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寵異獸
闕忠景
1、
貓兒,你天天一個人在這兒晃悠寂寞嗎?
嚇了一跳,縮回了手,貓兒竟然說話了。
不會啊,寂寞是人類的東西,我只是孤單,和現在的你一樣。
寂寞彷彿減退了一些。
貓兒,你孤單不感到寂寞是嗎?
嗯,我們貓類習慣了這樣,就像人類難過了需要人陪一樣。
貓兒,那你什麼時候會難過呢,難過的時候該怎麼辦呢?
找不到吃的時候,肚子會難過吧,下雨了,羽毛濕了也會難過的,吃不到東西,我就繼續找,羽毛濕了我就去避雨的地方把它舔干。
貓兒,我多想和你一樣,獨來獨往,卻沒有孤單感。
你可以和我一樣啊。
可是我是人啊,不一樣。
貓兒好像楞了一下。
別難過,我看你在這條路上來回走了好多天了,我不懂人類寂寞時候的感覺,但我想應該和我們找不到吃的,濕了皮毛一樣,也許只要習慣,就會好很多的,我習慣了常常找不到吃的,也習慣了在突然傾盆大雨的時候找不到躲雨的地方。
貓兒說的「別難過」又讓我難過了一下,過去好久好久了,為什麼我還不能習慣,每一想起,又會重拾悲傷的感覺。
人類太戀舊了,又太容易遺忘了,每天我都能看見那些拖著行李背著背包去車站的人,有些人一步一回頭,有些人一步三回頭,有些人上了車,眼睛離不開窗外,有些人上了車就把頭埋在膝蓋里,他們有些哭,有些不哭,但我能感覺到他們是難過的,但是,當他們在另一個陌生的地方熟悉起來的時候,他們又很快地開始了對熟悉的地方的遺忘,他們在陌生的地方變得安心,變得開心起來,等到哪一天,就像來不及躲的雨一樣,悲傷突然來了,他們就又戀舊起來,難過到不能自已了。人類習慣了戀舊,也習慣了遺忘,於是在後熟悉的地方產生悲傷的時候,往往容易想起原來熟悉的地方,加重了悲傷。原本的地方並沒有什麼可以引起悲傷的,是習慣了戀舊和遺忘的矛盾后習慣了自討苦吃。在上一個地方我找到了好多吃的,後來我離開了那裡,到了這個地方,我每天都在努力找吃的,你看都找到這麼晚了,還是餓著,不過我不會去想著上一個地方,那不會減少讓我難過的飢餓感,我也不想刻意地回去,也許吃的早就被別的流浪貓找到吃掉了,如果那樣,換作人類,是不是又要產生新一種的悲傷。人類好像從來就沒習慣容易遺忘帶來的突然戀舊。哈哈。
貓兒的笑是那麼輕,吵不醒任何已入眠的人。我也跟著笑了笑,內心突現的理智壓了感性幾秒,輕鬆了一下。
貓兒,你別介意,其實我每次看到你都覺得好可憐。
哈哈,是啊,應該是你太難過了,看到感覺和你一樣的,就悲天憫人起來了,人類常常這樣,開心的時候,見什麼都快樂,難過起來,看什麼都有感傷的地方,就不會想到,你開不開心,都會有難過的人一直存在。
貓兒,我好難過,但是沒有人說。
貓兒,我真希望能對誰說說心裡話,但是我又怕被人看不起,我想掩藏自己,又掩藏得好壓抑。
嗯,我喜歡人類喝醉酒的時候,我會常常去人類喝酒的地方,這個時候,越醉的人類是越沒有戒備心的,人類知道即使這個時候說著最認真真心的話都不會有人認認真真地在意。喝醉后假裝的溫情和柔軟又其實是人類真正的柔軟和溫情,喝醉的人會大聲喧嘩,又會低下頭,扔給桌底下的小動物一小塊食物,摸摸它們的頭,這個時候的人類矛盾又不正常,也不擔心別人會用正常的眼光去看。
貓兒,我真想對別人說說心裡話。
別說了,說什麼都沒用的,也許不是擔心被人看不起,而是因為在自己感到舒適的時候對別人的不適不容易放在心上,而當自己產生不適的時候,別人也許早已脫離了不適,於是也無法重新體會那種不適,就像不再疼一次,就不會明白疼原來有多疼,只能假裝過來人地說沒事,沒事。誰都不需要這種安慰,因為根本無濟於事。
貓兒,為什麼過去了這麼久,想起來,還會難過。
時間不是什麼都能治好的,它只是讓你淡忘了一些東西,時間就像水一樣,可以把很苦很苦的葯沖得淡一些再淡一些,但是你想要快點病好的話你這麼一直摻水摻水是永遠治不好的,不如痛苦的時候就徹徹底底地去痛苦,不要一直喝著摻水的葯,延誤了病情,到最後,反而要喝更大劑量更苦的葯,而且,沒人會陪你吃苦藥,因為這是你的病,你也不要去怪那些你難過的時候不在你身邊的人,也許他們也在偷偷地喝著自己的葯。但是時間也是好的,當沒有葯的時候,水也是好的,它能慢慢地一天天一點點地帶走病毒,讓你不知不覺中開始好過一點,也許哪天複發病情加重又突如其來,但這段時間裡,至少你學會了承受一些。
貓兒,你為什麼會懂得人類的這些。
其實你也懂,只是你不想去懂。就像人類覺得貓其實會游泳,只不過是怕濕了皮毛,而我們貓則覺得我們原本就怕游泳,也許我們都單純地怕一樣東西,卻喜歡牽連上看似有關的另一樣東西。
貓兒,我好想失去這段記憶啊。
不失去也許好一些,失去了想不起,也會想不起該如何避免,最後重蹈覆轍。我曾經是只家貓,但是有一天醒來,我發現我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我沒有時間去想過去那家的溫暖,因為我不知道我被扔在那兒幾天了,我只知道自己餓得不行了,要趕緊找吃的,我的記憶里永遠都有那家,但是我不想再回去了,我不想再傷害自己一次。也許從那以後,我的皮毛不再有那些家貓漂亮,感覺不到更多的溫暖,感到更多的飢餓,但是我也可以發現原來月亮看起來是那麼孤單,世界原來還有那麼多光怪陸離的不同凡響。
貓兒,你別介意,也因為你成了流浪貓,我們才能遇到。
哈哈,是啊,所以你也要樂觀起來,不要活在自己的世界,也不要把別人的世界看得太重要,你需要陪伴,但沒有人的世界是那麼容易地接納另一個人的悲傷。你要一路走,一路用自己的眼光重拾欣賞。世上的萬物總愛走走散散,你要學會善待自己的不堪。學學我,像我一樣,我也曾掉過河裡,看到冷漠出現在別人的眼裡,但我不去多想,我努力爬上岸,借著暖陽,把皮毛舔干,然後靜靜安安,閉眼到月光替代陽光。
貓兒,能聽你說話我好開心,現在天快要亮了,我討厭自己陰晴不定的心情,我怕晨光,也怕周圍的目光,一夜整理好的心情在白天又像晨露一樣,一下就被蒸發乾凈。
別怕,跟我來吧,帶你去一個地方,我也更喜歡夜晚,不用躲避什麼,彷彿世界都能是我一隻貓所有的。
跟著貓兒,來到了城郊的一個地方,繞繞彎彎,貓兒說,這裡沒有燈光,你不要怕黑。隨著貓兒鑽進了一個洞穴,有泥土和植物根部的氣味,但不潮濕。靜靜躺下,貓兒無聲無息地卧在邊上。
貓兒,這兒好黑啊,沒有一絲亮光。
是啊,黑讓人胡思亂想,黑也能讓人安心,容易迷路,也不會讓人發現蹤跡。你不要多想,好好休息。
閉不閉眼沒有什麼區別,身下應該是貓兒收集來的乾燥的草葉,隨著身體輕微的扭動發出輕微的聲響,只有貓兒沒有一丁點的響動。想著這周圍陌生又奇異的氛圍,來佔據想其它的時間。貓兒的一隻貓掌壓在了手臂上,柔軟帶著微微的溫度,感覺彷彿一張蜘蛛網,輕輕地網起了心中的不堪。
貓兒說,天亮了,總還有可以容身的黑暗。睡吧,今晚我帶你去個有意思的地方。
像催眠曲一樣,還沒組織好歌詞和旋律,就昏昏沉沉了過去。
2、
安心這種黑暗的時光,在日出前入睡,在日落後醒來。
跟著貓兒來到了一個地方。
就是這兒了,貓兒說。
看了看周圍,是林間的一塊空地,頭頂是周圍的樹木圍繞成的一個天空空缺,月光直挺挺地把這塊趨於圓形的空地照得亮堂堂。
不是空地,貓兒說,你看那,有塊墓碑的。
還真有,孤零零的。
貓兒,這裡不太像墓地,怎麼會有墓碑。
貓兒說,別害怕,坐下,講一個故事給你聽。
之前,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他們是一對戀人,後來女孩不想和男孩在一起了,男孩承受不住突如其來的失落,女孩像突然不可抑制地增生的泡沫佔據了男孩全部的世界,男孩無法擺脫這個苦澀的想法,決定,與其失去全世界,不如帶著全世界離開,男孩不曾想過自己會變成這樣,好像一個許久沒在意的玩具,有一天,發現有人想搶去,還是會誓死抵抗,不惜把玩具弄壞,也不願另一個人玩得開心。
嗯,男孩也自殺了,男孩的父母怕死後的男孩不得安寧,偷偷地把墓建在了這裡。
你怎麼知道這些的。
男孩對我說的。
你能看見他。
嗯,你聽說過吧,貓有九條命。
靜靜地看著月光下的墓碑,彷彿真能看見一個若隱若現的影子靠著墓碑,抬著頭,淡淡的目光迎著朗朗的月亮。彷彿也在聽還有話說的貓兒繼續地說著。
跟你說一段我的往事吧,雖然是我第一條命時發生的,但是我並沒有失去記憶,就姑且算作往事吧。貓兒說。
男孩的前世是一隻狗。
前世的它是一隻家狗,主人不喜歡貓,養它是為了防止流浪貓跑進他的家,但是主人也沒有僅僅把它當成看家護院的寵物,更不曾虐待過它,夜深人靜的時候,主人會在屋檐下坐在它身旁,對它說著像自言自語的心裡話。它享受這樣的時光,但它太短了,其餘的時間,它太孤單了。
於是,它每次都會在食盆里留下一半的事物,等著夜深的時候像我流浪貓能去吃,因為貓的爬牆能力要比流浪狗好多了。我會邊吃邊跟它說話,告訴它外面發生的難過的、有趣的事。說得開心了,就注意不到音量,好幾次,都被它的主人發現了,我跑得快,在圍牆上看著裝睡的他被主人扯著脖鏈訓斥。後來,我和它商量,不要每次都裝睡,如果主人發現它趕不了貓,可能就會生它的氣,不理它的,這是它最不想發生的事。
我們討論出了一個計劃。後來,當它聽到主人的腳步聲的時候,就馬上站起來,狂叫,並作勢要追我,但裝著因為脖鏈的限制而無法成功。主人對它的態度明顯變好了,食盆里的食物也多了,最讓它高興的是主人把脖鏈也摘掉了。後來,每晚,當主人睡著后,我們再也不聊天了,因為我吃飽后,它就可以跟著我一起偷偷跑出來了。我能看出可以隨意奔跑的它很開心,但它依然忠誠著,離天亮還早就會快快地跑回去,輕輕地盡量小心無聲地學著我的姿勢翻牆進去,靜靜地趴回原地繼續警覺地小憩。
意外發生的那一天,我像平常一樣來吃它盆里的食物,那晚,它的主人沒有在家,晚歸的時候讓我們猝不及防,它看到主人來趕我,立馬像之前演練過多次那樣,起身追我,我輕易地躍上了圍牆,而它一不小心越過了圍牆,一輛小車急駛而過,撞在了它的身上。駕車的是一對年輕戀人,他們沒有在意地加速離開了。
它轉世成了男孩,肇事的戀人成了他的父母,而它的主人,成了他愛的那個女孩。
這些又是誰告訴你的。
十世老人。
他是誰。
你會遇到的。
為什麼這些虐緣會重來一遍。
十世老人說沒有什麼是可以重來的,你和誰的所有關係也是這樣,以為能在新的地方新的時間有新的開始,那只是新的路而已,最後,還是通往相同的原點。
主人成了女孩,是為了彌補心中的虧欠嗎,肇事的年輕戀人成了父母,是為了讓他們體會失去的悲傷嗎。
十世老人說沒人分得清是彌補過錯還是重蹈覆轍。
你想和他說說話嗎?貓兒問。
可以嗎,我看不見他。
我可以替你們傳話。
我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沒事,一起坐坐也挺好。
貓兒在前,一起走近了墓碑,月光下白色的墓碑黑色的刻字都清晰可見,沒有了恐懼,不自覺地伸手在那字體的溝壑間遊走。彷彿月光也有溫度,曬暖了那些黑字,溫暖從指尖傳到我的心裡。感覺心好靜。
就這麼清清凈凈地坐著,一影、一貓、一人,沒有誰開口,就這麼坐到天荒地老,似乎也不那麼無聊。
怎麼斬斷這些聯繫。
十世老人說沒必要去想著怎麼斬斷,因為每一次的轉世,你都記不得前世的糾葛牽挂。
這無限的循環就是人生嗎,因為無法記憶,只能一遍遍重新演繹,死都無法逃離。
變成貓就可以。
變成貓?
變成貓,你就可以暫時走出來用九世來看看過去和未來。
哈,不參與就會沒有痛苦嗎?
每死一次,就會少一些吧。但是到了最後,記憶沒了味道,也許又會想重新品嘗了。
貓兒,你呢,你也是自己選擇做貓嗎?
嗯。
你也在看著你在意的人嗎?
嗯。
貓兒,為什麼連死都無法脫離呢?
十世老人說這就像一粒沙子,無論被風卷到哪裡,無論被碾碎成什麼樣子,都無法煙消雲散。
為什麼一定要有痛苦呢?
十世老人說,世間先有痛苦後有人,人不願像草木一樣任風吹任雨淋,選擇成為人,選擇逃避,再遇風雨,就忍受不了了。
十世老人在哪呢?
你會遇見的。
月亮還是那麼明晃晃的,看著與它無關的過去和將來。
3、
貓兒在前面走著,一步走在另一步的前面,時光彷彿就在這個腳印里儲存著,等風來了,腳印消蝕了,時光也就沒了。
貓兒獨自講起了另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對戀人,分別住在河的兩邊,他們想在一起,但是又害怕離開自己熟悉的這一邊,兩個人都沒有強迫對方,雖然沒有住在一起,但河並不寬,水並不急,想見對方的時候可以來到河邊對望,或者小心一些,也能淌過河去待上一段時間,聽著對方在河邊洗菜、洗衣的聲音,就能感到安心。他們原本可以一起造一座橋,但兩個人都覺得這樣挺好,雙方的世界都不會被輕易打擾,沒有太多的相處時間,也少了無言和摩擦。後來有一天,地震了,河的兩岸的地面都變高了,接著一天天,每天都高一些,當餘震停止之後,他們出門,看見河流變成了峽谷,兩岸變成了兩座高山,他們分別站在高山的頂端。他們再也無法憑藉一己之力攀下峽谷,渡過河,再攀上對面的懸崖峭壁。峽谷也在一天天變得越來越寬,在各自的山頂,他們在對方的眼裡也慢慢變成了一粒移動緩慢的點,於是,兩個人都第一次在自己熟悉的地方產生了恐懼,他們害怕兩岸會繼續不停地越來越遠,最後在各自的眼裡困難到找不著那粒移動的點,他們害怕某一天再也聽不見對方越來越模糊的聲音,他們害怕也許某一天,那粒點再也不會移動在山間,而自己依然會在尋找里花去餘下的每一天。
後來,在即將無法聽清對方話語的時候,他們達成了一個共識,在剩下的時間裡,兩人決定不再每天望著對方的那座山,在剩下的時間裡,都要讓自己變得開心,重拾往日的心安,在剩下的時間裡,每天在各自的那座山上種一顆樹或一朵花,這樣,不用看到、聽見,也能知道對方在安寧地生活著。
花開了,樹長大了,兩座山一天天變得枝繁葉茂、繁花似錦起來,再也沒有可以下種的地方,他們也早已觀察不到對方的動作,聽不見對方的聲音,但看著對面那色彩雜亂又好看的山,他們就明白,對方依然在好好地活著。
後來,其實,有一個人已經很久沒有去望對方的山了,已經先另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了,但山上的花和樹年復一年依然按時枯榮著,告訴著另一個人,可以繼續安心地生活下去。
貓兒說,他們的前世是紙上的一對平行線,有一天,一個人沿著平行線的中間對摺,然後沿著折線撕開了這張紙,他們短暫地相遇了,然後各自有了自己的一半紙,他們在自己的那半紙上畫滿了圖案,來告訴對方,自己還在這張紙上,只不過後來線條越來越多,色彩越來越濃,再也難發現最初的那條直線。但只要紙張還在,圖案沒有消失,這一條直線永遠記得曾經與自己組成平行線的那一條直線。
只有這條直線會記得那條直線,只有那條直線心裡有著這條直線。
嗯,貓兒輕輕地回應著,像踮出淺淺印跡的腳步,無聲無息。
貓兒,後來他們轉世成了什麼呢?
先走的轉世成了她天天望著的那座山裡的一朵花,後走的他轉世成了一隻貓。她想做他山裡的花,就能天天看見他,他想變成貓,這樣就有九世的時間來陪她。他們永遠都脫離不了平行的狀態,但總算,現在的他們能夠在一起了。貓每天都陪在花的身邊,沾濕爪子來滴水澆花,樹葉擋住了陽光,就爬到樹頂把遮光的葉子摘掉。它們無法交流,但看到花開得一天天燦爛,貓就知道,花是開心的,它也就開心了。但是,花只開一季,其它的時間都枯萎著,枯萎的花兒無法和貓兒一同體會那年年只有一季的幸福,花兒睡著了,什麼都不知道,只留下貓兒獨自在不安地堅守著,貓兒也不想醒著,也想和花兒一樣睡著,等到花季了再醒來,但不行,這樣貓兒等不到那個時候,就會死了,貓兒不想平白地失去生命,它不想浪費這九世的任何一世,每天,毫無飢餓感的它強迫著自己離開花兒去尋找定量的食物,然後迫不及待地回到花兒身邊,陪它一起聽滿山的蟲鳴和縱橫星空的滿天枝丫。有時候,貓兒會突然莫名地害怕,怕花兒再也不會開放了,那自己的這九世該怎麼去度過,有時候,貓兒又害怕,怕花兒會一直年復一年,一季又一季地盛開,而自己只有九世的時間去陪它,九世之後呢,花兒該怎麼辦,它怕大雨打痛花兒的花瓣,它怕壞蟲咬得花兒滿身是傷,它怕花兒想它卻沒有人陪伴,它怕花兒失去了自己的方向,來世怎麼辦。這些時候,貓兒多想像枯萎的花兒一樣,含存著生命地睡著,一起到天荒地老,也不必醒來,沒有胡思亂想,也沒有擔驚受怕,滄海桑田,萬物變遷,只有它們,能一起快樂地安眠。
4、
沒有愛的世界是寂寞難挨的,有了愛后又充滿了傷害,人人對待愛都像喜光的植物,又怕被陽光曬枯。
貓兒自言自語著。
你還記得最初遇到的那個墓碑男孩嗎?
嗯。
狗的前世是一隻蚊子,而後世被他愛著的女孩前世是一個他只吸過一次血的女人。
女人一個人住在一間對她來說有點空餘的房間里,養著一缸兩隻魚,蚊子像一隻紅色的蚯蚓孤單地出生在魚缸里,女人怕魚吃了紅蚯蚓,用一張鐵絲網把魚缸隔成了兩個區域,每一天,給魚餵食的時候,女人也會給紅蚯蚓的這邊放一點食物。
女人總是那麼安靜,做什麼事都輕悄悄的,不及兩條魚游來游去發出的聲響。
魚缸擺在窗前的書桌上,白天的時候,窗帘拉著,擋著陽光,晚上,女人回來后,夜深人靜了,喜歡拉開窗帘,打開窗戶,靜靜地坐在書桌前,抬頭看著夜空,有星光的夜裡,女人會顯得開心一些,雖然臉上並沒有太多的表情,但有星光的夜裡,女人望著夜空的時間要長很多。女人不喜歡開燈,喜歡被月亮過濾了的陽光。紅蚯蚓也慢慢地愛上了在那沒有熱量的光里和女人一起看著窗外。
窗外的時光總是那麼容易消散,女人關了窗,拉上窗帘,輕輕地躺在了單人床上。
紅蚯蚓聽不清女人的夢囈,也只能從女人細微轉變的表情來感覺女人的心境。
有一天,紅蚯蚓感到自己的身體要發生變化了,感覺自己必須要離開水到空氣里去繼續生命了。只有兩隻魚在見證自己的變化,它突然怕女人會認不出它來了。它想等女人回來再變化,但身體已經控制不住地開始轉變了。
它飛離了水面,到了空氣中,它開始熟悉周圍的氣息,它知道,裡面有女人的氣味。期間,它遇到了房間里的另一隻蚊子,它問另一隻蚊子,女人的氣味是什麼樣的。
另一隻蚊子說,有時候像糖,有時候像葯,有時候像水一樣。
它問為什麼。
因為他們人類喜歡把事藏在心裡,藏久了,味道就變了。我喜歡女人像糖一樣味道的時候,不過那時候總是少的,也許等你聞到,飛到她身上,味道就變成水一樣了。不過也要抓緊時間,不然也許等你一疑惑、一猶豫,味道就又變成藥了。所以,這房間里的蚊子只剩下我了。
另一隻蚊子接著說,我是老蚊子了,吸不了多少血了,吸了甜的血,也開心不了多久,你還年輕,還有激情,可以多去嘗嘗快樂地血液,讓自己變得開心。
它說,我沒有不開心。
老蚊子說,你總會不開心的。
它說,也許會這樣吧。
它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問老蚊子,她的藥味為什麼那麼容易出現。
老蚊子停在了魚缸的缸口邊上,說,在這兩條魚來之前,這個房間里是有兩個人的,在這個房間里有兩個人的時候,房間里的味道跟現在是完全不一樣的,那時的我還年輕,但那味道對那時的我來說都甜得發膩,我只能每次再吸點清水來沖淡一些。那時被甜味吸引來的蚊子也多得隨處可見,即使那兩個人為了消滅我們用了很多辦法,還是有很多蚊子前仆後繼,因為只要待在這樣的房間里,都會讓我們蚊子舒服得不想言語。直到有一天,雙人床換成了單人床,我們知道,有一個人離開了,房間里的甜味也從那時開始急速地淡去了,即使很長一段的時間裡,留下的那個人沒有開門,也沒有開窗,但甜味好像就那麼奇怪地憑空消失了。我們蚊子喜歡沒有光線的環境,但我們忍受不了由甜變淡,接著開始有了苦味的空氣,很多蚊子艱難地從彷彿被包裹地嚴嚴實實的房間里找到了縫隙離開了。後來就只剩下我了。
你為什麼不走呢。
哈哈,剛剛說的老了,無所謂了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你。
我?
在房間里的甜味還沒有全部散去的時候,很多蚊子還在打賭,有的認為甜味肯定會再變濃的,有一隻這樣認為的母蚊子為了表明堅定的立場,就在女人買來的魚缸里產下了自己的孩子,但是還沒等它產下第二個孩子,空氣里的甜味就徹底消失了,隨著而來有了悠悠蕩蕩的苦味,母蚊子失去了信心,留下了自己的一個孩子也離開了。我不知道那個孩子什麼時候會被那兩隻魚無聲無息地吃了,但那似乎沒什麼值得懷疑的,讓我意外的是,自從那個孩子降生在魚缸里,房間里的苦味好像淡去了一些。我不想就這麼離開,我覺得好像有一些有意思的事會發生。我看著女人帶回了一張鐵絲網,剪成了合適的大小,把你和魚隔開了。從那天開始,空氣里的味道就開始捉摸不定了,苦味雖然還是常常出現,但是也會慢慢淡去,不會一直濃厚下去,女人也重新會去拉開窗帘,把窗戶打開,這個時候,空氣里就有了一絲絲甜味,雖然稍縱即逝,無法濃郁起來,但總是有了跡象。
女人為什麼會這樣?
人類總是這樣,總認為有些事比生命還要重要。不過現在好一些了,雖然甜味有些困難,但平淡的時間多起來了。如果你餓了,就趁平淡的時候多吸一些,不然等味道變苦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又能變淡。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小蚊子跟著老蚊子去辨別女人的氣味,去感受空氣中味道的變化。
你為什麼不吸血,你會死的。
我不想吸她的血。
小蚊子每天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在女人的各種混雜的氣味里飛著,他不敢飛得太快,怕翅膀震動的聲音吵到女人,只有當女人離開房間的時間,才敢放肆一下,但他又不願女人離開,空氣中無論是甜味還是苦味,只要淡了一些,他都會感到莫名的不安,他不討厭苦味,他討厭的是那種不安的感覺。
你會死的。老蚊子又警告它。
它當然也會餓,餓的時候它就去吸魚缸里的水。雖然味道不好,但吸完的時候它感覺不那麼餓了,可是它飛得越來越慢了,飛一次休息的時間也越來越久了,它感覺越來越沒有力氣去飛了。
你會死的。老蚊子的聲音又響起,它還是沒有理會,它覺得就算這麼死了,好像也會比吸女人的血好受一些,它也無法對自己解釋清為什麼吸女人的血會讓它感到難過,也許他不想去傷害女人,但為什麼認為吸女人的血是對她的傷害,為什麼傷害她會讓自己感到難過,它不想找到答案,它覺得這樣就挺好,它唯一想清楚的一點是它總會死的,它不想在難過的時候發現生命也變長了。
你可以這樣想,你活得長一些,就能和她待一起久一些。老蚊子想開導它。
我不想這樣,謝謝你。它沒有對老蚊子說這樣會讓它覺得自己好自私,她不會知道它的存在,更不知道它會陪著她,它無法減少她的寂寞,卻在意自己能活得長久,享受更多的和她在一起的時間,而且自己終究不同於人類,自己會先她離開這個世界,自己可以安心到安息,而她還要在這個世界里了無生趣地生活下去。它不想去吸她的血,承受一點兒痛苦,能讓它自覺能體會到一些她的難受,讓自己不那麼自責。
你想讓她快樂一些嗎?
有什麼辦法嗎?
你快變得和她一樣了,這是我第一次見你有點活氣的樣子。
你有辦法嗎?我能做到嗎?
可以。
其實沒有辦法,但老蚊子不想小蚊子就這麼可惜地死了,它也不知道小蚊子活著為什麼就不可惜,但它還是不想就這麼讓小蚊子死了,有點像咬到皮,但沒吃到蘋果肉蘋果就掉到地上髒了一樣有些遺憾吧。
老蚊子告訴小蚊子,曾經有個比我還要老很多的蚊子對我說,遇到甜的血,不要狼吞虎咽,因為甜的血吸完了,剩下的就是苦的了,要留下一點甜的血,它才能再生一些,同樣,想要吸到甜的血,就要先把苦的血吸完,不吸完苦的血,它就會一直源源不斷。所以,你想讓她變得快樂起來,你可以試試這個辦法。
把苦的血吸出來?
嗯。
這個辦法可以嗎?
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其它辦法。
好,我來試試。
你不要一直吸,吸多了對你不好,你還年輕,還有時間,不要急,還有,不要在明顯的地方,在她看不見,手夠不著的地方吸,安全一些。
嗯,明白了,謝謝你。
小蚊子終於要第一次吸血了,女人像往常一樣坐在打開的窗前,雙手撐著桌面,托著下巴看著窗外,小蚊子喜歡看女人這個樣子,從前它是在魚缸里隔著水和玻璃陪著她看窗外的夜空,現在,它可以在沒有任何隔擋的空氣里,看著和女人眼裡一樣的沒有變形的窗外的一切,它喜歡停在女人的肩上,聽著女人的呼吸,聞著女人身上的氣味,那氣味和呼吸一樣緩緩得像在沒有坡度的地面流淌的河水。女人的苦味像時間一樣經久不息,它早已習慣,也許偶然出現的甜味反倒會讓它感到不安,她的苦味對它來說就像空氣一樣自然,甚至必不可少,它可以在裡面安然入睡,像大海的鹹味對魚兒一樣。
但他又立馬醒悟,沉湎於這讓自己安心的味道中的自己是自私的,因為她是不快樂的。
小蚊子飛停在了女人脖子下一點的地方,老蚊子說這裡會比較安全一些,老蚊子停在椅背頂上,替小蚊子觀察女人的動靜。
靠著本能,小蚊子完成了吸血前的動作,現在,只要吸氣,它就能吸到女人的血了,它在腦子裡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動作要輕,不要急,不能弄疼女人,還有,無論血有多苦,都不能半途而廢。
小蚊子開始吸血了,它責怪自己,第一口血就讓自己產生了放棄的念頭,那苦味就好像太陽炙熱的光,會把身體晒乾,曬裂。但下一秒,它又開始難過起來了,原來女人身體的里的苦味要比散發在空氣中的濃重好多,小小的身體為什麼能塞下這麼多苦味,濃厚得比血漿還要粘稠,不可自制的難過讓小蚊子忘了苦味,它又感到開心起來了,因為,它現在正在把這苦味的血一點點吸出來,等到吸完了這苦味,女人就會快樂起來了,雖然自己之後可能要去適應那初始的甜味帶來的不安,但那難道不是類似幸福的感覺嗎?
小蚊子沉浸在自己美好的思想里,絲毫沒有聽到老蚊子的聲音。
老蚊子發現小蚊子的肚子下已經開始滴血,再吸也沒用了,叫小蚊子停下,不要吸得太猛了傷害到身體,而小蚊子在發現自己的肚子可以滴出多餘的血的時候,是開心的,它覺得自己可以一口氣把女人苦的血吸完,不用一天天等著,一遍遍傷害女人的身體了。
小蚊子只聽到苦味的血流進自己身體和滴下的聲音。它要把自己當作抽血的機器,不去保留其它任何可能會擾亂自己動作的思緒。
當老蚊子發現危險的時候,小蚊子已經錯覺地感到自己吸的血裡帶有一點兒甜味了,它無法自拔,也不願抽離這幻境中,老蚊子在它身邊瘋狂飛舞的嗡嗡聲已經帶不回它了。
小蚊子肚子下滴的血越來越多,女人的后衣領開始被血液沾濕,女人感到了背後潮濕的不適,拿起了一張紙,接近了小蚊子。
老蚊子無奈地飛離了,女人用紙擦去了血跡,也擦碎了小蚊子。
5、
貓兒,放下一個人為什麼這麼難?
所以才會有死這種東西啊。
如果一切又會重來,死又有什麼用呢?
十世后一切都會結束的。
十世老人說的?
嗯,到那時候,我們會不會又捨不得這互相傷害又互相彌補的虐緣結束。
這麼說,十世老人是在經歷最後一次了?
貓兒沒有回應,自顧自地說著輕俏俏的話,好在世界也都睡了,再多痛苦也有快樂來插手的時候,再多快樂也有痛苦來打擾的一天,要怎麼樣才能放下那個念念不忘呢,再容易放下的人,也不會有忘記的那天,死了多好,一切重來,沒有記憶,沒有傷痛,死了又多不好,沒有記憶,無法躲避。快樂不能延續,痛苦不能演習,一切變得那麼新鮮,其實又舊得乏味。回憶是美的,過程又是那麼苦不堪言。我們到底學會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又有誰在最後一刻放下,反正下一刻又要重新拾起。為什麼十世的輪迴要循環往複,也許世間萬物原本就有十世的生命,但一個痛苦不間斷地存在十世太殘忍了,於是被分成了十段。
十世老人怎麼知道過去的事。
因為它也是只貓啊。
什麼意思?
只有自己選擇放棄上一世痛苦的人會在來世變成一隻貓,因為上一世的它中斷了還沒有完結的痛苦,所以這一世它要變成有九條命的貓繼續接受著半途而廢的痛苦,它只記得中斷痛苦的那一世,不知道之前已經經歷了幾世,現在要用連續的九世來承受,算是對它隨意中斷的懲罰吧。
這麼說,貓都是人變的。
這麼說也沒錯。
那比如狗呢?
人也可以轉世成狗,但貓應該都是人轉世的。
那貓為什麼不像狗那樣親人。
因為貓記得前世,想置身事外啊。
對了,假設十世老人的前世不是它做人的第一世,而是其它九世里的任意一世,那麼它變成貓后就和之前為人時造成痛苦的因緣有了時間差。
是啊,所以,現在的十世老人就像活在了時間之外,活成了一塊石頭,沒人理睬,也不痛不癢。十世老人說,在它作為無關緊要的存在去看那原本屬於他的因果的時候,它看清了好多,明白了不少,它覺得自己再轉世成人的時候可以很得心應手地應付之前常讓他措手不及的事了。不過,它不知道,再轉世成人的它還會不會記得他為貓時候的記憶,也許轉世后第一世的人還是記著貓的記憶的,只是不願和別人提起罷了,而後面的幾世應該就忘了前世的記憶,更不用說為貓的記憶了,它又覺得,轉世為人後無論第一世是否還記得前世為貓時積累下來的經驗,他還是會經受痛苦的,因為不會在遇見相同的因緣了,也就沒了該有的因果,而作為一個旁觀者學習的知識,到了臨場,可能又會變得不知所措了。所以,十世老人覺得做貓也挺好,但是自己太傻,沒人逼它去學習做人的經驗,自己為什麼就不去好好地享受貓的生活,帶著恐懼去學習那些讓自己感到踏實的經驗最後空歡喜一場。
十世老人在哪裡。
你會見到它的。
什麼時候。
快了。別嚇著。
啊?
啊!
看,還是被嚇著了,哈哈。
邊上的植物叢中竄出了一個花枝招展的活物。
6、
你是什麼......原本要出口的「東西」還是忍著了,你是什麼......誰?
它就是十世老人。
十世老人?不是活得像一塊石頭嗎?
石頭裡還有雨花石。色彩斑斕的活物開口了。
十世老人您好。
不要客氣,不要見外,我只是活得久了,長得不老。十世老人轉向貓兒,小貓,哪裡來。
老地方。
執著容易老啊。
倒不如老了,像你一樣。
你可以,只是你還不想。
我的路還沒走完,到不了你那個地方,到了也會胡思亂想。
那你走吧,走累了就想得少了。
我懂。
我們都不懂。
路總要走完。
那倒是。
貓兒轉了下身,說,它就是十世老人了,你和它先待著吧,如果你還沒想開的話。
貓兒,那你呢。
我有事。
貓兒走了,我和十世老人站在一起,看著貓兒,貓兒的腳步還是那麼輕俏俏的,彷彿沒有人走在路上一樣,彷彿也是落葉飄在路上,不會又印跡,但風起時,又到了下一步。。
貓兒要去哪?
去解那些解不開的結。
解不開為什麼還要去。
不去解,看著難受。
貓兒不是說貓都不懂得人的情感嗎?
它為什麼要告訴你它懂得,十世老人在前面走著,一股難以抑制的落寞之感席捲過來,彷彿它那身五顏六色的裝扮只是為了掩飾某些不想讓別人窺清的東西,每個人只有好好地隱藏自己才能和別人好好地相處,你看到了什麼,你只是看到了你想看到的,別人的傷痛終究不是自己的,毫無保留地展示換回來的往往是不痛不癢的隻言片語,還要難堪地去感恩戴德,笑不出來也要笑著,不能辜負別人的好意,讓別人難堪,然後討厭自己,最後自己越恨自己。
愛你的人不會這樣。
愛你的人是在表現他的善意,否則你怎麼能誤以為那是愛。
你為什麼這麼悲觀。
你樂觀嗎,為什麼比我還不開心,十世老人帶著那股落寞靜靜地邁步,聚不攏也散不開,有多少人懂得愛,說愛你的人又有多少連自己都沒學會去愛,我們都活在愛的陰影里,尋找愛,卻只有孑然獨行才能感到安定,像喜陰的植物,怕著陽光。
其實沒有愛是嗎?
哈哈,你看,你悲觀了。十世老人停住了腳步,周圍的落寞突然消失無蹤,身上裝飾的花朵也鮮活了起來,怎麼會沒有愛呢,愛不是別人給你的,是你自己感覺的,花讓你開心,那是花對你的愛,陽光讓你溫暖,那是陽光對你的愛,我陪著你,和你說話,不讓你孤單,是我對你的愛。
你那是愛嗎?
怎麼不是,如果我是一個人,你會感到友情,如果我是一個女人,你會感到愛情,所以,愛不愛,是靠自己感覺不是靠別人給的,少年。
我已經是大人了。
別人眼裡悲情的傻瓜從不會自覺難過。
你就不能說得入耳點嗎。
我剛剛說了什麼嗎?十世老人的身上花枝亂顫,不要有那麼深的記憶,記憶不是什麼好東西,現實傷害你一遍,記憶會再來傷害一遍。
7、
月光下,萬物都不需要躲藏。
月光下的山道並沒有傳說故事裡那麼陰暗,有的物在其它物睡著的時候醒著,陽光在這裡沒有那麼重要。
失去一個曾經以為不會失去的東西好難過。
難過的是沒有失去記憶。
我們這是要去哪。
沒有去哪。
貓兒說你已經了結了上一段的因緣。
嗯。
什麼感覺呢。
好像沒有感覺了,就好像你心心念念一個東西,突然有一天發現這個世界上沒有這個東西了。
但是記憶還在呀。
這其實就像夢一樣,你知道那是夢不是真的,但它又確實在你睡著的時候發生過,你要把它留在腦子裡沒人會管你,但它是假的你也知道。
過去發生過的怎麼能和夢一樣。
記憶沒有了,什麼都一樣。
沉默著,無言地走在這月光下清明的路上,這世界的安靜和美好,只有沒睡著的人明了,但睡不著的人往往又無心知曉。
一切美好都毀在了記憶上。
我也曾這麼想。
有什麼辦法?
沒有辦法,我只能告訴你,一直想著放下某個東西,那就永遠放不下了,年華易逝,心裡的那根刺還在,不要奢望能拔除它,少去碰它,痛也就會少一些。世界上的人都是這樣過著的,你不孤單,不要害怕沒朋友,人本來就是沒有朋友的,連影子都會在陽光下消失,能陪你到最後的只有你自己,不要擔心沒有人理解你,即使你說著最痛苦的事也沒有幾個人能回應,那些所謂的朋友也有自己的痛苦,那些沒有痛苦的朋友不能感受你的痛苦,而那些沒有痛苦又假裝聽你訴說的朋友只是自娛自樂的觀眾,不要對不在意你的人講述痛苦,不要讓不在意你的人理解你,這樣只會傷害自己。
這麼多年,你會這樣跟自己講道理嗎?
自己的話自己聽不進去。
那為什麼告訴我呢。
每個在其中的人都像不小心掉在沼澤里,知道不能動,越動陷落得越快,但是又清楚,不動,又爬不上來,懂得道理,但不能自救,只有沼澤外的人伸一隻手。
月光那麼清和,為什麼人們都喜歡在陽光下活動呢,這麼美的夜色,卻被陰沉,險惡,苟且,鬼鬼祟祟這些形容填充著。不見天日難道就不能是一個陰柔的詞嗎?
山路拐了個彎。
轉過山,看見海。
那不是海,只是離對岸的距離有點遠了。
夜空中突然飄起了淅淅的雨絲,在月光下閃現著柔和的光。
走吧,去躲躲雨。
雨不大啊。
身上的花會被打濕。
老人,你為什麼背著這麼多花。
花多好啊,燦爛得可以分擔悲傷。
你還悲傷嗎?
我不會了,是你,你看見了是不是就好奇地暫時忘了悲傷。
雨把花打濕了,其中的一朵顏色變得不均勻了。
老人,有一個花有點奇怪。
所以要找個地方避雨。
走到了山道上一塊突出的岩石下,停了下來。
那是什麼花。
我的因緣花。
那是什麼。
小貓沒有和你說過嗎?
沉默著回憶了一下,想起來了,你就是那隻護花的貓嗎?
嗯。
花還開著啊。
不開了,這是我給她上的色。
後來呢?
後來我才知道花開一季就是她的一世,後來她沒再開了,我才明白,我們的因緣了結了。
這就是那座山嗎,這片海就是原來的那條河嗎?
嗯。
海河安靜得沒有聲音,像老人上了色的那朵花一樣,早已風雨不驚。
後來我想,也許她比我還要難熬,她想說話,開不了口,她想一直陪著我,我卻需要花時間去尋找果腹的東西,花謝的季節,她肯定還要難過,我只是要開始忍受一季的孤單,而她又少了一世。最後一世的時候,她比其它花都提前開了,在凋謝的季節,她又枯得那麼緩慢,我好開心,以為她的花期變長了。
遺憾嗎?
挺遺憾的,我原來以為我的九世可能要比她短得多,所以每次出去找吃的都不敢亂吃,找有營養的,想養好身體,把每一世都過得長久,哈哈。
笑不出來,不堪的情緒突然瘋狂地席捲上來。
我浪費了好多時間在延長生命上,沒想到也許飢餓到死都會比她活得更長。
你也沒有放下。
因為一直想著放下就會放不下啊,把她留在身上,就像爪子一樣,長長了,變尖了,就把它磨得圓滑一些,不會妨礙行動,也不會刮傷自己了。
雨絲上的星星帶亮了全世界,思緒飄上了天,彷彿看見了海河邊的兩座山,那座過不去的山荒蕪了嗎,還是依舊在應該的季節有著該有的燦爛。
你去過那邊嗎?
沒有。
你想去那邊嗎?
不想。
為什麼?
為什麼要去?
雨就這麼淅淅瀝瀝,不見大小,空氣不冷不熱,沒有雜音。老人從身上摘下了一朵花,再一片片摘下花瓣,在兩隻貓掌中揉碎擠壓,用爪尖蘸著滲出的花汁,給那朵失去原來顏色的花上色。
8、
我遇到過一個男人,十世老人把花朵重新戴回身上,等著風乾顏色。
那時候她還沒有枯萎,我出去找吃的時候遇上的,他就一個人坐在這裡,看著眼前這條像海一樣的河。他看見了我,從背包里拿出了麵包給我。我同他說起了話。他和我講了他的故事。
他離開了一個女人,他們沒有爭吵,沒有分手,還相愛著。但是,突然有一天他莫名地害怕了,害怕某天愛不知不覺地就沒有了,剩下相對無言、死氣沉沉的相處,他害怕爭吵和平淡成了檢驗是否愛的標準,而他最害怕的是在還愛她的時候她突然先不愛了。他忍受不了自己這樣的胡思亂想,決心離開。他不辭而別了,他知道自己看起來是自私的,但他也承受著代價,回憶的美好每天都在折磨著他,相處時平淡無奇的瞬間,都改頭換面成了一個個音符,組成了一首凄美又不忍多聽的情歌,一起走的一段路是一點,一起對面而坐吃的飯是一滴,這些在相處時能輕易忘記的無數點點滴滴,現在卻成了一粒粒耀眼的小鑽石,夜深人靜的時候閃得人難以入眠,又像鑽石一樣堅硬,毀壞不得。他也想回去,繼續著這段感情,但害怕讓他停住了腳步,他怕有一天只剩下自己把這些點滴當作鑽石了,害怕自己有一天悲悲戚戚地守著這對方視如糞土的鑽石。他知道沉溺於感情的人是堅強不起來的,但堅強的人也難明白感情的苦和美。後來,他慢慢地習慣了,會想,但不去多想,每天在甜和苦的回憶里轉化,也就漸漸中和平淡了,他覺得現在這樣並不是太壞,至少兩人都會珍惜那些過去簡單又來之不易的時光,誰都沒有放下誰,雖然現在常常會不由自主地悲傷,但即使在一起的感情,到最後又哪有不受傷的呢。把一切都放在回憶里吧,雖然會很難過,但難過著難過著也就還能繼續過著了,就像忍著不把喜歡的花折下帶走,是怕有一天要看著它枯萎。
缺少的時候想擁有,擁有的時候怕失去,失去時候的痛苦也許遠多於想要擁有的時候,何不就這樣平庸地不去佔有,至少也沒有多出的那些疼痛,但沒有擁有和失去,活著是為了什麼呢?彷彿誰都是這樣從懵懵懂懂到歡天喜地再到落落寡歡,嘗過了酸甜苦辣,曲終人散,留下回憶,暗自回味。誰又是快樂的呢,只是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悲傷罷了。然後,一輩子就這樣過完了。
喜歡「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我們這短短的百年身承載了太多悲喜,又沒有人放得下,只是一味地丟失再一味地想填滿,好像只有多些重量,才有安全感。
後來呢,那個男人去哪了?
後來他自殺了。
你看見了?
身處平行關係里的人,我會知道。
他轉世成貓了?
嗯,後來我們又遇見了,還是在這裡,它告訴我他不是因為太難過,它說他只是在最後的時候覺得世上的苦樂也就這樣了,沒有什麼可以讓他感到多一點開心或是多一點難過了,他覺得沒有必要繼續活著重複生理上的活動,於是選擇了結束。不過,它說讓它尷尬的是,竟然真的有轉世,而它還保留著他的記憶,它無可奈何地自嘲原來生死都是一回事,不過它的苦笑里清明了許多,沒有了雲遮霧繞想去掩藏的東西。
貓兒說轉世成貓的人都是自我了斷的,你也是嗎?
我不是,貓兒說的都是自己,我把這些告訴了它,它再把這些當成第三個人的故事告訴你,說別人的故事不是都比較輕鬆一些嗎。
他轉世的貓什麼時候會再來這兒呢?
哈哈,它不是不久前剛剛帶你來這兒的嗎?
9、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你又是誰。
誰也不是,小貓應該對你說過,我前世的前世是一條平行線,這就是我,只是後來平行線變成了人變成了貓,但關係依然還在,我一邊自我平行著,一邊見證著所有平行的關係,對於你們來說,也許我就像空氣一樣沒有生命,但是又能輕而易舉地流淌在你們的命運里,平行就是永不相遇,又任誰也無法撼動的關係。
但你其實又是有生命的,只不過你穿過了每一對平行線,卻無法給一邊帶去另一邊的關心。
有物體掠過山道旁花枝草葉的聲音傳來。
我是誰,貓兒說轉世之後還會繼續著前世的關係,我遇見了貓兒,那我是誰。
山道中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急,我已無心理會。
頭頂突然也傳來一陣響動,抬頭望去,一個不規則的黑影在眼前迅速變大,即將替代視線里所有一切的時候又倏然消失,只留下一疊筋骨寸斷的餘聲和些許稀稀拉拉地落在身上的碎石,我回過神,才明白,原本該砸在我身上的巨石現在靜止在了我和十世老人之間,老人也毫髮無傷。一切又安靜了,山道中的聲音也消失了。
那是什麼,我的餘光彷彿看見了什麼掉到了懸崖之下。
那是老蚊子的轉世。聲音隔著巨石,沉悶了許多。它終究是救了你一次,它的心念了結了。
它死了嗎?
死了,它晚你而來,先你而去,你來之前,它已經用幾世救了好多誤以為是你的人,最後終於遇上了你,沒關係,它的這段因果結束了,來世你們不會再有關係。這座山也老了,不再結實了,不知道它還剩下幾世了。
你知道危險為什麼不阻止它。
我不想。
你就是這樣喜歡麻木地看著你能預見的別人的痛苦發生嗎?
你還有幾世的時間,但它沒有了。
痛苦像遠處泛白的天際,不可抑制地增長著。腦中翻江倒海般的混亂,我是小蚊子嗎,總覺得哪裡藏著我抓不住的繩索,無法幫我再上一步,而繩索就要在天亮時消失不見,我像個拿著把鑰匙在陌生的黑暗中尋找鎖孔的膽小鬼,快要得失心瘋。
不對,男孩是自殺的,我終於在黑暗裡摸到了凹陷的孔洞。
是自殺的。老人應道。
自殺後轉世的是貓,怎麼會是我。
小貓告訴過你轉世成貓后還會有前世人的記憶吧。
嗯。
老人停了好久,說,你只是一直只強留著那段記憶,沒有好好看看現在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