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故事
張萌垚
第一章、李新
李新從轉運倉庫出來,累出一身臭汗。看著不起眼的電動輪椅,組裝起來並不比修理汽車簡單。李新暗自在心裡較勁,一定要讓兒子在省城把書念下去,擇校費再貴也認了,不能再走自己的老路。
分部派來的機械師比他還年輕,李新將一根香煙遞過去,順嘴一問,兄弟你多大了,之前幹啥的。機械師接過香煙,告訴李新,來公司兩年,畢業於金城某211的機電學院。李新聽了,伸出大拇指比劃一下,不簡單啊,原來是高材生。小夥子搖搖頭,現在大學生不值錢,找不到工作不稀奇。李新問小夥子有沒有女朋友。小夥子見李新也是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也不設防,分了,跟著我嫌她委屈,工資東扣西扣到手四千多,再交交房租水電啥的,基本上就沒了。李新面兒上不動聲色,心裡早就蕩漾開了,覺得自己整天玩命干,值了,我比名牌大學生掙得多!
一根煙抽完,小夥子問李新到地方能給人家裝好吧?李新點點頭,都是您教的好。那就好,機械師把煙摁滅在地上,起身對李新說,來,那咱倆再把它拆了吧,拆完包好你就能去送了。
早上出門前,李新問兒子今天生日想要什麼禮物,兒子指指他電動三輪車車蓬上印的狗,我想要只JD狗。李新聽了很開心,兒子的雙語幼兒園沒白上。當初公司公開競聘領隊,倉庫主管隨手一指牆上的公司標誌問他能不能解釋一下標誌內涵。李新說「勾得」就是公司名字的拼音首字母縮寫。主管聽完笑了笑,那不念「勾得」念「激第」,然後對李新說,回去等結果吧。
拉著電動輪椅路過寵物市場,李新看都沒看一眼。太他媽貴了,隨隨便便一條小狗仔就要幾百塊錢,更不要說那些籠子上掛著血統認證牌子的狗了。剛來省城的時候李新覺得處處新奇,趁著送貨就順便到處走走看看,寵物花鳥市場算是頭一號給予他世界觀巨大衝擊的地方。他到過省圖書館,進去不要錢,他進去看了覺得一般,就是書多點。他隔著馬路看過省政府,政府大樓氣勢恢宏,隔著大門十米開外的地面上就畫上黃線,門口值勤的武警戰士更是威風凜凜,但這也不能使他感到震撼,在他的意識里省政府就該是這個樣子,像人民大會堂一樣。他沒去過北京,但他看過電視台直播閱兵,遠遠地,黑色紅旗轎車從天安門正中間的城門洞里緩緩駛出,這一幕令他印象深刻。當電視機里傳出同志們辛苦了,李新內心澎湃,他也跟著一起高喊為人民服務。李新腦袋裡的一切東西都被他安排的的妥妥噹噹,最終一一對應。例如人民大會堂就約等於省政府就等於氣勢恢宏。這種令人內心穩固的安全感一直持續到一次去寵物市場送件兒——他看到一條小狗仔標價五萬塊。
第一次從旁邊經過,李新騎得比較快,以為看錯了。等拐回來的時候特地放慢車速,李新頭部隨三輪前移緩慢向後均勻轉動,對狗籠行注目禮。中午回去和工友們一起吃飯,李新跟大家講了那條五萬塊小狗仔的事,其中一個工友聽了,對李新說,這算什麼,我還碰見不少跟狗喊兒子的。李新聽了,愣在原地,下午送貨再次路過寵物市場,李新若有所思,五萬塊買的狗可不是跟買個兒子一樣么!喊句兒子咋了,沒毛病!
三輪電動車從倉庫大門駛出十分鐘后又原路折回,門衛蔡大爺見了,問李新怎麼剛出去又回來了。李新說水壺忘帶了。見到煙頭還在,他趕緊把煙頭撿起來裝進工裝褲口袋並決定今天中午獎勵自己吃頓肉菜。
倉庫重地嚴禁煙火,平時找個僻靜地方偷偷抽兩口也沒人管,但是煙頭不能亂丟。
最開始大家都順手把煙頭扔到倉庫的垃圾桶里,一次例會上,主管當著所有人的面展示了一個被燒變形的塑料垃圾桶。以後再有這樣的情況,當天上班的男工人每人罰款一百。自那以後,所有工人吸完煙后都把摁滅的煙頭裝到口袋裡面。想到這裡李新一陣后怕,今天上班的男工人少說也有四五十,一人一百就是四五千,今天一丁點不留意,被發現了,自己這個月等於白乾。為了穩定心神,李新習慣性點了一支煙,抽了幾口,突然覺得氣氛不對,扭頭一看,主管正在幾十米外盯著他。李新彷彿觸電,渾身戰慄,隨後又被肺里的煙霧嗆得直流眼淚,等他緩過氣兒,狠狠朝三輪上踹了一腳,刺耳的警報聲瞬間炸響在院子里,反覆回蕩,久久不散。
李新你對我是不是有意見。剛才已經走遠的主管神出鬼沒來到李新身邊,指指倉庫後面的兩層小樓,示意李新跟他到辦公室一趟。隨著辦公室防盜門「嘭」的一聲關上,李新隨即像破了口子的充氣人偶攤倒在沙發上,主管你啥都別說了,我都認了。
宮揚在微信上問宮思齊,我讓你買的輪椅怎麼回事。宮思齊說,不是今天到貨了么?你的客戶端上沒顯示么?宮揚說,就是因為上面顯示了今天到貨但並沒到貨我才問你的。宮思齊說,送貨的沒給你打電話么?宮揚說,打了呀,他們說組裝好才能送。今天沒弄好,明天保證送到。宮思齊說,那您找我幹啥啊,事兒不是明明白白的么?宮揚說,爹就不能找兒子隨便聊聊了是吧。宮思齊說,咋不能啊,指定能。宮揚說,我苦啊,兒子是白眼狼,女兒嫁人指不上,這日子還能不能過了。宮思齊說,爸,你別這樣,我聽說你不是最近和好幾個阿姨玩得挺對眼的。宮揚說,你人在美國你聽誰說的,誰給你通風報信的。宮思齊說,不和您閑扯了,該送尼克上學了。
宮揚點開備註趙小妹,問她吃了沒。對面秒回還沒吃,宮大哥你吃了么?宮揚說沒呢,不如出來一起吃吧。趙采雲放下筷子,對女兒說,你們吃完收拾收拾就走吧,不用等我回來,我出去跳舞了。等趙采雲出門,石康對妻子說,看來媽是有心上人了。梁文倩用筷子敲了一下石康的手,瞎說,媽不是那樣的人。石康一副勝券在握表情,放下筷子,閉上雙眼,搖頭晃腦說道,媽表面上鎮定自如,其實心裡還是亂了,不然不至於編個去跳舞這麼蹩腳的理由,以前媽啥時候戴過她的珍珠項鏈,反正我就在咱倆結婚的時候見過。對此文倩女士有何高見?梁文倩瞪了石康一眼說,看把你能的,一會兒你去刷碗。
看到處罰結果,李新目瞪口呆。早上出門前李新對妻子說,這次咋還不得先撤我領班,然後再罰他個五百八百,我昨天可是自己硬往槍口上撞。妻子說,昨晚我不是給你分析了么,你們倉現在有人頭優勢,你們主管過完年想評副經理就得先拿下你們倉的人心,你的領班是他提的,把你撤了,就是自亂陣腳。別瞎想了,是好是壞到了你不就知道了?
公告就貼在一進去大門左手邊的通知欄上,所有上班的人一進來就都能看見。除掉一些官話套話,主幹就一句,提出警告,罰款一百,以儆效尤。
一看完公告李新就給老婆打電話說,女人你現在不簡單啊,去大老闆家裡做了兩年保姆還練出諸葛亮能掐會算的本事了。李新妻子說,那有啥,我又不笨,在客戶家裡東一耳朵西一耳朵聽點,再結合你說的,多少也能琢磨出點東西。李新說,晚上回去再細說,我該送件了。
宮揚一早起來,沿著小區里自帶的塑膠跑道跑了兩公里,沒去平日里常去的金城公園。電話里李新再三道歉,尊敬的客戶不好意思,由於我們準備不足,影響了您快件的正常收發使用,在此我們表示由衷的歉意。宮揚聽了,說,是小李吧,你們公司是不是快倒閉了,連女客服都請不起了?讓你個大老爺們來道歉。李新問,您是?宮揚說,我是你宮大叔啊,我前幾天才買了個七十八寸曲面電視,就是你送的啊。李新聽了差點沒忍住開罵,是您啊宮叔,我馬上就去給您送件了,您等我啊。也不等宮揚再回話李新就把電話掛了。難怪昨天那麼倒霉,原來輪椅是這老頭兒的件兒。心壞嘴賤,活該他坐輪椅。
上次送電視,本該倆人一起去給安裝,另一位同事臨時有事,沒能去成,李新想著誰家裡還能沒個男人,到時候搭把手就成了。沒想到宮揚愣是不願意搭把手,坐電梯的時候李新卡著門等了半天也不見宮揚人影。到了樓上,宮揚拍拍李新肩膀說,二十多歲的小夥子這就不行了?坐電梯還沒我爬樓梯快。等李新安裝好,宮揚遞給他一瓶水,辛苦了小夥子,我一個人生活不容易啊。我一個人安裝電視也不容易啊,李新只顧喝水,話忍著沒說出來。
大老遠李新就看見宮揚在那裡揮手示意,宮揚問,我車呢?李新愣了,啥車?宮揚說,輪椅啊。李新說,車上呢。宮揚說,我輪椅也不小啊,你這三輪應該裝不下啊。李新說,宮叔我今天不跟您鬥嘴。我這就給您裝起來。宮揚問,昨天咋沒送來呢。還不是因為您這輪椅跟航空母艦似的,又是電動伸縮軟頂、七檔變速又是藍牙HiFi立體聲的,亂七八糟的附件一大堆,哪樣不得調試調試,但李新憋著不說,只管埋頭組裝。上回有次快件晚了倆鐘頭,說中午十二點送到結果下午兩點到了,宮揚直接給了個差評,任憑李新死纏爛打宮揚就是不改,並且以一副過來人的口氣指點李新道,你們這些小年輕我見得多了,不讓你吃點苦頭下次就還是沒有時間觀念。就因為宮揚的差評,李新當月的無差評獎勵泡湯了。這回可好,直接晚了一天,指不定又鬧啥幺蛾子。
宮揚見李新不說話,主動開口,我這輪椅怎麼樣,高級吧!我兒子給我買的,專門讓人家定製的,就差掛個牌當房車了。李新說,宮叔有福氣啊,兒子真孝順。宮揚說,孝順個屁,都跑美國不要我了還能叫孝順?
李新擰好最後一顆螺絲,示意宮揚試試。宮揚說,不用試,你剛才組裝我都看著呢,准行。李新歪歪嘴。宮揚問,小李你以前是做汽車行業的吧。李新點點頭,以前在老家跟人學過汽修。宮揚說,學手藝好,有手藝的人餓不著。李新說,裝好了那我就走了啊宮叔。宮揚說,別急著走,合個影再走。宮揚打開前置攝像頭,跟李新在輪椅前合影並配以剪刀手。宮揚打開微信發朋友圈,我兒子給我買的新玩意兒,以後請大家叫我老司機。宮思齊見了,點了個贊。
趁著跳舞中間休息的十分鐘,趙采雲問身旁的舞友王梅,那個戴大紅耳機跑步的人是誰?王梅說,你剛來沒幾天,所以不認識宮師傅也正常。趙采雲說,他很有名么?王梅說,那當然,咱們跳舞的場地就是宮師傅給要的。咱們附近老廠多,但適合跳舞的場地就這一個金城公園,東邊的三紡,南邊的二砂誰說不想染指金城公園那是假的。咱們能有好場地還是託了邊虹大姐的福,可惜邊虹大姐好人不長命。趙采雲問,邊虹是宮師傅的愛人?王梅點點頭。
趙采雲遠遠就看見宮揚穿一套藏藍色格子西裝,披一件毛呢大衣站在橘色路燈下對他揮手。趙采雲走過來對宮揚說,宮大哥這身打扮有英國紳士派頭,很贊。宮揚說,正式場合我就這一身,遲早你要看煩的。趙采雲說,宮大哥今晚怎麼安排。宮揚說,是我不對,忘記說了,居然讓女士主動詢問。空中花園三十層,新聞說今晚有超級月亮,樓上月色好。趙采雲說,要不換個地方吧,空中花園好貴的。宮揚說,沒關係,反正不花錢,我們去等於是白吃白喝。趙采雲不再多問。宮揚向趙采雲伸出手,趙采雲遲遲不動。宮揚說,趙小妹不要害羞,人家都說兩個人拉著手走路會快一些。趙采雲說,宮大哥又瞎講,這裡面哪有科學道理?宮揚一把拉住趙采雲說,我剛剛說了嘛,是人家說的,不是我說的。
第二章、趙采雲
宮谷涵推著宮揚走進省人民醫院二十六層的2601高幹病房。
宮揚環顧四周,房間里都是熟人。孟元白見宮揚進來,趕緊迎過去,小聲對宮揚說,宮叔,我爸就等你了,不見你他說他閉不上眼。宮揚見病床上孟展紅光滿面,問孟元白,你爸這樣不像是重病纏身啊。孟元白俯身到宮揚耳邊,醫生說爸爸應該是迴光返照,沒多少時間了。
宮揚雙手轉動輪椅,來到床邊,老展,我來看你了。孟展睜開眼說,這幾天我一直沒說話,攢著勁兒就等你呢。孟展對妻子桂晴說,你帶著元白他們都出去,我要跟五哥說幾句。等人陸續離開,孟展拍拍宮揚的輪椅把手說,五哥,你也有今天。
宮揚高舉酒杯,氣色強勁,來,采雲,為今晚的月色乾杯。趙采雲說,宮大哥,不能再喝了,我之前已經二十年沒沾過酒了。說完趙采雲已經隱隱約約帶著哭腔。宮揚將手帕遞過去,采雲你不要難過,人生事情多是虎頭蛇尾,戛然而止的,好聚好散已經是不得了的緣分。一過四十歲,我不敢再奢求什麼,只求個穩穩噹噹。宮揚覺得酒勁上來,索性繼續對趙采雲說,我有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男孩是我和妙之的孩子,女孩是我和邊虹的孩子。但她們都走的早,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呀,為什麼呀!趙采雲說,宮大哥你不要講了,聽你講了我更難過。宮揚閉上眼,沉默不語。趙采雲說,既然宮大哥講了家裡事,那我也講一講。我丈夫在女兒三歲那天出車禍走了。為女兒慶生,一家人高興,我就和他喝了酒,誰知道他夜裡上班路上直接把摩托騎進了河裡,我還囑咐過他,喝了酒,就走路去。可他還是要騎摩托。我就恨我自己啊,那天要是攔著他就好了,那天要是不喝酒就好了。說到最後趙采雲開始抽泣,身體開始顫抖起來。宮揚說,是我不好,不該點酒,不該多嘴講家裡事,讓你傷心。采雲你擦一擦,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石康悄悄對梁文倩說,咱們這樣不好吧,你平時不是挺支持媽去勇敢擁抱愛情嗎?梁文倩掐了石康一把,我平時那就是嘴上說說,擺個態度,動真格那就不行。再說了媽被人騙了咋辦。我就一個爸,不想有倆爸。石康說那咱們也不能跟抓間諜一樣監視媽啊。梁文倩說,你閉嘴吧,都帶媽來空中花園了,肯定沒安好心。十點半之前要是不出來,你就跟著我上去把媽帶走。石康撇撇嘴,不再吭聲。
宮揚陪著趙采雲來到樓下大廳,告訴趙采雲稍等一會兒,你今天喝了酒,我已經給你叫車了。
石康說,這下你放心了吧。媽都坐上車走了,咱們也走吧。梁文倩說,趕緊跟上去,跟丟了有你受的。石康說,yessir。
宮揚在輪椅上扭扭身子,老展你這話說的我不喜歡。什麼叫我也有今天。孟展說,我這人信報應啊,你這輩子前面幾十年太厲害了,到老了就不能再厲害,不然別人還過不過了。宮揚說,哎呀,你這話說的昧良心吶,我要是厲害我咋就不是全國人大代表呢,咋你就是呢。我要是厲害我咋不也賣賣樓,開開酒店,咋就是你呢。孟展哈哈大笑,你真是越老越不要臉。宮揚說,你看看,又搞人身攻擊。小時候你就知道給同學施點小恩小惠滿校園傳我壞話,沒想到長大了還真成奸商了。早知如此,昨天去你酒店吃飯就該專點貴的,吃不完倒了也不給你省。孟展一臉嚴肅,你這不會是又打算找老婆了吧。宮揚說,孟老二,我找不找老婆你管的著嗎。孟展說,那看來是又打算找了,看來你已經把妙之忘了。宮揚說,放你娘的狗屁,你懂個雞巴,我對不對得起妙之我心裡有數。用得著你來管。孟展一拳頭捶在床頭柜上,瓷碗摔在地上,噼啪亂響,過年似的。門外孟元白聽見了,以為父親發生意外,趕緊推門進去。滾出去,孟展對孟元白吼道。嚇得孟元白又趕緊出去把門關上。宮揚說你他媽嚇唬孩子幹嘛,咱倆的事兒,你沖孩子發啥火。孟展說,那你他媽到是說說妙之當初怎麼不選我選你呢。宮揚說,誰他媽讓你有媽我沒媽,妙之覺著我可憐呢。宮揚的話在孟展腦中一連走了十幾個來回,孟展像是夜空中里雷達壞掉的飛機,再不能接收到來自外界的信息,不管是宮揚接下來的破口大罵,還是門口孟元白攔著護士不讓進去並反覆給護士解釋原因,亦或是孫子孟則成在門外被門內發生的一切嚇得開始哭泣,眼前一切都成無聲電影。漸漸地液晶電視,衣櫃,鮮花,宮揚以及他的輪椅都開始被迅速拉遠,迅速縮小,直至變成肉眼無法辨別的黑點,最後徹底坍塌成白色背景中的白色一種。留在孟展眼中的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孟展覺得自己從未如此輕盈自由過,近乎無所不能。宮揚目睹了全過程,剛才還能吆五喝六的孟展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萎靡下去,腦袋耷拉著歪向一旁,宮揚近乎本能的要站起來從床尾跑到床頭,去提起那根並不存在的繩子,好讓孟展把頭直起來。宮揚雙手死死捏住輪椅把手,終於下定決心,轉動輪椅來到門口,打開房門,對孟元白說,去看你爸爸最後一眼吧。
隨後一同進來的還有醫生和護士,醫生熟練的解開孟展的上衣,準備急救。孟元白抓住醫生的手說,不用了,我父親說他堅持到今天就是等著見我宮叔叔一面,現在面見了,他就安心了,沒有遺憾了。
突然孟展渾身劇烈顫抖起來,兩眼瞪圓,眼珠幾乎要擠出眼眶,眾人慌亂起來,醫生甩開孟元白的手打算繼續搶救,又被宮揚抓住。宮揚使勁抓住醫生的胳膊,緊閉雙眼,張嘴大喊,孟展你往北走啊!咱家在北山啊!媽在家等你吃飯呢!
孟展聽了,如釋重負,不再顫抖,眼也終於合上。此刻,哭聲驟起。桂晴抱著孟元白和兒子哭作一團,宮谷涵扶著丈夫許浩林默默流淚。宮揚手搖輪椅離開房間。宮揚也想大哭一場,卻發現沒有眼淚,宮揚暗暗自嘲,孟老二你還是走的晚啊,走得早的妙之邊虹還有淚可流,到你這兒什麼都沒了。宮揚從輪椅上站起來,接著摸出一瓶酒,離開醫院,邊走邊喝。
夜裡霧氣很重,石康在一個十字路口把拉著丈母娘的計程車跟丟了。副駕上的梁文倩不斷用力拍打石康的右腿,你倒是踩油門走啊。石康說,你這就無理取鬧了,明明是紅燈你往哪走,往前面車屁股上撞么。梁文倩說,咋辦啊,他要拉媽去哪啊?石康說,說不好啊,這條路是上高架的不是回媽家的,給媽打電話沒人接啊。梁文倩說,那咋辦。石康說,你怕啥啊,計程車牌號我拍下來了,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石康問,下一步咋辦,報警還是再等等。梁文倩說,不是親生的還真是不著急,我媽要是出事了我跟你沒完。石康急了,我當時就說了直接把媽拉上回家,你非要搞跟蹤,玩得花,我一學化工的咋看也不是潛伏里余則成的料。梁文倩說,你居然敢凶我。石康舉起雙手表示投降,梁大小姐那您說咱們下一步怎麼整吧。梁文倩說,你還是個男人么,現在出事了你問我怎麼辦。我要是知道怎麼辦還要你個男人幹啥。石康說,那行,接下來都聽我的。
在後座上打盹的趙采雲被剎車帶來的慣性驚醒。司機師傅對趙采雲說,大姐,到地方了。趙采雲一下車,冷風撲面,困意全消。回到家,桌子是桌子碗是碗,全都已經擦洗乾淨。趙采雲打開調成靜音模式的手機,發現女兒和女婿打了十幾個未接來電,她先在微信上給宮揚回了一句語音,我已經到家了。然後打算給女兒回個電話,可轉念一想現在這麼晚了,給女兒回電話豈不是自投羅網,傻子都能猜出來有情況,於是趙采雲決定假裝沒看見,明天早上再給女兒回電話,到時候就說關機充電了。可手機剛放下又被趙采雲拿起來,宮大哥對不住啊,今天失態了,太長時間沒和貼心人說過話了,有些話實在沒辦法和子女講,今天聽宮大哥講到家事,一時間情緒不受控制,心裡憋了幾十年的話就想找人說一說,不說不痛快。趙采雲發完這條長語音,準備休息,沒想到宮揚立馬就回了,采雲你不必自責,今晚開心就好。趙采雲盯著屏幕看了很久,下定決心要找個機會把自己處對象的事情跟女兒講一講。
報警后不到半個小時,警察局就通知石康去西城分局一趟,警方表示計程車司機已經被控制了,正在接受審問。
警察問,你剛才是拉了一個四五十歲左右的女性乘客嗎?司機老夏說,是啊。警察問,那你把人最後拉哪兒了。老夏說,拉她家啊。警察說,你把乘客拉到家那乘客家屬為啥還要報警說你把人綁架了。這時候審訊室門被打開,屋外警察對屋內警察揮手示意出來一下。等審訊的警察再次坐回來,老夏心裡七上八下。警察問,拉人就拉人,你繞那麼遠幹啥,乘客家在西邊你往南三環跑啥。老夏說,我冤枉啊,付錢的是個男人,直接給了我一百,給我說送到XX小區,我正找錢呢,人就不見了。我尋思也不能白讓人家給這麼多啊,就把一百塊跑夠了才給人送到家。警察聽了,斜了老夏一眼,你就不能把錢找給乘客嗎。老夏說,現在專車橫行,晚上接個大單不容易,我不是想著多賺點么。我把錢都退了還不行么。
石康來到西城分局,接待他的值班民警告訴他都是誤會,並退給他一百元車費,老夏還向石康道了歉。石康握住民警的手說,辛苦了,不愧是人民衛士。過兩天我就把錦旗送過來。民警說,客氣了,都是為人民服務。
晚上到家,梁文倩還沒睡,問石康情況怎麼樣。石康說,都是誤會,媽沒事,人現在已經回家了。你幫我在淘寶上定個錦旗,回頭給人西城分局送去。一聽母親沒事,梁文倩說,你是不會用電腦還是不知道支付寶密碼,你自己整吧。我去睡了,我今天已經熬夜了,皮膚都要受損了。
石康看得眼花繚亂,先是分帶穗不帶穗的,帶穗的又分什麼金龍鬚,錦鯉須的,石康看了八九頁,我他媽就說淘寶這設計反直男,就不能只給兩三個選項?要是只有一個選項那就更好了。石康最後選了個銷量最高的,30元包郵。
第二天一早梁文倩登陸淘寶,蹬了被窩裡的石康一腳,先把貨退了,然後選了個25包郵的,我就知道你們男人買東西不靠譜,你看這個25的比你買的那個尺寸大,樣式好,還便宜。石康在被窩裡翻動了一下身子,隨你便,你說啥就是啥吧。
沒等到家,宮思齊就聯繫宮揚,孟叔叔走了?宮揚說,嗯,剛走。宮思齊說,爸爸你現在在哪呢?宮揚說,往家走呢。宮思齊說,那您不去醫院看看?孟叔叔對你不錯啊,又是股份分紅又是給您送房住的,不能因為年輕時候不對付就這麼絕情啊。宮揚說,我和孟老二的事啥時候輪得著你來指手畫腳了,我他媽就是剛從醫院裡出來。宮思齊說,好好好,我知道錯了爸。那我訂機票了,估計後天就能到。宮揚說,你回來就行了,你家的那個什麼尼克就別帶回來了,看見我就氣不打一處來,黃毛不說,還一口一個grandpa,連一句爺爺都不會叫。宮思齊說,這不能怪孩子啊,英語它比漢語好學啊,小孩子都懶,能學個簡單的肯定不願意去學個難的。宮揚說,行了,廢話不少,我得給谷涵打個電話,別把我輪椅忘了,掛了吧。宮思齊說,您放心吧,這次回去我指定教會宮德問您喊爺爺。宮揚說,啥公的母的,還不如尼克呢。
孟元白指著走廊里的輪椅,問宮谷涵,宮叔叔呢?宮谷涵說,沒事,我爸腿根本沒事,上樓都沒坐過電梯。孟元白說,那今天宮叔叔坐輪椅幹嘛。宮谷涵說,我爸說了,看到他過得不好孟叔叔就放心了,不然孟叔叔心裡肯定不甘心,走的時候閉不上眼。孟元白長嘆一口氣。隨後兩人都陷入沉默。
第三章、宮揚
白主任目光直視李新,李新坐在沙發上穩穩噹噹。李新順著白主管的目光看回去,充滿某種曖昧味道。兩人同時默契一笑,李新,這次公司關於你的處分你怎麼看。李新說,白主管批評的是,對我起到了很好的督促監督和教育作用,這是對我的關心和愛護,我心服口服。白主管說,我還是小瞧你了李新,你肚子里的詞兒不少啊,一串一串的。李新說,都是白主管平時指導的好,讓我們趁著空閑時間多充電,多讀書。白主管點點頭,李新你的思想覺悟很高啊,行動落實也很快,年齡正當時,比一些老員工有朝氣的多,是時候把肩上的擔子再適當加一加。李新說,白主管說笑了,我還年輕,還需要多鍛煉。白主管說,你是真的很不錯啊李新,年輕人能保持謙虛很不容易。李新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白主管滿意地說,去忙吧。李新開門的時候,白主管看著辦公桌上的文件似有似無嘀咕了一句,這過完年馬上可就又要搞競聘了。李新努力不讓自己笑出來,你這老狐狸還是忍不住露出尾巴了吧。
媳婦,今天白主管真找我談話了,我都是按你教我的給他說的。白主管果然有推我一把的意思。李新妻子說,戰前收買人心,應該的。你別瞎得意,處分一出來明眼人就都能看出來你是白主管船上的人了,到時候萬一哪天白主管倒了,有你受的。李新說,媳婦教育的是,可我不怕啊,我不是還有你呢么。李新妻子說,你現在跟誰學的嘴這麼甜,油嘴滑舌。李新說,我這都是真心話,不用跟人學。李新妻子說,輪椅怎麼樣了,給人家送去安好了嗎?李新說,早上已經給送去了,這次晚了一天居然沒給差評,上次晚了一兩個鐘頭就直接差評,真是搞不明白。李新妻子說,住在陽光城花園小區的都是非富即貴,讓你明白了那還了得?別瞎捉摸了,好好乾活多掙錢才是正經事。李新說,媳婦說的對,我爭取早點攢夠錢付個首付。李新妻子說,這還差不多。
距離早上八點還有七分鐘,趙采雲覺得時候差不多了,撥通梁文倩的電話,倩倩,昨天晚上手機關機充電,今天早上起來看見你和小康打了好多電話,你們有什麼事嗎?梁文倩捂住手機麥克,對石康說,你看看,媽還擱這兒裝呢。沒啥事媽,最開始打電話是想問你家裡扳手放哪了,石康把廚房下水道弄堵了,後來發現打不通,怕你出啥意外,就反覆打了好些個電話。趙采雲說,真出事了光打電話有啥用,你和小康得出去找我啊,實在不行就報警啊。隨後電話里出現一段短暫沉默,趙采雲隱隱約約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了什麼,長久以來由於默契形成的平衡被打破了。趙采雲說,你都知道了?我不是有意要瞞你的倩倩。梁文倩對著手機大聲喊道,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要后爸,我只有一個爸,我爸已經死了。趙采雲聽到梁文倩開始啜泣,雖然隔著手機屏幕,但她依然能想象到女兒扭曲的臉。石康從被窩裡彈起來,搶過手機,媽,您別怕啊,倩倩這邊有我呢,您的事咱們下午了再詳細說,我這邊先把電話掛了啊。石康對梁文倩說,紙包不住火,這種事遲早要說開的。梁文倩抱住石康,那咋辦啊。石康輕輕撫摸梁文倩後背,車到山前必有路,下午再說吧。
宮揚駕駛著新裝好的輪椅在小區里四處亂跑,小區里很多人都眼熟這個沒事就戴個大紅色耳機跑步的老人。宮叔,您到退休年齡了么,怎麼不見你上班啊。宮揚說,上啥班啊,沒錢人才上班。年輕人說,宮叔你就吹牛吧。宮揚指著一輛奧迪A6說,這車我能買一串。年輕人身旁的網紅臉女孩聽見了連忙問,你說的是真的嗎,老爺爺。年輕人看到女伴隔著自己要跟宮揚說話,連忙把女伴拽走。宮揚笑笑,也不說話。
老宮,又逗人家女孩子呢。宮揚回頭見是遛狗的老李,誰是你老公,喊我大名能累死你?我大名也是倆字,累不著你吧。老李說,前天不是還見你去跑步,今天可就坐上輪椅了,報應啊。宮揚說,我這是提前熟悉熟悉,我老伴走得早,兒子女兒又不能整天在我身邊,早點學輪椅這有錯?老李說,沒錯,那你慢慢練你的車吧。宮揚說,我這是航母,才不是車。你也是在交通廳上班的,你說我開著它上路沒人罰我吧。老李說,你這都是航母了誰還敢罰你。宮揚對老李揮揮手,走走走,你趕緊遛你的狗去吧,怕老婆的慫包。老李說,那也比你沒強啊。宮揚說,我娶了倆呢,你跟我比?老李說,你還別說,這點我就真服你,你是這個。老李對宮揚比了個大拇指。
金城機場,宮谷涵說,輪椅還在我那兒。宮揚說,元白問了么。宮谷涵說,問了。宮揚說,你咋說的。宮谷涵說,說的你教我說的。宮揚點點頭,元白這孩子比著他爸年輕還是差點。你哥哥心不在生意上,你平時生活上多幫著點你元白哥哥。宮谷涵說,關鍵時候還是要看爸爸。宮揚說,那我將來死了你們找誰拿主意?宮谷涵說,爸爸不要說這麼掃興的話。宮揚說,你怕了?這點你就不如思齊。宮谷涵說,畢竟我是女孩子。宮揚說,那你奶奶呢?不是女的是男的?宮谷涵說,我怎麼能跟奶奶比呢。宮揚嘆了口氣,有種一個時代即將落幕的悲壯感。然後又搓搓手,覺著兒孫自有兒孫福。最後憋了一句,把輪椅給我送到我住處,別忘了。
宮思齊到了跟前才認出小妹,倒是父親幾乎沒有什麼變化,一眼就能認出來。宮思齊問宮揚,爸你今天怎麼有時間來接我。宮揚說,我來看我孫子學會了幾句中國話。宮思齊連忙把宮德推過去,指著宮揚說,這是誰?宮德說,爺爺。指著宮谷涵說,這是誰。宮德說,姑姑。指著許浩林說,這是誰?宮德說,姑父。宮揚聽了,擺擺手讓宮德過來。宮德看了宮思齊一眼,宮思齊用英語說,快過去找你爺爺。宮揚蹲下來問宮德,你的中文名叫什麼啊。宮德撓撓頭,想了一會兒,說,爺爺。眾人哈哈大笑。回去的路上,宮揚問宮思齊打算什麼時候回來。宮思齊說,我不喜歡生意場上那些東西,你又不是不知道?宮揚說,現在不是情況有變嘛。你孟叔叔走的實在是早,才五十多人就不行了。元白連他父親都不如,更別說他爺爺了,差了十萬八千里。現在是還有我和桂晴在,以後我倆走了,他還能指望誰?宮思齊說,當初可是你把我趕到美國的。宮揚說,那我現在讓你回來你倒是回來啊。
宮思齊說,先忙葬禮的事,至於其他的回來再說吧。宮揚說,該說的我都說了,我也只能說到這兒了。
給宮揚打電話前趙采雲已經哭了兩回,早上給梁文倩打完電話哭一回,中午吃完飯刷碗時心不在焉把碗打了又哭一回。下午給宮揚打電話,說著說著又要哭出來。宮揚說,采雲你先別忙著哭,下午幾點,都有誰,在哪兒談,你說清楚了再哭,反正我手機話費多,沒用完過,可以聽你哭上幾天幾夜。趙采雲破涕為笑,你個老不正經的,下午兩點半,我家附近的那家廣州茶餐廳,到時候我女兒女婿都要到場,你那邊呢?宮揚說,就我一個。趙采雲說,嗯,我等你。
梁倩文推推石康,那老東西還挺有種的,單槍赴會。石康說,媽還在這兒呢,你說話注意一點行嗎,可能以後就真成你爸了。梁倩文說,呵呵,一會兒倒是讓我見識見識他有幾把刷子。石康說,一會兒見了人家,要客客氣氣,禮節要做到位,意見是一回事,待客禮貌是另一件事。梁文倩說,行了,你都說了一早上了,煩不煩。
戴金蓮坐在院子里,左手拿書,右手拿根小木棍,起了個頭,千山鳥飛絕,下邊是啥,背。宮揚抓耳撓腮,在心中把孟展罵了幾十遍。過了半分鐘,宮揚還是一聲不吭。又磨嘰了一會兒,宮揚還是想不起來,只能把右手攤開伸出來,戴金蓮說,你小子挺聰明啊,你以為你右手寫字我就不敢使勁敲了是吧。啪的一聲,宮揚感到右手一陣抽搐,麻疼感迅速沿著掌心向渾身擴散。戴金蓮說,聰明不用到正經地方,加罰一下,把你左手伸出來。宮揚只好再把左手伸出去,啪的一聲,宮揚覺得剛才心臟一定停跳了一拍。戴金蓮聽到有人低聲嬉笑,說,打你你還敢笑。說著動身要去換擀麵杖。宮揚抱住戴金蓮的腰說,媽,不是我,是孟展。說完就往大門跑,要去捉拿真正的兇手歸案。趴在土牆缺口往院子里看的孟展說,乾媽,不是我,不是我。戴金蓮對著宮揚溜沒影的方向喊,你給我回來,背不完書今晚別想吃飯。孟展媽媽聽到隔壁戴金蓮的喊聲,尋聲而來,宮揚他媽,宮揚還是個孩子,小孩子哪有不貪玩的。戴金蓮說,家裡就宮揚一個,他不出息,家裡就沒人替他出息。以後人生路上,風風雨雨沒人替他遮,溝溝坎坎他都得自己過。他現在這個懶散樣,以後怎麼辦。孟展媽媽聽了,嘆了口氣,妹子你說的沒錯,宮揚沒有兄弟姐妹,以後有啥事都得自己扛,是不容易。
吃我一腿,宮揚飛踢出去,體型偏胖的孟展來不及躲閃被踢了個正著。宮揚起身直接騎到孟展身上,孟展大喊,宮老五你要不要臉,居然動手打你的救命恩人。宮揚說,今天下午回家前我咋跟你說的,見我背不出來就趕緊把我引出去,你可好,非等我媽敲完我手了才行動,你敢說你不是故意的?孟展說,這我是為了報上次你去我媽那裡說我上課光知道睡覺的一箭之仇。宮揚說,呀呵,你還長本事了。孟展說,乾媽,你快看宮揚他欺負我。宮揚下意識迅速從孟展身上起來站好,以示自己清白。孟展趁機撒腿就跑。卧槽,孟展你敢唬我。孟展邊跑邊說,兵不厭詐。宮揚在外邊瞎晃悠到天黑透,翻牆回到院子里,推開房門,看到戴金蓮正襟危坐,戴金蓮說,跪下。宮揚說,媽,我知錯了。戴金蓮說,你還知道錯了?你知不知道為啥村裡人都問你喊五小子?宮揚說,估計是因為大家覺得我打架比較厲害。戴金蓮說,屁,不是武功的武,是一二三四五的五。「啪」你知不知道你前面還有四個姐姐哥哥。「啪」你知不知道當初生你差點要了你娘的老命。「啪」你知不知道當初你爸是怎麼去一家家跪著借錢給你治病的。「啪」你知不知道宮家的未來全都在你身上。「啪」你知不知道你以後的日子會有多難。「啪」你知不知道家裡的門面以後全靠要你一個人扛起來。「啪」竹棍應聲折成兩截,變成雙截棍。戴金蓮扔掉竹棍捂面痛哭。宮揚撲到戴金蓮懷裡,媽你別哭了,我知道錯了。
第四章、尾聲
茶餐廳里,人來人往,生意興隆。方桌上,趙采雲給梁文倩和石康介紹,這是你宮揚宮叔叔。宮揚起身伸手同石康握手。伸到梁文倩跟前,梁文倩雙臂交叉,問宮揚,就是你在追求我母親么。石康用腳踢踢梁文倩,梁文倩不為所動。宮揚說,梁小姐說得沒錯,我正在追求你的母親趙采雲女士。趙采雲聽了,趕緊低頭喝茶,感到氣氛異常尷尬,女兒說得也太直接了,不過內心又感到一絲欣喜,宮揚的回答斬釘截鐵,毫不遮遮掩掩。梁文倩聽了,覺得進退兩難,她是想一開始給宮揚個下馬威,方便控制接下來的局勢發展方向。沒想到宮揚根本沒有迴避的意思。梁文倩意識到來者不善,而自己顯然準備不夠充分,一時之間居然想不到什麼好對策。梁文倩踩了石康一腳,等於是把皮球踢給石康。石康環視一周,趙采雲母女都在低頭喝茶,只能硬著頭皮問宮揚在哪工作。宮揚說,沒有固定職業。石康問,那您是退休了?宮揚說,我才五十五歲。梁文倩覺得石康這個助攻是史上最佳,那您覺得您和我母親在一起合適么?我母親怎麼說也是有正式工作的。宮揚說,這個您不用擔心,我有能力照顧好您母親。既指物質層面,也指精神方面。接下來的幾十分鐘里趙采雲和石康一言不發,看宮揚和梁文倩唇槍舌劍。等到石康連忙去追提包就走的梁文倩,趙采雲才開口說道,倩倩剛才多有不妥,讓宮大哥見笑了。宮揚說,沒關係,畢竟是母親找對象,不管誰家的子女都要緊張。一會兒還要到醫院看望老友,賬我已經結過,我就不多坐了。趙采雲說,無妨的,宮大哥有事就趕緊去吧,不要耽擱。宮揚同趙采雲在茶餐廳分別,隨後撥通宮谷涵電話,谷涵,你來小區接我吧。
葬禮定在星期六。進入殯儀館前兩公里的道路上每隔一百米就充起一個氣拱門,宮揚從氣拱門下經過時說了句氣派啊。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里,直至追悼會結束散場,宮揚再沒有說一句話。
宮揚一到場,孟元白就迎上來,問,宮叔叔一會兒要不要發言。宮揚搖搖頭。那宮叔叔來站到前面吧。宮揚擺擺手。宮思齊說,今天客人很多,元白你快去忙吧,我爸這邊你就不要管了。之後的悼念過程冗長而乏味,由於到場賓客眾多,啟用了最大的弔唁廳,悼詞在場館里形成回聲,令站在角落裡的宮揚想起幼時課堂上背誦課文古詩的場景,昏昏欲睡。等到儀式結束,賓客逐漸散去,宮揚隨著賓客的尾流一同緩慢湧出大廳。走到外邊的廣場上,宮揚打開手提的黑色袋子,換上了輪滑鞋。宮揚望著弔唁廳說,孟展你還記得上高中的時候,妙之咱們十幾個人去滑旱冰么?那時候我們多年輕多好啊,轉眼間你和妙之就都走了,剩我一人。妙之走的時候我給她滑了一次,那時候還是那種老式旱冰鞋。現在你走了,我也給你滑一次,不過鞋不是那種鞋了,你不要怪罪啊。妙之,邊虹還有孟展,你們等我唉,我不去你們就是三缺一,等我去了咱們就湊夠一桌了。孟展,你吃得胖,你跟緊點,別跟丟了,我要開始滑了。
宮揚滑上大路后,越滑越快,高速前進給予他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他滑得越快,他就覺得韋妙之,孟展離他越近。他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他好像又重返二十四歲的那個夜晚,宮揚一把摟過韋妙之,問她,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要不要和我好一輩子,要不要和我結婚,要不要和我目睹宇宙的泯滅,要不要和我一起擁抱每一個黎明……
放好骨灰盒,頂板封好,墓碑四周用紅綢子圍上,貢品擺好,燒紙放炮,一套流程走完,孟元白走到宮揚身旁,撲通一聲給宮揚跪下,爸爸臨走前對我講,我走後,宮叔以後就是你爸爸。你該知道的你宮叔都會告訴你,不該知道的你不要問。宮揚用拐杖搗了搗大理石地面說,你爸是死了也不讓我安生啊。你看我這腿,就是追悼會那天回家被撞折了一條,現在又給我安排一兒子,不要臉啊。孟元白說,宮叔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宮揚看了一眼桂晴,最後點了點頭。孟元白喊,爸。宮揚說,你先不用急著喊,先陪我走一走。宮揚把拐放到輪椅上,往上一坐,任由孟元白推走。宮揚問孟元白,你聽說過斗鳥嗎?孟元白說,沒有。宮揚說,你從小沒在農村長大沒聽過很正常,其實我也沒見過,你就當成一小故事吧。我媽媽說斗鳥這種鳥從小就要互斗,鬥了才能活,不過等到老了,就相互斗死了。但是如果不鬥,它就會打不起精神,不吃不喝,最後硬把自己餓死。我和你爸就是斗鳥,你爸現在走了,想讓你和我斗,可你不是斗鳥啊。孟元白聽了一聲不吭。宮揚說,你爸命好,我命爛。他有哥哥父母,而我在出生前哥哥姐姐就都死了,很小沒爸,二十沒媽,後來的十五年裡又送走了倆老婆。他命里苦少一點,我命里多一點,所以他早走一點,不是福享夠了,而是苦吃夠了。我的苦還有,所以我還要再折騰。人都是年齡一大,才會覺察死的好處。現在跟你講這些有點早,但既然你爸交代了我就多多少少給你講一點。這十分鐘里講的算是剛才不白讓你喊我一句爸,以後不要喊了。現在,我講完了,你滾吧。
宮揚打開電源,輪子快速轉動起來。孟元白對著宮揚離開的方向,磕了三個頭。
駛走出公墓那一刻,宮揚覺得有些手癢,很想打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