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吱呀」
陳舊門木被打開的吱呀聲比這清晨的陽光更能讓人清醒,千秋雪一向是起得早,可昨晚上睡得晚,加之又喝了幾杯酒這一覺便睡到了接近巳時,他一出門便遇到了殷素霓,而且顯然,殷素霓也在找他,一上來她便開口道:「你見到我的包裹了嗎?」
「包裹,什麼包裹。」千秋雪被她一句話問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哎呀,笨死了你,就是我和你一起來的時候拎著的那個包裹啊,裡面還有師父托我帶來的壽禮呢,怎麼辦怎麼辦啊,你到底看到沒有啊?」殷素霓急得滿臉通紅。千秋雪茫然地搖了搖頭,忽道:「你來的時候有沒有去過別的地方,比如說茶館,客棧什麼的。」殷素霓眼前一亮,喜道:「對啊,我陪莫知姐去了一趟那家荷花坊,沒準落在那裡了。」說完喜滋滋地朝外奔去,千秋雪苦笑一聲,身子一動閃在殷素霓面前攔住她道:「你當天下人都和你一樣毛手毛腳,你若落在那裡了莫知姐一定已經幫你拿回來了……」
「啊,對!」殷素霓不待千秋雪說完又轉頭朝另一個方向奔去,只留下千秋雪一人在那無奈地搖頭。
考慮到各大門派之間關係,滅劍閣這次將前來憑弔江又南的各個門派安排在了不同的住處,千秋雪代表懸壺堂,便被單獨安排在了瀟湘堂后的一個小樓閣中。千秋雪眼前忽然一亮,各大門派各自住處獨立,也就是說每個門派內若是發生了什麼事其他門派一時半會兒並不能知曉。他之前認為無心師太是在野外被人偷襲所殺,原因是以無心師太的武學修為,即便是少林的法相大師欲要在她有所防備的情況下一擊格殺她也是難以做到的,是以千秋雪判斷無心師太定是遭人偷襲。可想來想去千秋雪總覺得不對——
第一,無心師太功夫已臻化境,哪怕是微小的動靜以她的內力修為也是可以做到先知先覺的,即是被人在毫釐間偷襲也能做出一定反應,但看無心師太的屍體並沒有絲毫掙扎過的跡象,要做到這般無聲無息地刺殺無心師太這等高手,放眼當世千秋雪心目中也只有那麼幾個,但那些都是些前輩高人,這次到場的也只有少林的法相大師,天一劍盟的董一川,祖如海三人,法相大師一帶高僧,自然不會是兇手,至於董一川與祖如海,千秋雪也想不出什麼他們有什麼理由去殺無心師太。
第二,峨眉派弟子蓮如被殺,峨眉上下人心惶惶,以無心師太的謹慎絕不會輕易獨自離開而至峨眉弟子與不顧,這也是千秋雪最為想不通的地方,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出無心師太有什麼理由獨獨在那個時候獨自去密林之中,難道無心師太發現了兇手的行蹤?
可適才經殷素霓這麼一鬧,千秋雪想到各大門派住處互不可見,也就是說很有可能無心師太是在屋中被人所殺,然後被人帶到了林子里,故意弄出那般假象,但這麼說的話還是不對……千秋雪正想到關鍵地方,忽聽一聲慘叫自遠處傳來,他皺了皺眉頭,聽聲音似乎是從霞山莊的住處發出的,一絲不祥的預感從他心底升起,當下展開輕功,朝聲音來處奔去。
霞山莊的弟子被安置在了安靜小軒,千秋雪到四周已擠滿了各大門派的人,每個人臉上表情都不一樣,可相同的一點是——沒有一個人在笑。千秋雪擠到人群前方,一探出身子,頓時呆了——
安靜小軒的第一間屋子前呆立著一個人,滿手是血,臉色煞白,正是前來找包裹的殷素霓,屋子裡被另一群人堵著,隱約看出是以法相大師為首的一干武林前輩,地面上一灘血從屋裡一直流到屋外,雖然看不出這血液的主人,但千秋雪隱然已經猜出:莫知被一群峨眉弟子攙扶著,兩眼紅腫,整個人如若木雕泥塑。
法相見到千秋雪,嘆了口氣,招手道:「千少俠,你過來吧。」
千秋雪獃獃地走進屋中,頓時一股血腥氣撲面而來,只見牆角的一張木床上,李正山歪歪扭扭地癱在上面,被褥床單盡為鮮血染紅,一滴滴從床沿滴到地板上,再順著地板流到門口。
「千少俠,你怎麼看?」法相低聲道。
千秋雪強忍心中那股震顫,上前摸了摸李正山的手臂,又沾了一絲血放在舌尖上,正要品味以便鑒定,忽被一隻手在身後一抵,隨即一股大力洶湧而來,他不自主的將一口唾沫吐出口中,卻是戚明刀,他吼道:「別亂來,這血里可能有毒!」
「有毒?」千秋雪被他一股大力推得葷八素,半晌方才回過神來,一方面心下暗暗驚嘆戚明刀內力之霸道,另一方面回想戚明刀適才那句話,李正山的血液紅艷光亮,並無中毒跡象。
「哼哼!」一聲嘲諷似的笑聲自千秋雪身後傳來。戚明刀皺眉道:「不知祖盟主有何見教?」祖如海又冷笑了一聲,打了個哈哈,昂首道:「我祖如海這三腳貓的功夫哪裡敢在大名鼎鼎的滅劍閣里出什麼見教啊,我只是覺得有趣。」
祖如海此語一出,四下目光俱是盯住他二人,戚明刀冷冷道:「霞山莊李莊主屍骨未寒,你何出此言?」
祖如海哈哈大笑道:「我何出此言?哈哈哈,恐怕你戚明刀心裡比我更有譜吧,先是峨眉一個無辜的小女娃被殺,接著是無心師太被人不明不白地被人害死,然後又是我董一川董師弟被人暗算,嘿嘿,你們滅劍閣的待客之道著實讓老夫大開眼界,下面又是誰呢?我不管是誰,落到我祖如海手中,嘿嘿。」話到最後祖如海已是咬牙切齒,雙目中幾欲噴出火來。
戚明刀怒道:「祖如海,我敬你是客,對你處處忍讓,你打我弟子瀉火,我且不與你計較,可你污衊我滅劍閣,我戚明刀這輩子還沒怕過誰!」戚祖二人怒目而視,四周氣氛極其緊張,似乎隨時都會迸發出火花,千秋雪聽出二人話中有話,似乎是說峨眉派和天一劍盟曾與滅劍閣結下過什麼梁子一般,他於江湖之事所知甚少,心下一萬個不解,他隨手翻開李正山的衣服,忽然「呀」的一聲叫出聲來。
四周的人立刻被他吸引了過去,就連適才還摩拳擦掌幾欲動手的戚祖二人也湊了過來,千秋雪在李正山的衣服里撥拉了幾下,彈開手掌,只見他手心上金燦燦一片,一層細細的金粉在晨曦下耀眼迷人。
「李莊主怎麼會用這種東西?」戚明刀怪聲怪氣道。
「是蓮如姐身上的!」殷素霓忽然叫道,千秋雪在蓮如那塊玉牌上發現金沙時曾給她看過,是以她一見到這金粉便立刻想到。千秋雪起身出門,走到莫知身邊,莫知頭髮蓬亂,如若瘋了一般,渾然沒了那股嫵媚動人的韻致,多的是無盡的凄涼,千秋雪雖知此刻去問她關於李正山的事並不妥當,可仍開口道:「莫知姐,你昨夜沒和李大哥在一間房歇息嗎?」
他話一出口便有不少人皺眉——人家夫妻多年,哪有分房而睡的道理,他這般問豈不是多事?戚明刀等人雖知千秋雪絕不會無故發問,卻也想不出千秋雪這番發問意義何在,只有殷素霓獃獃站在原地,忽道:「是了,莫知姐每天早上起得很晚,李大哥都要先起床替莫知姐買她最愛吃的牛肉麵。」殷素霓這番話說出,眾人皆是頓悟。人群中忽的閃過一道黑影,千秋雪眼前一晃,幽姑忽然來到場內,拉過殷素霓,冷冷道:「霓兒,別亂說話,你懂什麼?」無心師太死後,峨眉便由幽姑負責,這些天幽姑與峨眉可謂是寸步不離,生怕再出意外。
莫知臉上一動,卻不說話。幽姑拉過莫知的手,淡淡道:「人死不能復生,你也別太傷心了,昨晚我和你說的話你難道忘了?」
莫知頓時一愣,轉頭盯著幽姑,眼神中一陣迷茫一陣惶恐,忽然大叫一聲抱著頭朝屋外跑去。幽姑對千秋雪怒目而視,森然道:「你好聰明么,是我昨晚讓她去我屋子裡睡的,你要懷疑她,倒不如懷疑我,哼!」千秋雪一時語塞。
法相盯著千秋雪看了半晌,見千秋雪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可又像是出於某種原因開不了口,道:「千少俠你有什麼難處儘管說出來,這裡有這麼多武林前輩,你毋需顧忌什麼。」千秋雪咬著嘴唇,這個想法早就在他心中輾轉反側了千百遍,被推他自己反覆否定又反覆證實,他深吸一口氣,顫聲道:「兇手是這我們這裡的人。」
「什麼?」戚明刀大喝一聲,把殷素霓嚇得一下子鑽進了幽姑的懷裡。
千秋雪這次一字一頓道:「凶,手,是,我,們,的,人!」他不顧眾人驚愕的眼神,緩緩道:「初時我也不能確信,蓮如師姐武功低微,她的死自然是什麼都說明不了,但無心師太呢?憑無心師太的武功,想要將她殺了已經是極難的事,何況還要在不被人發覺的情況下?」
「可是,可是無心師太是在林子里被殺的啊,要不是千少俠你先發現,我們又哪裡會知道?」祖如海疑道。
千秋雪搖了搖頭:「也許我們都被兇手騙了。」
「騙了?」
「恩,當時我和殷師妹的確是看到了無心師太,可難道在那之前就沒有人見過無心師太嗎?」千秋雪咬著嘴唇道。祖如海動容道:「你的意思是……」千秋雪點頭道:「不錯,無心師太是在那棵樹下被我們看到的,可難道無心師太就一定是死在那裡的嗎?兇手很可能是先殺了無心師太,然後再把它帶到那棵樹下,再在樹榦上刻上那幾個字來迷惑我們。」
眾人聽了他一番話俱是默然不語,戚明刀奇道:「那兇手為何要費這麼大功夫移動師太的屍體呢,我滅劍閣雖然不大,崗哨都是我親點的,要在他們眼皮下運走一個人,只怕有些麻煩吧。」說完昂首而立,顯得頗為自負。千秋雪淡淡一笑:「戚老前輩所說不錯,這也只是晚輩的一時猜想,也許兇手是故意將師太約到林子里再行動手的,但無論如何,想要一擊格殺無心師太,只怕這世上還沒有這般人物存在,除非那個人即便站在無心師太面前,無心師太也不會想到這個人會殺她!」
「那李莊主呢,李莊主死得這般凄慘,他一定與兇手打鬥過一場,而且我看那兇手並沒在李莊主手下討到什麼便宜。」
千秋雪搖頭道:「不然,李莊主是失血過多而死,身上卻並無額外傷口,是一擊致命,絕沒有打鬥的痕迹。」
場內諸人面面相覷,他們雖明知千秋雪所言句句在理,絲絲合扣,但任誰也不願意相信昨天還與自己同桌共飲的人竟可能是殺人兇手,千秋雪話既已說出,便已做好一問到底的打算,他沖法相拱了拱手道:「大師,晚輩有幾句話想要問各位前輩,絕非有意衝撞。」
千秋雪心思縝密,三年前景陽觀那場血案便是由他所破,法相早看出他心下已有計較,回禮合十道:「千少俠請隨意發問,老衲替少俠主持大局便是。」說完法相一手暗扣佛珠,輕輕朝前邁出一步。
眾人皆是一凜,法相大師這一步可謂意味深長,他這一步看似隨意而為,其實剛好封住了場內諸人的去路,且用上了少林易筋經上的高手內力,讓人呼吸頓時為之一滯,饒是功夫強如祖如海亦面色一變,一時間場內陷入死寂。
千秋雪深吸一口氣道:「法相大師,從昨晚亥時到發現李莊主屍體前大師可曾離開過?」
「你給董一川看完病後老衲又陪祖盟主去看了看他,在那之後老衲便回了住處,沒再出去。」
千秋雪點了點頭,轉向祖如海:「祖盟主呢?」
祖如海皺了皺眉,似乎對千秋雪竟然懷疑於他甚是不滿,但場內人多他礙於身份倒也不能發作,只得氣鼓鼓道:「我與法相大師去看了師弟,然後便回房睡了。」
戚明刀性子暴躁,見千秋雪盯著他看,不待千秋雪發問,一拍桌子,發作道:「看什麼看,難不成你懷疑我是兇手?我……」他話到一半恰遇上法相大師的眼神,只得恨聲道:「看在法相大師份上且讓你一次,我和莫知小朋友喝了些酒,後來她不知怎的就走了,我等你們都散了,就去確認了一下守備便向閣主彙報了,怎麼,有什麼問題嗎?」
「不敢。」
「莫知喝醉了,我陪著她。」幽姑冷聲道。
……
千秋雪將場內只要是稍有些名望的人都詢問了一遍,待眾人離去,他一個人獃獃的愣在原地,腦中不斷閃現出這些日子來那些畫面,憑直覺他能感受到這些畫面下定然存在著一根線將它們聯繫在一起,組成一幅巨幅長畫,而他要找的答案便藏在這副巨大的畫幅中。
但顯然,這根線始終不在他的手中。
忽然間,千秋雪眼睛一痛,像是被一根針扎了一下,從眼球直痛到心裡,就在剛剛那些畫面中有一個地方不對,那是一點亮光,一個極其凄厲凌冽的亮光,那是一個眼神,是一個世上最為明亮最為黯然的眼神,千秋雪閉目回想,欲要再回到當時的情景中去搜刮出那個眼神的主人,但後者卻如流星,泯然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