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薩往事
吟遊詩人yj
第一章
2014年11月7日。晴。北風飄冷。
早上起來以後看了一眼手機,八點零七分,已經上課七分鐘了。所以我理所應當地翹了今天唯一的一節課。
打開門,有陽光,沒有人站在我面前說你終於醒了。這種感覺很好。我一直覺得美好的早晨就是沒有一堆事等著你,沒有人在你耳邊念叨著每天都應該努力拚搏這種屁話。
生活是用來享受的。包括你努力拚搏的過程也是一種享受。
打開電腦,windows啟動的過程中,我像往常一樣沖一杯熱牛奶,順時針旋轉的時候會產生白色的汽泡。杯口升起朦朦水汽。秋意漸濃,寒冷即將來臨。
我登陸小企鵝,窗口一直在震動,各種各樣的群里各種各樣的人在說著各種各樣的事情。簡言之為聊天。因為無聊。
套用一句早已用爛的話,是不是無聊的人在一起,就不會那麼無聊了?
其實不是,你只會更加無聊。
我一個一個地叉掉對話框,直到最後一個。兩個小時前,米哥給我發了幾張圖,還有短短的幾個字。
拉薩下雪了。
2014年11月7日。晴。拉薩初雪。
和米哥在北京當了兩年槍手以後,我們決定不幹了。和那個傻逼老闆摔臉的時候,米哥把叼在嘴裡的煙蒂吐在了他肥的流油的臉上。然後拉著我撒腿就跑。當晚我們回出租屋裡收拾東西準備跑路。說實話也沒什麼好收拾的。米哥進屋以後直接掀翻他自己的床,從床底拉出一個行李箱,胡亂塞進幾件衣服,然後順手把我的床也掀了,鄭重其事地說,這個地方我們是待不下去了。那個死胖子估計得找人弄我們。?說著惡狠狠地做了一個砍人的手勢。
我沒有說話,拿起衣櫥里僅有的幾件衣服放進包里,背上相機,然後踹翻我床頭的書桌走了出去。
米哥用一種哥們你牛逼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接著十分囂張地把房門踹到更大的角度,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
身後傳來房東阿姨公鴨嗓的叫罵聲。
跑到樓梯轉角,米哥一拍大腿說:「卧槽,我給忘了!」
接著飛奔著回去跨進剛剛被他踹翻的床上掀開涼席,拿起壓在床板上的照片,使勁地吹著落在照片上的灰。
房東阿姨穿著睡衣走到門前,看見屋內的情景,破口大罵。米哥再也顧不上煽情,直接奪門而出。
跑到街上,看了一眼手機,七點十三分。我和米哥背著各自的包面面相覷,像一對傻逼。
米哥看著我,點了一支煙,點了三次才點著。
北京的秋天很冷,風吹在臉上有一種生硬的感覺。街道上依舊川流不息,還沒到京城各種少飆車的時間,路燈並不孤獨。
「去哪兒?」
「操,你吐了胖子一臉。然後掀了那個母狗的屋子帶我跑出來,你他媽的問我去哪兒?」
米哥再次吐掉嘴裡的煙蒂,這次吐在了路邊路虎的臉上。
「走。跟我走。咱不是不講義氣的人。肯定給你安排好了。」
說著攔了一輛計程車,進去以後對司機說,火車站。
米哥所謂的安排就是到了火車站買最近的乘車時間最長票滾出北京,不管去哪兒。
這真特么是足夠文藝的操行了。至少可以作為以後和漂亮女孩在一起說話時的談資。
換來一聲又一聲,哇,你好厲害哦。
如果發展成為氣息時斷時續的聲音那就更好了。
「您好。最近的一班車是北京去往拉薩的火車。全程42個小時。硬座360元。硬卧742元。」
米哥抬頭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又不知道要幹什麼。
我走上前去,對著售票員說:「兩張硬卧。」轉過頭看了米哥一眼:「你刷卡。」
上車以後,我們發現這1000多塊花的還是值得的。我們包了兩節車廂。米哥大喜,罵罵咧咧地說,媽的,終於可以不穿鞋子。今天我睡這一節,明天我睡那一節。
說著隨手把背包向前用力扔出去,讓它自己選一個位置躺著。那個背包在前面的座椅上翻滾了幾次后終於躺在了地上。就像在北京一樣。
米哥啐了一口:「真是賤脾氣。」說著拿起那隻滾在地上的背包扔在鄰近的座椅上。
火車緩緩地開動,載著滿城的燈光緩緩駛入黑暗。北京城在車窗外漸行漸遠。米哥坐在我的前面,靠在車窗上,默然看著窗外一幀幀閃過的畫面。房屋漸漸低矮,最後沒入原野。
黑夜中有風。吹來一個冬天。
第二章
就這樣過了很久。抬眼看下手機,其實也不過寥寥二十幾分鐘。而我卻覺得漫長的像不會死去的一生。
米哥安靜地坐在我的前面,靠在窗上一言不發。你很難看到他這個樣子。這樣的舉動只出現過一次——他女朋友走了那天。他站在窗前,臉上是和現在一模一樣的神情。
北京四年,米哥喪失了金錢、時間、激情、夢想,還有一個談了四年的女朋友。
她走的時候沒有和任何人說,只留下一張字條。
對不起。我等不了了。我已經27了。這四年來的每一天我都在堅持。可是我堅持不下去了。對不起。我愛你。可是我沒有辦法再等你四年了。
車窗外滿眼都是濃重的黑色。靜謐的寒夜讓火車的轟鳴聲穿透整片大地。
米哥坐到我的身邊,點起一支煙,自顧自抽了起來。
「給我一支吧。」
他看了我一眼,抽出一支遞給了我。點上以後我猛吸一口,嗆的鼻腔一陣酸澀。他沒有像以前一樣罵我不能抽裝逼浪費好東西。而是朝我笑了笑,面帶苦澀。
接著吸了一口煙,慢慢的說:「終於離開了。其實我有一點不舍。你還記得我們當初來的樣子嗎?我們兩個,還有小初。也是在火車上,滿眼的人,可我不害怕。因為我相信我是一個一支筆仗劍走天涯的人。北京咱也征服的了。只是沒想到……唉……??」
我默默地吸了一口煙,生生吐了下去,沒有說話。
「小初走了以後,我最後堅守的理由也沒有了。辛辛苦苦幾年,寫了無數字的東西,都給別人揚了名。這個操蛋的社會。」
米哥吐掉嘴裡的煙蒂,用力地踩了幾下,沒有再說話。車廂的另一邊傳來腳步身,我和米哥轉過頭,看見一個大漢,一臉欣喜地向我們走來。
「哎呀!哥呀!緣分吶!」
一聽就是東北漢子。
這個哥們180出頭,長得膀大腰圓,十分符合小說里對東北漢子的描述。他操著一口濃重的東北腔,握著米哥的手不放繼續說道。
「跑了幾節車廂就我一個人。終於看到有人了!緣分吶!」
米哥剛剛悲傷的情緒被這個東北大漢的胡攪蠻纏一掃而盡。接話道:「哥們東北哪兒的?」
「我哈爾濱咥!」
「哈爾濱啤酒是不?」
米哥瞬間改口學著像模像樣的東北話和他聊了起來。
「哎呀我的哥!愛整兩杯是不?啤酒沒有,咱有更給勁兒的!咱家裡帶的老村長!你倆擱這兒等著,我給你整來!老好啦!」
說著不等米哥說話,大步流星地跑出車廂,留下車廂地板哐哐作響。
米哥對著我笑了笑說,不會太無聊了。
不一會,伴著哐哐作響的聲音,漢子再次出現。背著一個巨大的旅行包,手裡拿著兩瓶老村長(東北一種白酒),還有一大包花生。
他也不客氣,坐到我們對面,把東西擺開,一次性杯子擺在我們兩個面前就開始倒酒,邊倒邊說:「哎呀!哥!緣分吶!?」
倒完米哥的酒杯,就開始往我杯子里倒。米哥一把攔住說:「他不喝酒的。咱兩個喝就行。」
我轉過頭示意他拿開捂著瓶口的手,對著那個大漢說:「倒吧。」
大漢一聽興奮了起來,左手豎起了大拇指說:「哥們純爺們!沒的說!純咥!」
我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辛辣的酒精味灌滿整個口腔。
第三章
漢子名叫虎子,28歲,比我們兩個都大,我們就叫他虎哥。問他為什麼去拉薩,他說,之前談的一個女朋友和他說分手,理由是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走一次什麼心靈旅程。咱也不懂什麼意思,她是南方人,水靈著呢。俺實在不明白她說的是啥意思,就看她去了哪兒,俺就去哪兒。俺也去心靈旅行一次。
前段時間看她發的動態,在布達拉宮前面。然後俺就上了這列火車。
你們倆呢?
我剛想回答。米哥按住我的腿,操著一口蹩腳東北話說:「能有啥,出去耍唄!就說瀟洒,沒有辦法!」
「爺們!純咥!」
我喝了幾口,酒勁上來,覺得頭暈目眩。我點頭示意了他們,走向車廂過道,冷風從車廂縫隙鑽進來,但我沒有覺得一絲寒意,也許是酒精作用。
窗外依舊是朦朦的黑色,月色漸漸明亮起來。我們是離天際越來越近了。想到自己即將到達無數人夢想的地方,這個世界上離天空最近的地方,還是覺得十分欣喜。
月光描繪出山巒的輪廓,像一幅肆意潑墨的畫,卻在越來越低的溫度里,越來越高的海拔上,美成一種溫暖。
米哥和虎哥依舊字海闊天空地聊著。我走向另一節車廂找了一個三人座躺下。月光從窗戶里流進來。我聽著火車與鐵軌的轟鳴,慢慢閉上了眼。
第四章
醒來的時候已到達西寧,海拔2261米,旅程過了大半。西寧火車站靠著光禿禿的大山。點點植被交錯在一望無際的荒野里。斷崖腳下滿是碎石。荒涼與喧囂,不過咫尺之間。
車廂里溫度驟減,讓人感到明顯的寒意。
火車搖晃著,不知疲倦,卻知道方向。
或者說,因為知道方向,所以不知疲倦。
米哥看我醒了,給我拿了一碗泡麵說,剛想叫你來著。?虎哥站起身來,依舊精神抖擻,眼裡放著光。
「哥們!你這個情況就得多整。多整幾次就好啦!」
說完哈哈大笑。我沒有理他,端起泡麵吃了起來。
窗外越發荒涼,滿眼望去,渺無人煙。進入高原以後,我們三個感到了明顯的缺氧現象。米哥是第一個有感覺的,於是默默地跑到列車的吸氧口吸氧。我和虎哥情況不是很嚴重,就聽從網友的指南,安靜地躺在椅子上慢慢適應即將而來的高原反應。
空氣清新了很多,白雲環繞在群山之間,山脊上是終年不化的積雪。天空藍的像是要滴出水來。
這樣的世界讓人想起人流如織的北京。散落在各處的石塊就像散落在各處的人。孤立與行走,其實沒什麼兩樣。行走不過是另一種孤立而已。
我穿上外套,穿過車廂,坐到米哥身邊。
米哥看我走過來問道:「有沒有好一點。」
「沒事。」
抬頭看見虎哥滿臉笑容。看來他們聊的不錯。
有時候我會想,是不是真的有一種人,生來豁達,活得洒脫。就像我面前的這個東北大漢。他走過他前女友的路,沒有小說里的憂傷失神,而是充滿旅行的樂趣。這是天生的還是世事滄桑以後的改變?
我沒有問,因為不管是哪一種回答,我都不會覺得解脫。
「你們說到哪兒了?」
「到米哥說他的戀愛史咧!老激動啦!剛剛開始,就等你來。」
關於米哥的愛情,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但也算不上少。大三那年,米哥和小初戀愛了。像大學里很多情侶一樣。
那時候,米哥是大學里的才子。人們都用才華橫溢四個字形容他。後來這四個字成了米哥最通恨的成語。
他們的愛情沒有葬送在一年一度的畢業分手季。米哥的女朋友,就是小初,她放棄了家裡給她找的工作,毅然決定和米哥北上成了北漂。一漂就是四年。
米哥是出了名的浪蕩子,大學里他交過的女朋友比我認識的女生都多。我一直覺得,他的愛情只適合用來瀏覽,而不會被珍藏。
直到遇見小初。直到目睹了他們漫長的四年愛情長跑。
北京四年裡,米哥的才華沒有像懷孕那樣日益顯現,反而越藏越深。很多個夜晚,米哥爬上房頂,默默地抽煙。小初從來不多說一句,只是默默地坐在他後面,輕輕地按著他的肩膀。直到米哥熄滅煙頭,拉著她回到屋裡。
四年裡,米哥換了7家報社,3家雜誌社,2家出版公司。被退回的稿件滿滿地堆滿整個牆角。
剛開始,米哥總是對著我說,你看那些廢紙,我得記著它有多高,有多重。總有一天,我會在我的書裡面告訴他們我是怎麼成功的。
我還記得他說這些的時候,眉飛色舞,就像在大學里新交了一個漂亮女朋友一樣。
後來,米哥再也沒有和我說過那堆紙。偶爾他會在院子里默默地看著堆在牆角的稿件,默默地抽煙。看到我就立刻轉過頭,做其他的事去了。
兩年多以後,房東阿姨實在受不了堆在牆角底部早已生霉的廢紙,便在某一天我們去上班的時候偷偷賣了那堆廢紙。
米哥回來以後發現牆角空落了很多。我以為他會發脾氣,我都想過他可能會發瘋。但是他沒有,只是默默地點了一支煙,默默地抽完。就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後來我和小初聊天的時候才知道,那晚米哥一夜未眠,早上的時候,小初整理床鋪發現枕頭濕了。
那個月房東阿姨沒有收我們的水電費。
一個月後,我和米哥做了槍手。
我們兩個沒日沒夜地碼字,沒日沒夜地吹牛逼,還要吹的有模有樣。那個死胖子老闆給我們的要求是每個人每個月1000000字以上的完整故事。
我們平均每天要寫33333個字,就算每秒寫一個,也要九個小時,還要保證它們排列出來以後是一個完整的故事。
開始的兩個月,我們兩個絞盡腦汁,拚命地扯淡,總算完成了。月底的時候,答應給我們的15000變成了11500。那個胖子總是以各種理由剋扣我們的工資。
但我們忍了。因為我們沒錢。這也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對於絕大多數北漂來說,這樣的酬勞已經算得上好了。
看著我們沒日沒夜寫的東西被貼上諸如韓寒、李敖、安妮寶貝、郭敬明等等名字在盜版書攤上成為暢銷書,心裡不知該是什麼滋味。
米哥常常以此自嘲。咱也是出過書的人。也曾是暢銷書作家。
就這樣我們忍了那個胖老闆整整一年,也同時忍了我們自己一年。最後最先忍不住的是小初。她留了一張紙條就離開了。米哥像一個傻逼一樣在窗口,站了一天。
「我不怪她。」米哥喃喃地說道。
我抬起頭看著他,臉上掛著小初離開時的神情。虎哥很識趣的沒有說話,沉默著看著米哥。
窗外是可可西里。只是沒有藏羚羊群。
「我不能怪她。她沒有做錯什麼。如果真的做錯了什麼的話,那就是認識了我吧。在我身上浪費了最寶貴的年齡。她本可以過得更好。」
說完,拿起一支煙默默地點上,臉望向窗外。
世界茫茫。
「我說一個我大學時的愛情吧。」
我打斷了這段漫長的沉默。車廂里的空氣開始流動起來。米哥笑笑,轉過頭示意我說下去。
這個故事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前面的劇情大概是我喜歡她的時候她不喜歡我,她喜歡我的時候,我已經有了女朋友。
後來他也有了男朋友。她說,他是她的出路。
而我在結束了一年不痛不癢的戀愛以後重新一個人。就像很多個一個人的歲月一樣。
她離開我以後,我過得像一灘爛泥。朋友們談論中最多的一個詞就是墮落。我沒有準時吃過飯,按時睡過覺,每天靠安眠藥入睡。最後它成了我生活的毒品,卻也是必須品。
很多個夜晚,我躺在床上目空著瀰漫的黑夜,茫然無措。眼淚順著臉頰落在枕頭上,就像當初她在我肩膀上哭一樣。
我曾經欠下的債,終於在不久以後,加倍償還。
我從別人眼中一個優秀的人變成了一個渾渾噩噩不知怎樣度日的垃圾。最後成了我最討厭的樣子。
一次偶然進入她的空間,一條一條地看她的動態,像當初一樣點贊,除了與他男朋友有關的一切。
我曾看過一句話,總有個會看完你所有的動態來彌補他不曾來過的日子。
我一個一個地點,看著她我不曾參與的歲月,心裡一陣酸澀。直到屏幕上顯示我沒有許可權為止。
她刪了我的好友,就像我當初刪她一樣。
我沒有辦法目睹她和另外一個人的愛情。
我關掉手機,任眼淚滴在我的課本上。
英語老師走過來說,你怎麼還沒走,別人都……你怎麼哭了?
沒事……
我拿起書奪門而出。
那天陽光很好,有些刺眼,操場上很多打球的人。我們的生活最終不是糾纏的愛情劇。你心裡下著雨,外面一樣風和日麗。
我坐在石階上,眼淚落在地上。一點一點,斑斑駁駁。
而我終於明白,錯過的時光是不能夠被彌補的。只能在漫長的,別人說可以自我癒合的時光里漸漸成為遺憾。
米哥談了一口氣,低著頭抽出一支煙給我,說。
「你還愛她嗎?」
「愛。可是沒有辦法。」
列車上了一個山坡,我們看到了世界鐵路最高點,唐古拉山口,海拔5072米。血紅的字碑在荒涼的高原上顯得格外耀眼。旅程已過大半。
窗外依舊是荒涼的高原土地。遠處山坡上長滿黃綠色的草甸,雪山在很遠的地方環繞著這邊土地。唐古山的小河流縱橫交錯在草地上。你很難想象就是這些小小的河流,成了日夜奔騰的長江。
米哥窗上昏昏入睡,虎哥橫卧在旁邊的座椅上漸漸起了鼾聲。
我插上耳機,閉上眼。醒來就該是拉薩了。
第五章
醒來以後沒有像上文一樣到了拉薩。下午四點五十七分,那曲陽光明媚。細碎的眼光如鎏金般灑落在這片上帝眷顧的地方。
那曲的高寒草原比我想象中更美。成群的牛羊散落在黃綠交錯的草地上。藏民走在羊群後面,不時傳來幾句嘹亮的藏謠。回頭看見疾馳的火車,揚起手中的皮鞭,露出燦爛的笑容。
雪山在藍色天邊的另一端。
米哥醒來以後就靠在窗邊看風景,不時地抽著煙,車廂里滿是尼古丁的味道。
那兩瓶老村長喝完了。虎哥趴在椅子上,一條腿翹在桌子上,鼾聲四起。米哥無奈地看了他一眼,眼裡滿是疲憊。
「你沒睡啊?」
「我睡得著?」
他看了虎哥一眼,掐滅了手裡的煙蒂。
「過了那曲就到拉薩了。你想先去哪兒?」
「先找住的地方。」
拉薩的火車站要比我想象中豪華的多。白牆紅梁,燈火輝煌在群山之中,處處是歡呼聲,歡笑聲。
下車的那一刻我在想,呼聲太大會不會吵到某個在蔚藍天空里默默冷眼旁觀我們這些塵土的人。
我們這些微小的,像陽光下飛出塵土的人。
米哥決定在找到住處之前換個新髮型。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從頭開始。米哥說這話的時候,虎哥在一旁笑的和傻逼一樣。
在一個小巷子里找到了一家理髮店。門口的牌子上寫著,理髮20。我們三個一致覺得,能寫在外面牌子上的價格,一定是比較便宜的。
你見過北京有在外面擺塊牌子上面寫著xx萬的售樓處嗎?
說是換髮型,其實就照著原來的樣子,一圈剪短。況且米哥是沒有髮型的。頭髮的形狀要取決於他晚上睡覺的姿勢是否正確。在火車上的兩晚,拜虎哥所賜,米哥第一次兩天都是整齊劃一的同一個髮型。
外加兩個黑眼圈。
洗剪吹以後以後,理髮師隨手撿起掉在地上的毛巾胡亂地在米哥的脖頸上擦了兩下,然後用一口少數民族口音的漢語說,好嘞!
米哥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微微皺了皺眉,然後擺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去結賬。
「多少錢?」
!
「60。」
米哥停下掏錢的右手抬頭看著那個藏族小伙問:「門口不是寫著20嗎?」
「洗頭髮20,剪頭髮20,吹頭髮20。」
米哥聽完一臉暴怒,收起手裡的錢就要和他理論,一抬手磕在了椅子上。米哥忍著疼剛要開始理論,門帘裡面走出兩個彪形大漢,一臉蠻橫地站在藏族小伙的後面。
虎哥在後面憋不住了掄起胳膊就要干架。那兩個彪形大漢也不甘示弱踹翻米哥剛剛坐的椅子就要動手。
我一把拉住虎哥的手,米哥也在前面擋住他。虎哥被我們兩個拉住,嘴裡依舊不甘示弱。
「欺負人是不!你敢上來呀!看我不削死你!小樣你還敢動手!」
對面兩個大漢說了兩句藏語就往我們這邊沖了過來。米哥一看形勢不對,立刻從口袋裡掏出60塊錢扔在地上說,給你們。然後拉著虎哥往店外走。虎哥人高馬大,我們兩個根本拉不動他,只能一步一步把他推出去。虎哥嘴裡一直沒閑著,一直嚷嚷著要削死他們。外面已經圍滿了圍觀的遊客,他們不約而同地排成了幾列站在店外,絕不跨進一步,留下一個兩人寬的口子目送我們離開。
人群漸漸散去,這些人又多了一點談資。
我們好不容易安撫好虎哥的情緒,在一家麵館吃完我們這兩天唯一正常的食物。飯間米哥還是一再叫囂著要回去削死他們。他嘴裡的麵條噴到了我的碗里。
米哥吃完最後一口放下筷子低著頭嘆了一口氣。
「媽的,到哪裡都被欺負。這個操蛋的世界!」
虎哥聽完一拍桌子道:「哥!你等著,我現在就去削那小子!」
說完就拉開椅子要往外沖。
米哥慌忙拉住他的手,示意他坐下無奈地說:「沒事。都過去了。在人家的地兒。強龍不壓地頭蛇嘛。」
虎哥剛要開腔,鄰桌一個背著碩大旅行包的人開口說了一句:「拉薩人多混雜。很正常。」
說著轉過臉拿下頭上的帽子笑著說:「況且,你只多付了40塊。不算多。」
我抬頭看了說話的人。鬍渣參差不齊地排在下巴和腮邊,碩大的旅行包高過他的頭,顯得有些矮小,但是絕對挺拔,眼裡有一種讓人願意相信的堅定。
米哥回笑了一下有些尷尬地說:「第一次來,不熟悉。難免吃點虧。你來這兒多久了?」
「今天上午剛到。第三次到這裡來。變化的太快了。」
米哥聽了臉上露出敬佩的神情,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來這裡玩嗎?」
「嗯,打算住一段時間。你們呢?」
米哥看了我一眼,然後對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過來玩的……」
「哦……趁年輕過來玩玩啊。西藏到處都是這樣的人。你們找到住的地方沒?」
我接過話說:「還沒有。準備找青旅住的。你呢?」
「我租了一家藏民的院子。想住一段時間。你們要是不介意可以住在那兒。我一個人挺無聊的,那裡還有幾個小房間。」
米哥露出興奮地笑容,僵硬地保持著笑容看著我。我摸摸了口袋,只剩薄薄的幾張。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好被搶的。
當你一無所有,就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了。
我點了點頭,好字剛到嘴邊就看見虎哥走過去握著那人的手說:「哥!真仗義!」
米哥無奈地看了看我,一副沒有辦法的表情。然後臉上樂開了花。
「我們三個我最大。我姓米,他們兩個都叫我米哥。您……怎麼稱呼?」
那人看了我們三個,笑了笑說:「我肯定比你們大很多。我叫黎順。」
第六章
夜晚的西藏沒有太過濃重的黑暗。月光灑在每一個角落,像是一種來自天國的饋贈。布達拉宮燈火輝煌,遊人紛紛止步,一陣快門閃過的聲音。高原外,遼闊的黑暗盤踞在雪山周圍,就像無數黑色的眼睛。
在剎那間看見光。
我們跟著黎順向西走了大概二十幾分鐘。燈光漸漸暗淡下來,布達拉宮與我們漸行漸遠。回首望向拉薩城,一片燈火通明,布達拉宮在夜色獨自璀璨成一個耀眼的明珠。來祭奠西藏呼嘯而過的寒風。
我們到了一戶藏民家中,黎叔(鑒於他比我大17歲,我還是這樣稱呼他)用藏語向屋子喊了幾句,一個健壯的藏族小伙出來給我們開了門。他看見我們沒有一點驚訝,而是很友好地朝我們笑了笑把我們迎進屋子裡,用還很蹩腳的漢語和我們說你好。
我很詫異每年這麼多人湧入西藏,這裡還有不太會說漢語的藏民。這個院子也很意外沒有改成餐館,旅社等等和金錢掛鉤的東西。後來我才知道,在西藏做生意的基本上都是內地人。藏民大多還是過著本來的生活,最多也不過是做了嚮導。燈火輝煌的拉薩城,滿地都是漢人,藏民們依舊在拉薩城的周圍放牧唱歌,唱著一代又一代的歌謠。
我相信人是有信仰的。並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仰。包括壞人。不同的是,我們信仰不同。有些人信仰神佛,信仰哲學,信仰自己,信仰金錢,信仰不讓自己覺得害怕的每一件事。信仰著終有一天會找到自己的信仰。
看著眼前這個藏族青年,眼眶深凹,皮膚黝黑,但是雙眼清澈的像是盛滿一池湖水。我更加相信這些少數民族人民比我們這些物質上擁有更多的人更有信仰。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
讓你扔掉手機電腦平板,白天牧羊放歌,夜晚喝一碗酒看著星空和家人朋友聊聊天,你做得到?
我做不到。
黎叔告訴我們,他第一次來西藏就是住在這裡。這個藏族青年名叫阿桑(這個名字太大眾了),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他和他爺爺奶奶爸爸住在一起。他母親在他七歲那年去世了。用天葬把她的靈魂帶往天際。母親死後,他的父親便外出再也沒有回來,一年以後,他的爺爺奶奶也相繼離世。只剩他一個人住在這座院子里。(天葬是藏族一種特殊葬禮。天葬台一般選在高處,群山之間,死者屍體會被運往天葬台,由天葬師把屍體切成塊,再搗碎用號子召喚喜馬拉雅兀鷲(藏族人稱為神鷹)把屍體吃掉。屍體吃完就表示死者靈魂已被神鷹帶往天國。天葬是外人的禁地,很少有外人目睹過天葬。藏族是世界上對死亡最超脫的民族。)
黎叔說話之際,阿桑端了一盤牛肉牛肉放到我們面前,給我們一一倒滿酒。青稞酒清澈透明,很香,入口有點甜又有一點酸。阿桑說,這是他自己釀的酒,最成功的一次。之前釀過幾次,顏色渾濁泛黃,酒味很重。我們趕上了好時候。
說著端起酒杯和我們碰了一下。
也許是第一次接觸藏族人吧,我對他總有一種親切的感覺,他笑的時候很安靜,不像是經歷過這麼多生死離別的人。這樣的經歷,放在高原下的那個世界,就是一部賺足眼淚的苦情劇。而他就在我面前淡然地笑著,熱情地招待著我們這些陌生的來客。淡然地可以讓人不去想那些失意的事。
虎哥是個見酒就歡的人,他一杯一杯的和黎叔喝著,一邊手腳並用和阿桑交流著,其狀慘不忍睹。
我和米哥吃一些氂牛肉,覺得之前吃的牛肉根本算不上牛肉。米哥一邊吃一邊叨叨著回去的時候要帶十來斤回去。
我漸漸有了些醉意,推開門走進院子里。天空很近,近到我會覺得可以摘下那些明亮的星星。碩大的月亮掛在山頂上,中間不規則的陰影都可以看得清楚。寒風簌簌,捲來一個明亮的冬天。
阿桑去另外一個房間拿酒,看見院子里的我,淡淡地笑了笑,然後對我說了一句藏語。我順著他的眼神望去,右面的院牆上靠著一把梯子,阿桑微笑著,手指用力地向上。
我回笑了一下,走到梯子旁爬上了屋頂。對面就是燈火輝煌的拉薩城。布達拉宮顯得異常耀眼。屋頂上有一把椅子和一張小桌子,看來阿桑很喜歡坐在這裡,把酒言歡看看風景,好生愜意。夜晚的風很大,吹在臉上有一些冷。碩大的月亮鑲嵌在群山之間,像上帝手中把玩的夜明珠。四周一片靜謐,風穿過屋脊,發出嗚嗚的聲音。屋檐下的鈴鐺不緊不慢地發出清脆的響聲,在明暗交替的地方漸漸悠遠。
我很詫異那一刻我竟然沒有想掏手機的衝動,更沒有想過拍照。只是覺得,這樣的時刻,浪費的每一秒都是一種辜負。
我們辜負的太多了。生命不能再承受多一點的沉重。
寒意四起。
我回到屋裡,米哥和虎哥已經喝的半醉,看到我進來,虎哥一把拉過我的手說,」「你擱哪兒了,咋才來乜?快點兒咥!整兩杯!」
我看著他醉醺醺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出來。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唇齒留香。
黎叔滿臉通紅,但是看得出他沒有喝醉。也不說話,只是看著我們,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酒過三巡,牛肉也沒有了。米哥早已爛醉如泥,虎哥喝醉了一直嚷嚷著要再整兩杯。阿桑看著我們幾個笑出聲來,然後和黎叔送我們回了各自的房間。
我和米哥住一個房間,黎叔給我們送來一條毛毯,上面綉滿了藏飾花紋。黎叔點起了藏香說,這是藏族人民常用的藏香,安神的,可以睡的好點。你們就安心住下吧。反正我要在這裡呆一段時間。你們會喜歡這裡的。
我點點頭,實在有點不好意思一直在這裡白吃白住,又迫於身上沒錢的無奈,只能尷尬地笑了笑。
黎叔看了我一眼,好像明白我的心思,淡淡地笑了笑接著說,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在外的人,都是朋友。而且我和你們很投緣。
我有點不好意思,因為黎叔的好意,也因為自己這些年依然如此渾渾噩噩一無所有。
米哥早已昏昏入睡,而我此刻卻睡意全無。如果不是米哥出了這個主意,也許我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再哪裡,不知道在幹什麼。我一直是一個猶豫不決而又被動的人。我想選擇我的生活,而最後都是生活選擇了我。然後就變得沒有選擇。和大多數人一樣。淹沒在人群中。
第七章
醒來的時候,陽光從窗戶外直射進來十分刺眼。太陽從群山之間探出大半個頭,陽光灑滿整個拉薩。日光城開始蘇醒。
阿桑已經打好了酥油茶還有糌粑。黎叔躺在屋頂的躺椅上喝著茶,水汽從手中冒出緩緩飄至太陽的陰影下。
黎叔看見我們出來,從屋頂下來招呼我們吃早餐。阿桑把煮好的酥油茶端到我們面前,芳香四溢。
阿桑打的酥油茶和他做的糌粑,是我吃過最好吃的早點。拉薩城裡都不一定吃的上。黎叔喝著酥油茶有些得意地告訴我們,阿桑聽懂了是在誇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米哥喝了一口便不再吃了,昨晚喝酒以後,早上起來米哥一直覺得不舒服。黎叔說可能還沒有適應高原的氣候,休養幾天就好了。我和虎哥也覺得十分疲乏,於是決定先休息幾天再去看西藏的風景。
三天以後,黎叔說要下山接一個人。我已經恢復的差不多了就和他一起下山,出去看看這個獨立在世界之外的世界。
我們兩個租了一輛車,沿著公路一路向東。遠處雪山連綿,近處草甸貼在地面上順在山坡的高地舒緩遠遠地蔓延成一片綠色。
我問黎叔,接的是什麼人?
黎叔笑了笑說:「不算是接,是去撿一個人。我在網上看到一個女文青發的求撿貼,剛好我們院子里還有一個房間,就想把她撿回來。多一個半。不會太無聊。」
說完哈哈大笑。
快到工布江達的時候,我們在路上撿到了那個女文青。她背著一個碩大的旅行包,和我們第一次看見黎叔一樣,蓬頭垢面,眼裡發出光。
「你們好,我叫林曉。看到你們太開心!我已經走了兩個小時了。」
黎叔笑笑幫她把包放在後備箱里,打開車門說:「沒想到你還真是個女文青。叫我黎叔吧,我都快可以當你爸爸里。」
我搖下車窗,在她進車的一瞬間看見了她的臉。眉目清秀,只是有點臟。她很瘦小,笑的時候有兩個酒窩,左邊的虎牙分外亮眼。
「我叫陸川。和那個拍電影的沒有任何關係.。」
她轉過頭對我笑笑說:「我知道。真是陸川,也不會在這裡啊。」
「說不準呢。好多人喜歡來西藏取景的。」
「哦。。那我就當你是吧。」
說完拿起相機給我拍了一張照。
「做個紀念。」
她又露出來了左邊的那顆虎牙。
拍完我又給黎叔拍。黎叔專心開車,知道她要拍照,瞬間變的有些不自然,然後自覺地咧起嘴。留下一個眼角堆滿皺的側臉。
車在公路上行駛,四周是一望無際的荒原,偶爾會看見彩色的經幡飄在風中。風沙時起時落,山川在遠方渺茫。
黎叔見我們都不說話,問道:「怎麼會來西藏?」
林曉有些累,睜開眼,臉上帶著疲憊。「畢業旅行啊。和同班同學一起去雲南四川。在成都她們不願意進藏就分開了。我一個人搭了一路的車過來的。」
「不害怕嗎?一個人在外面很危險的。還是個女孩子。」
林曉望向窗外,一臉欣喜。「不會啊。我相信這個世界上好人要比壞人多得多。可能是我運氣比較好,遇見的都是好人。司機師傅都願意帶我一程。你們也是好人。」
黎叔聽完笑笑一臉邪惡地說,「不一定哦。我可沒說我們是好人。」
林曉笑的更開心了。
「你們開那麼遠的車打劫一個身無分文的人…還沒有色相…你們也是夠笨的壞人。哈哈~」
黎叔一臉尷尬,沒有再接話。
「不一定呢。壞人的口味比較重也是有可能的。」
林曉回過頭看了我一眼,我靠在車窗上看著窗外,裝沒有看到她。
汽車上了一個較為平坦的路。開始出現零星的植被,接著是大片的高寒植被草原。風略過車窗發出呼呼的聲音。
「黎叔,我們來的時候有沒有看到這片草原?我怎麼沒有印象?」
「來時候就有的。你可能沒有注意。」
我看著窗外暗綠色的草原,漸漸延伸到遠處,雪山乳白色的山頂映襯在藍天里分外耀眼。
黎叔看了我一眼說:「這裡海拔比較低,溫度高一點,植被長得好。」
汽車下了一個山坡,蜿蜒的感覺讓人心情舒暢。林曉靠在車窗上,耳里插了一隻耳機,安靜的像一幅畫。黎叔專心地開著車,一路無話。
我抬手看了一眼手錶,接近中午了,應該快到了。黎叔叫了我一身說,「陸川,你看。」
我順著他的手看去,幾個穿著藏袍的僧人在車的正前方朝拜。一步一扣,緩緩前行。林曉也醒了,坐起身來看著前方的僧人。
「我們要不要載他們一程?」林曉問黎叔。
黎叔笑了笑說,「不用了。而且他們也絕對不會接受。藏傳佛教的僧人十分虔誠,每年都有很多僧人不遠千里來拉薩朝拜。他們都是有信仰的人。有信仰的人,無畏無懼。」
黎叔減慢車速向他們靠近,慢慢地從他們中間的路上駛過。我探出頭,看著落在後面的僧人,面帶笑容向我示意,然後雙手合十,慢慢地匍匐在大地上。
林曉端著相機探出窗外,看著,忘了拍照。
我們三個還沒有緩過神就已經到了目的地。阿桑已經準備好午餐,米哥躺在房頂的椅子上看風景,虎哥在和阿桑張牙舞爪地學藏語。看到我們回來,虎哥出來接我們,拉著阿桑。看見林曉,虎哥按耐不住激動的心情上去一把握住她的手。
「大妹子!可算等到你了!」
林曉被他突然的熱情嚇到了,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黎叔拿下她的旅行包對她說,「東北人。」
林曉尷尬地抽出手說:「聽出來了……」
阿桑推開門示意虎哥不要擋著門讓趕緊進來,虎哥這才回過神忙拉著林曉進屋。
阿桑已經備好了酒菜。見識了虎哥和米哥的酒量后,阿桑乾脆一次性拿了一大罐子出來,打開蓋子,酒香四溢。黎叔先給林曉倒了一杯。林曉看著我們五個男人,明顯變的局促起來。
黎叔會意地笑了笑說:「放心吧,他們都是我和阿桑撿回來的。」
林曉接過黎叔的杯子小小地抿了一口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虎哥給自己倒滿。轉過半邊桌子要向林曉敬酒。我和米哥面面相覷,笑笑不說話。
虎哥把我擠到一邊,開始和林曉海侃。
「大妹子,來,哥哥敬你一杯。哥哥從小就佩服知識分子。你們大學生,有文化。還漂亮……嘿嘿……」
米哥聞言打趣道:「我們倆也是大學生也沒見你佩服我們啊……」
黎叔聽了哈哈大笑:「你漂亮嗎?」
……?
米哥悻悻地不說話,虎哥一臉尷尬。
「別…別理他們……咱們接著嘮……」
林曉已經笑的合不攏嘴了。捂著嘴想讓自己安靜下來。是個笑點很低的女孩。好不容易緩了過來,林曉端著酒杯走到黎叔旁邊說:「黎叔,謝謝你收留我。」
黎叔端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說:「沒啥!出門在外都是朋友。謝謝阿桑吧,我們才能在這裡還能吃到這麼多好吃的,能住在這麼美的地方。」
林曉轉過身和阿桑碰杯說:「謝謝阿桑!我可以教你說漢語的。我也可以向你學學藏語!突季齊(藏語拉薩話,謝謝)!」
黎叔用藏語和阿桑解釋了一下。阿桑溫和地笑了笑,慢慢地吐出兩個字,謝謝。
酒足飯飽以後,我們六個開始聊各自的經歷。我們幾個男人扯了一會後輪到林曉。林曉有些醉了,臉頰紅成一片,但是還算清醒。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經歷。一直在上學。高三咬牙努力一年考上了,為了離開家,我穿過半個中國從北方來南方上學。恍恍惚惚,四年都快過去了。什麼都沒幹,談了幾場不痛不癢的戀愛,發現就要畢業了。」
她拿起酒杯,小小地抿了一口接著說。
「然後我們宿舍四個,還有兩個舍友的男朋友決定出去旅行。現在他們差不多應該已經回去了。出來以後,我就不想回去了。」
虎哥笑起來,有些含蓄。你能想象一個東北大漢含蓄的樣子嗎?
「回去幹啥呀!這地兒老好啦!這風景,這吃的,這酒,老好啦!」
「還有你們。」林曉笑了起來認真地說道。
月亮從山間爬出來,拉薩城泛著銀白色的光,遠山犬牙交錯盤踞在拉薩城外。
林曉看大家都不說話,開口道:「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吧。我以前的事。都過去了。說給你們聽聽。」
虎哥一臉興奮拿起酒杯自己就幹了。「你說你說」
「我大一的時候遇見一個學長,人很平淡,對我很好。相處一段時間后,我答應了他的表白。我以為我會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和他戀愛,甚至結婚。他曾說過,以後想要兩個小孩。一男一女。和我。」
「我很感動,女生要的大概就是這些吧。和一個愛我的人在一起,結婚生子,相伴到老。這是每個人都想要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我遇見另一個人。
有一天,我在教室自習,幾個人進來進行社團宣傳。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他很白,眼睛里淡淡的,站在我前面不知看著哪裡。那時候我就覺得他很好。」
林曉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潤潤喉繼續說。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那是喜歡的感覺。」
「他用很拙劣的方式拿到我的聯繫方式。然後就聊了起來。他也是同一個學院大二的學長。很多人認識他,我從學長學姐的口中聽到了他各種各樣的事迹,光輝絢麗。我們一起去散步,吃飯,在學校里呆到很晚。他會搓熱雙手捂住我的耳朵,在宿舍樓前親吻我的額頭。和他在一起時我會忘記很多,所有的不開心,繁重的作業,還有我的男朋友。」
我們都沒有說話。阿桑安靜地坐在我對面,黎叔在用藏語給他翻譯。林曉嘆了一口氣接著說。
「哎……直到有一天,我通過學姐得知,他是低分進了我們學校接受成人教育,而且我看到了他女朋友。他是有女朋友的。
我曾看過一句話,誰的青春沒有遇見過一兩個混蛋?我想,他就是我要遇見的那個混蛋吧,甚至可以刻薄地說一聲人渣。
我知道的那一天,他騎車被撞傷了。我很擔心他,可是我一想到他欺騙我的事實,我就覺得十分後悔。後來我刪了他的聯繫方式,qq。這樣我會好過一些。我以為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交集,可是有一天,我收到了一條匿名簡訊。
????你走過的地方,盛開滿地陽光。
我第一反應就是他。我曾問過他,第一次看見我的感覺是什麼。他說,你坐在那裡,臉很白,發間夾著陽光。
我一直記得。」
「後來,就聊起來。我也恨不了他。很多年後我才明白,你愛一個人,是沒有辦法恨他的。無論他傷你多深,愛總會多一點。」
米哥嘆了一口氣,點起一支煙,然後給了黎叔和虎哥一支,三個人默默地抽著煙。他應該是想起來大學時期的小初。恨太乏力,愛永遠多一點。
林曉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接著說。
「他有點小孩子脾氣。而我很任性。我想要一個能包容我呵護我的人。而他不是。可是,我很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感覺,喜歡到我都不會在意之前的事情。我們在學校里散步,聊天,圍著學校轉圈。感恩節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他抱著我,我們一路小跑著回了學校。我沒有覺得冷,雨淋濕了頭髮也沒有感覺。他很瘦,卻很溫暖。在宿舍樓下,他抱住我,親吻我的額頭,嘴唇冰冷。」
「我一直記得那個畫面,它成了我懷念他以及那些時光的唯一畫面。」
林曉長舒了一口氣,彎起嘴角說:「接下來的故事乏善可陳。我們最終沒有在一起。也沒有和我男朋友走到最後。他也一樣。」
「他有個好聽的名字。李汐晨。他想當個作家。陸川,和你一樣。可是最後也沒有成為一個作家。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在哪裡,做些什麼。陸川,你會成為一個優秀的作家的。」
我笑笑,問米哥要了一支煙點上,「我不會的。我知道」
「有點信心嘛。」
「與信心無關。」
林曉沒再說話,轉身爬上了屋頂。月亮掛在山間,林曉的側臉在月色下漸漸輪廓清晰。她從口袋裡掏出口琴吹了起來。很熟悉的曲子。卻想不起來叫什麼名字。
不一會,我聽見米哥低低地唱:
我將真心付給了你
將悲傷留給我自己
我將青春付給了你
將歲月留給我自己
我將生命付給了你
將孤獨留給我自己
我將春天付給了你
將冬天留給我自己
愛是沒有人能了解的東西
愛是永恆的旋律
愛是歡笑淚珠飄落的過程
愛曾經是我也是你
我將春天付給了你
將冬天留給我自己
我將你的背影留給我自己
卻將自己給了你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起的比較早,狀態也不錯,我們決定先去布達拉宮。接下來就是玩。我也沒有必要浪費口水寫一篇遊記或者一份攻略。風景,文化還是需要你自己身體力行,親身體驗。
就像做愛,你是希望我做完告訴你呢,還是你自己身體力行?
轉眼一周過去了。我們幾乎走遍了西藏的著名景區。黎叔早已玩遍了西藏,在給我們做了兩次嚮導以後就和阿桑呆在家裡學釀青稞酒,每次回來都能看到他躺在屋頂的躺椅上安靜的看日落,有時會和阿桑在長桌前划拳喝酒。我,米哥,虎哥還有林曉,我們四個人每天上午出發晚上回來。每次回來都能在習習的寒風中吃到一頓美味的飯菜,生活如此,我不知道還可以奢求什麼。
北京四年,我和米哥早已忘記了這樣的感覺。我們總是在想,我們還可以得到什麼。
黎叔最後一次給我們做嚮導的時候說,不要只看到眼前的風景。記得抬頭,記得仰望,記得回望。回望不是為了讓你懷念,每一次回頭都是為了更堅定地走下去。
我一直記得這句話,還有黎叔當時說話的樣子。他望向遠方,深呼一口氣,大聲地說著這些,嘴角帶笑,像是呼喊,又像是低語。
虎哥一如既往地向林曉獻著殷勤。我曾私下裡問過他,是不是喜歡林曉。他說不是,只是她有點像他的前女友。
我無語凝噎。
林曉在大昭寺遇見了一個面容俊秀的小生,在徵求了黎叔同意以後,他也住了進來。
和林曉住在一起。
自此以後,虎哥再也沒有和林曉說過話。
我問他,他說,咋能這樣呢?
至始至終,米哥都沒有對這件事吐一個字。還是和往常一樣,像一個哥哥一樣照顧林曉。北京四年,我很了解米哥的脾性。他悶聲不說話的時候思緒越多,也就越亂。
而我有一點點驚訝,知道以後反而很坦然。北京四年,我只學會了一句話。就是這樣的。
就是這樣的。
很多事情,都可以以此作為解釋。而這也是最好,也是為最誠實的解釋。當你接受了這句話,很多事情自然釋懷。
就是這樣的。
林曉和那個小生在一起的第二天,虎哥一大早背著行李來和我們道別。我們都沒有說什麼,相識一場,總要分離,不過早晚而已。臨行前,米哥拍了拍他的肩膀說:「看開點。一路順風。」
走到門口,阿桑和黎叔從屋子裡出來送他。黎叔沒有說話,倒是阿桑用一口蹩腳的普通話和虎哥道了別,並送給他一瓶青稞酒作為禮物。
虎哥沒有像以往一樣嬉笑著和我們說話,只是點點頭,揮手離開。
回過頭,林曉轉身回屋,關上了門。
當晚我和米哥在院子里準備晚餐,聽見林曉屋內傳來吵架的聲音,然後就是林曉的哭聲。我還沒有回過神,米哥一腳踹開房門,衝進去一拳把那個小生掄翻在地,然後按在他身上一頓暴揍。我站在院子里看著米哥發了狂一樣地宣洩,繼續在杯子里倒滿青稞酒。
米哥打了一會累了,體力漸漸不支,那個小生一下掙脫米哥衝出房門跑出了院子。
黎叔和阿桑聽見響聲跑出來查看,米哥靠在門上喘氣,林曉蹲在地上哭,我在桌前倒酒。看到他們出來,示意他們坐下來喝一杯。
黎叔和阿桑面面相覷,看了一眼米哥坐了下來。
米哥緩了過來,一邊扶起林曉,一邊沖我道:「操,你就知道喝酒了。我大打架的時候都不知道來幫我一把。要不然那個龜孫子能跑的了?」
我給黎叔和阿桑倒滿酒,坐下來抿了一口說,「你確定我去了你願意讓我上手?」
米哥看了我一眼,沒有再說話。
過了好一會,林曉才過來吃飯,什麼都不說,只顧喝酒。我把這個故事寫下來不會有人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因為我自己也不明白。而很多事是不需要明白的。我們只要看到結果就好了。何況很多事,不言自明。
當晚林曉喝的爛醉,迷迷糊糊地說了很多,我沒有聽懂,阿桑就更聽不懂了。她喝醉了就躺在米哥懷裡,像個孩子。確定她就是個孩子。
米哥陪她喝,一杯又一杯,除了喝酒就是抽煙。我,黎叔還有阿桑吃完以後相繼回屋,留下他們兩個。
這樣的情況,我們不適合存在。
第二天一早林曉就離開了。米哥和平常一樣躺在屋頂的躺椅上看日出。見我醒了,叫我和他一起去拉薩城裡。
我們也是時候離開了。
中午米哥做了一桌素菜,再配上地道的氂牛肉青稞酒,簡直晃瞎了阿桑和黎叔的眼。
其實,除了沒錢和鬱郁不得志以外,米哥是個十足的好男人。
只可惜,好人不一定有好報。
米哥端起酒杯道,「我們這些人來了這麼多天實在是打擾了,麻煩你們太多了,實在不好意思。昨晚還踹壞了你的房門,這杯酒先干為敬。」
我也端起酒杯陪著米哥喝下去。
阿桑最終還是沒有學會多少漢語。黎叔在他耳邊用藏語把米哥的話翻譯給他。他只是笑,不說話,晃了晃酒杯喝了下去。
這頓飯吃了好久。
傍晚的時候,我和米哥到達拉薩火車站。
「你準備去哪兒?」
我稍稍思忖了一下。其實我在來拉薩之前就已經想好了。
「我想回家。你呢?」
「不知道……出去走走吧。」
「你為什麼沒有留住她,或是和她一起走?」
「沒有為什麼。我這樣的人,不值得擁有。」
他淡淡地說著這些,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常聯繫。說不定哪天我去了你家,你要好好招待我的。」
「一定。」
米哥拍了拍我的肩膀說:「走啦。」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向洶湧的人群。
第八章
半個月後,我在家鄉一家報社找了一份編輯的工作,平平凡凡地生活,像每一個平凡的人。一年以後我結婚了。和一個在相親會上認識的人。很平凡,可以說沒有什麼特點。米哥在吐魯番給我打了電話表示抱歉,不能參加我的婚禮。並且給我寄了一大箱葡萄乾。
我結婚後一個月,米哥再次回到西藏,直到現在。恍恍惚惚,已經兩年過去了。
米哥經常和我通電話,基本上都是他打過來。他住進了那個院子里,一個人。黎叔和阿桑去了尼泊爾旅行。他每天把相機架在屋頂上拍每一天的月亮,每一天的星空,每一天的拉薩城。後來著成了他的經濟來源,陰差陽錯成了攝影師。
一次通話,米哥說,虎哥死了,車禍,在廣西。我沒有說話,沒有再問下去。喉嚨里一陣酸澀。
「你又聯繫過林曉嗎?」
「沒有。我沒有她聯繫方式。」
我沒有說話,也沒有必要再問。
「有空來拉薩玩吧。避開旅遊季,現在拉薩人越來越多了。」
「好。一定。」說話的時候我有點虛,因為我不知道,下一次是什麼時候。
老婆從身後抱住我,「誰啊?」
「一個朋友。住在拉薩。」
「哦。那麼遠啊。」
「嗯。他是拉薩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