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追夫二人組

第五章:追夫二人組

你說,別跑。兩個歪扭的字背後,你在想些什麼?

別讓我猜。

別刻在樹上,請刻在心底,如果那是你許給我的盟誓。

我和穿越女倪笑鬧重逢,是在一個暴雨初歇的傍晚。徐夫記的生意比往常冷清些,我沒那麼忙了,就揣上爹爹的畫像,挨個問客人。

年輕的都說不認識,年老的卻有兩個說好像是在哪裡見過我爹,但細細想了又想,還是愛莫能助:「姑娘,在下年事已高,的確想不起來了。」見我失望,又好心勸了幾句,「若想起來了,定會專程知會你啊。」

我失落地跌坐在角落的位置上,腦中飛速揣度:連門庭若市的徐夫記都探不出線索,不如乾脆去城樓張榜尋親?看的人越多,就越接近目標。那個老乞丐說我爹在京城做官,但剛來京城我就揣著畫像去城門問過守衛,他們都說沒見過他。考慮到守衛班人數眾多,我連蹲了三天點,向所有當班的人都詢問了一番,卻無人認識我爹。

有天我還特地問過老闆丁丁,他端詳著畫像看了半晌,最後說:「我在皇宮當御廚那幾年老窩在後台,不常見人,此人面生得很。」又自誇道,「我這徐夫記開了近20年,接待過朝廷所有命官,他若來了,我沒理由沒見過啊。」

究竟是老乞丐誆我,還是我爹被派至別處任職了?下回皇帝和皇后若來店鋪吃飯,我要問問看。只要我爹是朝廷命官,一切就好辦,皇帝當了快20年皇帝,沒可能不認識自己的手下。

苦等太被動,我得儘快找著人,以免我娘在綠島的生涯太難熬。我返回屋子拿傘,把畫像用油皮紙裹了一層又一層,向皇宮出發。我認得皇帝和皇后,還認得大皇子,城門守衛通報一聲,大概進去不難吧。

我還沒見過皇宮呢,但老聽客人們說,它大得漫無邊際,方圓泱泱數十里,像一座小城。我爹會在裡面嗎?他若是個大員,不會像現在這樣無人認識;但即使是小官,也是京官呢,下派到地方任職,也是大老爺了。

我娘說,我爹告訴過她,他姓陳,字翰德,在家中排行第四。既然有名有姓,皇帝不會不知道。我左手拿畫像,右手拿傘,向皇宮出發,才走到半路,雨就又來了,劈里啪啦來勢洶洶,一街人都慌不擇路地跑著,尋找著避雨的屋檐。

哪裡都是人頭攢動,連落腳的地方都找不著。好容易覷見前頭有家茶館還亮著燈,我趕忙往裡頭鑽。進去一看,這茶館也是人山人海,吵吵鬧鬧,這麼冷的雨夜,誰還願意出外喝杯清茶啊,多半也是我這種避雨一族。

我的病本來就沒好利索,又著了涼,凍得吸溜吸溜的,連打了幾個噴嚏。剛在門口收了傘,抖盡了傘上的雨滴,正聽到有人輕了輕嗓子在說話:「想起那古代布衣美女,項少龍的心情好了起來,循著歌聲尋去,那女子一身素白,裙子拉高束在腰間,露出了裙內的薄汗巾和一對渾圓修長的美腿……」

來得早不如趕得巧,太好了,有故事可聽!可這說書人的聲音也太耳熟了吧,我扒開人群一看,坐在正中央的,一副摺扇一盞茶,三碟點心笑哈哈的,可不就是穿越女倪笑鬧?她說她正在尋求生財門道,難不成盯上了說書?這可是個體力活,要記很多故事,要講究扣人心弦,哪兒打住,哪兒留懸念,一步都不能怠慢,賺的也是個辛苦錢。

仗著個子矮,我擠到人堆里聽故事,她已發現了我,眨眨眼,繼續講下去:「項少龍心中一盪,乘機半挨半倚靠在她芳香的身體處,女子惶恐關心地向他說了一連串的說話……」

一通講下來,喉嚨生煙嗓子發啞,也不過賺了點碎銀子。雨一停,人潮散去,倪笑鬧掂了掂盤子里的碎銀子和銅錢,唉聲嘆氣。店小二走上前:「倪姑娘……」

倪姑娘戀戀難捨地遞過幾枚銅錢,心疼得直咂嘴:「這駐站作家的日子真不好過啊,賣了個白菜價,還要被人抽成……」

我已習慣了她說話的風格,順著往下說:「人少錢少?京城不易居?」

「可不是!」她拈起一顆花生剝了吃了,「費了一晚上的唇舌,也才這點錢,比我在廣州過的日子苦多了。」

別看她比我大,但經營頭腦竟不如我,我坐下來循循善誘:「這茶館規模太小,客人本來就少,願意付錢聽你講故事的就更少了,你有賺頭才怪。你的故事我覺得很有意思啊,跟別的說書人風格不同,換個場子肯定大有作為!」

「你說得輕巧,我也想換個大網站待著,但它們門檻高,大神多,聽眾一下子就被吸引去了,輪不到我搶食。」倪笑鬧垂頭喪氣,「我在好幾個老闆面前試講過,也有人感興趣,但抽成數太高,我肉痛。」

這姑娘的謀生能力還有待開發,我拍著她的肩:「先揚名,再斂財,靠大樹才好乘涼。」當然得靠大樹啊,不然我那時辛苦去弄梨花白做什麼,待在小館小店裡,何時才出得了頭啊。賺得夠多,才不怕抽成多。

倪笑鬧琢磨了片刻:「我看是靠大叔才好乘涼。」

除非是世家子弟,否則誰不是捱到中年才發了家,我老闆丁丁就是個好例子。我笑著給自己斟了碗茶,和她碰了碰:「你也可以去傍……那天你說了什麼來的,富二代?」

倪笑鬧樂了:「你以為我沒想過啊,但人家皇子殿下哪是我們能接近的?」

「那有何不可?」我揚揚手中的畫像,「我這就打算闖關,去皇宮夜訪,你陪我?」

我也沒把握會不會被亂棒打出來,拉個伴多少鎮定點。倪笑鬧一聽就熱烈響應:「穿越來的處處碰壁,不如你如魚得水,佩服,佩服。」

她臉上可看不出碰壁的焦慮,我笑她:「你倒生性樂觀。」

她擺手:「不不不,我理解的,穿越女主的路不好走。無良作者總會設置狗血障礙,稱為劇情需要,並東扯西拉,撐到最後一章才給顆糖吃,皆大歡喜。」

我被她弄暈了,打了個大噴嚏:「無良?劇情?」

「對啊對啊,男主腹黑,偶爾溫情,讀者卻很喜歡。女主就倒霉了,不招親媽疼愛,時不時被扁得好慘,受傷吐血極多,但能屈能伸生命力頑強,最終修成正果。」外面又在落雨,倪笑鬧比我高,輪到她撐傘,唧唧呱呱地講著,「我現在頂多窮點,沒啥。」

「腹黑是什麼意思?」

「就是大皇子那種人,外表看似溫良無害,卻一肚子壞水。」倪笑鬧瞥我一眼,「喂喂,你可別瞪我,他能當上京城第一儒商,沒幾分手腕可不成。」

我慢吞吞地說:「可他是富二代啊,就沖他的身份,誰敢對他耍心機?」

倪笑鬧這回不贊同了:「換成他弟弟,未必做得比他出色。」

我笑:「你到底是捧他,還是挖苦他?像在說自己的夫婿呢,恨鐵不成鋼,卻又把這塊廢鐵當寶貝。」

說說笑笑的,我們來到了皇宮大門。這兒我來過幾次,並不陌生,但無一例外都被守衛給喝退了,但今時不同往昔,短短半年,我就培植了人脈,但願能派上用場。

我上前給守衛打招呼,側過身擋住旁人視線,塞給他一錠銀子:「小哥,我們是大皇子的朋友,有急事通報,還請行個方便。」

他不接銀子,嚴肅地推回給我:「姑娘這樣可不行,千萬莫使小人壞了規矩。」

這句話真耳熟……我稍微一想,就憶起初相識時,易公子就說過,酒庫倡導全方位服務,陪喝陪聊陪睡覺。姑娘莫要使在下壞了規矩,難以向上頭交差。幾日不見,他還好嗎?一想到他,就想起那夜他留在我臉頰的微溫,我的心又酸又軟,他的傷徹底好了嗎?

我又企圖把銀子推回去,有錢才好差人辦事嘛,可守衛還是正氣凜然:「姑娘既然是大殿下的朋友,想必很清楚皇族最反感這一套,快快收起為好。」

另一名守衛過來了:「姑娘,空口無憑,我等幾乎每日都要接待數名女子,自稱是大殿下的朋友……」

倪笑鬧找到了用武之地,哇啦啦地笑:「大夏朝果然民風彪悍,我來學一學啊,小哥,你看是不是這樣?」

敢於以說書為職業的人必然有幾把刷子,頃刻間,倪笑鬧就變了臉,各種各樣的人附了身,拿腔捏調地表演給我們看——

「殿下!殿下何時選妃?」

「選妃也沒關係,殿下府中可缺侍女?」

「殿下!小女子待字閨中——」

「殿下!小女子有豐厚嫁妝!長得也頂呱呱!」

倪笑鬧神形兼俱,惟妙惟肖,我和守衛們都被她逗得前俯後仰,冷不丁聽到一聲笑傳來:「不知姑娘心許哪位殿下?」

我一愣神,守衛們已迅速調整了表情,迎了上去,齊刷刷道:「恭迎大殿下回宮!」

啊?這麼巧?我剛轉頭,倪笑鬧已囧囧地蹭過去了:「富二代,我正找你呢。」

「我知道我知道。」大皇子連連點頭,環顧著左右,「豐厚嫁妝何在?」

明明在調侃,面上卻不動聲色,這位大殿下有點意思。我笑著看倪笑鬧跟他寒暄,他卻把目光投向了我:「金銀花,這一向可有金銀花?」

話說得拗口,但我一聽就明白:「托殿下的福,過得還不壞。」

這次他身邊換了三個隨從,兩男一女,銀子和元寶都不在其列,我沖穿黃衫的瘦削男子道:「讓我猜猜你的名字……金條?」

男子一怔,點了點頭。我受到鼓舞,轉向圓圓臉的勁裝女子道:「珍珠還是瑪瑙?」

女子是個很沉默的人,微一頷首:「我是珍珠,瑪瑙是這位。」

金條、珍珠和瑪瑙全都是跟班,這個大皇子是個財神爺。倪笑鬧不傻,見機傍上了他:「只要殿下給我機會,豐厚嫁妝要有多少就多少!」

「哦?」大皇子有了點興緻,「你二人是專程前來和我探討商機?」

我看著他,面前人緊袖玄袍,腰帶緊束,勾勒著修長身形,顯出了沉穩挺拔的氣質,很有皇室風範。聯想起倪笑鬧說他「腹黑」,我不由得笑了笑。要說腹黑的話,誰比得上易公子?

沒什麼比巧遇更讓人高興了,我們被大皇子帶進了皇宮。不花一分一毫,我很樂呵;更樂呵的是倪笑鬧,她那雙圓溜溜的眼睛,一看到他就自己笑開了花,半點都掩飾不住。看來方才模仿民間女子的求偶行為,純屬她的本色出演。

夏朝皇宮一如我想象的大而華美,倪笑鬧扯著大皇子說話,我亦步亦趨,東張西望,新奇得不得了。如果能一輩子住在這般鳥語花香的大宅子里,該多好啊……正想得口水直流,後腦勺一痛,我回頭,剛好望見肇事者正坐在右側的一棵樹上,晃蕩著長腿,一派悠遊。

我剛要出聲,他伸出食指,緩慢地晃了晃,笑得鬼鬼祟祟。咦,他在探案?這深宮大內有情況?那我就不能打擾啦。我再看大皇子,他還在和倪笑鬧說著話,似並未發覺我被易公子偷襲,連他三個隨從也置若罔聞。以他們的功夫,不可能渾然不覺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回頭又看了看易公子,他還歪在樹上,像在吃什麼。我定睛一看,一地的香蕉皮。喔。他是在監視哪個人,順便偷皇宮的香蕉吃?見我仍在打量他,他沒奈何,食指指向天空,然後搖了搖手。

他是在暗示天機不可泄露,那我就不好奇了吧,等風聲過去再問不遲,可不能打擾皇家捕快捕捉外快才是。

我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香蕉樹,跟著大皇子一行進了他的宮殿。倪笑鬧已然和他混熟了,正在取笑他的名字:「你叫路人甲啊?虧你爹媽想得出來,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

侍女們魚貫而出,給我們端來了茶和小點,大皇子微笑:「我是父母的第一個孩子,那年又是甲午年,人甲人甲,人中第一流,有何不妥?」

「咳,在我的朝代,路人甲是炮灰的意思,專司跑龍套!」

倪笑鬧的語言風格仍是奇奇怪怪的,但人中第一流領悟能力奇高,略一思索即道:「姑娘是指配角?」

「大大大配角!」倪笑鬧拊掌,大為可惜的樣子。

路人甲殿下不以為意,笑道:「總會是一個人的主角的。」

我吃著點心,看著大殿下,想著與他容貌頗有幾分相似的易公子。那壞壞的少年實在太容易讓人無法自拔,我若是彩虹,怕是一顆芳心早已暗許。可我好歹是個財迷,怎能當個花痴,迷個男人迷得七葷八素?

就像四姨太倪笑鬧,美色當前,她顯然忘了發財要事在身,只顧著大放闕詞:「我啊,在那個朝代沒車沒房沒身材沒臉蛋沒心沒肺沒死,就不信來到這裡才不能東山再起!」

「那你怎麼個起法呢?」大皇子饒有興緻地問。

倪笑鬧敲敲桌子,沉聲答:「那就要拜託有權有勢的你給我撐腰了。」

她沒忘正事啊,孺子可教。隨著茶水空了又添,點心撤了又換,兩個時辰后,用倪笑鬧的話來說,就是「三方會晤效果顯著」,我們幾人達成了共識,由倪笑鬧負責將她的時代的暢銷小說按本朝代的語言寫出來,交由大殿下安排人手付印,我則以徐夫記為根據地,以她的書名開發幾道新菜式,強強聯手,進行「轟炸式營銷」。

倪笑鬧計劃剽竊的第一部小說是《尋秦記》,她說在她的朝代,這部洋洋數百萬字的巨著被拍成了「電視」和「電影」,取得了萬人空巷的「收視率」。這些詞語我和路人甲殿下都聽不懂,但她將之通俗化:「就是數以億萬計的人都看過,折換成真金白銀,你們算算看!」

京城第一儒商絕非浪得虛名,當即就估算了一個數字給我,我炒一千盤菜都拿不著這個價,樂瘋了都。不曉得拿了它去替易公子贖身,夠不夠呢……但他看上去不像缺錢花的人,為何深居青樓,還不顧個人安危為皇家賣命呢——真是賣命呢,刀槍無眼,一個不留神,他就會一命嗚呼。

我把指甲掐進掌心,陷入了沉思,連大殿下喊我,我都沒聽到。倪笑鬧推了我一把:「喂!」

我抬眼,對上了大殿下的眼睛。他笑冉冉:「金銀花,在算賬?」

我一拍腦門,只顧著倪笑鬧的就業問題,竟忘了自己找他的目的了。忙不迭地將爹爹的畫像拿出來,解開繩子,一層層地展開給他看——

傻了眼。

我特意用油皮紙裹了,竟還是被淋了個透濕。畫中人的容顏被雨水浸濕得模糊難認,只怕連我娘也認不出來。我跌坐在椅子里,抓瞎了:「這個……」

大殿下眼裡俱是洞悉:「別難過,金銀花,告訴我他的名字,興許還有辦法。」

倪笑鬧說他很腹黑,但他對我卻永遠溫文爾雅,我鼻子一酸:「是我爹爹……我娘說他叫陳翰德,祖籍江南,我打聽到,他大概在22年前入朝為京官。」

「陳翰德?22年前?」大殿下凝神想了想,「那年還是我爺爺當政,我幫你問問我爹去,你們稍等。」

路人甲離去后,倪笑鬧原形畢露,打了我一拳:「喂,他對你真不錯!」

我也覺得他對我不錯,也許因為我們曾經生死與共過,在我出逃的夜晚。我和易公子也是,我們陪伴著彼此出生入死,他自刀光劍影中護了我周全,我不能忘卻。見我不說話,倪笑鬧又說:「你有沒發現,路人甲長得很帥?當然你也挺好看的,哎,男的女的都很贊,處處秀色可餐,穿越文誠不欺我也。」

早在她在茶館說書時,我就聽到有人催同伴說:「有這麼好聽?明天再來聽吧,不然等下雨又來了!」

我給倪笑鬧捧場,為她多樹立樹立聽眾緣:「不好聽么?我入了迷。」

那人斜我一眼:「這姑娘滿嘴跑牛,你別信她!」

我失笑:「我一個女的,信了也不能把我怎麼樣啊,你有沒有精神之享啊?」

路人甲返回之前,我已向倪笑鬧保證再三:「你看上的人,我絕不跟你爭,你大可放心出擊,我給你擂鼓助威。」

穿越來的女子真是不一樣啊,看到一個有錢有勢還有貌的男子,「飛撲才是王道」,她說,「能傍上這種高級別的大款,我四姨太可就雞犬升天了!」

我哈哈笑:「那你也不用剽竊別人的作品了,不妨寫一部新的,就叫《從風流小寡婦到無敵皇子妃》,保准比皇後娘娘的故事還精彩。」

倪笑鬧信心十足:「穿越女通常都和皇族有緣分,我也不例外。從今日起,就上演《尋親記》!你跟他基礎很好,但別和我搶,好不好?」

她還是不安心呢,可我才不要搶路人甲。他是很好啊,但他沒能讓我的心怦怦跳。在綠島時,我問過我娘:「愛是什麼?值得你把人生搞成爛泥坑嗎?」

每回我凶我娘時,她都不吭聲,但那天她對我說:「愛就是……你想看到他,又怕看到他,心總在怦怦跳。想跟他生氣,最後卻只生自己的氣……他讓你很氣惱,但又很記掛,大約就是這麼個東西。」

我聽不懂也聽不進去:「這不是自討苦吃,找罪受嗎?」

娘就笑了,又陷入了她的自我世界,不再理會我,由得我獨自生悶氣。事隔多年,我在異鄉的皇宮裡做客,念起她說過的話,不得不承認,她是對的。她讓我很氣惱,但又很記掛,是,也許我愛她。

我竭力擺脫她,但我是愛她的。她的病好一陣壞一陣的,時時不清醒,人很糊塗,又被我拋棄在綠島,她怎麼辦呢。

一想起我娘,我就要哭了,家裡的物件都是我整理的,只有我清楚它們放在什麼地方,往常我每個月月假都回家一趟,一一交待清楚,如今她怎麼辦呢。

我撐住額,想掩飾眼底的淚意,路人甲卻在喚我了:「金銀花!」

我抬起頭,吸吸鼻子,他雙目有體恤和憂憫,低低說:「金銀花,我爹爹說陳翰德已過世多年,望你節哀。」

過……世……

數道驚雷轟隆隆響徹天地,我娘苦苦等待的人,竟早已不在人世?我沒見過爹爹,對他的始亂終棄一走了之懷恨在心,稱不上有感情。但我娘怎麼辦?我娘怎麼辦?一時間,我又想哭了,路人甲彎下腰,扶住我的肩,溫和道:「金銀花,你爹爹遺下兩處房產,待我明日派人修葺修葺,或租或自住,你且隨意。」

倪笑鬧也不鬧了,拉著我的手,安慰道:「你沒心情弄就交給我吧,我正需要搬出來清凈寫作。」

他們都是好人,但我擔憂的是我娘,我問:「我爹爹還有別的孩子嗎?他得了什麼病?」

「他膝下無子,死於風寒。」路人甲的手在我肩上用了用力,溫言道,「金銀花,晚間很涼,你和倪姑娘就留在東宮睡一宿,明日再走吧。」

倪笑鬧求之不得,連連贊同,我一個人也懶得回徐夫記了,任由侍女們給我們收拾出兩間屋子,還洗了個香薰浴,清清爽爽地在香噴噴的大床上睡覺。

侍女們收拾屋子時,我向路人甲要了一名侍女陪我去院落里走了走。倪笑鬧偷偷地沖我抱拳以禮,她以為我是特意給她製造獨處機會,但我實則想去看看易公子還在不在。

冷雨夜,他已離開。那棵香蕉樹下,已沒有凌亂的痕迹,彷彿幾個時辰前,沖我壞笑的人,是一場夢。

明知他不會還在,我還是來了。手扶樹榦發著呆,摸到濕漉漉的雨水,我有點冷,又是幾個噴嚏,再細細一看,樹上有字!

我回身拿過侍女手中的燈,細心地一照,是用利刃刻下的兩個字,歪歪斜斜地讓我看了個真真切切,是他在說——別跑。

別跑。他說。

我沒有跑呢,我不是我爹爹,他跑出了綠島,跑出了我娘的視線,最終,他跑出了生命。可我娘一無所知,她年年歲歲地,苦候著一個早已不在人世的人。

或者如此才是最好。如果她知道他已死去,會不會,也竭了心力,再也支撐不了?從很小的時候我就明白,我娘愛的是我爹,不是我。她之所以還活著,在於仍在幻想有朝一日,他來接她,或帶她走,或為她停留。

許多年以來,我一直重複著一個幻想,我想找個天使替我愛她,那就可以放心上路,遠走天涯,並永不還鄉。像神話故事裡的哪吒,割肉還父,剔骨還母,從此在這世間了無牽挂,來去如風。

從懂事起,我就嚮往成為哪吒。如果我是他,自由后,我要去一個地方,找一個誰。翻山越嶺風塵僕僕,在滔天的水流里喊他:「猴頭,出來!」

他在吃瓜果,他在喝美酒,他在打瞌睡……好吧,他隨便做什麼,他都會出來見我,穿著他的金甲聖衣,提著他的金箍棒,跟我斗個天荒地老日月無光。

——這是我最想要的生活,想了10年,總算邁出了第一步。然而當我終於離鄉千里時,我發現我還是放不下娘親。在那座綠意蔥蘢的小島上,住著我可憐的娘親,即使她並不愛我,我也無法真正地捨棄她。

是的,我娘不愛我,我的出生即令她失望。我不是男兒,她沒法從我伸上尋找到所愛的影子;我不是男兒,缺乏像樣的賺錢能力,不能在她老去之前帶她離開綠島,尋訪我爹爹;我不是男兒,我讓她的心愿樣樣落空,她有理由不愛我。

但她愛不愛我都沒有關係,這一生我們註定了血緣相依。我撫著「別跑」兩個字,一遍遍地想著我娘,哭了。

回到侍女們給我收拾好的屋子,我被服侍著舒舒服服地洗了澡。連打個噴嚏都有人噓寒問暖,給我端來熱呼呼的藥茶,在綠島王宮裡,向來只有我伺候別人的份,這一遭我成了享受者,心裡的感覺五味雜陳。看樣子,路人甲是在招待貴賓了,用倪笑鬧的話說,「他是聰明人,對戰略夥伴好是應當的。」

輕柔的香氣里,我睡得很舒適,早在睡前我就想好了,我爹的死訊,我不告訴娘,我得給她留個念想。將來接她來京,她苦了半輩子了,下半生要過得好一些才是。

娘,托爹爹的福,我有兩處房子了呢,以後,你來京城居住好嗎?這兒是你愛的人住過的地方,你會喜歡。至於我,我不習慣跟你同處一室,但我會常去看望你。

我自幼就和我娘不親昵,我沒把握跟她同住不會鬧矛盾,但我已不想再讓她難過,一點點都不想。

清寒的秋夜,雨意濛濛,有風拍窗。侍女替我燃了助眠的檀香,不多時我就昏睡過去。但染了風寒的人多半睡不安穩,迷迷糊糊地做了好多夢,夢見易公子頭束玉冠,跨了匹雪白的駿馬,在橙色的夕陽下飛馳而來,我坐在草原的百花叢中呆愣愣地望著他。他手持韁繩,輕輕一提,就把我撈上馬背,帶我去很遠很遠的遠方。

夢中肌膚相貼的溫熱感遍布全身,直到半睡半醒,仍覺溫存。然而枕邊空空,提醒著我,這不過是一場春夢。我又感到口渴,咳了半天,掙扎著坐起來,抓過床邊小柜子上的水咕咚咕咚一氣猛灌,又陷入了昏沉中。

這樣的夜晚,有徹骨寒的風,有淅瀝瀝的雨,我生著病,無依無靠地躺在陌生的地方,你呢,你在哪裡?與怎樣的人,有怎樣的夜?你是在和白素月在一起嗎?你在望著她笑吧,你牽著她的手吧,你會和她共枕眠吧,你想過我嗎?你會想我嗎?

你不會,你早就淡漠了我。萍水相逢,哪及朝夕相處。你說,別跑,兩個歪扭的字背後,你在想些什麼?

別讓我猜。

別刻在樹上,請刻在心底,如果那是你許給我的盟誓。

祈禱或許真有用處,一整晚,我再也沒有感覺到寒冷,卻在睡夢中感覺有誰握著我的手,一直一直握著,像要把全身的溫度都勻給我。

我努力地睜開眼,世間在我眼前紛亂不清,需要一點點地分辨此時身在何處。被子是淺灰的,牆壁是白色的,窗外是銀色的,哦,又下雨了。還有,你是薄藍色的,眼睛是漆黑的,頭髮在燭光映襯下,是金色的。

是你來了嗎?我矛盾地、渴求地、斷斷續續地,念著的你。

真的是他,正坐在床沿,右手捧了一本書,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我的雙眼遲緩地和他對視,他迅速地跳了起來,把書扔到一邊,大力甩甩手臂:「七個時辰啊,豬!」

七個時辰……他一直都在這兒嗎?我看著他,剛想開口,又是一個大噴嚏,他作嫌惡狀撣撣衣裳,我乾脆擼起袖子擦擦嘴,反正我睡覺流口水都被他看到了,再裝文雅也來不及了那就破罐子破摔吧。

他瞪著我,忽然笑了,拍拍手,幾名侍女應聲而入,端著木製食盒走向床邊。他示意放置一旁,自己端起一碗白粥,舀了一勺,命令我:「張嘴。」

「啊?」

站得最近的侍女慌忙衝過來:「粥很燙,要吹吹!」她小心地看了易公子一眼,期期艾艾地說,「還是讓奴婢來吧。」

「也好。」易公子站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姿勢捲走了放在一旁的書,但已然來不及了,我看清楚了,那是一本——《春宮圖》。

親愛的捕快大人,你就是靠它提神的嗎?我想放聲大笑,但喉嚨里只發出嘶嘶聲,像匹未成年的小馬。他惱羞成怒地捲起書敲我的被子:「水能載舟,也能煮粥,快喝。」

「還能融化冰山。」我啞著嗓子答。

侍女吹了吹白粥,一勺一勺地餵給我,他抱著雙臂,居高臨下道:「你的手冷得真像冰山,下大雨往外跑什麼跑。」

白粥摻了葯,好苦。我吞不下去,一通咳嗽,嗆得滿臉通紅,他扯過紙巾把我擦得齜牙咧嘴,又道:「這碗粥值20兩銀子,你吐一下試試?」

若我還有力氣動彈,真想一腳把他踹倒,代表勞苦窮人消滅了他,渾蛋!我瞪他:「你庸俗不庸俗啊,動不動就談錢!」

他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好啊,不談錢,只談情說愛,你願意嗎?」

在侍女裝聾作啞的喂粥舉動下,我沒把持住,扭捏了幾下,還是不顧尊嚴地吃起了這碗價值20兩銀子的葯粥,我又餓又暈,它又貴,豈有不吃之理。良藥苦口利於病,我識時務。

確實是太餓了,雖然苦得淚汪汪,還是大口大口地吃著,不一會兒就見了底,他這才滿意,俯身湊近,再次命令我:「張嘴。」

一枚小果子滑入口腔,甜膩膩的味道頃刻拯救了滿口苦味,我用舌尖捲起它,喔,是蜜棗,徐夫記家的蜜棗。平時我就很愛吃,但老捨不得買,一小罐就得花費我六天的工錢,屬於「高端產品」。這個詞是跟倪笑鬧學的,她說即將開工的《尋秦記》會是大夏皇朝文學史上的高端產品,震古爍今500年。

剛想到她,她就來了,人未到聲已至:「金銀花,聽說你病了——」

笑聲戛然而止,她踏進門來,就望見了易公子,兩眼立刻熱情燃燒,萬分殷勤地將本是探望我的糕點塞到他懷裡,還拈起一塊想餵給他:「這位公子,這位公子……」

「噯?」任是易公子作風隨意,不拘禮教,也被這穿越女弄得汗了一把,莫名地看著諂媚過度的倪笑鬧,不客氣道,「這位姑娘,我們很熟?」

倪笑鬧討了個沒趣,視線轉向我,我飛速地低頭,假裝沒看見。她這才意識到魯莽,賠笑道:「這位公子,你和大皇子長得太像了,我一時昏了頭,還望見諒,見諒。」

花痴成這樣,四姨太也算奇才。我嘆息:「倪姑娘,他喜歡的是端莊女子,你出師未捷身先死,順便連心也一併死了吧。」

倪笑鬧臉上仍保持笑容,看看我,又看看易公子,恍然大悟:「原來這是你的獵物啊,金銀花,你早說我就不染指了!」說著就坐了過來,幫我把亂髮往耳後一捋,「這我可就放心我了,我們是追夫二人組,各有各目標。」

她說話太豪放,連易公子也被吸引,不計被她調戲的前嫌,拱拱手問:「姑娘的目標是?」

倪笑鬧咧出一排亮閃閃的白牙:「沒有蛀牙!」

這個回答,好像有那麼一點點……哈?一屋子人都被她弄得啼笑皆非,易公子又問:「是路人甲吧?」

「聰明!」倪笑鬧沖他豎起大拇指,「你和他熟不熟?把他的軟肋告訴我吧,我要有的放矢。」

還真是一往無前果斷利落……人不可貌相啊!

易公子嘴角扯了扯,回答得很正式:「在他眼裡,金錢最為貌美如花。姑娘不妨把自己打扮成古董,他花在你身上的考證時間越長,你就越有希望。」

「古董?在我看來,你們全都是古董。」倪笑鬧笑了,「我打扮成古董,再來當個股東,夠不夠?」

「股東?」易公子跟我一樣困惑於這個詞。

倪笑鬧嘻嘻笑,自顧自地拈起糕點吃著:「我昨晚尋思了半晌,大殿下對你印象很好,想必在於你們都是財迷,英雄惜英雄。我嘛,也要努力靠攏。」

她的話聽起來像一語道破,我沒法否認:「以前我不知多清高,視金錢如糞土。現在我只覺糞土的顏色很黃金,要是成色能兌現,那該多好。」

易公子若有所思,緩緩道:「嘎?姑娘捨得千金買笑,小生很感動。」

我把手一揮:「咳,一文錢,小事。」

侍女們雖未聽懂,還是悄悄地捂嘴笑開了,易公子不禁兇狠地對我比劃了一個撒暗器的姿勢,我作勢一躲。他擰著眉頭看了看我,噗嗤一聲笑出聲來,低下頭揉了揉我的頭髮,甩下一句話就走:「這裡的女人們都歸你用,去茅房只管直說。」

男人!你能不能不這麼……直接……啊……體貼啊……瞧這眾目睽睽隔牆有耳的!

會武功的人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嗎?易公子咻的就不見了。他走後,倪笑鬧坐得攏些,揪揪我的衣領:「怪不得不和我搶男人呢,我若有這麼個迷人的小情人,保准不勾三搭四!」

抽搐……小情人……

「他另有所愛。」我說,「那姑娘我見過,生得很美,並且有仙氣。」

「嘁!」倪笑鬧不信,「閑時跟你鬥嘴,忙時為你跑腿,難不成只是你的藍顏知己?」

「藍顏知己?我只聽過難言之隱。」我老老實實地答道。

倪笑鬧哈哈笑:「昨夜我剛睡下,就聽到隔壁有動靜,是他在詢問大殿下,某某藥材放在哪兒。對待自己的情人才能如此上心吧?金銀花,別裝啦。」

一個皇家捕快,在皇宮出入自如,還和大殿下稱兄道弟的,這位易公子,怕是不簡單。他藏匿酒庫,真有難言之隱?瞧在皇宮神出鬼沒穿行自如的,這下不知又跑去了哪裡,路人甲殿下有他這等朋友,准沒少雞飛狗跳的,很傷腦筋吧?

皇宮到底是皇宮,同樣是傷寒,在徐夫記時,只有英子照料我。但此番病倒,竟驚動了皇帝和皇后,正午時,路人甲攜他的爹娘來探望我了,進門就道:「金銀花,你好些了嗎?」

年輕的貴公子總是這樣,笑容誠懇態度周到。倪笑鬧一見他就笑開了花,歡喜和迷戀都昭昭然地寫在臉上,只差沒撲過去拚命搖尾巴。但這回,震住她的人換成了皇帝,他沒穿龍袍,只著月白金邊的長衫,飄然站在秋天的燈光下,好像神,好像光。

一開口,是我熟悉的溫潤聲線:「丫頭病倒了?」

我聽到身旁的倪笑鬧倒吸一口氣,嚷道:「哇,你就是皇帝?你好看得艷驚四座!」

皇后立在皇帝身側抬眉微笑,如清新柳色,舒緩宜人,聞言側頭去看皇帝,一笑宛如稚童:「怎麼我卻認為,大哥好看些?」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路人甲和他的皇帝老爹並排站著,兩人的面容有七分相似,但氣質明顯不同。路人甲年輕些,但皇帝不羈些,若說路人甲是工筆圖,花鳥悠然,細膩工整;皇帝必然就是寫意畫,縱情山水,肆意潑墨。

倪笑鬧當真是26歲的心?16歲還差不多,她的花痴不分場合,胡來一番:「還有比皇帝更好看的人?他人呢?」

只有穿越女才不知大夏朝的靜王爺路雲杉已過世多年吧,皇帝的聲音里有喟然之意:「皇兄早已不在人世了。」

倪笑鬧嘖嘖嘆:「一定是上帝請他做客去了。」

「上帝?」皇后問。

「哦哦,菩薩,菩薩。」倪笑鬧盤腿而坐,「太可惜了,你們肯定好難過。」

皇帝點點頭,轉向我,輕問:「丫頭,陳翰德是你爹爹?」

他不提這茬還好,一提我就忍不住替我娘悲從中來:「是的,皇上。」

皇帝的衣袂輕揚,他俯下身,眸中隱見疑色:「我卻不曾知道他還有個小女兒。」

在這樣一雙晴朗如陽光的眼睛面前,我不自覺地放下了全部的防備,將父母的往事向他和盤而出。我注意到,在講述的過程中,皇後向我投來了抱歉的眼神,皇帝的神色也有些歉意。

路人甲給我遞來一杯水,他一襲藍衣,修長似錦竹,有雙極簇亮的黑眸:「別將實情告訴你娘,金銀花。」

我朝他笑笑,貴為殿下,他卻沒有半點架子,對誰彬彬有禮。不,這一家都和善可親,不似冷漠皇族。皇后坐下來,握住我的手,關切地問:「打算把娘親接來嗎?」

「想過的。」我覺得和她的相處舒適至極,她和她的夫婿像家人一樣愛護著我,而我甚至不是大夏的子民。

在綠島時,很多時候我願意獨自待在夜晚的海邊,長長久久地待著。天大地大,大海像巨大的缺口能吞噬我,卻奇迹般使我感到安全自在。而眼下,這種感覺又回來了,卻是兩個本應高高在上的人帶來。

我不知自己竟哭了,為何今日我的眼淚格外多些?我甚至並不是愛哭之人。皇后伸出手幫我抹了抹臉,皇帝遞過紙巾,順勢颳了刮我的鼻子:「陳翰德若知道有你這麼個有出息的女兒,一定後悔早死。」

皇帝的手很硬凈,像一塊古老的玉枕,冰涼卻沁心。那一刻我好想把臉貼到他的手上,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他的手大而有力,像如山的父輩,是用來承接眼淚的。

而易公子的手,卻是用來捂住眼睛,乖乖跟他走,向著夕陽瘋跑的——狀如偏遠山野的盲婚啞嫁,認識之時,就是相許之期。

我已充分地心知肚明,我喜歡他。即便我的人生會和娘親一樣,早晚凄涼收場,我也喜歡他。

我抗拒不了他,他說別跑,我就聽話地守著自己的心,誰也不跟。

可他知道嗎。

晚飯是在皇宮吃的,我喝了皇后親手配製的葯湯,到了夜間精神稍好,就拉著皇帝說話:「我爹爹是個怎樣的人?」

皇帝並不瞞我:「他是個小打小鬧的貪官,敢做不敢當,被自己的罪行嚇破了膽。」

「這個評價可不大好。」

倪笑鬧並未加入我們的談話,她坐在下席,雙目清澈地和路人甲商討著生意,看來很把易公子的教誨當回事。但路人甲殿下太滴水不漏了,我真為她的追夫計劃擔憂。

皇帝笑了:「關於陳思明,他有個著名的笑話,你會笑我不厚道嗎?」

「陳思明是你爹爹的名字,翰德是他的字。」皇后插口道。

我很喜歡今晚的氛圍,鬆快得像夢想中的家宴,這樣好的皇族,大夏子民有福了。咦,我爹爹是夏朝的臣子,我也算是本朝子民才對呢。我把裝葡萄的盤子拖到眼皮下,慢慢地剝著吃,聽皇后給我講起我爹爹的趣事。

那一年,皇帝還只是皇子殿下,皇后是他的貼身小廝。我爹當時也還年輕,帶了一副白玉棋子去找皇后,名為切磋,實則賄賂。后被皇帝識破,白玉棋充了公,我爹未曾從中撈得好處,只好另闢蹊徑,仗著自己六品官的身份,頻繁地在民間走動,搜刮民脂民膏。他號稱拿人錢財,給人消災,可安排秀才舉子在朝中謀得一官半職。

病急亂投醫的人大把,我爹靠了買官賣官的手段發了家,置下大宅無數,美妾若干。說到此處,皇后著意看了我一眼,但我不是我娘,若她聽到,自會心如刀割。但在我看來,這是情理當中,我娘的情深不渝,實在所遇非人。

我問:「他才六品官,哪有能力安排這麼多人入朝為官?」

皇帝說:「這個問題,有請皇后回答。」

皇后笑盈盈:「我給你打個比方,他們都說我精於醫術,對傷病頗有心得,但名聲嘛,其實是個以訛傳訛的東西。」

「人人都說你是神醫,皇后出馬,妙手回春。」我不解道。

皇后一笑:「我出馬的,都是能醫得好的人。」

我聳肩:「也就是說,我爹打算盤的,都是本就有望當官的人?」

皇帝笑了:「丫頭挺聰明。你爹爹只敲具備真才實學的人的竹杠,他們報國無門,他卻能穿針引線。大的官職是給不了的,但安排到某個府邸當個謀士還是可行的,你爹爹交遊廣闊,這點小方便,他的同僚還是願意給的。至於這幫人的將來嘛,就靠各自的造化了。」

「有真才實學,怎會報國無門?」

皇帝撫掌:「丫頭問到點子上了,這就是我革新變法的原由所在了。科舉制度雖能選拔人才,但還遠遠不夠。我的幾名隨從,哦,就是你也見過的那幾位,就擔負著深入民間選才的重任,不以出身論英雄。」

「那,讀書人都很高傲,怎肯以買官的形式謀得功名利祿?」

皇帝不答反問:「你是願意高傲地發霉,還是曲線救國?韓信若不能承受胯下之辱,何來日後揚眉點兵?」

只和路人甲聊得歡暢的倪笑鬧插了一嗓子:「皇上,你為何不自稱『朕』?」

皇帝在燈火中笑得很隨和:「這是家宴,不是朝堂。」

無法形容得完全,我有多熱愛這個夜晚,這般輕和暖,無語亦動人。若是易公子在場,一切將完美得漂亮。

我想他,像想念綠島的大海,是足夠值得珍惜的安然陪伴。我多羨慕倪笑鬧,她大鳴大放,無論路人甲是否對她有意,她都敢熾熱勇敢地向他示好,我卻做不到。

我連娘親都不如,她有飛蛾撲火的勁頭,我卻近情情怯。

只因這情意,讓我無所適從,它違背了我對自己的教導,它是叫人驚懼的。

你說,別跑。好吧,我不跑,請你來我的夢中身邊,跟我說,君心似我心。只要這一句,我必定不負相思意。

我不跑,但請你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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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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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追夫二人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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