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畫荷花的艷女
他鄉遇故知,康喬和趙鹿都有說不出的喟然。趙鹿彈她的腦門:「給你寫郵件從不回,搞什麼名堂?」
「那年我連申請郵箱都不大會,忘了密碼,就……」康喬很委屈,「你可以給我們班寫信啊,你有我的地址啊。」
「你以為像我這麼懶的人還願意寫封親筆信?而且我跟你說什麼?問候你和小情人可好?」趙鹿喝著碧螺春,「打電話到你寢室,次次都不在,我就想啊,你是故意的。」
「故意?故意什麼?」康喬一頭霧水。
「躲我唄。」
「為什麼要躲你?」康喬更加聽不明白。
趙鹿突然笑了一下,給康喬倒了一盞茶:「躲起來過二人世界啊!什麼『邂逅相遇,與子偕藏』啦,你們學藝術的,最喜歡玩楊過小龍女那套古墓愛情了。」
「你去死!」康喬踢了趙鹿一腳,「我是見色忘友的人嗎?」
趙鹿摸著頭,很無辜地說:「哎呀,我以為我和他之間,比較好看的那個人是我呢。」
康喬瞪她,坐在對面的副總裁環顧左右:「哎哎哎,這兩人,像不像一對鬥氣的小冤家?」
陳曦吐了吐舌,小聲跟謝之暉說:「你沖我發脾氣時,可比她們凶得多。」
游輪上的菜式味道很不賴,一道雪梨釀深海魚羹人人驚艷,連謝之暉這種豪富之子都讚嘆不已:「這廚子不錯,我得見見。」側過頭柔聲問陳曦,「你喜歡嗎?雇回家給我們做菜怎麼樣?」
陳曦說:「依主子的。」
康喬想不出謝之暉這麼圓頭圓臉慈眉善目的人發火的樣子,但老闆又何嘗不是,平時總對康喬笑容滿面,但廣告部的人常常被他訓得像孫子,出他的辦公室就悄聲罵幾句:「這老小子,君心難測!」
也沒什麼可測的,你能為他創造利益,他就當你是財神爺;膽敢吃乾飯?那你就成了被他踩踏的小鬼。老闆正和副總裁交頭接耳,看情形又擦出了合作的火花了,兩人都笑得志得意滿,康喬靈機一動,悄聲說:「師姐,下期給我當模特,我想出了新創意,好玩著哪。」
「行啊。」趙鹿說,「願為公主殿下效勞。」
「哪有女王自降身價的?」
「切,誰想那麼累?」趙鹿為康喬攏攏頭髮,「位高者都活得不鬆快,難有自由。」
正說著,老闆接起了一個電話,嗯嗯啊啊了幾聲,看向了康喬。康喬一咯噔,見老闆匆匆收線,問:「《星期八》有事?」
「是啊。上期的頭條被某某某看到了,委託經紀人發來律師函。」老闆並不放在心上,像在說幾樁閑話,「還揚言要召開記者發布會,專事澄清。」
上期《星期八》的頭條是「某某慘遭劈腿,男友密會某某某,徹夜狂野洩慾」,當中的某某某不過是個三線女明星,《星期八》一出刊就讓她成為熱議話題,被網站上轉載得到處都是。儘管她來勢洶洶,又是律師函又是記者會的,但連康喬都心知肚明了,該明星不過是想趁熱打鐵,再沾沾某某和男友這對人氣頗高的情侶的光。想到此,她著意看著老闆:「沒問題啊,下期我就做個稿子,把這位某某某的律師函掃描到雜誌內文,再想個角度,在封面登一則小標題。」
老闆頷首,表示認可康喬的處理方式,副總裁說:「林兄手下無弱兵啊。」
「哪裡哪裡,有康喬這位愛將就夠了,都是她幫我撐著的。」
也太虛偽了點吧,康喬被這兩人弄得快吐了,剛想跟趙鹿說話,趙鹿已附耳過來:「你不比當年了。」
康喬最怕的就是讓趙鹿失望,目光黯淡了:「當年我是什麼樣?」
「一個在夏天午後畫荷花的艷女。」
老闆聽到了,哈哈笑:「我以為你會換個詞用用,女子啊,少女什麼的。」
「咳,那兩個詞詩意得很矯情。」趙鹿換了酒喝著,「我們康喬年輕時,穿得比現在還花團錦簇,林老闆你要是喜歡女子這種詞啊,那麼就該這麼形容康喬了,四季穿裙子,永遠是長發。」
「我要吐了!」康喬總結,「請各位商界精英把重心放在經濟問題上,放過鄙人。」
她是在笑著,但內心是有難過的,十八歲的街邊,她問過趙鹿:「啊,第一印象是這樣?」
那年的趙鹿說:「我看到你拍下我的窗帘,完全不可思議嘛。那麼青澀的小姑娘,能懂斑斕世界?」
「蝴蝶能懂,我為什麼不能?」康喬嘟著嘴。
那時,在趙鹿看來,十七歲的康喬穿裙子,很純潔,會害羞。但十年後,她只會挖空心思地用盡賤術陰招來做她的雜誌。再難以啟齒的辭彙,她也大大咧咧地跟老闆商討,不把自己當女人了,並且完全忘記了,在十年前,她是她敬慕的師姐心中美好和靈氣的姑娘,然而際遇讓那些特質,蕩然無存。
「在柏林時,有一次華人圈聚會,我去了。吃完飯就是唱歌,有幾個人唱了《玉蝴蝶》,聽到一句,叫我一愣。我聽不大懂粵語,就湊過去問,他們就又唱了一遍,那天是中秋節,大家都很想家,喝了好多酒,他們拿著筷子敲著碗,一遍遍地唱那句,『你哪裡是蝴蝶,但飛不飛一樣美』。我忽然,非常想……中國,非常非常想。」
回市區的路上,趙鹿和康喬提前下了車,沿著夜晚的江畔走著。十年了,算起來師姐已是31歲了,但她仍保持了女學生般清亮的眼神。有這樣眼神的女人,是不會老得很快的,趙鹿說:「那天回到住處,我想了很久,決定回國。」
不曾嘗過漂泊滋味的人,永不會懂遊子心頭湧起的某一個感觸,就能促使他返鄉歸根。古人的蒓鱸之思,原不是個誇張的說辭。據副總裁說,趙鹿在公司的德國總部發展得順風順水,卻毅然歸國。知道的人都替她惋惜,但她制止了副總裁說下去:「回國的人那麼多,又不止我一個,季姐取笑了。」
康喬學趙鹿的口吻:「喲,季姐取笑了,多紅樓腔啊。當年可沒少笑我太文藝。看看你自己!」
「我再不撿起老祖宗的文化,可真要墮落成假洋鬼子了。」趙鹿把康喬送到樓下,康喬邀請她去家中坐坐,她卻搖手,眼裡竟有哀傷,「下次吧,我想再走走。」
「我不累,也不急著回家。」康喬看著師姐,不知怎麼的,她覺得趙鹿有心事。初見周琳達時,她寫過一篇《她艷若桃花,單槍匹馬走天涯》,她不能否認,她想到的是趙鹿,她身上才有舒達的俠氣,自在如晴空。
趙鹿執意走了。康喬扶住小區的鐵柵欄,看著風揚起師姐的衣襟,心頭涌動著難以言說的酸楚。在回來的路上,她是很渴望趙鹿問她一點什麼,哪怕只是一句:「他呢?」
但趙鹿什麼都沒問。
康喬站在電梯前,頹然地摁下向上的按鈕,傷感得無以復加。和趙鹿重逢固然有歡喜,但看到她,就會被迫地和那段往事對視,她將它冰封良久,卻只需要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溫度,就能四分五裂。
時光把彼此變作了面目全非的成年人,久違了當初的情懷和風流意,她和師姐都是。她不復當年的清澈,師姐也不復當年的明朗。當康喬坐在桌前寫著本期《女王派》的文案時,仍難以釋懷。
她能接受自己的變化,但對趙鹿的哀愁心酸難忍。
趙鹿本該一如既往的意氣風發的。換個時間,她要和她好好說說話。這是她生命里最難忘的光陰的見證人,她很看重。
康喬從備忘簿上圈去「拍女王」,新增一條「陪扣父母拜訪顧醫生」。方扣去火車站接父母了,她已給顧醫生打了電話,約在第二天晚上登門拜訪。顧醫生是從德國回來的,醫術昌明,在心臟外科方面很有建樹,若能把方扣父親的病情交給他診斷,成功機率將會很高。
方扣回來時,康喬還沒睡,父母舟車勞頓,簡單地洗漱后就睡下了。方扣抱了鋪蓋來康喬房間:「你要是不習慣跟人合睡,我就睡客廳沙發吧。」
康喬是已不習慣跟人共枕眠了,但克服克服也沒問題。她特意換了新床單,把舊的團起來扔到洗衣機里,方扣在房間里喊:「電話!」
手機響了,方扣憐憫不已:「我這沒工作的倒挺同情你的,又是你們老闆找你啊,這都凌晨1點了。」
康喬任手機又響了幾聲:「我只聽出了幸災樂禍之意。」
老闆才不管現在是凌晨1點還是3點呢,他是工作狂,任何時候腦門一拍靈機一動想了個點子,就要找康喬討論:「康喬,我有個主意,《女王派》不是要出來了嗎,我想啊,乾脆趁大改之際,我們把《星期八》也改改?」
康喬裝出睡意朦朧的聲音,打著呵欠道:「怎麼改?」
老闆半點都不內疚,滔滔不絕道:「前幾天,市場部做了一次會員調查,12歲到17歲這個年齡層的讀者普遍反映我們雜誌太大了,還沒看完就動不動就被老師繳去了,建議縮小開本。22歲到28歲的讀者也提出我們雜誌不精緻,捲起來塞到包里也不方便。」
康喬一度很好奇到底是哪些人在為《星期八》的發行量作貢獻,明明是難看得她連翻都不想翻的雜誌。網上八卦應有盡有,大可不必每期花上8塊8買一本。方扣說:「《星期八》啊,髮廊專用雜誌!客人等位和做頭髮時,它可是殺時間的最佳伴侶,看得不費勁,逗樂解悶,誰不看啊。」
《星期八》的文字沒有障礙,通篇大白話,不挑讀者,但會員調查的結果出來,她傻眼了,中學生居然是雜誌最龐大的閱讀群。她不免有些心虛,不論客觀還是主觀,她一手操辦的雜誌,的確算是一棵大毒草,不,期期都在賣,根本是一片毒瘴繚繞的原始森林。
但仔細想來也沒錯,學生的錢最好賺,小職員們未必捨得在閱讀上花幾十塊錢,她們的一分一毫都是自己賺的辛苦錢,寧可花在吃和穿上。要補充文化何必買雜誌,上網看看新聞,月末看看電影就夠了,所以康喬一個跳槽到圖書公司的前同事經常在網上哀嘆:「夕陽啊!夕陽啊!圖書業日薄西山啊!」
別說是一般的流行讀物了,就算是經典名著,創造的利潤很難比過一部電影的票房。公眾會嫌一本定價28塊的書太貴,但35一張的半價電影票很搶手,前同事發愁:「我們這行的人全都傻了,簡直黔驢技窮。」
雜誌社的同行也在為世道發愁,《星期八》能穩定銷量,已令業內矚目了。有家雜誌做了一期策劃「公眾,你為什麼不讀書」,採訪過各行各業的人,得到的回答大同小異:大部分書不好看,不想看,沒時間看,看不進去書了……不勝枚舉。但即使是好書,花了大力氣去推,銷量也就那回事。
這個時代很浮躁,教人發家致富的書才能賣得稍微像樣,但這種像樣,仍無法和電影匹敵。被訪者康喬作為成功雜誌的主編介紹經驗,答道:「我們雜誌賣得還行,是因為載體略好。雜誌是書中的雜技,內容夠通俗,讀者可以不費勁地看完,不動腦子,圖個熱鬧,順帶還減了壓。所謂的,八卦輕鬆了生活。」編輯在下面悲哀地點評:能靜下心去閱讀文字的人,越來越少了。
「好,開本改小一些,明天我去公司和你商量一個開本,這樣在市面同類刊里也是獨樹一幟,能吸引眼球。但老闆,我不贊成你說改到書本那麼大,對於圖書,這是約定俗成的,但我們是雜誌,太小了就會被淹沒。」
「但開本小了就顯得厚,讀者會認為划算。」
「太小了就很小氣啊,老闆,你要知道,我們的雜誌不可能被每家報刊亭都擺在醒目位置的,再一小,誰看得到?」康喬有點生氣,老闆又不是第一天做雜誌了,不曉得被哪個外行煽風點火,竟想到改這種無聊無益的革。
「這樣吧,我們都退一步,再去做個更詳細的市場調查。」老闆沒能說服康喬,悻悻地掛了電話。
方扣聽康喬一說,也驚了:「中學生買得最多?」
「是啊,估計是當勵志雜誌看了。」康喬往自己臉上貼金。
方扣大笑:「你在說八卦周刊?」
康喬振振有詞:「讓他們看到生活的真相啊,這是個殘酷的世界,長得那麼美的人,卻也過得這麼慘。」
方扣恍然大悟:「怪不得網上連90后都蹦出來說要找有車有房男,省卻奮鬥之苦,原來都是你這幫人教唆的。」
這年代誰不焦慮?有房的擔心房貸斷供,沒房的感嘆居無定所,有孩子的操心下一代的前途,沒孩子的操心自己的前途能不能為下一代帶來好前途……內憂外患,上下交困,是以人人都愛看娛樂八卦,那裡有另一個很解氣的世界:女明星再漂亮,嫁的有錢人都歪瓜劣棗;明星夫婦再恩愛,過幾年准得離;億萬富翁還活著,各房子女就在為遺產出招鬥狠……
娛樂圈很熱鬧,看客們悠哉游哉看看熱鬧,渾然忘卻了自身煩惱。
新一期雜誌頗不好做,5個編輯另謀高就,新的人手尚未全部到位,《星期八》編輯部累得人仰馬翻。康喬去飲水機倒水時,看到新來的實習生紅腫著眼睛,顯然是剛哭過,林之之說:「小姑娘壓力大,哭了。」
在職場上,由來只有新人哭,資深員工忙到吐。熟手們肩負了以前幾倍的工作量,壓根沒有時間哭。康喬注視著實習生瘦弱的身影,感到很無力,前台姑娘跑上前找她:「康主編,您的快遞!」
四四方方的小紙盒,掂一掂,很輕。但康喬最近並沒有網購,她看了看模糊難辨的快遞單,道了聲謝,納悶地拆開了紙盒子。
是薄荷糖,小時候吃過的那種,潔白的一小塊,含在嘴裡讓它慢慢融化,口感很涼爽。康喬更納悶了,是誰如此了解她的心思?她從小就愛吃薄荷糖呢,外婆家就種了一畦薄荷,撕兩片葉子嚼一嚼,是很爽口的。
紙盒裡只裝有薄荷糖,不曾有隻言片語。康喬更納悶了,拾起紙盒,吃力地辨認著快遞單上發件人信息,名字:薄荷,手機號留得潦草,她一個號碼一個號碼的記錄下來,給對方發了一條簡訊:是誰?
對方很快回了兩個字:解乏。
康喬一愣,這位雷鋒竟是熟知她的習性的,特意尋來薄荷糖,讓她在疲乏時吃上幾塊。他是誰?是她還是他?她打電話過去,但對方摁掉了,沒奈何,她又發簡訊:哪位?
對方說,我還不打算讓你知道。
康喬按捺性子:但我不打算和你兜圈子,說吧,你是誰?
對方沉默了,整個下午,他再也沒有回復康喬。康喬將這串陌生號碼存入手機,命名為「it」,性別待定的某某某。下班后,她和方扣說起,方扣笑:「這還用說,仰慕者嘛。」
康喬說:「又不是中學生,玩什麼暗戀?」
「暗戀才不是中學生的把戲呢,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奔放?」
「簡單粗暴,直接有效。」康喬笑,「我對待感情很二百五的,喜歡誰了,半分鐘都綳不住,一定要衝過去表白。」
方扣瞧著她:「我猜你從未失手。」
是,從未失手,卻已失去。
終於等著空車了,康喬揚手,計程車停下。方父方母和方扣坐在後排,康喬坐在副駕駛位,跟司機說了地名后,歪在車窗邊睡著了。快下班時,她找老闆談過一次,《星期八》本身就做得勞累,現在又增加了一本《女王派》,她要操慮的事更多了,若保持現有薪資水平……
老闆是精明人,康喬又說得直白,當下就表示:「哦,我也考慮過要給你加薪。」
他才沒考慮過呢,加薪嘛總得自己爭取,康喬微笑著問:「老闆打算給我一個什麼數字呢?」
老闆把問題推回給康喬:「你心裡一定有譜。」
「我怕我開得太離譜呢。」康喬的心理價位是至少漲一千,多了老闆肯定不幹,但沖他對林之之加薪一事的處理手法來看,她得開高些。
老闆作思考狀,分析著難處:「康喬啊,你也知道,創業艱難百戰多,《女王派》能做到什麼程度,說實在的我也沒底。」
「老闆放心,編輯部這邊會把《女王派》做得高檔又漂亮,廣告部的同事們拿著樣刊去拓展客戶也有說服力。只要廣告上去了,還怕沒收益?」老闆一天都沒來辦公室,康喬等到天都黑了才瞧見他的人影,哪肯放過機會,「我會竭盡所能地把內容做好,還請老闆多支持我。」
「那你說個數字吧。」老闆也在推敲,同樣的薪水,他也能招到主編,但會不會比康喬好用,尚不能保證。她是美編出身,比一般人更能把好美術關,八卦雜誌本就是圖片稱王,若為了省一兩千塊就放棄了康喬,確實可惜。眼下是非常時刻,他需要康喬把《女王派》的方方面面都理順。想到此,他略一沉吟,「從下個月開始,你的薪水漲一千吧。」
「一期兩刊,工作量太大了,我幾乎每天都在加班加點呢。」康喬看了看老闆,「我天天打車,吃不消,公司發放的那點車補不夠用。」
老闆是不能被激怒的,也是不能被威脅的,但她挑了最好的時機,不怕老闆不肯就範。果然,老闆嘆氣道:「好,你每個月的車補就調到廣告總監的標準吧。」
廣告總監時常要出去和客戶談事,公司又不給派車,他的車補費是六百。康喬達成所願,謝過老闆,鎮定地走了。雖然加薪,她也稱不上太喜悅,扣除福利和稅,還是中等水平,比起她付出的精力,它只能算馬馬虎虎。
但許多人就是這樣,馬馬虎虎過了一生。外婆說,知足長樂,但康喬不知足,也不長樂。就算是當初和那個人戀愛,心裡很知足,卻也沒有換得長樂,從此她不再迷信這四個字。
顧醫生住在郊外,計程車開了一個多小時才到。他是專家級人物,醫院方對他很重視,以別墅相贈厚待人才。方扣扶著父母走過庭院,母親羨慕地說:「能在大城市住得起這麼好的房子,得多少錢啊!」
方扣有點難過,終她一生,大概都買不起這樣一處地方,供父母安享晚年了。她失業的事,隻字不敢提起,母親說:「小扣啊,你請了幾天假?會不會耽誤工作?」她還得笑著答,「我休年假呢!不上班也有錢拿的!」
她絲毫不能讓父母看出破綻,窮人家的孩子,懂事得叫人心酸。康喬見之不忍:「缺錢就開口,別硬撐。」
「我那點底細你都知道,絕不硬撐。」
顧醫生很忙,只有晚上才找得著他。但當一行四人抵達時,他卻還沒回家,手機也無法接通,只得坐著枯等。
顧妻是個眉眼細長的女人,四十齣頭了,穿得很家常,給他們拿來水果,又開了電視,歉意道:「他臨時有個手術,你們再等等。」
他們討論的都是方父的病情,康喬插不上話,走到一邊欣賞著牆上的字畫,在一幅花鳥圖前欣賞了半天。顧醫生的兒子蹬蹬蹬跑進客廳,沖康喬招招手:「阿姨,會下跳棋嗎?」
小男孩長得虎頭虎腦,很討人喜歡。康喬和他下著棋,他拿著棋子跳跳跳了好幾步,笑著說:「我媽正和我下呢,你們就來了。」
「好在是跳棋,我會。換成象棋就不靈了。」康喬說。
手卻一頓。一些年前,在大叔家裡做客,他哄了兒子睡覺,是個好溫柔的父親,然後拿出棋盤邀請著康喬:「陪我下?」
「我只曉得馬走日象飛田,別的都不懂。」
就在那一天,她將身世向大叔和盤托出。只因大叔說,跟父親關係融洽的女孩子,多半都會對象棋一知半解,康喬反駁:「天生對棋類不感興趣不行嗎?爸爸不會下棋不行嗎?你太以偏概全了!」
大叔眼裡湧起輕笑:「像你這麼爭強好勝的人,會對棋類不感興趣?」
他洞悉她,像洞悉一樁秘密。康喬甚少對人說起自己出身單親家庭,但大叔不是旁人。她抱著大叔家的靠枕,跟他說著話:「爸爸喜歡了別人,但他又做不到放棄家庭和責任,可我媽媽很要強,說什麼都要離婚。他們離婚後,媽媽總在哭,半夜躺在床上靜悄悄地哭,眼淚都留進了耳朵里,她的中耳炎就是那年患上的,再沒治好過。那時我才兩歲,什麼事都不懂,外婆就把我接到身邊撫養,念小學才送回來。」
母親明知離婚會讓她精神垮掉,也執意要離。當初的康喬太小,並無那段記憶,但當她懂事後揣想母親的心境,已覺心酸。那個在黑夜裡流淚的婦人,人前歡笑人後落淚,但連淚水都是安靜的,她怕驚醒身邊的小女兒,怕嚇著她,也怕給她造成不好的心理感受,她的壓抑,該多艱難。
而她的小女兒,要到很多年後才能體諒她。康喬和後來的那個人分開后,度過了非常難熬的時光,但母親每次打電話過來,她都會說:「我們很要好啊!」然後編上一大通細節哄著她,「昨天喝排骨香菇湯時,他還跟我說,記得你也愛喝呢。」
她帶他回過家鄉,母親和外婆都愛屋及烏,對他很友善,都滿心期待著他們結婚,安定下來。但他卻中途離去,留給她一隻巨大的問號,比花市上的燈謎更難猜。
他把她一個人扔在這黑暗的世上了。
媽媽,你心愛的小女兒被她心愛的男人扔下了。
但她不能跟媽媽說,因為媽媽會睡不著。她已經睡不著了,不能讓媽媽再睡不著。康喬就是在那年,才真正將心比心,懂得了成長歲月中,母親所有的苦心。
小男孩才六七歲,卻已能看出康喬的心神不寧了,他抬頭望著她,笑了起來:「阿姨,你放心,我爸爸再晚也會回家的。」
他眼睛烏瞳瞳,笑容大大的,讓從不渴望結婚生子的康喬,突然很羨慕他的媽媽。那一瞬,她在想,怎樣的福氣,才可以生出一個這麼好的兒子,才可以擁有一個那麼好的丈夫,讓他那麼全心全意地相信一個人。而那個男人,竟從來沒有辜負過這份信任?
顧醫生回家已是晚上十點多,進門就搓著手說抱歉,他四十二歲了,身材很簡約,面目也難得很清俊,比康喬在網上查到的資料照片更儒雅些。他沒有名醫的架子,坐下來就為方父診斷,連方扣都不安了:「顧醫生,您剛忙完,先休息一下,我們不急。」
「瞎客氣,病人家屬的心情是最急迫的,這個我了解。」別墅里配備了研究室,連心臟血管照影儀器都有,顧醫生專心致志地替方父檢查著,方扣急切地站在一旁,過了一陣子,顧醫生說,「情況不大好,可能要做心臟搭橋手術。」
儘管已有心理準備,但方母的臉色還是一下子就變得蒼白,方扣緊握她的手,低低道:「媽,那就做手術吧。」
康喬知道方母擔憂的是錢的問題,這也是她為方扣捏一把汗的所在。顧醫生顯然也看出這一家人的主心骨是方扣,只向她說:「我們院的設備更完善些,這樣吧,明天我安排時間,你們到院里找我,下午一點行嗎?」
醫生的聲音很溫和,方扣感激道:「謝謝您,不過我想問問,手術費用大概是多少?」
「你們得準備五到六萬塊。」醫生似也能明白方扣的難處,「給父母買過醫療保險嗎?」
「想過。」方扣說的是實情,但她沒錢買,她那點工資,只夠吃飯住房,以及給父親買葯,哪還能有節餘?
方父方母被手術費嚇住了,慌忙道:「小扣,我們不做手術了,明天就回家吧。」
方扣固執地搖頭,她拿不出錢,也不曉得該怎麼辦,獃滯地搖著頭。父親卻反過來安慰她:「爸得了病,心裡有底,不怕什麼的。」
「你這孩子,非要我們過來。」方母數落方扣,「人老了,都會被病痛纏身的,這些道道啊,我們都懂。」
他們怕方扣為難,想放棄治療了。可是爸爸,他才52歲。方扣說不出話,拳頭攥得緊緊,醫生看著她,眼底全是體恤:「先不說那麼多,明天過來再看看吧,說不定能找著更好的辦法。」
「醫生費心了。」方母拉過方扣,沖醫生鞠了一個大躬,「小康說你是專家,我們能得到你親自診斷,感激不盡。」
醫生擺手:「舉手之勞,大姐客氣了。」但他自己卻比誰都客氣,聲稱住所偏遠,時候又不早了,不易打車,便要開車送大家回城。方扣受寵若驚,連忙道,「你太好了,我們打個叫車電話也很方便的。」
康喬也說:「醫生剛做完一台手術,得好好休息呢。」
但醫生堅持要送他們回市內:「我們這裡太遠了,的士司機都不願空車來一趟,一來一回的,還夠不上油費哪,我送送是應該的。」
一個在行業內頗具聲望的專家,為人竟這樣謙和,康喬挺感嘆。醫生開著車,和坐在旁邊的她交流幾句:「想聽什麼碟就自己翻吧。」
全是八九十年代的粵語歌,康喬挑了一張合輯放了進去,蔡國權的老歌飄蕩在車廂內,很舒緩,很滄桑。她沒聽過它,但後排的方扣很驚喜:「《烽煙情焰》!大學時,我們學校廣播台老放它!台長是個粵語歌迷。」
醫生將車窗開到一半,很好的風吹進來,在情懷很懷舊的氛圍里,方扣跟他閑扯著:「你的歌讓我忽然回到了從前的學生時代呢,很親切。」
「是嗎?我也有同感。」
車停在小區門口,方父方母又向醫生表達著謝意,醫生和他們一起下了車,點了一支煙,叮囑了幾句,又叫過康喬:「你們先回去好嗎,我還有點事要跟方小姐交待。」
方父的病比他說出的更嚴重,他想支開他們,好讓方扣作好思想準備吧。康喬暗想,和方母協力扶著方父,刻意寬他們的心:「方伯伯慢點走啊,醫生準是在告訴方扣明天怎麼帶你們去找他呢。他們那個醫院啊,大得沒邊了,他又忙,找他的人多,他怕你們去得太遲了呢。」
「這個醫生人挺好的,但他一定是在勸小扣讓我們做手術。但我們不做,是吧?」方父對方母說。
康喬很感喟,替方扣發了話:「手術要做,越快越好。方伯伯,你別愁手術費了,方扣掏得出。」
「她有?」方母明顯不信。
「昨晚她給我交了底兒,她有,還不止。」康喬繼續給他們吃定心丸,「今晚啊,兩位睡個好覺,明天去醫院,說不準醫生有更好的法子呢。」
在回來的路上,她就想好了,方扣沒這個錢,但她有。
半小時后,方扣才回來。她一進門,康喬就把她拉進了房間,以防她穿幫:「手術費你別急,我借你。但你得跟父母說,是你存的。」
方扣傻住了:「啊?」
「怎麼樣?我是觀音娘娘吧。」
「不!是神仙姐姐!」方扣斬釘截鐵。
「確定做手術的話,我們去銀行取錢。」康喬從抽屜里摸出一張銀行卡晃著,「實話說,我不清楚裡面有多少錢。」
方扣的腦子不夠用了:「你是放高利貸的,錢多得自己都記不清了?」
「不是。十年前,這張銀行卡里有十萬,我不知道加上利息,現在是多少。」康喬捏著銀行卡,憶起大叔的面容。分開時,她才十七歲,在大叔出國后的第三天,她收到了一份EMS,裡面只有這張卡,和六個字:密碼是你生日。
十七歲的少女很清高,她想把它摔到他臉上去:「遣散費還是青春損失費?告訴你,奶奶不在乎!論遣散,是我甩了你;論青春損失,我現在也還青春著呢!誰要你的臭錢!你是在侮辱我!」
想來大叔早就料到她會是這個反應,所以留了一手,走後才讓她收到。康喬瞪著銀行卡,生氣極了,但她還是跑去銀行查了查賬,又遭到一次驚嚇,十萬!十一年前,十萬並不算小數目,特別是,她才十七歲。
一剎那,她沒勇氣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將一張支票撕得粉碎,砸到男人的臉上去。那是剛烈女子對待猥瑣男的,不曉得多年後,她會不會後悔?可康喬不是她,康喬是個畫畫換稿費買裙子穿的姑娘,金錢的妙處,她一向知道。
但這是十萬塊,非同小可。在她看來,是一筆巨款。她拿著銀行卡很惱火,她以為是五千一萬,但大叔出手闊綽,根本是在以德報怨。她不能忘記,自己大言不慚地跟大叔說:「我愛上別人了,我得離開你了。」
那副嘴臉,無恥可惡。
是她變心在先,但大叔給她留了十萬塊,他是明白女人有錢才好傍身的道理嗎?
大叔別後杳無音訊,直到他給康喬寄回那本收錄了她作品的畫冊,她才得到他的地址,寫了一封信過去,問他是什麼意思。當然,她是可以連同銀行卡一併寄去的,但臨到去郵局時,她又捨不得了。又懶又饞又刁又愛錢又裝腔作勢,這才是少女康喬的本色。
大叔的回信在幾個月後,他寫得很簡短:「本要將一生交給你擺布,但花了十萬就贖回了自由身,我深感合算,你安心花著玩吧。」
康喬在次年考上大學,並留在這座城市。她重新開了戶頭,將這筆錢存了二十年定期。十年來,她有過很缺錢的地步,但始終沒動過它。
方扣推回銀行卡:「不行,你賺錢也辛苦,我不能讓你一下子就掏空了。」
「我是靠男人發家的,你不知道嗎?我自己的錢在另外幾張卡里,這是不義之財。」康喬眼一瞪,「拿著!」
「啊?你被包養過?」
「是啊,十幾歲就在給人當情婦,兩年十萬。」康喬笑嘆,「我越活越沒出息,以前賣賣藝就行了,如今還得賣命,把性命都交給《星期八》了。」
豈止是賣命,還得賣藝外加賣時間。方扣盯住康喬:「真話?假話?」
「真話。但他前妻改嫁了,我才不做第三者。」
方扣輕微一怔,又問:「為什麼不在一起了?」
「按現在的話說,我劈腿了。」康喬把銀行卡塞給方扣,「精彩嗎?我的墮落少女發家史。」
「我看是采陽補陰大法。」方扣惋惜,「你要是把它拿去買了房子,才是真正的發家。」
「我知道。」康喬說。當她認識另一個人後,也為買房子攢過錢,攢得很辛苦很拮据。她記得自己擁有一張卡,但她做不到拿大叔的錢,去築她和別人的愛巢。尤其是,這個別人是導致大叔出局的終結者。
十年來,她從沒打過這筆錢的主意,彷彿它原封不動,她和大叔,就還有所牽連有所瓜葛。
但大叔再未出現過,她再寫給那個地址的信件,石沉大海。
後來她就不寫了,她沒臉寫。她和別人在一起了,卻還人道主義地問候被她拋棄的大叔,那未免也太惺惺作態了,她不允許自己這樣。
在這個夜晚,因為那十萬塊錢,康喬又一次想念了大叔。十年了,她還愛著晴空萬里,愛著植物和泉水,愛著詩歌。她翻開手邊那本詩集,第165至166頁,是她最心愛的一首。每次讀起,她都會想到大叔,不忍卒讀。
在星星比燈火更低垂的田園
我將慢慢老去
細數著榆枝和陶瓷
那麼算下來
春天微微有些遲
被你收留的小犬
如今已是老態龍鍾
它是你許諾給我的神吧
還陪在壁爐邊
聽我念詩
今年
我需要用放大鏡閱讀
那些你寫給我的信件
又發現了兩個錯別字
和一些非要等到現在才能明白的
愛意
有時攀著毛線,聽著廣播
甚至喝著老茶葉
我也會悄然睡去
呵!
拿什麼也換不去
這小小的陋習
因為偶爾的睏倦
就能把你帶到我的面前
醫生說
我將逐漸喪失命名事物的能力
不再能夠正確理解
季候,時間以及生死
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它們並沒有使你更遠些或更近些
「我就在你伸手可及的地方」
你那麼說了,我就那麼信了
可是怎麼辦呢
又比你多看了一季的櫻花和梧桐
還有我倆親手栽的棗兒
青了,紅了,落了
滿園滿園都是
我離你也漸漸近了呵……
總是在這首詩歌面前,康喬痛悔地追憶著大叔,那時天地尚清,她未解憂傷,他是她一生當中最初的情和愛,最初的,夢想。
解決了大問題,連日來,方扣終於睡了個好覺。前一分鐘,她還在跟康喬說著話,后一刻就睡著了。到了後半夜還說了句夢話:「我做牛做馬……」
康喬幫她把話補圓:「我做牛做馬也會還上錢!」入睡前,方扣不停地嘮叨著這句話,「康喬你對我太好了,我做牛做馬還你!」
「做牛做馬不值錢,還是做人賺得多。」康喬才發現,當一個人無以為報,最平凡最耳熟能詳的話,反而更能代表心聲。但她並不知如何報答薄荷糖的主人,晚上,他發來簡訊,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我曾經有一個農場。」
這是句電影台詞,並且康喬還極喜歡它:「《走出非洲》的開場白。」這個句式也是她喜愛的,多麼悵惘,徒留思量。
我曾經結識一個少年。
大叔說,我在遠方有一塊地。
薄荷糖一句句地和康喬發著簡訊,康喬一句句地回復。這種感覺很微妙,像回到了中學時代傳小紙條,從一組第二排到四組第五排,每個經手的人都要閑扯幾句,在老師的眼皮底下瞞天過海,像個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但對方卻問:「像盲婚啞嫁嗎?」
康喬驚心,it是誰?可她不打算問,他按捺不住就會自動跳出來的。她跟他說了晚安,把手機放在床頭柜上,安然睡去。
對方沒有再回過來,但這已是許久以來,康喬第一次對一個人說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