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鳳凰精和皇家捕快
此時此刻,意境是很愜意地,少年是很誘人地,我的心是有些動靜地。
完了,毒舌花春心萌動了。
可這是不妥地。
我娘的悲劇是觸目驚心地,我的心理陰影是很深地。
深夜是酒庫生意最好的時候,我和易公子向外走去時,聚焦了眾人的目光,竊竊私語不絕於耳——
那是白姑娘?好像不是。噓,他有新歡了?不,好像是白姑娘吧?哪有!那白姑娘弱不經風,很少外出的!是嗎,我常來的,比你們可清楚,白姑娘每次都會把他送到門口。那這就是白姑娘?像也不像,可能是換了衣服?
什麼眼神啊,連我和白姑娘都分不清……我腹誹著,頻頻回望。易公子卻目不斜視,淡然穿行,我說:「喂喂喂他們在說你呢!」他仍大步流星,不以為然,「我這個人嘛,不在乎被人說,也不怕被人罵,因為我基本聽不見。」
他從事的行當風言風語風吹沙,心理承受能力一流。走到門口,我撐開傘,向徐夫記的方向走去,他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我猛地收住步伐,喝道:「你跟蹤我啊?」
「同路。」他輕描淡寫,「此路是你開?」
我泄氣了,打不過他也說不過他,閉嘴閉嘴,冷靜冷靜。可是,我有雨具,他卻沒有……這秋雨雖不算大,但一陣密一陣疏的,若不避雨,很易感染風寒。我看了看他,單衣薄衫的,咬了咬唇,走過去把傘一遞:「你是男的,給我撐傘。」
做人要善始善終,過了今夜再一筆勾銷吧。
他接過傘笑得鬼頭鬼腦:「喲,我就說好事將近怎的就要走,原是欲擒故縱啊。」
好一出農夫與蛇的故事!我惱恨地去奪雨具,他身量高,力氣大,我搶不贏,只得咬著唇和他並排走。好在拿了把大傘出來,不然這場景就太說不清了,被白素月看到,只怕會追殺我。
剛想到這一層,耳畔就聽到風聲滑過,我本能地一側頭,一羽雪亮的飛刀已被易公子二指夾住。霎那間火光大作,一伙人已從各個藏身處湧出,我嚇了一跳,立馬汗出如漿,易公子眉一揚,飛快地拉住我手,在刀光中穿行不止。
鐵索、飛刀和長劍輪番襲擊而來,讓我恍然回到了離開綠島的那個夜晚。百忙中我顧不得思索,只見易公子右手探入懷中,凝神貫力,刷刷連揚,白亮的寒芒如雪花直向暗刺之人襲去。
銀針如光,連創數人,悶哼幾聲后,殺手少了好幾個。餘人略有遲疑,易公子已拉起我提氣疾奔。但身後仍有人驅趕,他帶著我左衝右突險險避讓,追兵仍難以撇下,我心焦不已,這力大如沉的殺氣幾乎要封住我的呼吸。
我不會功夫,又驚又嚇跑不快,腿像灌了鉛般沉重。對手很快就追上來,結陣將我們團團圍住,寒氣閃閃,凶光嗜血。
易公子手中銀針如急電逸出,分撲四面,抹過對方包圍,拉著我飛騰縱躍。殺氣一陣陣地破雨而來,慘呼聲似連成一片,電光頻起頻滅。
一個時辰之間,雨中慘聲不絕,當他將最後兩名圍攻我們的刀客格殺,四周已伏屍滿地,血污混著雨水橫流,累累狼藉。
刀兵之聲卻猶在耳際,我極力站穩,喉中腥甜,心頭煩惡。他抓住我臂膀,目光焦切:「你傷著了?」
我不好意思跟他說,是嚇著了。這次跟船上那回不同,我們人多些,元寶、銀子和大皇子俱是高手,我一見情勢心裡就有底了。可今日太過兇險,敵人來勢洶洶,他又是一個人,還帶著礙手礙腳的我,獨木難支大廈。
我壓住嘔意,看向屍橫遍地,又看看易公子,他的武功竟是出人意料的高呢。我拾起被戳得不像樣的傘,直起腰來給他看:「還能湊合用。」
他神色肅然地將我的身子一轉,燃亮懷中火折,細細照了一番才鬆口氣,黑瞳轉動,又恢復了郎當的口吻:「抗擊打能力太強了,簡直不像個女人。」
他以為人人都是弱不經風的白素月么?儘管他救了我一命,我也不想跟他多客氣:「你們大夏朝像個鬼門關,堪堪大半年我就歷經兩次生關死劫!」
我自問從未得罪人,敵人自是沖他而來。那大皇子有權有勢被追殺並不稀奇,但他一個風塵郎,也樹敵眾多?
他忽而低頭,語氣蕭然:「是我錯,我不讓和你同路的。」
伸手不打笑臉人,他既服軟,我也不痛打落水狗了:「誰想殺你?除了一張臉,你有什麼可殺的?拿把劍畫花了就是了。」
「誰說我只有一張臉的?」他作撩衣袍狀,得意一笑,「我身材也是不錯的,你要不要過目一下,以正視聽?」
我撇嘴,他人嘛,是很高大;臉嘛,是很好看,就是太自戀了,所以才遭人恨?不過我總不能真以為追兵是白素月派來的,我和易公子又不是真有首尾,她那麼嬌柔,哪會是歹毒之人。還有,易公子既是她的心上人,她怎會下此毒手?畢竟刀劍無眼,我瞧得真切,那些長槍短弩,俱是奪命之招。
那麼,是何人想置易公子於死地?早在酒庫時他就說過:「夜太黑,我很怕。」我當是說笑,不想竟是實情。
雨夜生涼,他靜靜望我,我們都沒有再說話。他被火光映亮的臉浮泛出蒼白的氣息,眼中又是渺然之色,像穿過了我,落在極幽茫的所在。
夜色迷濛,淡雨如煙,此時此刻,意境是很愜意地,少年是很誘人地,我的心是有些動靜地。
完了,毒舌花春心萌動了。
可這是不妥地。
我娘的悲劇是觸目驚心地,我的心理陰影是很深地。
風來,易公子手中的一線光焰輕微一暗,像吉光片羽似的幻像。我搖一搖他,他一凜,感傷笑影一閃而逝:「你用梨花白的酒糟釀的碧玉蝦球,味道很好。」深深一嘆,「如果我大伯能吃到就好了。」
他賞識我做的菜,我也不便再和他交惡,輕鬆道:「我再做一次就是了,你也可以帶他去徐夫記吃。」
四目相接,他掉開頭去,聲音在雨中有哽意:「他已經不在了……那晚也落了雨,他咳血不止,特意棄了白衣改穿黑,卻仍是被染成暗紅。」
他有一段凄涼苦楚的身世么?他的大伯為仇家所害,於是他也受到牽連?我怔怔地凝視著他:「對不起。」
他應該並不習慣在我面前露出脆弱,飛速調整了表情,嘴角一彎笑得可惡:「再陪我走走。」
我問:「你住哪兒?」
他撐著傘,在雨里走得很慢,目不斜視地答:「跟你同路。」
一路無話,我側過頭去看他,咳嗽了一聲:「……你要當心。」
他雙眉微結,語聲淡淡:「我會解決,不會太久。」
他的仇家是誰?單是我目睹的這一遭就陣勢頗大,想必他不止經歷一回。可他武功再好,也難敵眾手,我滯澀地又說:「你要當心。」
真不曉得還能說什麼,這個人是謎一樣的所在,看似散漫不羈,心裡卻藏了好些事。他不願跟我說起來龍去脈,只因能給他分憂的另有其人嗎?是白素月嗎?
突然我覺得辛酸,即使有人相伴,他依然是在獨力應付這所有的人和事。一如我的娘親,她為了至愛一意孤行眾叛親離,打落門牙和血吞,瘦弱的肩膀擔起我和她的家,我行我素一言不發。
我甚至沒有看到我娘哭過。
她只是喜歡坐在樹下看大海,如此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然而她守望的人永不歸來。
很快就到了徐夫記門口,紅燈籠的亮光在夜雨里晃落著,我跟易公子說:「我到了,你把傘拿去用。」
夜正深,雨點打落在屋檐地面,暗沉的光斑在地上鋪陳,漫漫長街綿延無盡。他的臉色更蒼白了些,聲音很嘶啞,「你進去吧。」
守門的小童已幫我開了門,我站在階前:「好。」安靜下來的他有張清切怡和的臉,髮絲被雨打濕,貼在鬢角,像一棵清晨的綠樹。我留戀地看了又看,還是催促著他:「快走吧。」
黑夜裡潛伏著危險,他儘早歸家,我也放心一些。
他沒有再說話,把我往門內一推,合攏了大門。隔著門縫,我只望見他撐著傘輕輕退後一步,面對著大門一步步走遠。直至退到幾丈之遠,才轉過身子大步流星。
他手裡的火折忽明忽暗,某一個瞬間我已望見他背上正插著一把短刀,白光在雨中更見凄迷。一時間我的心倏然被提起,急急拉開門,大聲叫他:「易公子!」
他的腳步一頓,走得更快,並不回答我。
他穿的是薄藍衣衫,後背血如泉涌。我心上劇痛一掀,冷汗如芒刺遍布全身,恐慌地又叫了一聲,想向他跑去,但雙腿卻軟得無法移動,只好徒勞地再喊:「易公子!」
他仍不回答我。
我扶住門框支撐著身體,眼睜睜地看著他疾掠如電,瞬間就沒入街巷的長風中。
他自是在強撐著一口氣了。
雨還在不知情地落著,我身從頭至踵地冰涼,牙齒不聽使喚地咯吱響。心頭痛怒交加只想罵人,連偶一流露真性情都要漫應過去,受了傷也猶自強忍,這個人什麼時候可以不這麼在乎顏面?
你會武功,卻受傷了;我不會武功,卻毫髮無損……你犯得著對每個姑娘都憐香惜玉嗎?貫徹你的刻薄成性不好嗎,就像我。
守門的小童也驚呆了:「金銀花,你、你怎麼了?」
我啞著聲:「扶我進去。」
許是在打鬥中淋了雨,當夜我就發熱,渾身燙得像火,但手腳又涼得要命,掙扎著爬起來喝了好多水,可還是很渴。
折騰到後半夜才淺淺睡去,卻睡得不安生,亂夢三千,一會兒是易公子拉著我的手躍過火海;一會兒又是我們在深海里浮沉,他不會水,我趕著去救他,但水藻絆住了我的腳,我無論如何都擺脫不掉,怎麼都游不到他身邊;一會兒又是我們在竹林里嬉戲,他摘一片竹葉吹小調,我挖著嫩筍計劃著和河蝦同炒。可琴聲悄然響起,白素月負琴行來,易公子就慌裡慌張地把竹葉一扔,快步迎上前……
我還夢見了娘親,在夢裡我笑著對她說:「娘,如今我是個很棒的廚子你知道嗎,別擔心,往後我養你。」
我甚至還夢見了爹爹,他是個面白微須的中年人,我拉著他說:「我是你女兒!」他捋著鬍鬚轉身就走,「我有很多女兒。」我扯著他的衣角不放,忽然間一大幫姑娘們從四面八方跑過來,嘻嘻哈哈地去抱他,人人都喊他爹爹。
爹爹就在女兒們的簇擁中走了,先是走,漸漸地就飛了起來,我在後面拚命追啊追,不停地喊:「爹爹,我娘在綠島等你!」
追著追著,我一腳踩空,掉進了一個陷阱里。
然後我就驚醒了,心還在狂跳不止,水就放在手邊,我又喝了一大口。睡在裡屋的英子已披衣起了床,睡眼惺忪地問:「金銀花,你做噩夢了?一直在喊爹爹。」
英子是洗菜工,她二十七歲了,是四個孩子的母親。她家住在京郊,日子過得緊巴巴,不得已就上京城找活干,收入雖低廉,但好歹有吃有住,還能落點積蓄,比務農強。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她見狀嚇了一跳,跑到我床邊一看,哎呀道:「你嘴唇都幹得發裂了!」手往我額上一探,被燙著似的縮回來,「這麼熱!」
英子忙進忙出地給我弄來毛巾和冷水敷額頭退熱,又熬了一鍋薑湯給我:「又熱又怕冷是吧?三碗薑湯下去,保好!」
我吃力地撐起雙臂,靠著床背,跟英子搭話:「你幫我個忙好嗎?」
都是熟人熟事,平素我們就處得好,她又是個熱心快腸的人:「是讓我去抓藥?」
我搖搖頭,頭一暈,就換成了擺手:「你,你能不能幫我去一趟酒庫?」我知道這個地方很難啟齒,哪有良家婦女肯去的?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易公子背上的刀傷像個噩夢,在我腦中不斷地盤旋,我擔心他。
英子一愣:「酒庫?你一個姑娘家的,跟那裡有什麼往來不成?」
我讓她幫我拿過紙筆,寫了一張便條,讓她去酒庫門口託人叫出香兒,便條轉交給歡美人就行。他和易公子公不離婆秤不離砣,向他問消息,他准知道——哪怕他終日在睡大覺,但酒庫嘛,嚼舌根的人多的是。
白素月也該接到易公子受傷的訊息了吧,可我才不想問她呢。即使只驚鴻一瞥,我就看出她對我有偏見,女人直覺都很準的。但意外的是,我竟也能發現當她看到我,眼裡也有惶惑迷茫的感覺。難道她也覺得我面熟?
她的容顏和氣質,都叫人過目難忘。若見過,我不可能沒有印象,可我確信那夜初訪酒庫之前,我從沒見過她。
這真是個謎啊……比易公子被何人追殺才費思量。我猛不丁發覺自己是個衰人,離國出走當夜就遭到伏擊,雖然兇手不是沖我而來;好容易在徐夫記如魚得水了,又被追殺得慌不擇路,雖然兇手也不是沖我而來。皇帝若再來徐夫記吃飯,我要冒死進諫一回,人說夏朝國泰民安,我倒認為凶象叢生。
惡性械鬥頻發,做皇帝的不該整治整治嗎?還有大皇子,就沖他路見不平,替穿越女倪笑鬧解了困,也能看出是個為民辦事之人,若能再會,我定要暢所欲言。他自己也遭遇過暗刺,必當感同身受。
英子在兩個時辰后回來了,見著我就驚惶不已:「你怎麼認識了一個妖孽?」
「妖孽?」
她撫胸出氣:「那個人!那個人長得就像年畫上的鳳凰,火紅火紅的,晃花了人眼!是鳳凰精變來的吧?」
我笑了,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歡美人都走到酒庫大門了么?那易公子到底怎樣了?我問:「他說什麼了?」
英子還沉浸在那一見的驚怔中:「人怎麼可能長得那麼好看?八成是鳳凰精下山!」
我都能猜出歡美人若聽到這個評語的表情了,他定會低下鳳眸作傷心狀:「為何是下山,不是下凡?」可我更急切的是易公子的情況,「鳳凰精對你說什麼了?」
「他說,他說……」英子擰著眉毛想,「哦,他說易公子的娘精通醫術,不礙事,讓你寬心。」
我的心這才緩緩落地,見英子仍是一副痴傻的樣子,逗了她一下:「孩兒他媽,被鳳凰精勾了魂去了?」
英子臉上有一絲赧然:「那個人真不是人吧?」
「你這句話可有點像在罵人。」我又抓過水灌了一通,歡美人可是英子這個年紀和更大一些的女人的剋星,她們循規蹈矩慣了,冷不防看到了一個這樣美艷邪肆的男子,想不驚艷都難。
可他……看上去像並不享受被欣賞呢……
我躺了十幾個時辰就遍體生痛,他卻能睡得昏天黑地,茶飯不用,也算境界一種。
英子給我倒了杯水,搬了小板凳坐在我床邊獃獃出神,我喊了她兩聲她都沒聽見,只好敲敲床沿:「被迷了心竅?」
她轉過神,迷惘地說:「他笑起來就像我們村後山的杜鵑花全開了,紅艷艷的,又好看,又好吃。」
一個二十七歲的女人,她已做了四個孩子的母親,卻被偶然看到的絕色男子所打動,我心裡的感覺難以言說。或熟視無睹,或一見傾心,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就是如此奇妙。我握住英子的手,輕聲問:「那你怎麼辦?」
「啊?怎麼辦?沒怎麼辦。」她笑了一下,「他是天上的雲,我是地下的泥,不是一路人。」
「那……你會一直記得他嗎?」
「記得!怎會不記得!下下個月,孩他爹要進城給我送衣裳來,要是還能碰到他,我就指給他看!」她站起了身,「我得去幫工了,再跟廚師長說說你染病了。」
看著她清瘦而佝僂的背影,我喟然。她像望見田野的花一樣,望見了那個人,有觸動,有驚痴,但也明白,她要帶回家的,是一把青菜幾塊豆腐。
鮮花再美,也不屬於她的家園。它只需怒放,旁若無人;她只需駐足,讚歎回味,然後走進自己的生活。我的娘親若是明白「不是一路人」的道理,她的生活會不會容易些?
我揉著額角想,可那又怎麼樣呢。如果沒遇見我爹,也許她就是另一個英子,嫁個年歲相當的莊稼漢,生一窩孩子,過早地老去,一任粗重的農活壓垮了腰身駝了背。
娘總對我說「漂亮男人靠不住」,但重來一次,她是會聽從內心的意願,還是向世俗的命運臣服?
她只是不肯認命,不肯認上蒼安排她的命。但她領教的別樣生命,也不曾教她快活。
窗外的雨還在落著,我閉上眼,在那遙遠的小島上,住著我的娘親。她被人稱為瘋婆子,我自幼因她受盡村童的嘲笑,他們都喊我「小瘋子」,不願和我玩鬧,我便習慣了用更刻薄的方式來回擊他們,乃至回擊著這世間的一切讓我不覺是善意的行為。
長此以往,娘親成了我生命里不想面對的存在。如同一處黑色胎記,它猙獰、巨大、觸目驚心,卻——長在臉上。
我無計相迴避。
我的娘親,她的痴情使她淪為了一個笑柄。每當她孤零零地席地而坐或沒完沒了地腌魚時,我都會告誡自己,不要變成第二個她。多年來,我處處提防,刻意地使自己不像她,最終我成功了,我們的性格南轅北轍,我不像她。
在我的心裡,愛是洪水猛獸,錢乃再生父母,就是這樣。我苦心孤詣地讓自己長成了跟她截然不同的人,為此很慶幸。
在綠島王宮八年,我把自己照顧得很好,自給自足,豐衣足食,過得寧靜自如。我逐漸不愛出宮,也不想看望娘,我總以為我只想擺脫她,但真的離開她之後,我竟會想她。
娘,事隔多時,我想我有一點點理解你了。當愛來臨,你會發現,你沒有辦法。
它雷霆萬鈞,你手無寸鐵,你沒有任何辦法。
我歪在床頭盤算著,等我病好了,我要去找爹爹。他若不認我,我就掄起扁擔打昏他,拖他回綠島。娘,你等著我。
病來如山倒,我整整躺了三天,虛軟無力,連拉撒都只能勉強下地,被英子扶去茅廁。到第四天黃昏才好得大半,頭仍很昏沉,但再不幹活我心發慌,休息意味著收入減少,我可不幹。
后廚依然忙忙碌碌,負責給我配菜的小工是阿成,見我病懨懨的來了,洗山筍和冬菇格外麻利些,還不忘哄我開心:「金銀花,我聽說好多客人是慕名而來,就想吃你的菜!」
英子也幫腔:「可不是!老王頭炒了小炒鮮端出去,客人都發脾氣了,說上次明明不是這個味。」
阿成連連稱是:「對對對,好像是個女客人,說認識你,還說我們店不能,不能……」他抓抓腦袋想了半天,「說什麼傷害……對對對,消費者權益!這個詞我咂摸了好幾遍,老記不住。」
說話這麼玄虛,必是四姨太倪笑鬧了。阿成又說:「昨日客人意見太大,老闆連夜改了菜單,凡是你做的菜,都備註『金銀花』出品。客人若點了別的廚子做的同名菜,本店概不免單。」
我的老闆丁丁真是個……見風使舵的商人啊……
我煎著鱈魚,盤算著下工后要去找他談談漲月俸的事,我可給徐夫記增添了不少新客源呢。賬房的陳五哥跟我熟,他偷偷說過,我做的菜幾乎每桌都會點,這我自己也有數,我又是燒又是燉的,累得夠戧,能不清楚大致數量嘛。
打烊后我就去找丁丁,只有大老闆拍板,漲月俸才不至於橫生枝節,推諉拖拉。我直奔賬房去找他,每晚他都會仔細核過賬目,待到夜深才走,雷打不動。有回我問過陳五哥:「他家產這麼大,又有皇族撐腰,為何還親力親為?我要是他,早就舒舒服服地享樂去了。」
陳五哥倒很能理解:「老闆也是苦出身的人,最初只是個挑著擔子走村竄巷的小貨郎,做到今天這一步不容易,分外珍惜。」
可今日一去,丁丁卻不在。我幫陳五哥把油燈撥亮些,問道:「老闆呢?」
「剛才被叫走了,大概是皇宮裡來了人吧……」
嗯,會是皇帝和皇后么?怪不得我都要收工走人了,臨時又加了幾道菜呢。別人都很怕官家,我可不怵,那兩人都很親切,皇帝風趣皇后和藹。他們既然來了,我就再回后廚做一道奶白玉果,是甜點,很清潤嫩滑,女人都愛吃。
一柱香的功夫我就做好了,估不出他們來了多少人,就估了六份。但我還虛弱,怕端不穩托盤,就喊來英子幫我。甜點不是別的,一個趔趄就會晃碎,不美觀。
熙鬧的廳內到了深夜就換了一副光景,人去樓空,只有長明燈寂寞地燃燒著。我抬頭一望,二樓最大的包廂果然亮著,但門口並無侍衛守著。我和英子踏上台階,走得很小心,腳步聲大了點,老闆的聲音就從裡面傳出來了:「誰?」
英子說:「后廚上菜!」
老闆應了一聲,交談聲繼續。我走到門邊忽一愣,正在說話的這人……難道是他?英子轉過頭用眼神示意我開門,我搖手,正聽到那人在說:「鴨梨伯伯,照你看,這破月三式……」
是他,我發誓再不相見的易公子。
我幫英子推開門,食指豎在唇邊作了個「噓」的手勢,快速地閃到門側。
英子端著托盤進去了,我透過門縫已一眼看到他,他旁邊是上回見過的虯髯大伯、嚴肅青衫人和灰衣人,丁丁則坐得稍遠些,看上去充當了小二的角色。皇族到底是皇族,連皇帝還沒出動呢,單是他的隨從就能享受我們老闆的伺候。
不,好像不對……瞧易公子坐的位置,倒像是眾星捧月,他和皇族關係匪淺?雖沒混成歡美人那樣的頭牌使他心存不甘,但既會武功,又能和皇帝的隨從打得火熱,這風塵郎不簡單。
幾日未見,他似清減了些,雙眉微聚,氣色隱現頹靡,他的傷,好些了么?我正望著他,他已向英子問話了:「大姐,還有人呢?」
英子一愣,張口結舌不知該說什麼,他拿起小勺舀了一口奶白玉果,晃著手腕笑道:「兩個人的腳步,卻只進來了一個,你躲什麼呢,金銀花?」
這個人是存心的!我怒沖沖拉開門走進去,你存心當著我老闆的面,揭露我逛過酒庫,太可惡了!我的事業好容易才有了起色,在漲月俸的關鍵時刻,他大爺的,你休想壞我的事!
見一室的人都在看我,我的腦子轉個不停,躲不掉逃不脫,極力抵賴就是了。想到這裡,扯扯嘴角朝他笑笑:「尊客竟也得知金銀花擅做甜品?真讓在下備感榮幸。」
我不和他相認,他奈我何?再裝作才看到一般,挨個和三個皇帝的隨從打招呼,接下來才是丁丁:「老闆,我聽陳五哥說你在招待貴客,特送些新嘗試的甜品給各位爽口。」
老闆,你有我這等廚藝不俗又乖巧又給你長面子的廚子,還不嘉獎嘉獎我?我為你帶來的利益,比起我所獲得的,只是九牛一毛呢。
易公子看定我,唇一揚:「你倒不傻,多做的這一份不是自享么?」
他非要拆我的台么?我不響應他。縣官不如現管,孝敬頂頭上司才是聰明的做法:「老闆,這是奶白玉果,取新鮮椰子榨汁,再加入白果、蒟蒻、荔枝肉……等十二種水果榨成碎粒,最後淋上香草醬完成。我猜你會喜歡,特意多做了一份,讓你帶回家給夫人嘗嘗。」
虯髯大伯看看我,又看看易公子,問了出來:「你二人相識?」
我趕忙說:「可能是在下生性浮誇,又愛慕虛榮,每做一道菜都會在盤子側面貼小紙箋『7號廚子金銀花敬祝用餐愉快』,這位公子無意看到了吧。」
英子悄無聲息地退出去了,剩我一人和五個男人斗著智,丁丁說:「金銀花,辛苦了,早些回房休息吧。」又向易公子解釋,「她前幾日大病一場,今日才好轉,立刻就上工了。」
易公子的臉色忽然一霽,望向我的雙眸流動著熠熠星光,制止了我脫身的意圖:「你留下來,跟鴨梨伯伯講講那晚情形。」
那晚?哪晚?我買他的那晚?我被他說得一呆,然後才明白他是指什麼:「我只顧得上逃命,他們人多,我又不懂武功,我哪記得住什麼。」
話音剛落就後悔,這不是不打自招了么。他笑言惡惡:「是這位姑娘無意看到了吧?」
我想也不想就要反駁,腦中卻忽然閃過一念:「他們有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
虯髯大伯和青衫人都為之一震:「使什麼武器?」
「短刀!」我吃力地回憶起那個血光滔天的夜,「起先我只覺得這兩人差不多高,動作又很一致,但仔細一望,他們的面容完全相同……」
我一邊說著,一邊想起那兩人的臉,心裡又是一驚:「我見過他們!」
連易公子也發問了:「在哪裡?」
我離開綠島當夜遭到伏擊,數名黑衣人自水底浮出對我們圍剿不已。當我剛推開舷窗時看到銀子正幹掉了一個,那名殺手的臉,就和前幾夜那兩人極為相似!
一念於此,我對虯髯大伯說:「鴨梨伯伯,你回宮去問問大皇子殿下,他也曾被這夥人暗殺過。」
易公子喊他為鴨梨伯伯,我也入鄉隨俗一回,他面噁心慈,我沒來由就不怕他。他瞪起銅鈴似的大眼,思索著:「那老夫就有頭緒了,令江湖人聞風喪膽的破月三式,不單單指每二十步即現一個殺招,三招后,百步內,立當斃命。」
我對江湖人的故事很好奇:「其實是三個長得一樣的人?」
虯髯大伯笑哈哈:「姑娘聰明!他們三人是有站位的,第一步和第四十步使出絕招的不是一個人。」
「這不稀奇啊,即使他們身形太快,竟也無人看出破綻?」
易公子回答了我:「他們從不在白晝出動,慣常混跡眾人之間,人一多,就眼花繚亂了,加之又是生死關頭,誰有閑暇去端詳他們的臉?」
我有。因為我不會武功,被他罩得很安全,只好看熱鬧。
他把我罩得很安全……
可他自己卻受傷了。我抬眼看著他暗沉的氣色,他的唇色很淡,沒有血色,我不由得問:「你好了些么?你也真是的,受了傷還撐了那麼久,那把刀肯定很利。」
他笑,感嘆一聲,總結道:「托賴托賴,還活著。禍害遺千年嘛……不過你幹嗎要看見?還大聲嚷嚷,我面子往哪兒擱?」
噴血,倒地:「面子重要還是傷勢重要?」
「都重要!」他回答得毋庸置疑,又道:「當夜極黑,你竟看得清?」
「看得清,我連深夜海里的魚都看得清。」黑夜使大家看不清魚兒的蹤影,我卻用它來尋找勝機。若不是黑暗,我哪有那麼容易贏得釣魚大比拼?宮人們都被黑夜影響了視線,紛紛偃旗息鼓,我抓住機會,苦戰到最後,力克勁敵。
海邊的孩子們也只有這一樂趣了。
一直悶不作聲的灰衣人食指敲著桌面,沉聲道:「我有眉目了!」望一望在座,說了下去,「橙子、鴨梨,可還記得叛臣張遠傑?」
「記得記得!」名叫橙子的青衫人說,「山竹兄是指?」
皇帝老兒真好玩,把他的隨從都以水果命名,他肯定很愛吃這幾樣吧。而大皇子殿下的心思更是昭然若揭,元寶和銀子,還有什麼呢,我很想知道。
易公子眉頭一跳:「張遠傑,我聽過他的事迹,此人甚有趣味。」
「說來聽聽,說來聽聽。」有八卦可聽,人生很歡樂啊。
山竹說:「張遠傑有一對雙生兒子,難道是他們?那兩個孩子自小就習武,使的兵器是飛刀,從飛刀轉為短刀輕車熟路。」
鴨梨點著頭:「但破月三式是三個人。」
水果們就都沉寂了,陷入了思考。一時間,室內的氣氛又沉落了,易公子這才給我說起了張遠傑其人其事:「先皇年間,前朝太子意欲復國,重兵來襲,一年內即吞併了我朝近半江山。這張遠傑本是朝中五品官,見勢倒戈相向,並穿針引線多方遊說,煽動官員投敵,使對方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三座重城收入囊中。」
他娓娓道來,我聽得津津有味:「這張某人真該死!然後呢?」
「豈料未過半載,前朝太子竟放棄大業,歸隱山林。張某人沒了靠山,思來想去,還是跑到先皇跟前懺悔,想官復原職。」
我笑了:「他當戰爭是小兒過家家?這種牆頭草,先皇不治他的罪就算是輕的了!三座城的老百姓誰想當亡國奴?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他!」
他凝望著我:「你可真是毒舌。」續又道,「先皇把他亂棒轟出去了事,派人抄了他的家,搜獲的黃金白銀珠寶古董不計其數。」
「都是民脂民膏!我要是先皇,就把他五花大綁押到鬧市,讓他眼巴巴看著老百姓都來領他的不義之財,脖子上掛一串,手裡捧一錠,過個豐收年。」我彈彈手指,「都不用劊子手費勁砍他的頭,氣都氣死他。」
易公子道:「這比十大酷刑還折磨人啊,金銀花,我推選你去刑部司職新刑開發。」
他要有這個門路早就自己上了,何必困在酒庫待價而沽呢。今次他是托丁丁引薦,約了皇帝的隨從出來拉拉關係的么?我問他:「這個人最後怎麼樣?」
「流放三千里,錢財廣散民間,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我失望:「就這啊?責罰太輕了點吧。」
橙子插話了:「是太輕了,所以若干年後,他的兩個兒子連同他的侄兒回來複仇。」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們會追殺大皇子殿下呢!張遠傑咎由自取竟還懷恨在心,這人的腦子可真不好用。我回憶紛轉,想起那日被銀子誅殺的那張臉,也還相貌堂堂,做點什麼不好要玩命,想不開。
復仇嘛,動動嘴皮不就行了,往死里詛咒就夠了。力氣用在賺錢上才是正道。學武功是很威風,但強中自有強中手,我瞧易公子和大皇子的身手都很好,不也被人追殺得滿路跑嘛。
「那個人確實是死了,我看到銀子一劍刺穿了他的喉嚨。」我說。
橙子解釋:「他們當日潛伏在水下,銀子和元寶的準頭偏差毫釐也是有可能的。興許就是如此,剩下的兩人逃過一死,捲土重來。」
「何不留活口盤問?」
「既要脫身,又要將對方擊成重傷卻不死,他們人又多,自顧不暇,實難在短時間作出相應反應。」山竹慢條斯理地說,「危急關頭,一切以速戰速決為念,哪還顧得上玩花頭?」
鴨梨一拍桌子:「小姑娘,你聽多了說書吧?殺人又不是比武,一對一倒還說,十個人上來跟你拚命,只要有口氣在,就力戰到底。你想留條活口,對方自己都不肯留。」他像喝水似端起托盤,甜點一下就滑進了肚子,「我留過活口審問,但他們獃獃愣愣的,成了活死人一個。」
「裝瘋賣傻?」
「不,他們的心志受人控制,只會殺人,思維不屬於自己。」易公子看著我,眉毛打了一個很緊的結。
我又有一個疑問:「那晚你沒再去察看屍首?一看就能發現有兩個人是雙生子。」
他笑:「我趕回去的時候,那些屍首都不見了。」
一場大雨淹沒的現場。
時候不早了,易公子起身,水果們也跟著起身替他開路,丁丁一個箭步跑去給他開門,殷勤備至。這架式出乎我意料,他們對他竟是尊敬的?
他走在前,我留心看著他的後背,挺得筆直,略嫌僵硬,下樓梯時也直挺挺地走著。山竹不著痕迹地扶著他,他走得極慢,肩膀聳起,顯是在忍痛。我鼻子發酸,這個人一正經起來,就會讓人很難過,真說不清為什麼。
幾天前還信誓旦旦地說,要跟他兩清。但如何兩清?他贈我梨花白,我回他清粥小菜;他遭人追殺,我陪他出生入死;他護我周全,我累他受傷……
我和他之間,竟無從清算。
行至大門口,他收住腳步,認真地看著我說:「我丈量著那夜的步伐來到這裡,不想竟尋到了蛛絲馬跡。你眼力不凡,幫我良多。」
我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嚷道:「我知道你是什麼人!」
他微愕,旋即笑問:「我是什麼人?」
水果們和我的老闆見他單獨跟我說話,都很知趣,不約而同走到一邊偽裝成隱身人。我打了個榧子:「你受雇於皇家,專門調查皇子遇刺案!對方有所警覺,所以想殺了你。啊,你是個大隱於市的捕快!」
「承蒙姑娘看得起,不過你前幾日不還說我是風塵郎嗎?」
我老闆這麼勢利的人,你以為他會對一個風塵郎畢恭畢敬,還介紹皇帝身邊的紅人們讓你套近乎?我說:「酒庫人多嘴雜,是個收集情報的好地方,你忍辱負重,其實都是為了任務!」
他眼睛一亮,現出一抹狡黠的光,湊近了我耳邊輕語:「能一親聰明人的芳澤,是我的榮幸。」
沒等我反應過來,他的唇已飛速地掠過我的臉頰。我愕住,眼前人半眯了眼,一張俊臉笑成壞壞狐狸狀,哼著他自創的不倫不類的小調大步走開了:「我是捕快,捕捉外快!」
捕捉外快……
我嘴角一抽,難道他的正職還是風塵郎……
目送著那個郎當的背影被一伙人簇擁著離去,我氣得無力哀嚎,他哪裡是狐狸,是色狼!色狼!嗚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