻又不能拿出有自己文章的雜誌號令天下。
剛獲得的成就如同新買的衣裳,初時讓人眼前一亮,過不多久就會習以為常,甚至逐漸淡忘,不能總穿出去炫耀。
魏曉天沒有能力多添幾件「新衣」,不禁有種與廉頗已近暮年同等的傷感情懷——文章不得發表,徒留一具能吃幾斤肉的身軀在凡間苟延殘喘。
這時手機振動,魏曉天沒多想就打開了手機,一看竟是江欣怡的簡訊。
簡訊上面顯示:今天感冒了,有點難受,一直沒有看手機,不好意思。
魏曉天立刻回簡訊說「多喝開水,記得按時吃藥,早點休息」一類的話,教她自救以示關心。
發完簡訊,一天的煩心事頓時驅散了。
接著想到自己只說讓女孩多喝開水,那和別人有什麼不同?就算是普通朋友,也該為江欣怡做些事,她在廣播站面試時教會自己很多,並且常常看到網上有女孩說生病了只會讓自己喝水的男孩都不算什麼關心。於是等到下了晚自習,魏曉天先去醫務室買了感冒藥,計劃等明天上課後送過去。
薈後來說:「你總是這樣逼迫自己,為別人的眼光所驅使。你永遠都在壓抑,在磨合自己……為什麼不展現自己最自然的樣子。」
說這些話的時候,薈正落著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