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明朝有意抱琴來

第六章:明朝有意抱琴來

方扣的父親住進了醫院,康喬陪方扣去了銀行,取了六萬給她。她原想都取出來,但方扣謝絕了,漲紅了臉說:「我能開口的,都沒錢;有錢的,我都開不了口。還好有你,但太多了,我怕還不上。」

康喬給她寬心:「我不會時刻以債主自居的,這些錢不是我的血汗錢,借出去會相對輕易些,沒啥。」

方扣這些天在醫院和家裡來回奔波,臉都瘦尖了,康喬捋捋她的頭髮:「別硬撐,碰著合適的就處處看吧,你還是得找個男人的。」

「男人都不如你仗義。」

「可我不是男人。」康喬也去醫院探望過方父,多虧顧醫生幫忙,他住的病房條件尚可,每天都有護士給他輸液,葯也在吃著。顧醫生安排了時間給他做心臟血管造影,一下子,五萬塊就沒了。方扣拿著繳費單,手都在發抖,康喬摁住她的肩膀,陪她等在介入治療科門口,方母睜著無神的眼睛,虛軟地坐在木椅上。

過了一個多小時,有位醫生推門出來喊家屬,三人慌忙過去看情況。治療科內部很大,方父躺在床上,周身都是儀器,電腦屏幕上顯示著他的心臟和血管跳動情況,顧醫生招手喚過方扣,開門見山地說:「你父親有兩根主動脈血管都有嚴重堵塞了,只適合做血管搭橋了。」

醫生有雙很修長的手,熟練地在電腦上操作著,指導眾人看多方位的顯示畫面,又道:「他可真幸運,這種情況隨時有梗塞的危險。」

方扣急:「你儘快給我爸安排手術吧!」

醫生答應了,讓人用擔架車將方父推回了病房,又打了幾通電話,將他直接安排住進了監護室。方母拉著康喬的手淚眼婆娑:「我早就聽人說,在大城看病不容易,要排好久的隊,這回要不是通過你的關係,我們可真走投無路了!」

康喬也挺意外的,顧醫生是同事介紹給她的,素不相識卻關照有加,實在讓人感激。她問過同事,同事說他也只在他手上治過病,不算熟人,但醫生醫德很高尚,讓人受寵若驚。康喬遂對醫生說了不少好話,醫生卻問:「救死扶傷不該是我們的分內事嗎?」

「不添亂就算幫忙了。」康喬答,「所以您真是在治病,倒叫我們不知所錯了。」

方扣也不知所措,醫生給父親下了病危通知書,她藏著掖著不敢讓母親看到,醫生說:「這幾日要打艱苦戰了,你回家把被單和毛毯拿來吧,你父親夜裡需要看護。」

監護室的費用很高,但醫生從中周旋,方扣向康喬透了底兒:「他人很好,說手術費省不了,但該爭取的會幫我們爭取,手術也是他親自操刀,讓我放心。」

不光如此,醫生甚至開車將方扣送回家拿被褥過來,康喬也蹭了他的車去位於北郊的一處別墅,和《女王派》的拍攝組會合。這一期拍的是趙鹿,剛好和醫生順路,但她和醫生沒話說,就縮在後排跟薄荷糖發簡訊。她遇事只愛打電話,最不耐飯一個字一個字地摁來摁去了,但她很願意和薄荷糖說話,聊一些平素絕不會說的話,閱讀、音樂和旅行,她和他,在意趣上,那麼相似。

和醫生道了謝,下了車,趙鹿已等在別墅門口了。工裝褲,駱駝煙,背靠一堵斑駁的浮雕,像一張動態的硬照。康喬在很多年前就說過,趙鹿比一般小明星都出色。

趙鹿抽著煙,沒什麼表情地看著康喬走來,康喬劈手奪過她的煙,扔到垃圾桶里:「幹什麼不好,學人家玩頹廢!」

「心裡堵。」趙鹿丟給她一個「你懂什麼」的眼神。

「你跟從前也不同了,那時的你,喜蹦喜蹦的。」康喬跟她並排走,不住地側過頭端詳著趙鹿。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趙鹿說。

康喬輕輕地問:「因為什麼事?」

這些年來,發生了什麼,讓趙鹿也添上了愁意?但她頭也不抬,只顧看著地,粗聲粗氣地答:「你管不著。」

康喬一怔,邊上已有人拍起了掌:「好極了,等下就拿出對付康小姐的氣勢來。」

是攝影師,他同康喬解釋:「趙小姐半天入不了戲,你來了正好。」

「包在我身上。」康喬被《星期八》的編輯們稱為調情高手,調動情緒她很拿手,拉著趙鹿到一邊,「嫌太open了?海歸派,你不至於吧?」

趙鹿甩開她的手,情緒很惡劣,厭惡地指著服飾:「你要死啊,高跟鞋!我這輩子就沒穿過!」

康喬忍住笑:「好好好,為我破一次例成嗎?也算支持我的工作。」

趙鹿一聽更生氣:「你這個破工作,有什麼好支持的!」

「喂喂喂,三十多歲的女人,請你說話顧點場合,好歹它養活了我。」康喬徑直走到一旁,拿過道具交到趙鹿手裡,軟語道,「完工後,我陪你喝酒好嗎?」

她一服軟,趙鹿就沒轍了,學生時代就是如此。她不算是愛撒嬌的人,幹什麼都直來直去,但一到趙鹿面前,她就嗲兮兮,因為趙鹿只吃這一套。論剛硬,她拼不過趙鹿,那就曲線救國,以柔克剛。

陳曦從裡屋走出來,全身脫得只剩褲衩。美少年的健身運動還不夠,尚不到展露六塊腹肌的地步,但青春的身體本身已很誘人。他揪著腰間的一點肉給康喬看:「唉,康姐,你允許我在這兒綁條浴巾就好了。」

「沒關係,我會讓美編把你的身材PS成最完美的倒三角形。別說小瑕疵了,連大缺陷都不是問題。」

趙鹿也換上行頭了,黑衣黑褲,鮮紅的漆皮高跟鞋,手執銀色皮鞭,嘴唇被畫得鮮紅欲滴,和高跟鞋呼應。見了陳曦,揚手一甩皮鞭,陳曦張口就來:「我願做一隻小羊,跟在她身旁,我願她拿著細細的皮鞭,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

「好極了!」攝影師拍手,示意陳曦躺在樣板間的木地板上,雙手抓住床沿,作臣服狀。趙鹿光腳蹬進高跟鞋,踩上陳曦的背,攝影助理跑前跑后地打光,力求突出情慾之光,玉足是白色的,鞋根是尖銳的,肉體是鮮美的,虐戀的隱喻是不言自明的。攝影師不斷地移動著支架,尋求儘可能到位的角度,「趙小姐,表情還可以再酷些,對,對,就是這樣。」

康喬從鏡頭裡觀看,畫面很辣,她能想象成型的效果了,嘆服道:「師姐,把男人踩在腳底下,也只有你的氣勢才壓得住了。」

高大的陳曦在瘦弱的趙鹿腳下,如廣目天王腳踏的小鬼,絕無還手之力。這一幕和康喬畫出的構圖絲絲入扣,盡善盡美,連廣告的植入都不動聲色:樓盤、彩妝、鞋,以及角落裡若隱若現的梳妝台上擱置的各式香水瓶。而透過梳妝鏡,床品和男士的服裝堆得凌而不亂,層次分明。

攝影師對這次的照片也自戀到家:「男有《男人裝》,女有《女王派》,哈哈!模特也請得好!趙小姐的感覺是我見過最棒的,精髓把握得相當好啊!」

「她是真的不把男人當回事。」康喬謝卻了攝影師遞來的煙,笑道,「我這師姐啊,另類慣了。從前我們學校流行一句話,說『嫁人當嫁趙帥鹿』。」

趙鹿詫異,斜眼看她:「哦?還記得?」

「記得。還說你會組裝音響,修電路,開快車,賺大錢……總之男人那些事,你可以幹得更牛。」

陳曦看著趙鹿:「趙姐,怎麼做到的?」

「讀工科,你也會。」趙鹿踢掉高跟鞋,換回靴子,「你試過有三個月時間待在實驗室里,拿焊槍焊各種晶元、接線路,你就什麼都會了。」

「……那我還是演戲吧。」陳曦托著腮。他還沒換回衣服,裸身男人精壯上身,很勾人。他在眾目睽睽下裸露慣了,不以為意,但攝影助理當中有個小姑娘這會兒顧上羞澀了,把衣服丟過來,「喂,你沒穿衣服!」

「穿了啊。」陳曦彈彈內褲邊,好委屈。

「那也算?」

「夢露還說穿香水睡覺呢,算嗎?」

謝之暉開了車來接陳曦,陳曦和康喬握別:「康姐,拍封面比話劇好玩!下次你給我安排什麼角色?提前通知我啊。」故意說給謝之暉聽,「拍《女王派》有拍電影的感覺!體驗不同的角色和人生!」

康喬笑:「只有一種角色啊……」

「哪種?」

「男寵。」話一出口,康喬就有點後悔,但謝之暉連臉色都不變,頗有風度道,「康小姐,送你們回城?」

趙鹿插話了:「我開了車來,你們送攝影師吧。」

謝之暉望著她:「下次到我們家中聚一聚吧,你二人,我二人……正好一桌麻將。」

康喬又笑了:「讀書時,我師姐人稱H大第一雀后,縱橫麻壇,風頭無兩。」

「小喬!一下午你都在給我徵婚,不停給我扣高帽子。」趙鹿面露不悅,「當心我灌倒你!」

「我一個女的,灌倒我你也不能怎麼樣啊,還得打掃衛生,多麻煩。」手機滴滴響,康喬摸出來一看,是薄荷糖發來的簡訊,就三個字:想你了。

她竟然,極為難得的,心一亂。想回復他,但終是止住了,將手機扔回包,和趙鹿向別克走去。師姐的座駕是SUV,她早就該想到的,越野才符合趙鹿的性格,若是跑車,倒不像她了。

一上車,康喬就往後座一倒,補覺。再顛簸的車,她都能睡個痛快好覺,趙鹿見識過太多次。這姑娘!她回頭看了康喬一眼,嘴角噙個笑,將音箱的聲音調小些,穩噹噹地開回了住處的樓下。

趙鹿租處的地段很貴,臨著一座公園,被稱為城市天然氧吧,是難得的鬧中取靜的所在。到了家門口了,康喬還未醒來,她就將車停在臨時車位里,搖下車窗,點了一支煙。

十多年了,康喬還能輕而易舉地就讓她心情變得不好。那年,她興高采烈地跑去找趙鹿:「嘿,師姐!我男朋友來了,你不想知道是誰嗎?」

她知道,她怎能不知道?康喬是學校里出了名的艷女,十月初還在穿低胸連衣裙,頭髮挽成髻,別一朵遮住大半個後腦勺的花,並且花還是桃紅色的,墜著綠瑩瑩的孔雀羽毛,惹得一堆人回過頭去看她。

她們學藝術的本就張揚,但康喬又比一般女生愛打扮,當然了,她很懂打扮。有一回,她的一幅作品拿了全國重彩畫大展的學術獎,校刊採訪她,記者形容她時,用了八個字,到現在趙鹿還記得,忘不了。

桃紅柳綠,雲鬢花顏。

這是趙鹿見過的,形容康喬最恰如其分的辭彙。她有本事把蔥綠和桃紅這類極難穿的色彩都邀請到身上來,並撞出驚艷的美感,而非鄉氣。這樣一個人談戀愛,自是天雷勾地火的,洗了頭髮,香香的、濕漉漉的披在肩上,穿雙帶小水鑽的涼鞋,花枝招展地挽著男孩子,娉婷地走過校園,像優美的鶴。

男孩子也是出色的,個子很高,短髮,常穿黑襯衫,但眼神很桀驁,趙鹿一瞥就不喜歡。後來連康喬都看出來了,鬱悶極了:「師姐,你為什麼不喜歡他?你有偏見!」

「我討厭黑襯衫穿得比我還好看的人。」趙鹿回答。

戀愛中的人智商很低,康喬笑,捶她的背,很輕易地就被糊弄過去了。至於真實的原因,趙鹿也說過,這個男孩子不適合你,你跟他在一起,會傷心的。但康喬不信,說什麼也不信:「因為他好看?靠不住?」

「他的性格,他的性格里有很危險的東西。」趙鹿沒有跟那個男孩子直接打過交道,但那雙眼睛,是騙不了人的。

那男孩有雙烈如刀鋒的眼睛,冷冷的,硬硬的。有這種眼神的人,他的內心絕不溫暖。可康喬在戀愛,半點聽不進去:「他對我不知多好,師姐,你看錯人了。」

「好,但願是我錯。那樣,你就是幸福的。」屢勸不聽,趙鹿很無力,臨出國前,她對康喬說。

幾年後,她果然聽說康喬和男孩子分開了,而且分得極之慘烈,證實了她當初的預感。她相信第一眼的直覺,但康喬卻固執地認為,他待她是不同的。最終,她以她血薦軒轅。

重逢后,趙鹿對康喬是驚詫的,她沒料到昔日明艷照人的師妹,會隨波逐流成那樣一副鬼樣子。她是仍舊把自己收拾得很得體,但她的氣場一泄千里地淪喪了,只是一場失戀,她就意志消沉了,強撐出虛假繁榮的殼子示人,並假裝唬住了所有人。

她認識的康喬,不該是這個樣子的。那天告別後,她靜靜地走了很久,她看得出康喬很想跟她訴說從前,訴說那一段她見證過的時光。但她不想,她心疼的是她的際遇,而那個男孩子,是必須被拋卻到流光背後的。

她扭過頭看看康喬,即便是夢中,她也攥著手機,生怕錯過了任何一條簡訊,一個電話。她不由得嘆息,一份雞肋工作,她卻投入了全部的熱忱,這就是那位藝術系系花的這十年?

她想,她得想想辦法。

康喬是被薄荷糖的簡訊吵醒的,這回是七個字了:我醉欲眠卿且去。康喬一激靈,醒了。她很熟這首詩,曾經為自己的水粉畫題詞,用的就是它。薄荷糖想表達的意思,她也再清楚不過了,對方想說:「我有點兒沉醉於你我的交往了,你若無意就請歸去吧。」

若有意,那康喬就得將下一句送給他了——明朝有意抱琴來。她瞪著簡訊,苦惱該給予怎樣的對白,趙鹿摁了一下喇叭,她回過神:「啊,師姐,我睡著了。」

「眼睛睡了,心卻是醒的,抱著手機不放手。」趙鹿笑嘆,「你啊,公事即私事。」

「這回是私事。」康喬又看了看簡訊,決心先擱著。但坦白說,這句詩共鳴了她。長久以來,她的生活是身陷三教九流的惡俗娛樂新聞的,終日推敲的也只是用哪個字眼更陰狠更情色,從未有人和她談論詩歌、音律和繪畫……這些原本非常可以取悅她的美好事物。薄荷糖的簡訊,讓她有種一再徜徉在少女時代的感覺,那時天高雲淡,她是意氣風發地走在夏日街的美術生,明眸皓齒,前程似錦。

是的,前程於她,是閃著金光的錦繡大道,摸上去又似錦緞般的華美。而不是多年後,擺在她眼前的活生生的冰冷而喪氣的現實。她熱愛這種感覺,就像當年她熱愛她的少年停留在她身邊的歲月,蜜糖般的金黃和柔軟,像幸福的真相——她總愛這麼形容。

蜜糖的感覺,好像又一點點地回來了,一點點地接近了。攤在趙鹿家的大沙發上,喝著加了冰的伏特加,康喬有微醺之感,不僅來源於酒精,也來源於簡訊。她覺得自己怕是瘋了,被陌生人的簡訊就撩撥得春心蕩漾,是寂寞得太久了嗎?

不,不是陌生人,敵暗我明。他是誰?為什麼偏偏是他,讓自己的心聽到一些動靜,偏偏不是旁別的人?

趙鹿租住的這套兩室一廳比康喬和方扣的房子好得多,客廳很大很敞亮,電視是背投的,碟片堆在CD架上,燈光下,是一個很溫馨的小影院。康喬盤腿坐在舒適的布藝沙發上,欠著身和趙鹿碰碰杯:「兩人對酌山花開!」

趙鹿笑她酸氣,卻還是接了下去:「一杯一杯復一杯。」

康喬繼續:「我醉欲眠卿且去!」

「明朝有意抱琴來。」康喬是學過一段時間古箏的,特意去買了一架便宜的,有天大張旗鼓地背到趙鹿寢室,浮誇不已,「我會彈曲子了!自學成才呢!快,有請康姬露一手!」

「好,朕洗耳恭聽。」

寢室很窄,古箏很長,康喬的架勢擺得足足的,但一出手,趙鹿和室友們都笑開了:「明朝有意抱琴來,一曲小兔子乖乖。」

「我練了三天,才實現了流暢,你們懂不懂藝術啊!」康喬氣呼呼。

這就是趙鹿心中的康喬了,很天真,很恣意,很做作,很招人恨。她知道,從小被父親漠視的孩子,得不到像樣的關注,需要很多很多讚美。但她老不成全她,只以打擊她為樂,康喬這人什麼都很順,不壓壓她的氣焰,她會越活越囂張。

一些年過去了。趙鹿再見著康喬,就只想反悔了。早知道她從「桃紅柳綠雲鬢花顏」活成了「驚弓之鳥喪家之犬」,那時候,為什麼不對她好些呢?若她能預料,康喬將會在人世浮沉,吃盡苦頭。

「師姐,這些年來,你愛過哪個人嗎?」

「要你管。」

這是康喬醉過去之前,和趙鹿的對話。她醒來時,已是凌晨三點,正睡在趙鹿家的沙發上,身上蓋了一條薄毯子。趙鹿坐在一旁,沒有開燈,窗外路燈光淡淡地照進室內,聽到動靜,她緩緩轉過頭來看康喬,長長地凝視著她,眼神非常平靜,清明得沒有任何悲喜。

康喬頭痛欲裂,掙扎著坐起來:「師姐,你怎麼不去睡?」

「要你管。」趙鹿不客氣地推過半杯橙汁,「喝水。」

康喬聽話地拿杯子咕咚咕咚地灌了一氣,又去摸手機查看簡訊,但薄荷糖不曾再發來。這下連趙鹿也看出來了:「你戀愛了?」

「還沒。」康喬實事求是。

趙鹿搖著頭:「你的情商一向偏低。」

康喬學她的語氣:「要你管。」好奇心又上來,坐得離趙鹿近些,「別告訴我,你單身了31年,就沒談過戀愛。」

趙鹿不理她,康喬又道:「你長得……呃,一表人才……」她知道趙鹿最不愛聽別人誇她漂亮了,其實她根本稱得上是英俊,「又不是我室友方扣那種被動性子,你若沒談過戀愛,我第一個不信。」

「愛信不信。」趙鹿嫌康喬太無聊,「我談過又怎樣,你有眼睛都看得出來如今我獨身,你非要往傷口上撒鹽嗎?」

康喬肯定地點頭:「對,還要用熱油兩面煎,焦黃薄脆。」

趙鹿抬腕看了看錶:「3點19分,你打車回去吧。」

康喬一聽就求饒:「行行好,我打車回家要50塊!」

「我付。」趙鹿存心想送走瘟神。

康喬急了:「我還不是關心你嘛!你看你正值虎狼之年……」

說話時,她完全忘記自己也空窗好幾年了,趙鹿白她一眼,一字一頓,送了她一句至理名言:「雙手是萬能的。」

「哇!」康喬肅然起敬。

趙鹿也只是說說而已,給康喬找了新毛巾和牙刷,扔到她面前:「自助啊,雙手是萬能的。」

康喬笑得鬼鬼祟祟,鑽進了洗漱間,剩下趙鹿留在客廳里抽著煙。其實她知道康喬的那個他在何方,康喬遍尋不獲,但她在出差的城市偶遇過他,24小時便利店裡,她買煙,男人也買煙,聲音很耳熟,她認出他來了。但他的帽沿很低,走得匆忙,他沒看到她。

看到也不認識,趙鹿只和他見過兩次,都是在校園時,他不是本校的,又是那副眼高於頂的架勢,眼裡除了康喬再無旁人。事隔多年後,一看裝束,就知道他過得不算好,普通的小襯衫,鬍子拉碴,買的是極便宜的本地煙,在一條和一包中抉擇了半天,選了一包。

大概就是這個舉動,讓趙鹿放棄將線索告訴康喬。20歲男人潦倒在情理當中,30歲混跡小城也未嘗不可,但康喬已太辛苦,她不想將重擔重又扛到她的肩上,她隱瞞了這件事,雖然她仍在煎熬,不知是否應該將實情和盤托出。

說起來沒人要信的,康喬的他,失蹤於四年前。那是一個冬天,他賦閑在家,康喬和他吻別,拎上飯盒去上班,黃昏歸家時,一推門,人去樓空。桌子上是熱飯好菜,一碗紅豆沙下壓著小紙條,是他的筆跡:我的境況太糟了,不能連累你,若好起來,會回來找你。即使你另嫁他人,我也會王老虎搶親。

康喬被這當頭一棒砸得不辨東西,簡直要一頭跌倒。這一倒就是幾年,直到她認識了薄荷糖。她知道對方是個男人,有次她用了趙鹿的手機撥過去,他接了,她忽然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麼,默默地掛了電話。

這不符合她的性格,或許她的潛意識裡,是真的想要擁有正式的、像樣的新戀情了,她得順其自然,慢慢來。

簡訊情緣持續著,薄荷糖很善解人意,不間斷地給康喬寄來念慈庵川貝枇杷膏、洋甘菊茶和各種小零食,澳門的肉鬆蛋卷,越南的榴槤乾和阿根廷的葡萄乾。一隻只包裹,是某個人的心意,康喬問過:「你到底是誰,這年頭還玩暗戀不成?」

對方不回答。康喬又說:「給我一個答謝你的機會。」為此趙鹿笑,「頭一次聽說被暗戀的人還佔據不了主動權,但放心吧,他熬不了太久的,一定會竄出來。」

但薄荷糖的耐心比女人們都足,趙鹿不得不倒吸一口冷氣:「小喬,他挑逗了你的好奇心,你會玩完的。」

很多愛情的產生來源於想象,中學時代,班裡的好事者將某個男生指派給了康喬,宣稱他暗戀她,但她並不覺得。可這之後,她開始關注那個男生,留意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漸漸地,她發現自己的舉動很像戀愛那回事兒,才果斷地打住。男生到底喜不喜歡她,她沒問過,但在那些時候,她確實想象過他,即使他不是她的那盤菜。

但薄荷糖不同,他像是康喬的老友,發簡訊給她解悶,寄禮物討她花心,像一場發生在十八歲時的戀愛,每每使康喬有錯覺,回到了和阿令談戀愛的年代。

康喬的那個他,是被叫作阿令的。她和他的一生,始於高二那年。那時的康喬,喜歡穿裙子,喜歡喝橙汁,喜歡收集鑰匙扣和發圈,對一切文體活動都不感興趣。但體育委員在講台上強行攤派了:「運動會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要雪洗前恥,摘掉弱旅的頭銜!十三妹,就靠你們了!你們人人都得參加!」

美術班,區區十三個女生,紛紛苦著臉在報名表上勾勾劃劃,想挑個省心的項目。傳到康喬時,就只剩下一些吃力不討好的項目了,800米啦、4×100接力賽之類的。盤算起來,只有跳高還算簡便,不需要付出太多體力,迅速地被淘汰后,可以偷偷翻雜誌,了無牽挂地去吃冰。

跳高賽場人頭攢動,康喬往運動服上別號碼牌,她懷疑這幫頂著大太陽觀戰的女孩們都是沖著裁判來的。藍天下,那個高三男生穿白衣,脖子上掛著口哨,手中拿著測量尺,陽光透過樹葉的罅隙,打在他臉上一晃一晃的,雖然稱不上帥得驚天動地,倒也叫人過目難忘。

白球鞋,黑頭髮,手腕上綁了一根紅色的髮帶,體育盲康喬跑到竹竿跟前,以跳橡皮筋的方式跳過了0.8米。裁判覺得滑稽,笑出了聲,康喬氣憤地瞪他一眼,暗想下一輪就進行自殺式出局。

然而當高度升至1米時,康喬的獨門秘笈運轉不靈了,她轉身,起跳,然後——竹桿應聲而裂,斷成兩截,尖利地戳進了她的胳膊。

女孩子們的驚呼聲中,一道白色的身影飛奔過來,背起了她,往操場南端的校醫處沖。

那是個橙色的午後,林蔭道上奔跑著19歲的黑眼睛少年,和他懷抱里心跳如鼓的姑娘。所幸並無大礙,校醫為康喬稍作包紮,她就又活過來了,見有人圍觀,她有點窘,沖男生道:「我又沒摔了腿,你幹嘛背我?」

「嘖嘖,真是不識好人心哪。」男生阿令笑得鬼頭鬼腦的,「原來你是想要抱抱。」

真是越說越離譜,康喬跺腳:「我是說,扶住我就行了!你,你調戲人吶!」

「好說,那換你來調戲我。」阿令吹了一聲口哨,跑遠了。沒一會兒,他跑回來,到看台上找康喬,拎著一兜零食拋給她,「嗟,來食!」

酸奶、瓜子、巧克力、鮮橙多和核桃酥,一股腦兒攤在面前。早有嘴饞的同班男生不客氣地拆開一包,笑話阿令:「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原來他們是相識的,阿令笑眯眯地承認:「沒錯,採花盜。」又轉向康喬,「牡丹花,快吃吧,壓壓驚。」

「油腔滑調!」康喬嗔怒,卻抓起一塊巧克力掰開就吃,心裡一點兒也不惱恨他。眼前的少年有種柔軟的草莽之氣,一望即知家教良好,苦惱著如何長大,於是去偷老爸的煙抽,還學著說糙話,但本質多麼純良。

後來他就時常來找康喬,有時帶兩本漫畫,有時是紅豆沙,裝在扣得緊緊的杯子里,有時則是兩隻新鮮蓮蓬。好友們都來慫恿康喬:「擺明了在追你嘛!長得不賴,學習又好,還很有趣,你不答應我們可就撲上去了喲!」

「切,他又沒表白。」

話音剛落,阿令就神出鬼沒地接腔道:「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軟,我都下了這麼久的聘禮了你還不放在眼裡,果然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後來,康喬問過阿令:「你又不是吸血鬼,為什麼看到我負傷流血了就被吸引了?」

阿令笑:「姑娘,因為我英雄救美,你以身相許,我們構成了一段佳話!」

康喬把手任由他握著,十指緊扣,閑過午後陽光和身後目光,贊同道:「良緣天定,一對璧人,哈哈哈。」

愛情來得迅疾而熱烈,但多得意。當晚,康喬就和大叔攤了牌:「我愛上別人了,我要離開你了。」她就此一去不回頭,和阿令相攜成長,度過了高中時代,走過了大學校園。大學畢業后,阿令在公司上了一年班,覷到戶外用品方面的商機,不顧康喬和家人的反對,和人合夥投資做生意,開了一間店。

康喬勸過多次,他卻總說工字不出頭,戶外運動是趨勢,他和同伴經過大量考察,前景可觀,還反過來說服康喬:「乖,賺到錢了,我們就有一個家了,裝修風格你說了算。」

初識時,他是個理想主義者,但生活的風刀霜劍使他越來越看清真相,僅靠薪水,他不足以為康喬打下一片江山的,即使她從不希望他為她負累,她總認為,有錢是一種過法,沒錢是一種活法。但他的想法終是不同了,那些暴富的例子刺激了他,他窮怕了,滿腦子都是功利的賺錢經,常在半睡半醒的夜裡抱著康喬說:「乖,你要相信我,總有一天,我會給你一大筆錢,給咱們安置一個家。你不要都不行,真的,你不要都不行。」

二十幾歲的三個年輕人帶著堂吉訶德式的天真,醉醺醺的想去博第一桶金,但他們在商場上還是太嫩了,半年後,生意就做不下去了,各自負債纍纍奄奄一息。是從那時起,阿令就開始消沉了嗎?生活給了他沉甸甸血淋淋的教訓,他痛恨自己的急功近利,但借款需要償還,他家境平平,幫不上忙,康喬看在眼裡,急在心頭,想過動用大叔給予的銀行卡,但區區十萬,還是不夠。

未等到康喬和他商量先還十萬時,他就消失了,因為他看不過眼康喬為了幫她,日日在辦公室加班,還偷偷接外活兒,賺一個是一個。他不想連累她,他走了。

他本是飛揚跋扈的少年,人生最大的理想不過是想給康喬一個家,然後帶她策馬行天下,若干年後再歸來,梨花樹下,共看晚霞。他背負了太多不屬於他年齡的責任了,終有一天夢想崩了盤,他一走了之,避而不見。

這一場快意的愛情,痛痛快快相識,深深刻刻相愛,輕輕率率相離。愛得太用力,弦綳得太緊,斷掉了。阿令走後,世界在康喬眼裡就只剩下黑白二色,黑夜入睡,白晝上班,她的生活變得前所未有的單調和乏味,並開始懼怕獨處。為此她在網上找了一套二居室當中的一間,和陌生人合住,雖然沒什麼話題,也沒有過多的交集,但有人在她眼前晃著,已可安慰。兩年前,她找房子時碰到了方扣,一見就投緣,合住到了今天。

最開始的一段時日,康喬總在幻想,阿令會回來,但他沒有。她打電話去他家試探過他的父母,但他們毫不知情,還問她:「阿令被派到國外三年,丫頭,你也擔心吧?」

康喬頹然。他連家人都未說實話,看來存心不想拖累任何人。她只得被動地等在原地,連手機號都不敢換,她怕當他回來,找不著她。

她不能被他找不著。三個月過去了,他沒有回來,六個月過去了,他沒有回來,一年過去了,他沒有回來。那年秋天認識的阿令,就這樣消失了,乾乾淨淨,徹徹底底。連康喬生日當天,他也沒出現,這讓她心頭殘存的希望轟然破滅了。那個生日,康喬是獨自過的,朋友們給她送了禮物,但她只想清凈一下,靠在床頭髮了好久的呆,甚至有衝動去電視台發個尋人啟事,但理智戰勝了情感。

相戀幾年,她是了解他的,他驕傲而彆扭,認準的事就輕易不回頭,他若不想出現,她找不著他。他在父母面前連說辭都換了:「我出國年限太長,她等不了我,嫁給別人了。我在這邊也碰著合適的了,回國時帶給你們看。如果她再打電話問起我,你們就敷衍她幾句吧。」

一年到頭,他只回家一次,還選在非節假日,讓康喬沒法堵住他。她也沒法將真相告訴他的父母,她夠難受了,不能再殃及無辜的老人。

他苦心孤詣,不過是想讓她找不著他,不過是想把所有的苦難都一力承擔,而將她扔到安全地帶。她覺得這件事讓人哭笑不得,這叫她怎麼說?她和他相愛,但他跑路了,成了一個失蹤人口,這叫她怎麼說?她寧可把這當成分手事件,離婚還有復婚的,分手也能複合,她告訴自己。

所以她誰也不找。

四年過去了,康喬愈發覺得無以為繼。她了解他,可他竟是不了解她的呢,倘若他對她尚存憐愛,又何忍置她於此等境況——她愛的人消失得晴天霹靂,他竟能以為她能做到若無其事?

有的時候,她甚至是恨他的。是什麼讓他以為她強悍到堅不可摧,失去了愛人,還能毫髮無損地應付繁瑣工作和艱辛人生?是,他不曾負心,他獨自背負了債務——他因此就能走得毫無愧疚?她恨他的自以為是,以至於漸漸地不相信他愛她,是的,一開始是愛的,後來就不那麼愛了,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離開了她。

事到如今,他仍未出現,也許永不出現。他會不會偶爾將她想起?並認為她過得很好很快樂?康喬總在凄清的加班夜晚想要破口大罵,她從不是個皮實的人,但他憑什麼以為她的心無堅不摧,失戀后還能歌照唱舞照跳,調調情喝喝酒做做愛。

他對她真是高估,或者只有高估,才讓他心安理得。

自阿令別後,康喬在等著他,但等到後來,她決心不再等他了。她做了種種努力,使自己放下他,始終沒能成功,直到薄荷糖的到來。她還沒能愛上他,她做不到愛上一個幻像,但她已有期待。

當她收到薄荷糖寄給她的各式小玩意時,她是被打動的了。薛濤箋、白玉簪和熏香,都是不大貴的東西,卻花心思,一樣樣地寄達,是極動人的情懷。在蠅營狗苟的職場,它顯得尤為可貴,像純真年代。

康喬在午夜的辦公室整理著新一期雜誌的菲林,在薛濤箋上流利地寫下阿令的名字,很可惜,她喜歡的他,已經不復存在了;但很慶幸,如今的她,已經決定不再去喜歡他。

她想將一種嶄新的生活獻給自己,以對得起未來的歲月。

她不知道薄荷糖會不會是未來的那個人,但至少,他為她開啟了一扇窗,帶她從舊日戀情中,一步步走到陽光下,深深深呼吸。這種感覺,只能意會,不可言傳。

她願意去期待和相信,阿令之後,她還能夠恢復愛一個人的能力,對方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感情上,死灰復燃,恢復生機和嚮往。

這真好,世事如棋局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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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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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明朝有意抱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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