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血肉相連的感情
雷朔還在大聲指斥雷耀:「你有什麼權力坑害別人?你覺得你是受害者嗎?你真是受害者嗎?你跟蘭玲根本不適合,我老早就看出來了!你以為我是害你嗎?現在她不是把你甩了嗎?你哪裡是受害者啊!你在害別人!你有沒有想過,你對得起人家女孩嗎?且不說人家對你一片真心。人家清清白白,什麼都沒做錯,卻被你拿來當幌子。你可知道,她經過了這件事,恐怕也不好找對象了,你知不知道?!」
雷耀被罵得臉色通紅,卻是緊張萬分地注視著司雨,他怕司雨會因雷朔的話而產生共鳴,或者產生誤解。然而司雨的臉色晦澀不明,似乎對雷朔的話真的有所反應。他心頭一陣慌亂,終於失去了冷靜,對雷朔吼出了一句話:「那也全是因為你!我不這樣做……天知道你會對蘭玲做出什麼?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個滅絕人性的東西!」
「什麼?」雷朔的臉漲紫了,狠狠地給了雷耀一拳。
李不言驚叫起來,趕緊撲過去抱住雷朔的拳頭。
雷耀倒在地上,嘴邊溢出了血。他一抹嘴唇,狠狠地朝雷朔看去,便要揮拳。
司雨及時地撲到他身邊,摁住了他的拳頭。這對父子就這麼對視著,宛如多年的仇人。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
不知過了多久,雷朔眼中的怒火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冤屈、不解、傷心和絕望。他重重地嘆了口氣,轉身離開,語氣中竟含著哭腔。聽到他的嘆息聲后雷耀呆住了,目光像黑洞一樣。
李不言怕雷朔氣出毛病,跟他走了。司雨則把雷耀拉到椅子上坐著,用棉球幫他擦去嘴邊的血跡。雷耀的表情是惘然的,獃獃地盯著地面,裡面似乎壓抑著難以言喻的傷痛。
「以前他經常打你嗎?」司雨小心翼翼地問。
「不。」雷耀長長地嘆了口氣,仰頭看向天花板,「這是第一次。」
司雨一驚,一句話涌到了嘴邊,卻不敢說。雷耀和雷朔之間似乎有著深深的誤會。雷朔是否在資本積累的過程中做過殘忍的事情她無法推測,但雷耀說他是個生活糜爛、不顧旁人的禽獸爸爸,她卻覺得雷朔可能被冤枉了。因為今天的爭吵表明,雷朔對雷耀的生活和心理狀態都是非常關心的,他似乎不應該是個不顧家庭的壞父親。
門忽然開了,李不言一臉猶豫和愧疚地走了進來。她看到雷耀嘴角腫著,立即心痛地貼上來:「兒啊,痛嗎?你今天怎麼這麼冒失啊?怎麼能這樣惹你爸?」
雷耀苦笑了一下,愛憐地看著母親:「沒事,一點兒都不痛。我知道他是怎樣的人,沒覺得有意外。」
李不言忽然變得滿面羞愧,猶豫再三后開了口:「媽今天就是來跟你說這事的,其實你爸爸不是像你想的那樣!」
不僅是雷耀,連司雨都怔住了。
李不言一臉難以言語的後悔,低著頭說:「我知道你恨爸爸,大部分是因為我跟你說的那些話,是不是?」
雷耀惘然地點了點頭,忽然異常緊張和恐懼起來。
「其實那些事情都是查無實據,我根本都沒去查,那時媽媽心理不大正常,見他總不來親近我,就恨他,一恨就懷疑,就胡亂猜想,只要他一跟女人接觸,我就懷疑他們曖昧,懷疑多了,就覺得是真的,就向你訴苦,對不起啊……」
雷耀一下子彈起來,獃獃地看著李不言,眼珠子瞪得要掉出來。
李不言不敢看他的目光,悔恨萬分地說:「請你原諒媽,媽不是故意的。當時媽心理不正常,就以為是真的,後來才覺得可能是冤枉了你爸,結果惹得你們父子不和,對不起啊!」她說完這些許久不敢抬頭看雷耀,終於鼓起勇氣卻被嚇呆了。
雷耀正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目光無比鋒利,簡直可以在她的臉上刮出血來。
「你在騙我,是嗎?」雷耀冷笑著開了口,「你現在和他和好了,不想被我攪黃了,所以就騙我是不是?」
「不,不是……」李不言趕緊辯解,雷耀卻根本不給她解釋的機會,「你……你太卑鄙了!我一直為你拼,為你爭,你竟然為了你自己的利益,編出這種謊話來騙我!」說到最後他已經在大吼,「你把我當什麼?白痴的忠狗嗎?!你竟然這樣對你的孩子,你給我出去!我不想再見你!」
因為吼得過於激烈,雷耀的嘴角又流血了。司雨趕緊用手帕按住,回頭憂慮地向李不言示意:您還是時離開一會兒比較好。李不言身體一顫,一副心痛得快要倒地而亡的神情,用嫉妒和受傷的眼神看了看司雨,抽泣著出去了。司雨在心裡嘆了口氣,重新用棉球給他處理傷口。
傷口被重新撕開肯定很痛,隨著棉球的擦動,司雨可以看見雷耀的耳下有根筋在微微地顫抖,臉上的肌肉卻紋絲不動。
「要是痛,你就說出來吧!」司雨幽幽地嘆了口氣。她不僅僅指雷耀肉體上的痛楚,也希望他能把心裡的痛楚也一併宣洩出來。
「沒什麼。」雷耀苦笑了一下,「早就麻木了,只是沒想到媽媽竟然會為了夫妻和睦欺騙我,她以為我是什麼?」
看來雷耀已經認定雷朔就是一個干盡壞事的渾蛋。童年的記憶是一種深植在靈魂深處的東西,是輕易抹殺不了的。既然如此,她似乎不應該再多嘴了。但是她不能不多嘴,因為她不能看著雷耀和父親決裂之後再和母親有隔閡。人莫大的痛苦,就是子欲養而親不在。如果他真的是誤會了父母,那他若干年後一定會後悔的。但如果就在這若干年裡,雷耀的父母出了意外,那等著他的,將是怎樣的悲哀和遺憾?
「其實……」司雨目不轉睛地看著雷耀,小心斟酌著每一個字,「我覺得你媽媽有可能是在騙你,但也有可能沒騙你。你爸爸有可能是那樣的,但也可能不是那樣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雷耀皺起了眉頭。
「我是想說。」司雨凝視著他的眼睛,聲音沉穩溫和,卻有無比有力,「你為什麼不自己去查證一下呢?看看當年到底怎麼回事兒,還有關於你爸爸所謂的『在資本原始積累中犯下的罪』。」
雷耀沉吟了半晌,一下子站了起來,說道:「我立即叫老李幫我查。」
司雨知道他是指私人偵探,柔和但不失堅定地說:「不,你最好自己去查證。通過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自己的感覺……千萬不要假手於他人。」
雷耀如夢中驚醒一般,露出無比激動的神情,接下來卻徹底惘然了,甚至有些惶恐不安。
雷耀終於決定和司雨一起去查證父親的罪過。第一個去問的便是最讓他在意的「小女孩事件」的主人公——莫曉玉。
莫曉玉是十七歲那年到雷朔開的工廠工作的,因為那是雷朔的創業初期,他自己也在一線工作,不知怎麼她就和雷朔鬧出緋聞。當時雷耀只有十二歲,從母親嘴裡聽說父親竟然對只比自己大五歲的女孩下手,氣個半死,之後足足有半個多月沒有緩過勁兒來。現在重撕舊傷,雷耀頗有些緊張。
莫曉玉現在已經三十二歲,嫁給了一個教師,已經育有一個八歲的女兒。雷耀和司雨謀劃了半天,覺得直接去問她肯定問不出什麼,便決定用試探的方式。
他們以雷朔的名義給莫曉玉發了一個簡訊。簡訊內容曖昧不清,主題就是「你還記得當年的情誼嗎」。
雷耀和司雨發了簡訊后就陷入了緊張、獃滯。他們不知道張曉玉會回什麼樣的簡訊,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回簡訊。不過怎麼說,都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不管當初是黑是白,都難說她還會有心情糾纏這舊事。
莫曉玉是沒有回簡訊,而是直接打電話來了。司雨和雷耀措手不及,不知道該怎麼辦。雷耀咬了咬牙,硬著頭皮接了電話,用雷朔的口吻跟莫曉玉說起話來。
雷耀和雷朔雖然是父子,口音有點兒像,但畢竟比雷朔年輕了三十歲,肯定無法做到以假亂真。但莫曉玉並沒有在意這一點,一來她和雷朔已經十幾年沒聯繫了,再說她現在也異常地激動:「雷叔叔,我當然記得您對我的恩情,您對我的恩情我一輩子都記得。當時我媽媽生病了,沒錢醫,是您借錢給我們,還不要我們還。看我身體不好,還調我去輕鬆的車間上班。我一直都記著。您現在好嗎?我能去看看您嗎?我經常把您對我的恩情跟我兒子說,想叫我兒子認您為干爺爺,我可以去看看您嗎……」
敷衍完莫曉玉后,雷耀惘然了。他獃獃地看著地面,嘴角不斷地抽搐,眼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要噴薄出來。司雨知道他一定在痛悔自己錯怪了父親,便試探著說:「那我們現在回家好嗎?」
「不。」雷耀忽然仰起頭,沉著嗓子說,「不還有其他當事人嗎?我們應該再去問問。」
司雨發現他表情沉重地注視著遠方,臉上滿是惘然和慌亂,眉頭微微地抽搐著,似乎心裡有兩股力量在劇烈地交戰。
司雨啞然,她把雷耀內心的痛楚看得太簡單了。不管怎麼說,那是他曾經深信不疑的事情,沒這麼容易被徹底扳倒。他還需要一些時間,及更多的證據。
對其他當事人的走訪也很順利,事實果然如李不言所說的那樣。雷朔的風流事有八分是假的,剩下二分也是查無實據,完全可以看作李不言的臆想。雷耀獃獃地站在風中,滿臉的迷茫、痛悔和驚惶。他的樣子就像個犯下了滔天大錯的孩子,對自己的錯誤感到難以接受,甚至恨不得通過失去記憶來逃避。
「我們接下來就要去調查你爸爸的『原罪』了嗎?」司雨輕輕地問他。
「不。」雷耀輕蔑地一笑,「這個『原罪』,其實也可能是我想當然地加上去的。當時因為對爸爸有猜疑,心態改變了,所以別人說什麼就信什麼,寧願相信壞的,也不願意相信好的。現在想來,跟我說這些話的,都是我一個兒時的玩伴,他的爸爸是我爸爸的生意夥伴。生意上的夥伴就是這樣,今天是朋友,明天就可能是敵人。在一起合作的時候也可能存著二心,準備隨時擺對方一道,我不該相信他的話,至少該去查證一下……」
司雨默然了,原來雷朔的「原罪」也是一座羅生門。立場不同,所認為的真相就不同。這世上誤會和偏見產生的原因,不外乎如此。
即便如此,雷耀還是走訪了相關人等。反正已是十幾年前的舊事,該浮出水面的都浮出水面了。雷耀對這些事件的調查也沒有遇到阻力。結果和調查「風流債」一樣,都是「莫須有」的罪名。雷耀徹底迷茫了,茫然地坐在車上,一臉的自嘲自怨的苦笑,眼中卻無聲地流淌著熱淚。
司雨覺得是時候了,試探著問他:「我們可以回去跟爸爸談談了吧?」
雷耀苦笑了一下,聲音竟像幽靈一樣輕飄:「你是說我該回去和爸爸和好,對吧?可是我覺得已經不行了呢!」
「為什麼?」司雨感到匪夷所思,「你不已經發現那些都是誤會了嗎?」
「怎麼跟你說呢?」雷耀苦笑著揉了揉頭髮,熱淚滾滾而下,「不錯,我已經知道那些都是誤會了……但那些只是我們父子間的矛盾的起因。就好像一顆種子……而我和父親之後又……誤解,甚至還多次……互相傷害過。是的。那時的誤會的確是起因,但也只是一顆種子而已,而我們現在的矛盾,已經成為大樹了。我們再也沒辦法把大樹還原成種子……即使把根刨去,樹榦卻依舊存在……你明白嗎?」
司雨啞然,她雖然不是很懂雷耀的意思,但覺得他依稀是在說他們父子間的矛盾已經積得太多,已經回不去了。她覺得雷耀不該這麼悲觀,但仔細一想,覺得恐怕真是如此,她不是沒看過雷耀和雷朔的衝突。她從沒見過有哪對父子之間有如此大的矛盾。他們之間能不能盡釋前嫌,她真的沒有把握。
雷耀載著司雨回了家,兩個人都悶聲不響。雷耀一回家就進了房間,司雨則茫然地在門口徘徊。對面的鄰居爬上了天台,把自己養的鴿子都放跑了,然後就找了個斧子砸鴿子窩。他一直都喜歡養鴿子,但不知為什麼不願意繼續養了。司雨感到很詫異,但並沒有打算深究。歷來能讓人放棄一生的愛好的,只有痛徹心扉的痛苦。她這裡的痛苦已經太多了,沒有空間容納別人的痛苦了。
以後的幾個小時,司雨的心裡都沉甸甸的。腦中總是反覆出現鄰居砸鴿子窩和放鴿子的畫面。她一開始不知道為什麼,後來卻明白了。鴿子和巢之間的關係,不就是子女和父母之間的關係嗎?現在鄰居在她的面前趕鴿子毀巢,難道是老天在給她啟示,雷耀和雷朔的關係已經無可挽回了?司雨感到胸中難以言喻的氣悶,忍不住想再看看鴿子巢現在的樣子。
啊!司雨走到門外就呆住了。鄰居的天台和周圍的房頂上全是一片羽毛耀眼。鴿子全都回來了!帶著光輝,圍在主人身旁。它們的主人無比痛悔和自慚形穢,滿眼流淚地看著它們,身體劇烈地抽搐。司雨就好像醍醐灌頂,知道該怎麼對雷耀說了!
她跑到雷耀的房間,把雷耀拉出來。聽了司雨講的來龍去脈,再看鴿子們的時候,雷耀也頗為震動,獃獃地看著它們,若有所悟。司雨知道是時候了,小心翼翼地說:「我知道這也許有些抽象。不過,你看這巢和鴿子,不就像父母和子女嗎?不管巢變成什麼樣,甚至被毀了,鴿子依然會回來,我想不管父母和子女之間鬧成了什麼樣子,子女依然會像鴿子歸巢一樣回到父母的懷抱。」
雷耀茫然地站著,似乎沒什麼反應。司雨卻能感覺到他心裡的冰在融化,她似乎可以聽見他心中的寒冰破碎的聲音。他在原地獃獃地站了一會兒,轉頭便去了父親的書房,在那裡等到父親回來,和他談一整夜。
俗話說,打斷骨頭連著筋。歷來只要願意和解,親人之間很少有無法和解的。雷耀和雷朔之間很快就冰釋前嫌,感情和以前一樣——不,應該說是猶勝從前。雷耀這才想起,父親還曾是自己的偶像,回想自己之前和父親的敵對,簡直像是一場夢。這件事對他的影響很大,他的臉很快就變得布滿笑意,神情也變得前所未有的陽光。司雨欣慰地看著,笑得有些凄楚。她知道她自己的事情也該解決了,雖然有些痛苦,有些凄涼,但她應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