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永遠的朋友
人其實是種很奇怪的動物。你說他記憶力好,經常轉身便忘記很多東西。你說他健忘,但大腦又像是個自動記憶庫,許多事都被它擅作主張儲存下來。只要稍微牽動一根線,就會帶出一大串連鎖反應。喬茜也不知道今晚是不是用力過猛,自從那篇長文寫完之後,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腦,一堆亂七八糟的回憶走馬燈一樣在腦海中濾過。明明很多事情早就忘記,這會兒卻連細節都能夠清晰地想起。
比如她記憶中,母親有一件暗紅色外套,逢年過節才穿。比如她那個奶奶喜歡盤著頭。再比如她父親喜歡抽煙袋,大姐曾經因為餵雞的事情打過她一耳光,還不許她聲張,家裡籬笆牆有一塊扎得不是那麼結實……
後來思緒飛得更遠,她第一次和師父回家,看著漂亮的客廳以為這裡就是天堂。她第一次穿上漂亮的練功服,第一次能夠在鼓上甩起水袖,第一次參加比賽獲獎……許許多多的第一次。甚至連第一次遇見顧磊,第一次和程鉞滾床單,都被走過一遍。還有其他一些紛亂錯雜的畫面,唯獨那些最不願回想起的東西,被刻意地掠過。直到後背傳來的熱燙感將她喚醒。
她維持一個姿勢太久,被熱水一直衝刷的皮膚終於到了忍受極限。「嘶——」喬茜吸著氣躲開,關掉花灑,轉頭看向牆上的鏡子。果然,後背紅了一大塊。她後退兩步靠上牆壁,一邊借著冰冷的瓷磚給燙傷處降溫,一邊將沐浴露擠壓在浴球上揉搓出泡沫。這一個澡不多不少正好洗了二十分鐘。在浴室里擦拭身體的時候,喬茜感覺有些困頓。說起來這段時間早睡早起,生物鐘倒是真的規律了不少。她長長地打了個呵欠,隨意將大浴巾一圍當成裙子,又用冷水冰了冰臉才出去。
寫那篇長文前,喬茜已經和蘭穎打好了招呼。反擊這種事宜早不宜晚,工作室那邊的團隊已經就位。她本打算將文章潤色一遍,再給蘭穎看看,便發表出去,結果出了浴室卻看見那個吃飛醋鬧冷戰的男人這會兒正將她的筆記本電腦放在長腿上,飛快地敲擊著鍵盤。喬茜動作一頓,正想囑咐他小心點,別不注意把文檔刪了,對方已經率先開口。
「過來。」低沉的聲音柔和平緩,彷彿冷戰的不是他們。梯子都遞到了面前,沒有不下的道理。她擦了擦滴水的頭髮,赤腳踩著地板到了他身邊,「你不去洗澡嗎?」
「等一下的。」程鉞應了聲,盯著屏幕的眼眸幽深了幾分,喉結也不自覺地艱難滾動兩下。喬茜站的位置在他側後方,閃爍的屏幕正好將她的上半身映出來。沒有鏡子清晰,卻半點不影響視覺效果。
水藍色的大浴巾齊胸包裹著她,露出的胸部和肩膀皮膚雪白,線條健美。一縷黑髮落在肩頭,發梢滴水。被熱氣蒸過的臉頰白嫩透粉,精緻的五官少了分美艷,多了分帶著氤氳的羞怯,像是沾著露珠的嬌花,誘人採擷。可偏偏當事人還不自知,這個妖精!
程鉞暗罵一聲,平復了兩秒呼吸,決定先說正事。「你那篇長文我看過了。」聲音里流露出他不自知的緊繃。程鉞指尖摸索觸控板,點開了文檔。文字的字型大小被調小了一號,開了修訂模式,多了幾處標紅。「誒?」喬茜叫了聲,有些不滿,「你改我的東西幹嗎?!」
「寫得不好當然要改。」他平淡地陳述著事實。喬茜哼了聲,顯然對他的話不滿。她雖然是藝考生,但是洛青藍對她的文化課也十分重視,從小到大成績不差。講真的,這篇長文還真是她迄今為止寫過的最滿意的一篇作文,完全感動了自己。
「我高考作文可是拿了將近滿分的!」她反駁一句,傾身從他腿上拿過了筆記本。動作間白嫩的藕臂擦過他臉頰,浴巾也稍稍往下滑落幾分,風光若隱若現,近在咫尺,勉強壓下去的火氣又躥了上來。程鉞用舌尖頂了頂后牙,懷疑她是故意的。「你慢慢看。」他說著解開衣領的兩粒扣子,起身走向浴室,「沒有問題可以直接發出去。」
「哦。」喬茜絲毫不知道他的煩惱,頭也不抬地應了聲,一屁股坐到了他剛剛的位置上。儘管嘴上不服氣,可喬茜看了兩行之後就不得不承認之間的差距。程鉞其實沒有對她的文章做太多改動,只是換了一些修飾詞語,加了幾句話,又調整了兩段內容的敘述順序。
然而效果就是不一樣了。怎麼說呢?如果她之前寫的東西屬於感動自己,順便感動他人的程度,那麼現在這篇文章完全又提升了一個格調。多了幾分犀利,字裡行間流露出一種大義凜然的感覺,不自覺間就調動了讀者的思維觀點。
喬茜嘖嘖驚嘆,將改動過後的東西發給了蘭穎。那邊隔了幾分鐘才回消息,一大排的感嘆號,還有拜大神的表情。然後才是文字消息——我怎麼沒發現你還有當作家的潛質。喬茜汗顏,快速敲鍵盤迴復:程鉞潤色過的。那邊又打了一排感嘆號,回復道:牛炸天了!
喬茜勾起唇角,心裡浮現出那麼點兒小驕傲。她眼光那麼好,找的男朋友當然牛了!正想到這裡,低沉的聲音忽然劃過耳膜。「傻樂什麼呢?」喬茜回過神,抬頭就看見男人只穿了條短褲,一邊擦著頭髮,一邊朝她走了過來。程鉞身上的水沒有完全擦乾,附著在結實有力的肌肉上,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這次換喬茜吞口水。
「沒什麼。」她心不在焉地回答著,腦袋裡閃過「秀色可餐」四個大字。「發出去了嗎?」說話間,他人已經到了她身旁,彎下腰看向屏幕。沐浴露的清香混合著男人獨有的清冽氣息瞬間籠罩了她,喬茜一個激靈,忽然感覺周身的空氣都稀薄了幾分。「沒呢。」她臉頰發熱,敲擊鍵盤給蘭穎發微信:沒問題我發出去了。那邊回復:沒問題,這邊一切就緒。
喬茜吁了口氣,竟有些緊張。不知是因為要打口水仗,還是受身邊的人干擾。「別怕。」男人的手掌忽然捏住她的肩頭,肌膚相貼,一個炙熱粗糲一個微涼滑膩。喬茜僵直一秒,隨即整個人放鬆下來。她熟練地點開微博,取消評論限制,然後將長文上傳。
頁面上提示發表成功的同時,男人粗壯的胳膊橫在她眼前。程鉞指尖一勾,「啪」地一聲將筆記本顯示屏扣了個嚴實。「誒?!」喬茜沒料到他會這樣,有點急了,「你幹什麼啊!我沒買推廣呢!」而且這麼好的一篇文,她還等著刷評論,見證自己再次上熱搜。
「剩下的交給你的團隊。」程鉞說著將筆記本從她腿上拿起,隨手放到旁邊地板上,又指了指牆上掛鐘,「你該去睡覺了。」喬茜順著他指尖的方向掃了眼,還差一刻鐘便是十一點。按照她最近這段佛系作息來比較,的確是挺晚了。彷彿接收到某種暗示,剛才困意又席捲而至,她忍不住打了個呵欠,下一秒雙肩被人捏住。
程鉞稍稍用力向上一提,將她整個人拎了起來。濕濡的氣息噴洒在她細長的頸間,他重重落下一吻,緊接著橫抱起她。「啊!」喬茜毫無準備地驚叫了一聲,一手掩住散開的浴巾,一手摟住他的脖頸,似嗔似怒,「你幹什麼?!不是說該睡覺了嗎!」
「嗯。」程鉞聲音喑啞,大步往唯一的卧室走去,「睡前運動,有益健康!」喬茜無語反駁,卻莫名地瞬間火起。她笑了一聲,湊過去細細密密地吻他。
被高大的男人壓著倒在床上時,她才想起來沒表揚他,邊仰頭迎合著他的親吻,邊微喘著輕笑,「年輕人不錯嘛!沒想到還是個全能學霸。」程鉞沒有應她。
喬茜纖細的指尖捅上他精壯的腰身,感受到那微弱的戰慄后甚覺滿意,「你不是學醫的嗎,作文這麼好?都能去編故事了,要不明天你也註冊個號寫網路小說。沒準比C.Y更火……唔……」男人受不了身下女人的喋喋不休,身體力行地讓她閉了嘴。這種時候還拿他和別的男人比較,簡直欠收拾!雖然那個別的男人……也是他自己來著。
有益健康的運動毫不意外地變成了運動過度。喬茜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程鉞照例早起,不在身邊。她摸過手機看了眼時間,已經十點半。通知欄上最新的微信消息是蘭穎發來的,就在兩分鐘前:你男人碉堡了!再往下一條是沈嘉航,時間是一個多小時前:後天回國,求接機。喬茜沒有回復,只快速點開微博。
她昨天那條長文仍舊飄在熱門第一條,消息提示已經被刷爆,粉絲也漲了一堆。點進評論一看,有關話題果然已經被分散帶歪。大部分網友已經開始關注偏遠地區女童現狀,一些曾經經歷過不公平待遇的人現身說法。還有那麼一部分人仍然揪住她的事情不放,說什麼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不管怎麼樣,不贍養就是不對。
喬茜沒有回復,只一掃而過。然而讓她意外的是,除了網友水軍外,竟然還有幾十位娛樂圈大咖轉發。有影星,有資深媒體評論人,還有製片、導演。而且都不是單純轉發,每個人都寫上了自己的觀點感悟。蘭穎在圈子裡的確有些人脈,但是到什麼程度她心裡是有數的,這顯然不是沖她們兩個的面子。
難道是沈嘉航出面關照了?!正想到這裡,屏幕上又刷出來一條最新轉發。竟然是——C.Y!喬茜感覺自己的心臟停跳了一拍,隨即「哐哐哐」擂鼓般劇烈跳動起來。天啊,她不是做夢吧!她最喜歡的作者大大竟然轉發她的微博,而且還寫了長長的一段話!
喬茜反覆做了幾個深呼吸,強迫自己鎮靜下來,然後逐字逐句開始拜讀:我們選擇不了自己的出身,卻可以選擇如何對待自己的下一代。農民不善待自己播下的種子,如何指望莊稼生根發芽,從而養活自己?很通俗簡明的語音,擺明了態度是挺她的。喬茜已經開始暈眩了,能夠被C.Y大神轉發,她覺得自己就是被黑得再慘一點,也值得了。
「天啊……天啊天啊!」喬茜扯過被子蓋上頭頂,在床上翻滾著發泄興奮。直到一雙有力的大手阻止了她的動作,將她連人帶被一同拎起來。「別滾了。」程鉞看著髮絲凌亂,面色潮紅的女人,眼神無奈,「再滾床塌了。起來,吃飯。」
喬茜突然撲進他懷裡,嫩白纖細的兩條胳膊環抱住他的脖子,腦袋在他頸窩處反覆磨蹭,像極了撒嬌的小動物。「我太興奮了,C.Y竟然轉了我的長文!」轉個微博就樂成這樣?程鉞眸光閃動,滿足之後,又有點吃自己的醋。
「天啊,親愛的,你真沒見過他嗎?!我真的好想嫁給他!」程鉞瞬間黑了臉。一句「我就是C.Y」頂到嘴邊,出口的0.1秒前換成另外一句,「別蹭了,我讓樊奕找他幫忙的。」一盆冷水兜頭澆下。
喬茜扭動的身體一頓,明顯被打擊到。可下一刻又滿血復活,「沒關係啊,男神轉了我就開心。」說完覥著臉得寸進尺,「那個,你能不能讓我和他見個面啥的……誒呦!」程鉞大手在她臀上用力一捏,力道毫不留情。喬茜疼得皺眉,看著他明顯不快的面色,識趣地閉嘴。「起床嗎?」程鉞說話間手已經開始往被子里鑽,「用不用我幫你穿衣服?」
「不用不用。」她被他鬧得發癢,縮著往後躲。隨即想起什麼,「那些幫忙轉發的……」
「樊奕出面搞定的。」不等她問完,程鉞已經給出答案。他捏了捏她耳尖,語氣不善,「這種小事,以後別麻煩別人。」說完覺得不對,又補充道:「大事也別麻煩外人,你男朋友都能搞定!」小氣鬼!喬茜翻了個白眼,裹著被下床穿衣。
程鉞起得早,卻沒做飯,而是直接叫了外賣。這時間基本可以早午飯合併一頓,喬茜乾脆多吃了半碗。飯後她收拾桌子,他捧著自己的筆記本窩在懶人沙發上敲敲打打。喬茜拾掇好廚房,切了盤水果端出來放他旁邊。正準備打開牆壁夾層練一會兒形體,卻被他一把拉住。
「怎麼了?」她轉頭看他,不明所以。程鉞放手,撿了塊蜜瓜遞給她,「有件事我昨晚要說,給忘了。」她彎腰吃下,邊咀嚼邊問,「什麼事啊?」
「光影作為主要投資人,準備和宣城電視台聯合錄製一檔紀錄片類節目《傳承》,主要講述傳統藝術,包括各個方面。你的鼓舞正好符合,有沒有興趣錄製一期?」喬茜聽著他的話,一時沒反應過來。
《傳承》這個節目她是知道的,中國文化博大精深,想要拍有的是內容,但如何拍得叫座就是門學問了。所以光影和宣城電視光是籌備就耗時差不多兩年,從她還在國外的時候就開始了。
後來她和宣城電視台合作,加上工作室的運營,在國內名氣逐漸打響。蘭穎借著這個勢頭和那邊談過,想給她的鼓舞錄一期節目,第一季已經定好,趕第二季也行。結果對方回復,第二季的名單都已經定了下來,而且說什麼也不給加節目進去。
這會兒程鉞坐在這裡,輕描淡寫地問她有沒有興趣,果然大股東氣勢就是不一樣啊。「你不用擔心。」程鉞見她不說話,以為她是擔心自己的腿傷,便安慰道:「你的腿恢復很快,這個節目要十一月才開始錄製,到那個時候,你完全能夠痊癒。」喬茜聽這話更詫異,「你是準備讓我第一季就上?可是節目單不是定好了嗎?」
「那又怎麼樣?」程鉞微皺了下濃眉,「是定好了,但是暫時沒有公布。加一期進去也不會耗費太多人力物力,只不過這個節目的報酬不高。」喬茜被他這突然出現的霸道總裁人設給蘇到了。
「親愛的,」她輕笑著把他腿上的筆記本電腦挪走,自己坐了上去。纖細的身體姿態妖嬈,嗲著嗓子扮演小妖精,「那人家要上第一期節目嘛。」
「咳……」程鉞被她那百轉千回的尾音嗆到,手卻自動自發攬住喬茜的腰肢,把人抱得更緊,「你說好就好。」
「哇……」喬茜誇張地大叫,「真的呀!人家就知道你最好了啦。」程鉞一陣頭皮發麻,在她腰上捏了一把,「好好說話!」
「嘶——」喬茜被掐到癢處,瞬間破功。再也裝不下去,嘆了口氣道:「我這算不算背靠大樹好乘涼。當初蘭穎找了那麼多關係,都沒能爭取到,你一句話就解決了啊。」程鉞看她,眼神認真,「以後你可以自己一句話解決,老闆娘。」
老闆娘……喬茜被這三個字電到。看著程鉞一本正經的表情,心情愉悅。這人,說起情話來還真是叫人沒有招架之力。程鉞一隻手撈起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另一隻手在她腰上輕拍,示意她讓位。「我晚上就給樊奕打電話,讓他安排。具體的事宜我也不清楚,讓劇組和工作室那邊溝通吧。」喬茜懶懶地應了聲好,便起身不再黏著他:「這節目我還真是求之不得呢。」
信息時代,任何八卦都是來得快,消失得也快。蘭穎的公關,加上C.Y以及一眾大咖的轉發助陣,喬茜那篇長文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只是這熱度只維持了不到三十六小時。因為那篇長文發出后的第二天深夜,網上爆出了某個口碑很好的一線男星家暴出軌的消息。
這種八卦一向是媒體和大眾的寵兒,短短兩個小時內便席捲微博,並且霸佔各大論壇網站熱點第一。喬茜的長文被頂了下去,之前那篇扒皮帖更是銷聲匿跡。這效果自然是蘭穎喜聞樂見的,喬茜是舞蹈家,不是明星。她只需要跳好自己的舞,保持一定的曝光度和良好的形象,不需要炒熱度。
如果不是明年三月她在悉尼歌劇院有一場重要公演,而主辦方對表演者品行十分挑剔的話,那篇扒皮帖出來時她也不會過分擔心。原本做好了打場硬仗的準備,結果力氣只用了一半就草草收兵,倒是叫人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可喬茜卻覺得遠遠沒有結束,這次的事情平息得快,可謂天時地利人和佔了個齊全。但是陳靜芬既然已經瘋了起來,就絕對不會只為噁心她一下,搞些小打小鬧。
那天在酒店裡,她罵她不得好死時那陰冷刺骨的語氣……喬茜甚至懷疑哪天自己走出公寓大門時,迎面會潑來一瓶硫酸。陳靜芬不會善罷甘休,絕對不會。而喬茜的擔心,在沈嘉航回國的第二天應驗了……
沈嘉航是從上海轉乘回的宣城。七點半的早班機,兩小時航程,加上晚點的一小時,到達機場正好十一點。之前他說讓喬茜去接機,完全就是句玩笑話。從前兩人關係最融洽的時候,他都不敢輕易使喚這位大小姐。如今顧磊那層窗戶紙被捅破,雖然大家沒像小孩子那樣真的鬧絕交,可他還是覺得有什麼地方和原來不一樣了,變得微妙。所以當沈大公子走出機場出口大門,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時,幾乎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九月的宣城早晚時已經隱約有了秋天的涼意。昨夜又下了一場大雨,今天的溫度也沒了前幾天的炙熱。喬茜一身黑色罩衫,裡面純白色連衣裙長至腳踝,纖細的腰上松垮垮系了條水鑽腰帶,整個人顯得十分修長高挑。紅色MINI停在她身後,旁邊是沈家派來接機的車子。
算起來兩人有差不多一個月沒見。沈嘉航沖著身後隨行的下屬交代兩句,快步走到她面前,輕輕地「嘿」了一聲。沈家的司機這時候也走了過來,伸手接下他的行李箱,叫了聲「二少爺」。
「嘁……」喬茜聽見這老土的舊社會稱呼忍不住嗤笑,然後沖著兩輛車子撇了撇下巴,「上哪個?」
「跟你走。」沈嘉航說話間已經拉開副駕駛位置車門,坐了進去。他公司隨行的員工有兩人和喬茜也是認識的,互相點頭招呼一聲,她繞過車頭坐進了駕駛位置。「不是說了讓我來接機,怎麼還叫了家裡的司機?」車子啟動時,喬茜隨口埋怨道:「二少爺命金貴,怕我把你撞死?」
「呵呵……」沈嘉航低笑出聲,聽著喬茜懟他,原本十分微妙的心情忽然就舒坦了,「我不是怕自己面子不夠大,使喚不動喬小姐嗎。」
「得了吧。你那張臉,全國也找不出幾個比它尺寸更大的。」喬茜鄙視他一眼,結果卻見沈嘉航微閉了眼睛,英俊的面龐上也浮現出一絲疲累。將近二十個小時的空中飛行,體力再好的人也會吃不消。「你睡一覺吧,回市區還有一會兒。」她稍稍鬆了油門,放慢車速。「嗯。」旁邊的人低應一聲,然後再沒了動靜。
沈嘉航這一覺睡得很熟。回市區的路上有挺長一段距離在施工,車子劇烈顛簸,都沒能讓他有半點知覺。最後吵醒他的,是喬茜的手機鈴聲。半夢半醒的人意識仍舊朦朧,入耳的話卻聽得一清二楚,「你說吧。」
「我就知道那瘋女人不會善罷甘休的,主辦單位竟然信了?!」
「呵……那就算了,我還不想跟他們合作呢。影響力不大,破要求不少,回頭姐姐身價起來了,他們想請還請不到。」帶著幾分譏笑的語氣逐漸染上陰沉的同時,正在行駛的車子也緩緩減速,最後停在原地。
沈嘉航眉心微動,睜開眼問:「怎麼了?」低沉的聲音因為剛剛睡醒而帶了幾分喑啞。喬茜顯然沒注意到他已經醒來,聞言倏地轉頭看他,眸中閃過一絲驚訝,「這麼快就醒了?!正好到地方了。」沈嘉航卻沒有順著她岔開的話題繼續。他坐直身體,瞟了眼她手裡的手機,又問一遍:「蘭穎的電話?」
「嗯。」喬茜點點頭,隨手解開安全帶。正準備推門下車,忽然聽見一聲嘆息,「她又找你麻煩了。」這個「她」是誰,答案顯而易見。喬茜動作微頓,過了兩秒才重新轉頭看他,神色複雜,「是。」有些事就是這樣,那層窗戶紙不捅破,就能繼續粉飾太平,假裝相安無事。可一旦挑明了,總有什麼東西變得微妙。
車內氣氛忽然變得沉悶,兩人誰也沒再出聲。寂靜不知道持續多久,就在沈嘉航想要開口打破時,喬茜率先出聲,「我明年三月在悉尼有一場演出,蘭穎跟我說,陳靜芬昨晚給主辦方發了一封長長的E-mail。裡面羅列了我各種罪狀,半小時前主辦方提出換人,蘭穎還在和他們交涉。」
「唉……」沈嘉航重重地嘆口氣,明顯頭疼。他走之前吩咐過下面的人,看住他那位神經錯亂的表姨,沒想到還是出了問題。
喬茜看著他的狀態,沒有再說什麼。其實陳靜芬做的遠遠不止這些,她還通過自己在省里的關係,企圖給宣城電視台施壓,停止和她之間的合作。與此同時,還收集了各種有關她品行不端的罪證遞交給相關部門,要求撤銷她曾經獲得過的獎項,以及比賽名次。
反正……都是些沒什麼新意,但卻是粗暴有效的手段。「喬茜。」沈嘉航抬手揉了揉眉心,英俊的面容上有幾分疲憊,「你不用擔心,我會幫你解決的。」
「不用了。」喬茜幾乎不假思索地拒絕。可這三個字劃過沈嘉航的耳膜,卻像是鋒利的劍刃。苦澀幾乎在一瞬間溢滿胸腔,他緩緩做了個深呼吸,幾乎用盡全力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顫抖。「喬茜,別拒絕我好嗎?」男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漆黑的眼眸深邃難辨。喬茜被他注視得渾身不自在,「我……」
「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沈嘉航截斷她的話,語氣是她從未聽過的軟弱乞求,「對不起……這次真的……我只是盡量補償你,就算……」
「我明白。」儘管他說得語無倫次,喬茜還是聽懂他的話要表達的意思。她咬唇靜默一秒,也無奈地嘆氣,「沈嘉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拒絕你的幫助,是因為我男朋友不希望我的麻煩由另外一個男人來解決。而且……陳靜芬應該還是你的長輩吧。」
「對不起……」沈嘉航小心翼翼地呼吸著,只覺得整顆心臟都像是被針扎一樣。縱使從一開始就知道註定沒有結果,可當他真的從喬茜口中聽見「男朋友」三個字時,才真正明白,所有想象中的痛都不如現實的萬分之一。「喬茜……」他欲言又止地叫了她一聲,瞬間的遲疑后還是說了出來,「如果……如果當年顧磊的事,我沒有參與,我們會不會……」
「不可能的。」她斬釘截鐵地否定,然後抬眸透過擋風玻璃看向遠處街道,「沈嘉航,你不是我的菜。」和顧磊無關,和那些恩恩怨怨都無關。婚姻或許關乎太多世俗糾葛,但愛情從來都和其他無關。那是一種感覺,一種莫名其妙的,能讓人不顧一切的感覺。不關乎你同他是什麼關係,曾有過何種糾葛。而她和沈嘉航……不論是一見鍾情,還是日久生情,產生這些的條件都有,但是卻都不曾變成現實。
不是有緣無分,是那兩根紅線從來就沒可能搭在一起。「呵……」不出意料的答案,讓他低笑出聲。沈嘉航默然數秒,終於將這些天一直壓在心頭的問題問出口,「喬茜,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和顧磊的關係的?」喬茜答:「一開始。」
「一開始?!」沈嘉航詫異。他母親和陳靜芬的關係不是什麼秘密,圈子裡該知道的都知道。他從來沒想過這種事情喬茜會一輩子都發現不了,但卻沒料到她竟然從一開始就心知肚明,而且還能和他若無其事地交往這麼久。這種感覺……沈嘉航不知道如何形容。
他看著她的眸光逐漸晦澀,老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那年你撿到我錢包的時候,就認出我了?所以你……」
「我什麼時候撿過你的錢包?!」這次換喬茜愕然。沈嘉航灼灼的視線落在她臉上,似乎在研判什麼。喬茜細長的眉微蹙了蹙,有些莫名其妙,「沈嘉航,你記錯了吧。我確定來宣城之前,我們應該是沒有交集的。」
見她真的不記得,沈嘉航那種難以形容的心情更加複雜。他緩緩吸了口氣,給她一個提示,「大概兩年前的4月5號,倫敦威爾路附近,那天晚上還下著小雨。你穿了一件卡其色風衣,戴著頂小禮帽,我那天穿了一身黑。對了,我那個錢包是深棕色的。」
「呃……」如此詳細的複述叫喬茜肅然起敬,她不自覺地仔細回憶了一下,仍舊沒有找到相關的記憶。那時她因為顧磊的事不得不離開故土。可起初在國外的日子也並不好過,文化差異,或多或少的種族歧視,還有那些揮之不去的噩夢。她整個人都像遊魂一樣,對周遭的一切都心不在焉。
「想不起來就算了吧。」沈嘉航搖頭輕笑,半是自嘲半是苦澀。原本也只是他一個人珍藏心底的美好,她記不記得又有什麼關係,而且喬茜也確實沒認為和自己有太大的關係。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糾纏其中只能作繭自縛,最後纏死自己。不過今天既然提起來,索性就一次將話說開。
「我師父人緣不錯,所以即便她走了,很多長輩也還是願意照拂我一下。那時候我被陳靜芬逼得走投無路,曾經四處找關係求人。結果自然是那些人無一例外地對我避而不見,直到那個想要和我發生不正當關係的某公司老總說漏了嘴。」
「喬茜……」沈嘉航整顆心臟因為她最後那句話驟然緊縮,「對不起。」喬茜輕笑著,似乎並不在意:「那個人說,是盛達的沈總放了話出來不讓你好,你這輩子別想有翻身的機會。」說到這裡,她轉頭看向他,眼神平靜,不見喜怒:「盛達的沈總啊……誰不知道。那個人告訴我,沈總的母親和陳靜芬是表姐妹。而沈總和顧磊幾乎從小一起長大,感情要好,情同親兄弟。我害死了他的兄弟,他怎麼能放過我。」
「不是的……我……」沈嘉航下意識反駁出聲,然而辯解的話到了嘴邊,卻又一個字都說不出口。顧磊小的時候的確喜歡黏著他,兩個人的感情也的確不錯,可不至於情同親兄弟。尤其他們這樣的家族,真正的至親間也比較淡漠。其實那個時候他並沒有說過這些話,他只是在陳靜芬藉助沈家勢力打壓喬茜的時候,表現得態度曖昧。
那時他是怎麼想的?他雖然覺得顧磊有錯,可他畢竟因為那個姑娘丟了命。而他的表姨中年喪子,這樣天塌一樣的痛苦,總要有所宣洩。只是他忘了人性扭曲時的惡毒,也忘了神仙打一個噴嚏,人間都可能是一場浩劫。他的曖昧不明,對於陳靜芬和顧家是最有力的報復武器,而對於喬茜卻是不折不扣的催命符。
沈嘉航忽然感覺到窒息,他們那個圈子的人,有多麼冷血多麼不擇手段,他是知道的。更何況喬茜於顧家而言,是殺子之仇。她如今說得輕描淡寫,可那段日子,他曾經了解過,眼前這個孤苦無依的女孩兒,究竟是如何熬過來的。怪不得她整夜難眠噩夢不斷,怪不得她樹起了一層又一層厚重的鎧甲,勢要將自己變得無堅不摧。
「對不起……」除了這三個字,他真的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沈嘉航,你不必道歉的。」喬茜歪頭看他,眼神無比真誠,「其實你沒做什麼。如果是我家親戚遭遇這樣的事,而我也有你這樣的能力,我當然也會有所偏頗。這是人性使然。」
「呵呵……」沈嘉航搖頭苦笑,人性使然嗎?的確如此。可既然生而為人,就應該心懷善良,明事理,懂節制。他如何能夠料到,那個因為他有意放縱人性,而受到傷害的女孩兒,有一天會成為他放在心上的人。如果那時候他能夠稍微心懷憐憫,稍微向公理這邊偏移一點,是不是現在就不會如此心痛,如此難堪。
「喬茜……」嘉航輕緩地呼吸著,聲音艱澀,「你為什麼不報復我?」喬茜因著這個問題愣住。「報復你?」她眨了眨眼睛,短暫的大腦短路后笑了出來,「呵呵……你智商沒出問題吧?」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那個能力,可以將沈家最優秀最有實權的公子怎麼樣。
「沈嘉航,你是覺得我可以假裝商業間諜潛入你的集團公司,把它搞破產,還是有魄力僱人給你套上麻袋打一頓?」喬茜猛地一拍巴掌,「哦,對了!你喜歡我對不對,我還可以利用你的喜歡,進一步勾引你,魅惑你。直到你對我死心塌地,然後再把你的一顆真心掏出來扔在地上,反覆踐踏蹂躪。」說著,她聳了聳肩,「Excuseme?沈公子你是不是言情小說看多了,才會想出這種橋段!」沈嘉航對上她略帶鄙視的眼神,一陣無語。而那種無法排解的心痛,忽然就在她離譜的假設中淡了幾分。
「喬茜……」他無奈地嘆口氣,「這些都是你說出來的,我可沒有想這麼弱智的東西。」喬茜「嘁」了一聲,再開口時,語氣回歸平淡,「你其實也懷疑過吧,懷疑我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和顧磊的關係,懷疑我讓你接近是別有目的。」
沈嘉航沉默不語。喬茜這個名字,早在顧磊出事的時候,他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但那個時候,她對於他而言,也只是個名字而已。直到倫敦街頭那次邂逅,那雙比所有星星都明亮的眸子讓他一見鍾情。後來在宣城再次遇見她,他是欣喜若狂的。
如果說第一次相遇時的怦然心動,是一首美麗的插曲。那麼再一次遇見她,沈嘉航覺得這是上天的指引。可當他看見喬茜的資料時,他才明白,這哪裡是上天的指引,分明就是上天的嘲弄。他心動的姑娘,竟然也是他曾經傷害過的。縱然當年的事情他沒有親自出手,但幫凶的罪名終究逃不掉。
那個時候,沈嘉航的理智告訴他:應該遠離。在那種心動的感覺還沒有繼續蔓延的時候。憑他的能力,完全可以暗中給予她幫助和補償。可越是克制,就越是想要接近。一次次他安排好的相遇,一點點不著痕迹地侵入她生活的圈子。然後越是靠近,便越是愧疚不安,越是情不自禁。
他看著她每天被那段傷害帶來的心魔折磨,看著她整夜無眠放縱買醉,看著她想要自救卻不得其法。直到某一天,他猛然發現,那種心動的感覺不知何時變成了心痛,也清楚地意識到,他們兩個或許真的沒有任何可能。他有時候希望她能夠發現自己和顧磊的關係,這樣他就不用再躲躲藏藏,日夜擔心。可他又怕,怕捅破了這層紙,他連守護補償的機會都沒有。
不是沒想過強勢佔有,卻怕傷她更深。也曾想要默默守護補償,可終究心有不甘。就這麼日復一日,讓她連同那些過往,成為一根長在他心頭的刺。無須刻意想起,便動輒而痛。「沈嘉航。」輕柔的女聲打斷他的失神。喬茜看著他難得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樣,心頭也微微動容。她說他不必道歉,是心裡話。怨過他嗎?自然怨過。
所有和顧磊有關的人事物,都是她噩夢的源頭,她深惡痛絕。可人的心和感情卻又是極其複雜的,不是非愛即恨。很多時候,許多東西交織一起,沒有界限,無法分離。這兩年的相處,他給予她的溫暖幫助,他小心翼翼的守護補償,他的愧疚,她都看在眼裡。她並不享受看他痛苦,也曾想過攤牌,可每次話到嘴邊又無法出口。
「沈嘉航,其實我也懷疑過你是不是另有目的。我覺得憑你的能力地位,不可能不知道我是誰。所以一開始,我覺得你可能是來玩弄我感情的。」
「嗤……」沈嘉航徹底不知道該說什麼,「喬茜,你還是少看些腦殘言情吧。」
「言情也是來源於生活的吧。」被鄙視的人不服地白了他一眼,「怎麼講呢?那時候你對我來說屬於潛在危險,與其遠離不如靠近,至少不會太脫離掌控。但是我沒想到你是認真地在補償,在喜歡我。這些年,你真的為我做了很多。」她頓了頓,露出痛苦的表情,「怎麼辦沈嘉航,我感覺我還是玩弄了你的感情。」然後不等他回答,又忽然笑了出來,「不過說句實話,如果時間倒流,我還是會這麼做。至少這兩年,和你相處的時候,我是開心的。」
沈嘉航看著她,眼神鄭重,「如果時間能夠倒流,我一定不會讓顧磊先遇見你。」縱然她從一開始就不會愛上他,但至少不會再有那些傷害。她扯了扯嘴角,終究沒有再說些什麼。他輕輕呢喃著她的名字,傾身將她擁進了懷裡。
不算陌生的男性氣息將她籠罩,讓喬茜身體微微僵硬。這還是在兩人都完全清醒的情況下,他第一次主動擁抱她,極其禮貌紳士的一個擁抱。喬茜聞見他身上的男士香水味道,依然是她熟悉的牌子,和程鉞偶爾用過的那種不同。慌神間,那個和她無數次親密相處的男人在腦海中閃過,喬茜忽然莫名心虛。
可其實他們並沒有做什麼,這世界上許多感情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她能感覺得到,沈嘉航的這個擁抱,像是一個象徵結束與開始的儀式,帶著許許多多複雜的感情。她無法抗拒,也無法推開。「唉……」喬茜輕聲嘆息,抬手拍了拍他的後背,調侃的語氣帶著釋然,「沈嘉航,你別這樣,搞得好像是生離死別一樣。」他低聲哼小,沉默許久后開口:「喬茜,我們還是朋友嗎?」喬茜堅定地點了點頭:「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