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喜結連理枝
觀音婢瞧了眼外面天色,而後將臉埋在掌心中犯了愁。現下日頭當空,這時候怕是眾人連早飯都吃過了,撇開這些不提,這幾日府中李世民的平輩幾乎全在,昨夜觀音婢新婚,竟一覺睡到現下,眾人又該如何看她?
觀音婢正懊惱著,又見門被人推開,她慌忙躺好,將被拉到頭上蓋住,假意自己還未起來。
耳邊傳來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繼而是李世民平淡的聲音:「我知道你醒了。」觀音婢知道這麼裝睡也不是辦法,緩緩將被子拉開一條縫,見李世民正站在床邊睨著自己,遂認命般從床上坐起:「你不是說叫我?」李世民神色有些奇怪,他說:「我叫了。」觀音婢摟緊被子,神色帶著驚恐:「我自小便睡不踏實覺,你若是當真叫了我,我定然會醒的。」說到這點,李世民頭也有些疼,他走到一邊端過來一個空盤子,對觀音婢道:「這裡面原本有一塊青團。」觀音婢下意識的舔了下嘴唇,而後獃獃問:「怎麼了?」原來,在觀音婢躺下后沒多久,李世民便起來了,到底是剛成親,內里感覺無法言說,總而言之,李世民心中一直隱隱興奮。他緩步踱到觀音婢床邊,凝神細望著她,見她並無轉醒的意思,乾脆托著腮趴在觀音婢的手邊。他不時伸手戳一下觀音婢的臉頰,觸手質感細膩,李世民又忍不住捏了兩下。觀音婢皺眉翻了個身,依然沉睡。此時天色將亮,李世民起了逗弄的心思,側頭正見床邊的小几上放著塊青團,便小心翼翼剝開,而後放到了觀音婢的唇邊。
觀音婢初始微微躲了一下,李世民又將糰子向前遞了遞,輕輕碰了碰她的嘴唇,但見觀音婢抿唇,而後便張嘴將青團吃了,可自始至終都未睜開過眼睛。李世民在一邊瞧得直傻眼,無論如何那糰子也是極黏口的,觀音婢即便不被內里餡的香味熏醒,也是被要自己黏醒的吧?但竟然都沒有,觀音婢睡得很穩。
李世民向觀音婢解釋完空盤子與自己為何未叫觀音婢起床之間的關係后,屋中有長達半柱香的沉默。觀音婢一張臉似是能擰出血來,她悄悄抬頭看著李世民,李世民也正好低頭去瞧她。兩個人視線一對上,皆再也忍不住,紛紛笑出聲來。
觀音婢笑夠了,抄過身邊枕頭砸著李世民:「那你怎麼沒將我搖醒?」李世民任由觀音婢揮著枕頭捶自己的胸口,見她捶夠了,才一把將她的手抓住:「你定然是累極才會如此,我怎麼忍心吵你?」他矮身坐在觀音婢身邊,抬頭揉了揉她的長發:「我已與他們解釋過,說你昨日著涼今早發了熱,你不要擔心。」觀音婢點點頭:「但還是要去給母親請安的,我這便起來了。」此番征遼,李淵乃是督糧官,竇氏知道此消息后,不同於以往,她接連幾夜,夜夜心悸,總是歇息不好,遂向李淵要求此行同往,李淵自然是不同意,直道竇氏胡鬧。竇氏並不與他爭吵,只是將自己的心意表達之後,該如何還是如何,李淵見狀,也知自己拗不過她,最後只好應下。從那之後,竇氏便整日跪在佛堂中念經,今次也不例外,觀音婢與李世民到時,竇氏正跪在佛前祈禱。
觀音婢將竇氏扶到椅子中,乖巧的奉了茶。竇氏喜歡女兒,無奈只生出了李昭一個,且觀音婢又是李家頭一個媳婦,竇氏自然怎麼瞧怎麼喜歡。竇氏親切的將觀音婢拉到自己身邊坐下,觀音婢下意識去瞧李世民。
李世民笑了笑,跟著坐在竇氏身邊:「母親,觀音身子好些了,特意來給您請安。」竇氏慈愛的撫了撫觀音婢的手背:「眼下早晚還是有些涼的,身子骨不舒服便在屋裡歇著,有什麼想要的便吩咐下人去做,我們都是一家人了,母女之間哪來那麼多見外呢。」觀音婢有些愧疚的低了頭,訥訥應道:「母親說的是。」竇氏又將李世民的手拉過,覆在觀音婢手上,叮囑道:「觀音年紀小,嫁到家中來又沒個熟悉的人,這幾日你便莫要忙別的了,好生陪陪她,現下這世道註定你二人聚少離多,要珍惜這些時間。」說著,竇氏嘆了口氣:「我聽聞高大人這幾日回了大興永興里,路途不近,你二人回門便多歇上幾日。」李世民原本也是如此打算的,遂順勢應了下來。
觀音婢成親后,在唐國公府的日子過得很不適應,府上的一干人等瞧見她都稱一聲少夫人,這三字聽在她耳中每每皆如炸雷,所幸這樣的日子只過了三日。
三日後,李世民陪觀音婢歸寧永興里。兩人起了個大早,觀音婢坐在馬車中時尚有些犯困,她微微靠在車壁,隨著馬車的輕微顛簸不時點頭。李世民則穩坐在一旁為她剝著楊廣賜的荔枝,一顆顆紅果在李世民修長的指間霎時只剩白肉。
觀音婢打個盹的工夫,小几上的玉盤中,白胖圓潤的荔枝早已鋪得滿滿登登。李世民拿過一旁早已備好的帕子仔細擦了擦手,對觀音婢道:「吃吧,也不要吃太多,會上火。」觀音婢雙頰泛起駝色,伸手拿起一顆,先遞到了李世民的嘴邊:「你先吃。」觀音婢知道荔枝珍貴,現如今也並未到吃荔枝的時節,想必眼前這一小盤御賜大約連李淵夫婦都未嘗到,觀音婢心中過意不去。
李世民握住觀音婢的手,轉了個彎,荔枝又回到觀音婢嘴前:「你是我的夫人,有什麼好的我自然全都給你。」李世民將玉盤放在觀音婢手中,而後拿起一直擱在手邊的捲軸,一邊展開一邊道:「也不知舅舅喜不喜歡這份禮物。」李世民聽聞高士廉喜愛字畫,此次歸寧,特意搜羅了不少大家真跡獻於高士廉。一路上他反覆將這些捲軸打開,臉上帶著些忐忑。觀音婢暗覺好笑,聽聞唐國公李淵七歲便襲封爵位,身為唐國公嫡次子,李世民想必從小便被人阿諛奉承,哪裡會討好旁人?是以他眼露怯意的模樣當真是有些可愛。
途中,觀音婢困極,又睡了幾次,李世民擔心觀音婢睡不踏實,便伸手將人抱到軟塌上。
他這廂堪堪將人放平,手還未等從觀音婢身下抽出,便聽身後傳來一聲明顯是受到刺激之下,無法控制聲量的驚呼。
李世民回頭掃了一眼,但見車夫捂著眼睛站在原處,兩股戰戰,將聲音壓得極低:「少爺,我並不是有意要偷窺您與少夫人,只是眼下已快到晌午,前面便有個小鎮,不知少夫人要不要去吃飯?」李世民回頭見觀音婢睡得正香,不忍將她叫起,便給了車夫一些銀子:「找個安靜的地方將車停好,你去吃飯吧。」車夫眼睛轉了轉,稍稍將併攏的十指分開些,透過指縫瞧著李世民,神色尷尬:「少爺是想將車停在隱晦之地么?」李世民覺得「隱晦」同「安靜」的意思差不多,便點頭,又強調道:「最好是沒有行人往來,懂了么?」車夫一邊坐回原處,一邊點頭:「懂了懂了。」心中卻想著他家少爺原本很是克制矜持的一個人,現下娶妻之後便不同了,竟如此急色,光天化日之下便要做那種事,當真是色令智昏,色令智昏啊!
四日後的傍晚,馬車到永興里。高士廉先眾人幾日抵達,接到消息后,已在後院擺席,算是迎接兩人。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吃了頓飯,高氏許久沒有與自家女兒見面,散席后便拉著女兒的手回到屋中敘舊。
人散去后,長孫無忌坐在桌邊沒有動地方,只是偶爾拿眼去瞧李世民,而後再暗自嘆口氣。
現下李世民與觀音婢生米已煮成熟飯,長孫無忌覺得自己再瞧他不順眼也沒用,遂只能大慈大悲的接受了這位郎舅。他拍了拍李世民的肩膀:「要不要四處走走?」兩人在院中散步。
李世民面色凝重:「過幾日我便要去遼東,你可否要同行?」長孫無忌神色帶了猶豫,須臾道:「朝中有關楊玄感的傳聞,想必你也聽過,這幾日我瞧楊玄感時不時便登門來找舅父,他雖說是聊天,可我總覺得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是以我想留在東都,確定了楊玄感確無二心,再做下一步打算。」乍一聽到楊玄感的名字,李世民也是眉頭一皺:「前些日子我瞧他總來府上,說是求見父親,但父親一直以身子不舒服為由拒絕了他,我聽聞那楊玄感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還好奇他怎麼沒了聲響,不成想他竟換了人下手。」長孫無忌目視遠方:「外患不除,內憂不止,這大隋……」長孫無忌的話還未完,便見有一道身影風風火火從門外沖了進來,細聽之下不難聽到嗚咽聲。
李世民的視線一直隨著那道身影,直到那人邊喊著「姑姑」邊消失在高氏的房間門口。
長孫無忌扶額,與李世民解釋道:「這是我大表弟高履行,這幾日日日都是這副德行,問他什麼都不說。」再說高履行,甫一進門便撲在高氏的床邊,生生打斷了觀音婢與高氏的談話,他涕泗橫流,抱著高氏的胳膊:「姑姑,我又被打了。」高氏亦十分無奈,問:「今日又被誰打了?」觀音婢在一旁聽得直流汗,高氏竟用上了「又」字,可想而知她這大表弟已不是頭一次被打。
楊廣遷都洛陽,高士廉在朝為官,本欲全家東遷,后考慮到母親年事已高,實在受不住折騰,這便留了妻子鮮於氏同嫡子女在大興照顧,他只帶了妾室張氏等人前往洛陽。高履行現下已滿十歲,雖未到入國子監的年齡,但卻也好學,鮮於氏便將高履行送到城南的一家學堂,那學堂雖是私人而設,但夫子卻與國子監司業有些關係,是以若非達官貴人家的子弟,旁人是進不去那地方的,授業的環境倒是上乘,但凡事有利有弊,既然大家同為官家子弟,難免會出現恃強凌弱的情況,高履行便因父親高士廉不在身邊,時常被同窗們嘲笑排擠,有些世家子弟甚至會仗著家中實力雄厚對其他孩子動手,這事即便鬧大了,大人也只會推諉是孩子不懂事,並不能如何,時日久了,仗勢欺人之人嘗到了甜頭,高履行時不時便會被修理一番。
之前,高履行跑回家中之後,鮮於氏只會心疼的叫下人替他處理傷口,而後問一問對方是何人,最後再叫他息事寧人,但自從高氏來了之後,除去鮮於氏所問之外,她還會同他講該如何提防對方。因高氏的提點,高履行已成功避過幾次刁難,但今日他下課有事耽擱走得晚了,又被人給打了一頓,這會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觀音婢伸手撫了撫高履行的頭頂:「對方為何人?」高履行哽咽,上氣不接下氣道:「國子……國子祭酒的外甥,京兆尹的遠房表弟家的兒子,還有……還有記不清了,那些人說,他們家人都是大官,都比父親官職高。」觀音婢揉了揉眉心,國子祭酒與京兆尹,的確不是什麼好惹的人,高履行被打本就委屈,觀音婢也不能勸大表弟以德報怨,遂嘆了口氣,準備一會去同舅舅說說,在府上為高履行請個老師,也省去這些麻煩。
高履行一直窩在高氏身邊,娘倆也不方便再說些什麼,又安慰了高履行一番,觀音婢便起身回房了。進屋時李世民正倚在床邊打盹,瞥到屋中只有一張床,觀音婢心中一緊,下意識放輕腳步,轉頭便要走。
「你做什麼去?」聽到聲響后,李世民打了個哈欠,閉著眼道:「東跑西跑的你也不累?」觀音婢腳步一頓,悻悻道:「以為你在歇著。」說話間又朝裡屋走了幾步:「一會我要去找舅舅說些事,你莫要等我了,先歇了吧。」許是顧忌觀音婢年紀尚小,兩人成親后李世民很是自覺的歇在隔間,時日久了,這便成了約定俗成之事。觀音婢有些頭疼的嘆了口氣,這屋子沒法打地鋪,她又不能與李世民分房睡,但對於與男人同榻而眠之事,她實在是有些不適應,便想著借高履行之事與高士廉多聊一會,待李世民歇了她再另找個屋子便是。
觀音婢舉步要走,忽覺腕上一緊,等她反應過來時,人已坐在了李世民的腿上。
「你……」觀音婢臉霎時變得通紅,僵坐著不敢動。
李世民暗地裡揚唇笑起來,而後貼在觀音婢耳邊道:「你我已是夫妻,你跑什麼?」李世民的聲線本就低沉,此時隨著夜風入耳,聽的觀音婢心中一陣輕癢:「我……我。」李世民伸手攬住觀音婢,將下頷擱在觀音婢肩上,語氣溫柔:「我一直在等你適應我,答應我要快些,好么?」觀音婢慌亂的點頭,心幾乎要跳出胸腔,也不知李世民是不是感受到了她的窘迫,這才大慈大悲的放開了手,將觀音婢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去找舅舅是有什麼事?」觀音婢不敢看李世民,低著頭將高履行之事與李世民如實交代。李世民聽后雙手枕在腦後,向床上一躺:「這種事還用麻煩舅舅?你當你男人是死的?」觀音婢覺得臉上已經燙的能煮熟個雞蛋,顧自忽略那幾個字,吱吱唔唔道:「唔,原本,原本是這樣打算的,畢竟要從長遠考慮,那你你,你是有什麼辦法么?」李世民騰出只手一拉,觀音婢便倒在了他的懷中:「你現下已有了我,日後只管去做你喜歡之事,這些心交給我來操。」隔日一早,高履行一臉沮喪的邁出府門,心情沉重的猶如清明時去上墳,他正要上馬車,忽聽一聲口哨聲在他身旁響起,他偏頭一瞧,見李世民抱肩站在不遠處,似是等待已久般,對他道:「怎麼這副模樣?」高履行先前只在觀音婢成親那日見過李世民一次,一直覺得這個姐夫面上雖時常帶笑,但總給人拒人於千里之外之感,瞧著有些不好接觸,是以從未敢與他親近,這冷不防見他對自己笑顏如花,高履行嚇得連連後退,囁嚅道:「姐……姐夫。」顯然,李世民對這個稱呼很是滿意,他笑著朝高履行招了招手:「走,我與你一起去學堂。」高履行聞言大張著嘴:「你與我一起去?」李世民將手搭在高履行的肩上:「怎麼?你還有同伴么?」高履行低頭絞著手:「先前還有斛斯逸,只不過他這幾日去了洛陽。」滿朝姓斛斯的也沒幾個,是以高履行一說出這個名字,李世民便猜到這個斛斯逸十有八九是兵部侍郎斛斯政的兒子。
李世民拍了拍高履行的後背:「男子漢大丈夫,成日低著個頭成何體統。」高履行哀怨的瞧著李世民,若是他整日被人追著揍,走路也是抬不起頭來的吧?他雖是這麼想,但也不敢忤逆李世民,他聽說這個姐夫在他這個年紀時已能上陣殺敵了,遂老實的抬起頭,但面上仍是畏畏縮縮。
此時街兩邊已有小販出攤,兩人路過一個賣鏡子的攤位,李世民扳過高履行的臉,讓他對著銅鏡,道:「你要記得這副模樣。」見高履行不解,他又道:「這會是你的同窗們日後見到你時的模樣。」李世民與高履行一同去了學堂,將要進門時,迎面遇上了高履行的授業老師,三人一見面,老師見到李世民時愣了一下,問:「敢問閣下是?」李世民頷首:「晚輩李世民。」老師的膝頭髮軟,又問:「敢問是唐國公家的撫軍將軍?」李世民笑了笑:「正是。」又將高履行推到身前:「舍弟在此求學,想必沒少麻煩老師,今日晚輩得空,特意來拜訪老師。」李世民雖說是拜訪,但卻是空手而來,老師的臉一白,知道李世民此番是頂著唐國公的名諱來給自己下馬威,他這是在告訴自己,能見到李世民本人,於他來說已算是賞了天大的面子,再想到自己之前縱容其餘學生欺負高履行二三事,面上血色盡褪,忙朝李世民行了一禮:「不敢當,不敢當。」李世民笑了笑,又抬頭望了望天,狀似喃喃自語:「都這時候了,人也差不多該到了。」老師以為李世民在與自己說話,忙回:「是啊,學生們都已在屋中等著了,不知將軍可否要賞光進屋旁聽?」李世民朗聲笑了笑:「也好,晚輩聽聞近日這學堂秩序有些混亂,這便求著朋友派了些兵過來鎮守,左右大家都是粗人,今日不如也與晚輩一同被這學問熏陶一下。」老師:「……」老師手握書本,顯得有些拘謹,講課時話語都極其不連貫,視線總是不受控制朝四下飄,在觸及到屋外手持長矛寶相莊嚴站立著的軍士時,總是忍不住想跪在地上。
李世民穩坐在最後,翹著二郎腿,在高履行時不時轉頭來看自己時朝他擠眼睛,而後無聲示意他好生聽講。
老師將眼前這一切都看在眼裡,無奈不敢出聲,戰戰兢兢的講了一會便靠在前排的桌邊,揉著眉心道:「今日我身子不舒服,大家各自回家吧,方才教的那些記得回去鞏固一下。」言罷又心虛的瞟了李世民一眼,兩人視線一對上,老師又慌忙低下頭去。
李世民無意為難,見老師白著臉,覺得自己目的已達到,便趁學生們收拾課本的工夫悄無聲息站起身去安頓外面的軍士,他從懷中掏了銀票,口中道:「哥幾個辛苦,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還望兄弟們笑納。」眾人推託不成,最後將銀票收下,整隊撤離學堂。李世民好整以暇站在門口等著高履行,學生們魚貫而出,走在最前的幾名學生遠遠瞧見李世民下意識駐了足,而後向一旁繞開了幾步,緩慢行至李世民身前,而後再一溜煙的跑出門去。李世民饒有興緻的瞧著那幾個人落荒而逃的背影,彷彿瞧見了小時候一言不合掀了老師桌子被李淵追著打的自己。
學生們幾乎都走得差不多了,高履行才慢吞吞踱步出來,臉上還帶著些忐忑。
李世民問他:「今日有人為難你?」高履行搖搖頭,須臾道:「可是姐夫你與姐姐走之後他們還是會打我的,之前我與輔機表哥說了這事,輔機表哥雖然表面上嫌棄我不夠男子漢,但是隔日再來學堂,我瞧見欺負我的那幾個人臉都被人打腫了,我覺得這是表哥的行事風格,可他們被打了還是會來拿我撒氣的。」高履行說著眼中便包了淚,忙抬手胡亂擦了一下。
李世民心中一軟,抬手撫著高履行的頭頂:「有姐夫在你怕什麼。」高履行鼻頭髮酸,有姐夫在他自然是不怕的,今日瞧見李世民坐在他身後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心安,他只盼望著今日能夠過得慢一些,但姐夫是將軍,總要離開的……李世民乾脆蹲下身,抬頭盯著高履行:「姐夫保證日後再無人敢欺辱你,但是你自己也要強大起來,這幾日你照著姐夫說的做,怎麼樣?」高履行紅著眼圈點頭。李世民笑時,左頰有個淺淺的梨渦,他揉亂了高履行的頭頂:「走嘍,回家嘍。」兩人到家時,觀音婢正在床上補眠,昨夜李世民洗漱歸來,非要與自己談天,初始兩人就楊玄感一事發表了各自觀點。
楊玄感欲投李淵被拒后,轉而找上了高士廉,但聽長孫無忌之意,高士廉大約也覺楊玄感並非可靠之人,固與他也不算太熱絡,是以觀音婢認為,楊玄感並不會是什麼威脅。
但李世民顯然不這麼想,他拍了拍自己身邊的地方,壓低聲音對觀音婢道:「你過來坐。」觀音婢見李世民神情少有的嚴肅,覺得李世民的話大約很是重要,便依他所言坐了過去,兩人面對面而坐,氛圍很是莊重。
李世民皺著眉:「你好生想想這些年來舅舅身邊可有與楊玄感共同的好友?」觀音婢凝神靜思,半晌搖了搖頭:「這朝中這麼多人,我以為共同好友固然是有的,只是我並未關注過此事。」李世民手虛握成拳,低頭抿著嘴笑,而後又故作嚴肅的抬頭望著觀音婢:「這事也怪不得你,我日後自會多加關注,天色不早了,我瞧你也累了,快些過來歇著吧。」而後趁觀音婢不備,緊緊抱著觀音婢的手臂不鬆手:「入夜天氣有些涼,我替你將床暖好了,你快些上來吧。」觀音婢:「……」大約是那床的確被李世民焐得極暖,觀音婢竟鬼使神差的躺了下去,而後她轉頭瞧著坐在床邊的李世民:「那你……」李世民彈指將燈熄滅,而後極快的掀被鑽了進去:「我自然也要睡在這,我也怕冷啊。」觀音婢從未與男子如此親近過,當下從床上一躍而起,眼睛還不能適應黑暗,她只能憑著感覺去瞪李世民,但瞪了片刻之後發現自己應該說什麼呢?原本也不能趕李世民去其它房間歇著啊。
觀音婢又悻悻躺了回去,覺得自己有些沒面子,正鬱悶時察覺到方才一直很安靜的李世民在身邊動了動,而後對自己道:「這床被子便是一條線,你夜裡睡覺老實些,莫要越過來。」再然後身子一轉,留給了觀音婢一道背影。
觀音婢盯著李世民的後腦勺盯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時才隱有睡意,剛歇下沒一會又察覺到身邊人輕手輕腳的起床,遂又醒來,困眼朦朧瞧著李世民洗漱更衣,直到他整理完畢徹底消失在屋中,觀音婢才終於得空歇息。
李世民放輕腳步行至床前,見觀音婢睡得小臉通紅,情不自禁伸手揉了揉,觀音婢覺輕,登時睜了眼,見是李世民,這才放下心來,她擁著被子從床上坐起:「你出去做什麼了?」李世民撩袍坐在床邊:「早上陪著履行去了趟學堂。」不肖李世民多說觀音婢都知他的用意,觀音婢哭笑不得:「敢問你是如何折磨老師的?」李世民尷尬的清了清嗓子:「並沒有折磨,只是請軍中的諸位將士們一同聽了課,我以為大家亦受益匪淺,臨走時很是開懷。」觀音婢一時不知該如何言語,竟讓軍士鎮場,這事放眼天下大約也只有李世民能做的出來了。
「履行這孩子生性膽小,需要有人為他撐腰,左右這幾日我也沒什麼事,我們不妨在這多歇幾日。」對此觀音婢自然是喜聞樂見的,唐國公府待她不薄,她亦很喜歡唐國公府,只是相比之下還是自家能使她放鬆一些。
晚飯時,高履行的情緒明顯比往日要高,飯都照平常多吃了一碗,吃完飯後便寸步不離粘在李世民身邊,鮮於氏與高士廉面面相覷,生怕自家兒子耽誤了李世民與觀音婢的私事,正欲開口呵斥,不料李世民拍了拍高履行的肩膀:「舅父舅母,我與履行十分投緣,這幾日便讓他跟著我吧。」高履行十分高興,觀音婢也十分高興,既然李世民這麼喜歡她家表弟,那麼這份心意也是不舍晝夜的吧……當晚,高履行纏著李世民與他講千古名將的事迹,觀音婢笑著摸高履行的頭,誇讚道:「履行既有這方面的興緻,定要多與你……與你姐夫學些本事。」李世民見觀音婢一副雀躍的模樣,也知她定是要去高氏的房間,雖知兩人新婚,高氏定然不會讓觀音婢留宿,但心中卻仍有不舍,他直直盯著觀音婢,問:「你要拋下我了么?」高履行聞言忽然抬頭盯著觀音婢,可憐兮兮道:「姐,你別不要姐夫,他今日是因為我才忽略了你。」觀音婢知道自家弟弟心思細膩,生怕他自責,只好柔聲道:「我與你姐夫逗趣的。」高履行仍有些不放心,走時亦是一步三回頭的,李世民直誇這孩子有前途,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孩子。
想起前些年坊間遍傳的有關撫軍將軍冷血無情殺人如麻的傳聞,觀音婢斜著眼睨李世民:「你為他撐腰是好意,可莫要好心辦了壞事,要掌握好度。」李世民受教般點頭,正要躺下,又聽觀音婢問:「我好像有些時日未瞧見白熠了,她被你打發回軍府了?」說到白熠,李世民心中也有些煩躁:「誰知道他跑去哪裡了,我一直在找他,卻始終未找到,如此視軍法如無物之人,待我尋到他定要好生賞他一百軍棍。」觀音婢挑眉,原來她竟是一走了之了么?這倒是大大出乎了觀音婢的意料,她原本以為白熠會對李世民袒露心跡,想來她對李世民是用情至深,竟不顧七禁令五十四斬私自逃離,能邁出這一步,也是需要一番勇氣的。
自打來了大興,因夜夜與李世民同床的緣由,觀音婢覺得自己總是處在一夜無眠的狀態,每日醒來心情也不怎麼愉悅,但高履行不同,自打李世民來了大興,高履行覺得自己越來越喜歡出門了,走在街上的感覺都照以往不同。
高履行這幾日正在與李世民學傍身的功夫,雖是花拳繡腿,但與學堂上那些人打起架來也斷不會再吃虧。李世民讓高履行好好練一練基本功,而後便帶他去實戰。一提實戰,高履行面上又露出膽怯之意,他抱著木樁瞧李世民:「姐夫,我們去哪實戰啊?」李世民正坐在一邊望著風景,聞言偏頭瞧他,朝他一挑眉:「之前找過你麻煩的,一個都不要放過。」高履行知道自家姐夫神通廣大,那些京兆尹一流向來都不放在眼中,只是有李世民做他的靠山,他雖是不再擔驚受怕,但要讓他去主動挑釁,他還是不敢的。
李世民知道這事不能急,便和顏悅色與他道:「姐夫不能跟你一輩子,明日起你便獨自去學堂,若路上遇到欺辱你之人,你莫要手軟,若是打不過,便記下那些人是何人,姐夫替你出氣。」高履行雖是膽小,但想事情的目光卻不短淺,他也知李世民日日陪著他並非長久之計,便壯著膽子答應了李世民。
隔日一早,高履行早早起床,出門時下意識去瞧門旁,卻再不見李世民的身影,他咽了口唾沫,心中有些忐忑,試了幾次卻始終無法邁出腳步。他生氣,捶了捶自己的腿,強迫自己要像往日姐夫在他身邊那樣,昂首挺胸堂堂正正,他在心中勸慰自己,最壞不過是再被人修理一頓,左右先前已被修理了那麼多次,這再多幾次也無所謂。
高履行沿著長街往南走,初始腳步還算輕鬆,待到學堂門口時,雙腿便復有些哆嗦。恰逢國子祭酒的外甥趙廉從馬車上下來,瞧見高履行在門口踟躕不前,卻未敢像以往那般上去找麻煩,他娘說了,高履行的姐夫並非一般人,是他家惹不起的,是以讓自己收斂些,不可再胡來。趙廉遂目不斜視的從高履行身邊路過,生怕自己一個眼神不對被李世民尋到什麼把柄前來找麻煩。
高履行見趙廉進了屋,短暫猶豫后,也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託了李世民的福,老師現下見到高履行時亦是高看一眼,竟會主動與他說話。高履行恭恭敬敬朝老師行了一禮,而後回到自己的座位,回顧自己方才來時的這一路,深覺艱難。
少了李世民的庇佑,高履行一整日雖相安無事,但心一直都提在嗓子眼。在暗中觀察高履行的趙廉此時也瞧出了些端倪,他朝坐在他身邊的京兆尹家遠房親戚使了眼色,兩人在下學時不緊不慢跟在高履行身後不遠處,幾人沿街行至一處僻靜衚衕,趙廉這才開口叫住了高履行:「喂,今日只有你自己么?你姐夫呢?」高履行腳步猛然一頓,迫使自己挺胸,而後回頭瞧著趙廉,道:「我姐夫回洛陽了。」乍一聽此消息,趙廉喜上眉梢,跟在他身邊的幾個人亦俱都鬆了口氣,趙廉這才上前幾步,譏笑道:「哦?那你的好日子是過到頭了嘛。」說著伸手便去拉高履行的衣襟:「這幾日你倒是揚眉吐氣了。」高履行下意識去推趙廉,趙廉不防,摔了個倒仰,從地上爬起來后可以說是怒不可遏,他朝著身後一揮手,三五個人全都圍了上來。
高履行自知今日難逃毒打,卻再也不願坐以待斃,腦海中將李世民交給自己的那套招式過了一遍,便開始閉著眼亂打一氣。耳邊的慘叫聲一聲接著一聲,良久后高履行謹慎的睜開了一隻眼,卻見趙廉等人白著臉躺了一地,此時見高履行睜眼望著自己,面上皆帶了驚懼,連連匍匐著後退,最後從地上爬起來作鳥獸散。
高履行不可置信的瞧著自己雙手,心中一陣雀躍,轉頭便朝家中跑。
待高履行的身影消失后,李世民從暗處緩步步出,無奈的搖了搖頭,扔掉手中方才助力的那些小石子,撿起高履行落在地上的書袋,扛在肩上一步三晃的跟在高履行身後回了家。
再說趙廉被高履行閉著眼一頓亂打,臉上青腫,受了傷回家后,正在院中吃著瓜果與其他夫人談天的趙廉的娘一眼便瞧見了自家寶貝兒子的狼狽模樣,當下便發了火,撇下一干夫人,疾行過去,拎著趙廉肩膀上的衣料尖聲問:「說!你這身傷是如何弄的?」趙廉「哇」的一聲便哭了出來:「是高履行打的。」趙廉的娘一愣,將信將疑:「高履行能將你打成這樣?」趙廉閉著眼睛嚎:「就是他,他今日把我們好些人一起揍了,劉賽的門牙都叫他給打掉了。」趙夫人聞言狠狠擰了趙廉的耳朵一下:「我問你!你還手了沒?你打回來了沒?」趙廉哭得更傷心了:「沒還,我們打不過他,一定是他姐夫教了他什麼不得了的武功。」趙夫人反手就是一巴掌拍在趙廉的後背上,悶響一聲后,趙夫人罵:「你這個廢物,教人打了也不知道打回去,你還有臉哭。」罵到最後又覺不對:「你方才說他姐夫?」說完又是一巴掌:「不是告訴過你他姐夫咱家得罪不起,你往上湊什麼?」趙廉抹著眼淚:「他說他姐夫走了我們才打他的。」趙夫人聽見自家兒子在這哭天抹淚的心中煩躁不堪,不耐道:「別哭了,明日你再多叫些人打回去便是。」趙廉將趙夫人的話聽進了耳中,第二日時特意叫上了自家的家丁,在同樣的地點堵住了高履行。
李世民騎在被樹蔭遮住的牆頭上,晃著一雙長腿,有些不可思議的瞧著牆下的場面,他從不知世上還有如趙家這般厚顏無恥之人,他隨手從樹上順了幾片葉子,捏在手中把玩,順便觀察著下面的情況。
瞧著眼前壯士的家丁,高履行面露膽怯,他腳步不自覺朝後退。
趙廉一揮手,家丁小跑過去將高履行圍在中間,個個目露凶光,大有不將高履行打到吐血誓不罷休之意。
這些家丁隨便拎出來一個都頂得上高履行兩個身板,高履行渾身發抖,正惶惶不知所措時,余光中忽見一身影宛如從天而降,還未及他細瞧,便見眼前眾家丁依次倒下。
李世民以綠葉為武器,出手快如閃電,手過之處,家丁無不捂著脖子倒地呻吟,鮮紅的血液從指縫中流出。李世民一手撐在家丁肩膀上借力,整個人騰空而起,一雙長腿交疊,夾住離他最近的那人的脖子,略一使力,家丁便狠狠摜在地上,李世民落地后,手肘向後猛地一擊,右腿一掃,將最後一個家丁放倒。
李世民一腳踩在其中一人臉上,笑道:「一個能打的都沒有。」而後朝早已嚇得失禁的趙廉勾了勾手指:「你過來。」趙廉不敢,直哭著往後縮,李世民乾脆伸手將人拉到自己身前,抬手便是一個巴掌扇過去,將趙廉扇的轉了好些個圈才摔在地上:「你就頂著你這張臉回去告訴你娘,日後但梵谷履行受了傷,你們趙家從上到下,包括女眷,都會是你這副模樣,快去。」趙廉被扇的暈頭轉向,費了好大力才從地上爬起來。
「那趙廉想必歲數也不大,今日你將他教訓了一頓,或許也能長長記性。」觀音婢替高履行倒著水,而後瞧著李世民:「他家中溺愛,管教無方,若長此以往,怕是會吃大虧,屆時也就不只今日這般簡單了。」李世民向椅中一靠:「一家人里都挑不出一個好東西,吃虧也是早晚的事。」又問高履行:「你是如何惹上他的?」高履行道:「學堂里只有我與斛斯逸的父親未在大興,之前他們日日欺負斛斯逸,我實在瞧不下去,替斛斯逸說了些話,這才將他們得罪了。」李世民挑眉:「你與斛斯逸關係很好?」高履行點頭:「斛斯逸的性子溫和,挨了欺負也從不與家人說,只是被欺負的狠了才會與我簡單訴幾句苦。」觀音婢覺得這斛斯逸倒是個好孩子,心中不禁替兩人日後擔憂起來。李世民見觀音婢這副神情,知道她又在胡思亂想,遂開口道:「這邊我已安排妥當,即便我們離開,履行與斛斯逸也不會再被欺負。」觀音婢對李世民的話自然是深信不疑,恰巧鮮於氏來找高履行,待高履行走後,觀音婢問李世民:「你如何安排的?」李世民慢條斯理剝著手中的桃子皮:「斛斯逸懂事,不與家中說自己受欺負之事,但不代表這事斛斯政可以不知道。」觀音婢瞧著李世民遞到她嘴邊的桃子:「你將這事告訴斛斯政了?」「那國子祭酒與父親以及斛斯政都有些個人恩怨,但凡是恩怨,自然要早些解決,何苦拖著?只是父親最近有些忙,便只好勞煩斛斯大人了。」另一邊,因征遼一事迫在眉睫,斛斯政身為兵部侍郎,這幾日正忙得焦頭爛額,這日剛回府中便聽管家說大興來了信。
斛斯政展信一瞧,氣得將信揉作一團:「區區一個國子祭酒的外甥竟如此狂妄。」張伯身子一瑟縮:「老爺,我們與國子祭酒素來不和,想必他外甥如此也是有大人授意,要不老奴私下……」「不必!」斛斯政打斷張伯的話:「這事我自有主張,你只需派人將大興那邊盯好了,逸兒回去后,若趙家那小兔崽子再敢猖狂,你便讓人剁了他的爪子。」張伯連連稱是,又聽斛斯政道:「在後門備車,我要出去一趟。」斛斯政此行乃是去往城郊的一處私人莊園,他到時,楊玄感早已在喝著第二杯茶,見斛斯政來了,楊玄感起身相迎:「斛斯兄。」斛斯政與楊玄感的關係素來不錯,兩人也沒有過多的客套,斛斯政撩袍落座,開門見山問楊玄感:「這幾日我瞧陛下對你似乎有諸多不滿,究竟為何?」今日楊玄感將斛斯政約至此,想說的正是此事,他對屋中候著的下人使了個眼色,下人會意忙倒退出了屋子,又將門關緊。
楊玄感道:「這些年也不知陛下聽信了誰的讒言,一直認定我對陛下有二心,尤其眼下正值征遼的緊要時機,陛下私下裡對我更是諸多試探卻未果,只是卻仍未死心。」斛斯政慢條斯理的吃著葡萄,待楊玄感言罷,抬頭掃了他一眼:「那你究竟對陛下有無二心?」楊玄感未料到斛斯政會問得如此直白,面色僵了僵:「斛斯兄怎會如此發問?我這些年對陛下如何旁人不知道,難道你也不知道?」斛斯政哈哈一笑:「賢弟莫要激動,你對陛下如何為兄自然是看在眼裡,我想陛下之所以屢屢試探於你,大約是因你與高士廉走得太近的緣故。要知陛下本就生性多疑,許是覺得你眼下在變相告訴他,你是唐國公那邊的人。」想起先前李建成幾次三番告訴他要藏好與唐國公府的關係,以備不時之需的叮囑,楊玄感不由作出忿忿的模樣,怒道:「敢問誰見到我與唐國公有私交?當真是荒唐,至於與高士廉交好一事,楊某在這朝中還不能有一二真心相交的友人了?斛斯兄與高兄的關係亦是不錯,怎麼不見有人胡亂編排斛斯兄?」這話有些無禮,楊玄感說罷也覺不妥,尷尬的摸著鼻尖想著補救的話,卻見斛斯政再度笑了開來:「賢弟啊,朝中無人編排為兄,還不是因為兄從未私下聯絡番邦小國招兵買馬養於一方?」斛斯政此話一出,屋中登時靜謐下來,楊玄感聞言只覺整個人好似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凍得他一時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他心緊緊揪著,手無意識在身側不停摩擦著衣料,頭皮一陣陣發麻,見斛斯政仍坐在原處吃著葡萄,最後雙膝一軟,乾脆跪了下來。
斛斯政對眼前之事置若罔聞,吃完葡萄后擦了擦手,這才宛若剛瞧見一般,道:「賢弟這是在做什麼?地上多涼。」說著將人虛扶起來。
楊玄感知斛斯政此時將這事情搬到檯面,怕是另有它意,自己再狡辯也是無濟於事,心一橫,直接將事情認了下來:「不瞞斛斯兄,小弟以為陛下近些年來越發昏庸無能,怠慢國事不說,還成日戀戰,眼下大隋滿目瘡痍,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長此以往,包括你我在內,誰都難逃一死,或淪為亡國奴,或死於異族刀下,不論是那一種下場,都是眾人不願見到的。」斛斯政點頭,面上依然在笑:「賢弟有遠見,日後或許能成一國之主也說不定。」楊玄感既然已將事情承認,也沒想著讓斛斯政全身而退,他在地上叩了首:「今日小弟將事情與大哥全盤托出,還望大哥能助小弟一臂之力,此番征遼,陛下命小弟於黎陽督糧,我以為此乃大好時機,屆時小弟將具體布防告知大哥,還需大哥與我裡應外合。」斛斯政坐在椅中,面色未改:「賢弟如何肯定我會趟這趟渾水?」楊玄感又一叩首:「眾人皆知你我二人素來交情不錯,陛下眼下已不如先前那般信任我,往日交好的同僚見到我唯恐避之不及,但大哥今日肯前來赴約,又提了那事,想必大哥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不是么?」一晃,觀音婢與李世民在大興已住了七、八日。高履行平日不去學堂時,便跟著李世民在家練武,一些時日下來,本事倒也有所長進,李世民為獎勵高履行,一大早便與長孫無忌帶著他去郊外打獵,觀音婢也樂得與高氏多待一會。
「我瞧世民對你不錯,那孩子仁義,你跟著他,娘也放心了。」高氏正在為女兒同女婿親手趕製衣袍,雖與觀音婢說話,但手中的活計也未停:「你婆婆本也非尋常女子,那樣有勇有謀之人教育出來的孩子想必也不會差。」聽高氏提到竇氏,觀音婢也跟著點頭:「夫人的確是很好的人。」說罷想起她此行也要隨軍一事,便順口向高氏提了提。她本意原是與高氏閑來無事談天,但說到最後,心卻活絡了起來,她問高氏:「母親,若我也效仿夫人,隨李二哥一同前往遼東會怎樣?」她問話時,並未抱著高氏會迎合的想法,此事畢竟荒唐,李世民也斷不會同意,說完見高氏未開口,識趣的便要轉個話題,未料還未想好要說什麼,便見高氏將架子稍稍向旁邊推了推,語氣少有的嚴肅:「你想好了么?此去行軍並非你去街上逛逛,路途中艱難險阻你都考慮到了么?或許你將直面生死,抑或受不了那份艱辛欲還鄉,但那條路一旦踏上,便再沒有歸途,娘問你,你真的想好了么?」觀音婢怔在原地,從未想過高氏竟未言辭阻攔自己。
見觀音婢一時未答話,高氏拉過觀音婢的手輕輕拍了拍:「娘與你說的你回去后考慮清楚,若細想之後仍想去,娘支持你。」觀音婢從高氏的房間出來,心中一時拿不定主意,艱難險阻她倒是不怕,只是怕屆時自己拖了大軍的後腿,或許此事再與長孫無忌商量一下,若他亦未阻止,那麼此行她便跟著一同去。
屋外艷陽高照,觀音婢在院中坐了片刻,順帶曬了會太陽,迷迷糊糊竟趴在石桌上睡了過去。她再醒時已是傍晚,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還搭著床薄被。
「小姐您醒了?」伺候的婢女見觀音婢從床上坐起,忙快步走了過來:「方才姑爺回來見小姐在院中歇著,怕您著涼便將小姐抱進了屋中。」觀音婢點了點頭:「他人呢?」婢女答:「回小姐話,方才奴婢見姑爺與大少爺在後院比試呢。」觀音婢穿了大半個院子,本想見識一下兩人的招式,不料待找到李世民與長孫無忌時,兩人已收了劍站在池旁賞景,因離得遠,兩人又是背對著自己,觀音婢也聽不清兩人在說什麼,她站在原地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打擾這兩人友好交流。
長孫無忌與李世民一早便發現了觀音婢的存在,見她磨磨蹭蹭許久不過來,長孫無忌頭也未回道:「你鬼鬼祟祟站在那做什麼?」觀音婢皺了皺鼻子,這才款款向兩人走去,邊走邊道:「你們兩人在聊什麼?」「未來嫂嫂回了娘家一直未歸,大哥受盡相思,我幫他排解排解。」李世民朝長孫無忌擠眉弄眼,恨得長孫無忌直想抬腳將他踹到池中。
提到雲茶,觀音婢也來了精神頭:「先前也不知誰說讓嫂嫂跟在我身邊保護我,這還未等幾日便心疼了。」說罷抬頭看了看天色:「這會兒嫂嫂估計正在外面吃飯呢,也不知身邊可有什麼像樣的公子陪著。」長孫無忌冷眼睨著這一唱一和的兩人,想以言語狠狠的攻擊他們,後來發現自己做不到,只好木著臉道:「今日東都傳來消息,過幾日老二便要啟程,想必洛陽府上還有一些事務需要老二處理,你們二人此番回來也歇了好些天,明日吃過飯便早些回去吧,莫要耽擱了正事。」凡是與「離別」二字沾上干係之事,都帶了些傷感,尤其此番情形不同以往,觀音婢的情緒登時低落下來。
李世民瞧了悶悶不樂的觀音婢一眼,見她臉上流露出不舍神色,開口笑道:「該處理的皆已處理的差不多,此番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便再歇幾日吧,大不了屆時我帶觀音騎馬回去。」長孫無忌也看了興緻明顯不高的觀音婢一眼,未再多說其它。
臨睡前,趁著李世民練劍,觀音婢偷偷摸去了長孫無忌的房間。長孫無忌此時正坐在桌前翻看著冊子,聽見響動朝門口瞧了一眼,然後再次將視線轉到書上。
「那時我瞧你好似有事要說。」觀音婢點頭,想著既然母親已經同意,那她心中也再沒什麼顧慮,默默整理好措辭,觀音婢將自己的想法娓娓向長孫無忌道來:「我此番想隨軍出征。」長孫無忌脫口欲喝「荒唐!」,「荒」字出口后,他又收了聲,也不再急著罵她,而是掩卷靠於椅背中,平靜的望著觀音婢。此時他才發現,似乎只是一瞬間,幼時慣愛黏著自己的那個妹妹已長大成人,可以昂首站在他前面對他說,自己想隨丈夫一同上戰場,長孫無忌突然有些懷念起長孫晟還未過世,而他們也都未長大那時。
長孫無忌屈指,輕輕叩著桌面:「你與我說此事是何意?」觀音婢老老實實回:「自然是需要哥哥替我拿個主意,順帶再求你將我安插進去,位置最好不要離李二哥太近,若是被他發現我,那便不好了。」長孫無忌:「你現下來找我幫忙,想必已徵得母親首肯。」觀音婢點頭,也聽不出長孫無忌究竟是同意還是不同意,便老老實實站在原地等著長孫無忌答覆。
新月如鉤,銀灰鋪滿地面,長孫無忌拍了拍身邊的椅子:「過來。」兄妹兩人已許久未曾聊過天,觀音婢忙走過去,乖巧的坐下。
長孫無忌將手撐在腮邊:「我記得小時你最怕黑,但聽父親說我外出學武那幾年,你每晚都會坐在門外石階上等我,一等便是幾個時辰,最後還是父親見你睡著,將你抱回屋中。」觀音婢揉了揉鼻尖:「那時是想讓你回來時第一個瞧見我才會那般。」長孫無忌笑了起來:「後來你暈血,但仍是立志學醫,每次在為我包紮時手抖的都不成樣子,卻極力隱藏。」說到此處,長孫無忌沉默了許久:「我只問你一句話,戰場不比外面,動輒便是血流成河,你能承受得了么?」觀音婢想起自己早些年隨孫思邈四處行醫時,動不動便暈血昏了過去,時常令孫思邈為難,不知該先救哪頭。如長孫無忌所說,戰場不比尋常地方,屍橫遍野是常見之景象,自己此番去可謂是孤身一人,長孫無忌的這些顧慮與高氏的擔憂有異曲同工之妙,屆時她自己究竟能否扛得住?
不待觀音婢說話,便見下人匆匆忙忙從屋外跑進來:「小姐,姑爺找您呢,說是方才外出夜跑,順路回來給您買了您最愛吃的糖葫蘆,讓您快些去吃呢。」在長孫無忌跟前聽到「姑爺」二字,觀音婢的臉騰一下便紅了,她慌慌張張從椅子中站起來,局促的瞧著長孫無忌,咬著下唇,說:「哥哥,他現下也是我的家人,我會像對待你和母親那樣對待他以及他的家人,此番他出征,我不想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