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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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為水

第一章韻的故事

女人名叫賀之韻,是一位手工裁縫。

韻1918年生於蘇州,她生活的年代恰好和盛行的年代重合。這種重合,多少有一些宿命的味道。

韻的家裡本是蘇州刺繡世家,蘇州刺繡十分興盛,當年幾乎是戶戶有蠶房,家家會刺繡,據說清代宮廷所用的綉品也有出自韻家中族人之手。韻從小看著長輩們日夜不停地在那裡穿針走線,綉出一幅幅精美絕倫的作品。

「綉一隻貓的眼睛,也要十幾種顏色,少了就不好看了。」韻在說到家族的蘇綉時總是驕傲不已。但是在她小時候,家裡家道中落,中式老宅子沒了,傢具沒了,人也散了,那些與精緻生活相關的物件都不知所蹤了。「好像還在眼前,卻都已經過去了。」這是韻在回顧往昔家族繁榮時的感慨。

韻是家裡的老大,她下面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都還沒有成年,家裡的日子緊巴巴的,韻必須出去賺錢來貼補家裡。能斷文識字的韻在12歲時去做了學徒,那是1930年,的黃金時代。她跟隨著一位來自上海的海派裁縫學手藝,這位裁縫說韻的勤快聰慧配得上他傳授的手藝。「在上海,很多像胡蝶、阮玲玉這樣的大明星,都是穿。一個女人美不美,還要看她穿上的樣子。」韻是愛美的,裁縫用這樣一句話就攏住了年少的韻的心思,自此,韻的腦子裡只有,她將生命交付給了。

15歲時,韻認識了孟三斗,一個在店門口攬活的挑夫。兩個人濃情蜜意了一段時間便私定了終身。可是在兩家為他們倆挑日子成親時卻發現兩人八字相衝。韻不信邪,穿著自己做的跑去孟家找三斗。那是在晌午,孟家在做午飯,剛一進門,孟家燒飯的鍋柄就斷了,孟母自此對八字相衝深信不疑,要孟三斗斷了和韻的來往。孟三斗在家門口跪了一天一夜也沒起什麼作用,倒是韻的肚子有了動靜——她懷孕了。

三斗,怎麼辦,我有了。

阿韻,你會不會後悔跟了我?

不會。

那咱們跑吧。

孟三斗便帶了韻私奔了,這在當時是件天大的醜事,可韻的手藝還未出師,孟三斗又只是個挑夫,怎麼帶著個孩子生活呢?過了幾個月,韻大著肚子跟著孟三斗羞赧地回了蘇州。韻跟著孟三斗跪在孟家門口,她的眼淚珠子自跪下起就沒斷過。

娘,您不讓我娶阿韻,我和阿韻還有孩子就沒有活路了,大不了仨人跳了河,也省得給您添堵。

娘,我這輩子都是您孟家的媳婦,生也是這樣,死也是這樣。我是鐵了心跟著三鬥了。

兩家沒辦法,只得又找算命師傅挑日子,挑來挑去挑不出,還是那句話,八字相衝,沒有日子。孟家只得隨便擇了個日子把韻娶進了家門,日子過得倒也平順。只有一件事,韻久久無法釋懷。因為兩家都想低調處理婚事,畢竟韻大著肚子鄰里看著不好看,所以韻並沒有機會穿著她自己做的嫁衣成親。她許久之前為自己設計為自己縫製的嫁衣被她帶到了孟家鎖進了樟木箱子里。

成親那一年,韻也從學手藝的學徒變成了幫師傅做的助手。俗話說,學三年幫三年,學徒起碼六七年。韻不急,因為幫師傅做也能賺不少錢貼補家用。在當時那個年代,是很受人喜愛的。正因為如此,做的巧手裁縫在當時也炙手可熱。師傅的生意很好,他用絲綢、錦緞製作而成的新式令蘇州達官顯貴的太太們和評彈藝人心醉神迷,他的全部用料考究、配飾精美。韻獨自完成的也有很多,但與師傅不同,她還未出師,只給女學生和女工做些棉布。

韻天賦過人,她有著一雙靈巧又細緻的手,在她的手中,一匹匹光潔絢麗、輕薄柔軟的絲綢,伴著飛舞的剪刀、穿梭的針線,慢慢蛻變成了一件件巧奪天工的。別人需要十年時間出師,她四年便青出於藍。成親后一年,韻自立門戶開了一間小小的店。那個時候,韻是極為幸福的,在家裡,她有丈夫寵愛著,在外面,她處於製作的黃金時代,在相熟的顧客口口相傳之下,韻的店日益紅火了起來,前來做的人絡繹不絕。對於韻來說,顧客的滿意就是對她最大的回饋。

「阿雲,好了嗎?」「賀姐,我的布料送來了嗎?」顧客叫韻阿雲賀姐居多,其實韻的本名是賀之韻,韻味的韻,很美的名字,一聽就是個大戶的千金,只可惜敗落的家境使得韻的名字都從獨特的韻變成了人們喜歡稱呼的雲,對於人們而言,雲更容易上口,而韻也無意與他們爭辯,只得將自己骨子裡的韻味全部傾瀉到手上的製作上。韻很少在店面里招攬生意,大多數的時間,她都藏身於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給裁剪。

做好一件,需要一個漫長而精心的過程。它往往需要經過選料、量體、裁剪、縫製試樣等嚴格的工序,其間還要採用鑲嵌滾宕四種工藝,運用鏤雕盤綉四種絕技。而每一種技藝,都需要手藝者長時間地浸潤其中,方能得心應手。韻對每一道工序都格外認真,樣樣都要精益求精。

在外孫女18歲時,韻開始教她裁製。

「選擇合適的面料是製作的首要步驟,上等的就要選用上等的絲綢、錦緞,柔軟的絲綢,大方的織錦,合理搭配方能彰顯氣質。」韻對似懂非懂的小女孩循循善誘。

「量尺寸是相當講究的,製作要量身體的三十六個部位,尤其又以胸、腰以及最細處的浪腰至為關鍵,在這三處,精確的尺寸反而失去作用。如果你照顧客體型量的話,這樣體型是做不好的,你一定要把顧客有缺陷的地方給她彌補掉。軀幹部位要量很多尺寸,包括手臂,如果要做袖子的話,需要量三到四個尺寸,還有領的細部。」韻閉上眼睛,似乎在回憶著一個傳奇。「曾經有一位製作高手,有著一手絕活,不用尺子就能目測出顧客身體各部位的尺寸,然後自己把握分寸製作,做出來的非常合身。」這是韻年老后給孫子輩們講的諸多傳奇中的一則。

韻的一把剪刀,使得爐火純青,數年積攢下眼間手底的感覺,使得韻舉手落剪相當利索。「裁剪是製作中最為繁複的一個步驟。它的裁剪要求,區別於其他的要求主要是在細腰上,它這個細腰要求是很準確的,既要展示女性的身段,而又不失雅觀。」

到了縫製這個環節,韻便興奮起來,那是她的絕活。「手工一寸必須要達到九針,一寸九針就是一分多一點點一針。手要巧,針是死的,手是活的。一件盤金綉做下來要縫上萬針。」韻說。韻祖傳的蘇綉絕活在此工序有了很好的施展空間。鳳凰、飛鳥、綠葉、蘭花,精緻的刺繡使得韻的遠近聞名。「縫製完成後,再以盤扣點睛。做盤扣,一個是根據衣服的面料、滾條、衣服的色樣、人的胖瘦,各不相同。祥瑞的事物都可以成為盤扣的形制。做盤扣是最難的,難的不是花邊,而是難在這個小小的花扣。」說到花扣,韻便會拿出一段線來教外孫女,線在她的幾隻手指間穿行,一下子就成為一個精緻、結實的小花扣。

顧客大多會在韻裁製的幾天後來試樣,韻會仔細瞧著,那穿在顧客身上會不會合體,肩部會不會多褶皺,小腹會不會因為過於緊繃而有橫紋,領口和側襟會不會合貼,開衩會不會走光,韻總是力求完美。「是否挺括,要看顧客穿上身後,各個部位是否平整,那種好的、合體的裁剪,前胸部,包括它的袖子的袖片這個地方,穿完以後它是很服帖的,不但服帖,它在動起來的時候,它也不拉扯。」在顧客第二次登門試樣后,韻會再把一些稍微不合體的地方再去精細地修整。至此,一間便做成了。

做好后,顧客都會驚嘆不已。典雅流暢的裁剪,紛繁交錯的針法,手綉也好,盤扣也罷,看上去都相當漂亮。韻做的,開線嵌條粗細是相當均勻的,看上去是沒有寬寬窄窄的,邊看上去也是這樣,邊和嵌條是寬窄一樣的,這在手工中相當難得。

「穿的女人肩要溜,腰要細、臀要滿。穿在身上,合身的衣料會隨身體的曲線而流動。」韻98歲的高齡,仍然喜歡穿著自己做的給孫子孫女講女人穿的韻味。「穿的女人坐椅子,最好坐半張椅子,這樣才有味道。」韻笑眯眯地說,外孫女大笑起來:「這麼拘束啊,像彈鋼琴的人一樣,只能坐半張椅子,累死了!哈哈!」韻拍了拍小女孩的頭:「鬼靈精。」

韻的命運如同一般跌宕起伏。店過了幾年少了不少生意,因為戰亂。又過了幾年,店不得不關門了,因為解放后不再流行。韻只得把一手的好手藝封存了起來,進了一家制衣廠工作。在1950年,32歲的韻生下了她的第二個孩子,一個女兒。因為韻是在裁剪衣服時陣痛的,隨後生下了這個女兒,所以韻給女兒取名孟小旗。自然是因為韻熱愛的,但旁人問起,韻只說是紅旗飄飄的意思。同一年,孟三斗病逝了,自此,韻成了兩個孩子唯一的親人,也成了家裡的頂樑柱,17歲的長子孟小秋跟著韻進了制衣廠工作。

有人給韻說親,畢竟徐娘半老的韻仍然美麗動人。但韻都直截了當地拒絕了。作為兩個孩子的娘,她考慮的更多地是怎樣把孩子拉扯大不受人欺負,而不是自己怎樣重新過得花紅柳綠。這麼多年的獨自一人,外孫女問韻是如何度過的,她說:「有手藝陪著,有孩子們陪著,比什麼都強。」人與手藝、與家人日日相依,相互扶持,這便是韻心中最溫暖的存在。

仔細觀察韻的一雙手,你會發現她的大拇指比普通人長,手指長且靈活,怎麼看都不像是一雙九十多歲老人的手,尤其在她教外孫女畫線裁剪和縫製時,每一筆、每一刀、每一針,舉手利落,充滿自信。韻的工作台上隨便一件工具,動輒就是幾十年的歷史,跟它們的主人一樣,老而彌堅。

舊式工作方式所具有的情味,令人心生敬意。

第二章旗的故事

韻的女兒名叫孟小旗,在蘇州開了一家手工店。

旗出生於1950年,她出生的那一年,父親病逝,她只剩韻和長兄兩位親人。旗的童年是孤獨的,韻和長兄都在制衣廠工作,她被寄放在鄰居阿婆那裡,阿婆怕旗走丟,就把她放在一個大竹籃子里,自顧自地忙去了。年幼的旗沒有玩伴,也沒有玩具,她每日能做的事情便是摳著大竹籃的小孔,轉著她烏黑的眼珠等著韻把她接回家。在旗的印象里,韻是極為忙碌的,白天在廠子里忙,晚上回到家又要料理家務活。韻總是把旗背在背上,一邊唱著歌謠哄她睡覺,一邊利索地幹活。旗很快便會睡著了,有幾次,旗睡夢中朦朧醒來,她看到韻在整理著衣服,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式樣,那布料是不曾見過的絢爛,那款式是不曾見過的獨特,小小的旗還未有美的概念,但是她喜歡這些衣服,便想伸手去摸,韻見她醒了,笑著說:「囡囡醒了,囡囡喜歡這些衣服對嗎?等囡囡長大了娘就給你做,小旗穿上定是最好看的姑娘。」韻把這些翻來覆去地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看到眼裡有了淚花,摸到蠟燭快燃盡天快亮了,她再把這些過去的回憶小心翼翼地摺疊整齊,珍重地放進那個大樟木箱子。只有一件,她從來不曾拿出來過,那是她的嫁衣,她不曾有機會穿上身的嫁衣,那是她的幸福,也是她的遺憾,她不敢觸碰,也不忍觸碰。韻把嫁衣鎖在箱子的最底下,不看,便不痛了吧。

旗稍稍長大一點,便趁著家裡沒人想打開帶鎖的樟木箱子,可是她個子太矮夠不著。等她長高了夠得著了,卻又發現那把鎖才是最大的障礙。旗有點氣惱,韻為什麼要把好看的衣服鎖起來,為什麼不天天穿在身上給別人看,為什麼不給囡囡用好看的布料好看的款式做衣服,為什麼囡囡永遠穿著灰頭土臉的衣服。

旗想不明白,有天晚上,13歲的旗爬到了韻的床上。

娘,我想穿箱子里的衣服。

囡囡還小,等囡囡長大了,那些衣服穿起來才合體才漂亮。

我幾歲的時候算長大呢?

過個三四年吧,我的囡囡就可以穿那些好看的衣服了。

太好了太好了!那我能先看看那些衣服嗎?

鬼丫頭,好吧好吧。

韻把這些箱子里的藏品一一拿出來。那是多種款式的。襟有圓襟、方襟、長襟,領有上海領、元寶領、低領,袖子有長袖、短袖,有挽大袖、套花袖,還有喇叭形的倒大袖,在袖口鑲、嵌、滾、宕各種紋樣,十分别致,裙擺有魚尾形、波浪形。旗看花了眼。

娘,這些衣服怎麼跟我們穿的不一樣。

這是以前流行的衣服,叫。

?旗是我的那個旗?

對的。

哈,真好,我的名字原來這麼美麗。我要快快長大,我要穿好看的。娘,這些衣服都是哪裡來的?都是你的嗎?

都是娘做的。

娘會做?

嗯,娘以前專門給別人做的,你哥哥當時還小,不過他也有印象的。

你和哥哥怎麼都沒和我提起過呢?

過去的事了,沒什麼好提的。更何況你哥哥心思重,這些不知道會不會給我們惹麻煩,還是少點說的好。

可是我還是想穿。

好的呀,我就你這麼一個女兒,好看的肯定給你穿,你再等個三四年,娘就把這些都給你,但你要記得一條,可別讓你哥知道,也別穿到外面去,咱們在家自己看看就好。

那多可惜啊,這麼好看的衣服。

現在不流行啦,你穿出去別人會把你當怪物的。

旗不說話了,她萬般留戀地看了看攤在床上的,再看了看自己尚未發育成熟的胸部,她知道,自己還未配得上這份美麗。從那天晚上起,旗每分每秒都在想著快快長大。多少次的睡夢中,旗夢見自己長高了長豐滿了,穿上了一件又一件美麗精緻的,那布料悄然無語地緊貼在她身體的表面,優雅而不張揚,美極了。旗在這樣的夢中總是幸福的。

時光如流水一般過去,在旗16歲的時候,在旗以為終於可以穿上的時候,文革開始了。那是1966年,在旗長到最好的年紀,最能體現一個女孩青春美的時候,她和美無緣,擦肩而過。旗最美的年華,卻盛放在最灰暗的時代。

韻把所有的都剪了燒了,旗蹲在燒的爐子旁哭得泣不成聲。孟小秋站在一旁神情肅穆。

囡囡,別哭了,這些咱們留不得了。

哭哭哭,有什麼好哭的,這些都是封建糟粕,是資產階級情調!萬一被發現了,咱們家就完了!

小秋,不要說了,你妹妹已經夠難過的了。

娘,你老護著她,你看你把她寵成什麼樣,天天想著穿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還有您,怎麼能瞞著我把這些東西留到現在!萬一被紅衛兵發現了可怎麼得了!

行了行了,現在不是都剪了燒了嗎?你也別一口一個東西的,這放在以前,那也是娘用來養活家裡的,這些支撐了咱家十幾年的開銷呢。

我不想聽,我走了,今晚我去廠里住了。

小秋又走了,每次聽到韻提起曾經的光輝歲月小秋便開溜。其實小秋曾經也很痴迷,韻量尺寸、做時,小秋總是全神貫注地盯著看,年幼的他站在一旁看韻剪刀紛飛,對一匹匹絲綢進行裁剪和縫製,他的神情里有著異樣的光彩。

在小秋十幾歲的時候,韻曾想教他這門手藝,可是解放了,不流行了,店也關門了,韻這才把這個念頭打消了,現在小秋在制衣廠做著會計,和衣服是一點兒也搭不上邊了。

又過了幾年,小秋結婚了,和一個機械廠里的女工,他沒有找制衣廠里的人,旗很好奇哥哥的選擇。

哥不是和廠里的常虹挺好的嗎?怎麼。。

哎,你哥他心思太重了。他是故意避著衣服呢。

避著衣服?哥不喜歡衣服?

我看他呀,是太喜歡衣服了,怕自己犯錯誤。

娘,我聽不太明白。

不用明白,人活著,糊裡糊塗些更好。

就這樣,小秋娶了一個叫萬小妹的女人。萬小妹進了家門,對婆婆對小姑子倒是極好,日子似乎有了些色彩。

到了1970年,旗20歲了,她也進了制衣廠,開始系統地學習裁剪和縫製。在觸摸那些棉布時,旗總是幻想著她曾經撫摸過的那些絲綢和織錦,在裁剪衣服時,旗總是回憶著她曾經驚艷過的款式,在縫製衣服時,旗總是思念著她曾經嘆為觀止的蘇綉。只可惜,這一切美麗早已被剪碎、被燒盡了。旗暗暗地看著自己發育成熟的胸部和婀娜的身段,它們只能無奈地被裹挾在一件件寬大肥厚的工裝里,毫無特色,毫不起眼。旗曾經有機會可以穿,卻沒有身段去撐起那份美麗,現在她有了身段,美,卻再也無處尋覓,這是何等的遺憾。等旗真正穿上的時候,她已美人遲暮。

做衣服時,旗對自己的手藝有著一種近似於自負的自尊心。這份自負與自尊,令她對自己的手藝要求苛刻,並為此不厭其煩、不惜代價,但求做到精益求精,完美再完美。

旗進廠起,給她說親的人便絡繹不絕,因為旗長得很標緻,瓜子臉,大眼睛,柳葉眉,高鼻樑,韻常常說旗極為像她年輕的時候。可是旗並不答允,她央求著韻推掉了一樁樁的婚事。

小旗,沒有中意的?

嗯。

你也不小了。娘15歲時就成親了。

娘,我現在沒有這份心思。我想先把手藝學好。

你做衣服已經是廠里最好的了,連廠長都誇你呢。

不夠,還不夠。

哎,你哥哥成天避著衣服,你呢,著了魔似的。真是拿你們倆個小冤家沒辦法。

娘。。

等你有了中意的人就告訴娘。

嗯。

廠里有個根正苗紅的青年叫陸強,他苦苦追求著旗。陸強總是有意無意地幫旗做些活,下了班又老是跟在旗身後。旗沒辦法,只得找他出來談談。

陸強,我們不合適,你別費心思了。

為什麼?

我。。我還不想結婚。

你是不想和我結婚吧。

陸強,你別這樣。我暫時真的不想結婚。

陸強憤而離去。第二天,他帶著一幫紅衛兵去了旗的家裡。陸強站在台階上對著紅衛兵喊。

這就是曾經的裁縫家。當年,她家的遠近聞名,是什麼?封建糟粕!資產階級情調!打倒!

打倒!

打倒封建糟粕!

打倒封建糟粕!

打倒資產階級!

打倒資產階級!

陸強帶頭,領著一群紅衛兵衝進了家門,翻箱倒櫃地搜著翻著,家裡能被砸的都被砸了,能被摔的都被摔了,一片狼藉。但是,沒有搜出來一件,也沒有搜出任何關於的東西。最後,紅衛兵只得惡狠狠地吐了幾口痰便走了。

小秋握著拳想去找陸強拚命,被萬小妹死命地攔住了。韻在一旁垂淚不已,旗則木然地坐在一邊,淚珠子不斷不斷地往下淌。

娘,哥,嫂子,對不起,都是我害的。

跟你沒關係,都是陸強那個混蛋,看我不明天活劈了他!

哥,你別衝動,嫂子還懷著孕呢,你別嚇著她。

小秋頹然地鬆開拳頭,是啊,還有個小生命即將降臨,他又怎能魯莽行事?人活著的牽絆,大抵不過如此了,不是只為自己的氣而活,更是為著自己血脈相連的人而活。

可是不幸遠沒有結束。過了幾天的一個晚上,陸強找旗出來談談。

小旗,晚上9點我們在廠子後面的小樹林里見一面吧,我有話和你說。

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

你就不怕我再領著紅衛兵去你家?

你!

今晚是最後一次找你,我保證以後不會再煩你了。

你不會再帶著紅衛兵去我家?

你今晚過來,我以後不煩你了,也不會帶紅衛兵去你家了,我對著毛主席發誓!

。。好吧。

晚飯時韻炒了幾個小菜,想讓大家忘掉幾天前紅衛兵來家裡的不愉快,大家吃著香噴噴的飯菜,氣氛很是融洽。吃過晚飯,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嘮家常。旗說有朋友找,出去一會兒很快便回來,就這樣,旗出門了。路上漆黑一片,旗壯著膽子低頭往前走。等到了小樹林里,旗並沒有見到陸強,剛在納悶呢,一個身影竄了出來,旗驚慌失措,定睛一看正是陸強。

你嚇死我了!

嘿嘿,你還真來了。

你說吧,有什麼事。

你瞧。

陸強拿出一塊絲綢布料。

好看吧。喜歡嗎?

你哪裡來的。

你別管了,收下吧,我送給你的。

我不要,這是封建糟粕,別到時候你又去我家搜查。

小旗,你別這樣說我,我是氣瘋了才這樣的。你知道嗎,我很喜歡你,我太喜歡你了,我白天想你,晚上想你,日日夜夜都想著你!

陸強,沒有別的事我先走了。

小旗!

陸強一把抱住旗,粗糙的臉貼了過來,他的嘴巴試圖對上旗的嘴唇。

陸強你幹什麼!你瘋了!快放開我!

小旗,我是真的喜歡你,我會娶你的,你就答應我吧!

說著陸強便把旗緊緊拽著往小樹林的深處去。

救命啊!救命啊!

你別喊了,我觀察了好幾天了,這裡晚上連個活物都沒有!你再喊也沒有用!你別逞強了,乖一點!

旗被陸強壓在了身下,地上濕潤的泥土浸濕了旗的衣服,也污濁了被陸強隨手扔在一旁的絲綢。旗想推開陸強,但陸強的力氣太大了,她的兩隻手被狠狠地按壓在地上不得動彈,旗絕望地哭出聲來,求著陸強快停下來,但陸強著了魔似地動作愈加瘋狂起來。旗扭頭看到了她身旁的絲綢,那絲綢在一灘污水裡越浸越深,花色愈加污穢,那便是她自己吧,再也不幹凈了。

當一切歸於平靜時,旗早已哭不出來了,她獃獃地看著天空,天空被樹葉割離得斑駁不堪。

別哭了,哎呦,累死老子了。

說著陸強便起身穿上了衣服褲子,他猶豫了一下,隨後蹲下來把旗的衣服蓋在了她裸露的身體上。

小旗,你別哭了,現在木已成舟,我會娶你的。我先走了。那塊絲綢你留著,但你要藏好啊,別被發現了,這也不是什麼好玩意,被發現了也不好。

陸強吹著哨子慢悠悠地下坡了,留下旗獃獃地躺在那裡,一動不動。旗的心,死了。

當旗滿身污穢頭髮凌亂地回到家時,小秋倆夫婦已經睡著了,韻還點著蠟燭等著她。旗一進門的樣子把韻著實嚇了一跳,她趕緊把旗扶到床邊。

囡囡,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旗哭了起來,但沒有聲音,只是大串大串地掉淚珠子。

囡囡,你說話啊,你急死我了!

娘,我不幹凈了,我再也不幹凈了。。

韻是過來人,她瞬間明白了一些什麼。

是。。是陸強幹的?!

旗的淚珠掉得更厲害了。

這個天殺的!

韻氣得站了起來,但馬上又壓低了聲音。

囡囡,這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你會毀了的。

我已經被毀了。。

沒有!沒有!你還是我的寶貝女兒!你還是最乾淨的女孩子!可是這世道。。嗚嗚嗚,這世道是會吃人的,娘當年還沒成親就懷孕了,被整個鎮子的人罵,唾沫星子都差點把娘淹死,要不是為了你爹,為了你哥,娘早就跳河了。這世道看不得女孩子這樣,就算你是。。你是被人家害的,別人也會拿你不當人看的。娘。。娘實在是不想讓你過娘的這種日子啊…嗚嗚嗚…

旗不再說話,只是獃獃地流淚,這也成了那段時間旗唯一像活人的樣子,因為她不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有不停流淌的淚珠才能表明她還活著。韻燒好了開水,給旗仔仔細細地擦洗著身體,每一處韻都擦得很輕很輕,因為她怕弄疼旗,洗好后韻給旗換上了乾淨的衣服,把她扶到床上讓她睡覺。

囡囡,睡一覺就好了。天快亮了,你快睡吧,娘明天去給你請長假。你放心,天塌了,還有娘為你撐著。

旗默默地閉上了眼睛,但沒有睡著,她的腦子一片混亂。

第二天清晨,韻便去和小秋說,說旗病了,病得很奇怪,她要請假照顧旗一段時間,小妹懷孕了,如果和旗住在一起,萬一相衝了對孩子不好,讓小秋帶著媳婦住到廠里宿捨去。小秋不疑有他,來看了看旗叮囑了幾句便走了。

那段時間,只有韻陪在旗的身邊,給她喂飯,給她擦洗身體,旗像一個死人一樣,不說話,也不做什麼,就獃獃地坐在那裡掉眼淚。韻瞅著瞅著便也開始一起哭,哭旗,也哭自己,年輕的時候遭人唾棄,連嫁衣都不能穿就成親了,三十齣頭便死了丈夫,獨自帶大一雙兒女,現在女兒又被人糟蹋了,她有多擔心女兒的名聲被毀,她恨不得將陸強千刀萬剮,恨不得將這世道罵個遍,可是她不能,她殺了陸強,女兒的事就會傳開,她罵得了誰,自古以來女人就是弱者,出了事都是女人受的委屈多。韻開始信命了。

也許娘不該和你爹成親,也許這樣你爹就不會那麼早走,你也不會出這種事。

旗的眼珠動了一下。

娘當年和你爹去算命挑日子成親,算命的說娘和你爹是八字相衝,必定相剋,娘不信。。可是現在。。嗚嗚嗚…娘是不是錯了…囡囡,娘是不是錯了…

旗看著韻第一次如此脆弱地哭泣,她的心劇烈地疼起來。

娘,你別說了,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我們都沒有錯。

囡囡。。

韻長滿繭子的手輕輕地撫摸著旗的臉。

娘,我想穿。

好。

韻走到床邊,把床移了出來,在最角落的一塊地磚邊蹲了下來,她費力地把地磚摳了出來,伸手進去掏了半天,掏出一個小盒子。韻把盒子上的泥土掃了下去,又用細布細細擦過了一遍,便將盒子遞到旗手中。

娘。。

你打開看看。

旗打開盒子,裡面是一塊紅布,打開紅布,只見裡面包裹著一件,那是一件大紅色的,上面的龍鳳花色昭示著這是一件嫁衣,因為盒子偏小,所以被折了又折,但攤開來看仍然掩飾不住它絕無僅有的美麗。

這是。。

這是娘自己為自己做的嫁衣,只可惜沒有機會穿,那時候娘大著肚子也穿不了,家裡人也不同意大操大辦,就這樣,這件嫁衣還沒穿上身呢就被鎖起來了。

不是都被燒了嗎?

這是娘的心啊,娘怎麼會把它也燒了呢,娘留著它也好有個念想,等你長大了,要成親了,娘可以把它傳給你,款式可以改改,這布料是很好的,放今天穿那也是極好的嫁衣。

嫁衣。。娘,我不會結婚了,我不要什麼嫁衣!

旗突然把扔到地上,嗚嗚地哭起來。韻慌了神。

囡囡,你別這樣,是娘不好,娘說錯話了,你別哭了,娘馬上把它燒了!

旗攔住了韻。

留著它吧,跟它又有什麼關係呢。娘,我想學做。

可是。。你現在這個樣子。。

娘,我現在只剩下學手藝這個心思了,要不然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好吧好吧,娘教你。

就這樣,1972年的那一天,旗正式開始跟隨韻學做,用棉布的料子,學做的款式和刺繡。但是她們做一件便立馬燒毀一件,因為灰暗的年代還未過去。過了幾個月,陸強上門了。

伯母您好,聽說小旗病了,我來看看她。

韻此時顯示出了她性格中潑辣的一面。她伸手就打了陸強一耳光。

你幹嘛!

你知道為什麼!

韻又伸手打了他一耳光。

你!

陸強想伸手打韻,韻冷笑一聲。

我要是去告你強姦,你得判死刑!

死刑?

陸強懵了,他頹然地放下手,好不容易擠出一絲笑容。

伯母您言重了。這哪兒跟哪兒啊,我喜歡小旗,小旗也喜歡我,我們倆這是兩情相悅,現在已經生米煮成熟飯了。這不,我過來看看她,同時也是來跟您商量商量婚事的。

呸!你想都別想!我不可能把女兒嫁給你這種禽獸!小旗也不想再見到你!這事就當沒有過,但你不能再來找小旗,也不能再來我們家,否則!

韻惡狠狠地盯住陸強的眼睛。

就算你不判死刑,我也會拿著刀子去找你拚命!滾!馬上滾!滾出我們家!

陸強從未見過柔弱的雲姨會這般兇惡和潑辣,他被嚇得不行,他也曾聽說過鄰鎮的一個強姦犯被判了死刑。陸強是怕死的,他對小旗的喜歡還沒有到他能以命相抵的地步。他像戰敗的公雞,耷拉著腦袋灰溜溜地走出了旗的家。

後來聽說陸強喝醉了酒走在河邊,不小心掉到河裡淹死了。小秋興沖沖地趕回家說這個消息,韻聽了只狠狠地呸了一聲說惡有惡報,小秋以為韻說的是紅衛兵那件事。倒是旗,神色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似乎事不關己。那是1976年,陸強死了,文革也結束了。似乎旗的命運重新有了生活的希望。

就這樣又過了幾年,旗的心性技藝進一步沉澱下來。她已跟隨韻偷偷學習製作四年,和韻一樣,四年時間她的技藝便已開始有其獨有的特色。對於如何使手藝達到熟練精巧,旗有著超乎尋常的藝術般的追求。她對自己的每一件作品都力求盡善盡美。但在當時,仍是不被大眾所接受的,韻和旗心照不宣地繼續做一件燒一件,小秋一家子已經搬出去單住了,倒也沒被人發現過的秘密。只是韻在燒旗做的時,每每都嘆息不已。

小旗,你做的這般好,比起當年娘的師傅,比起娘,你的更有韻味,只可惜啊,可惜了,可惜了,沒人看,沒人欣賞,沒人穿啊,唉。。

旗在此時總是默不作聲,她知道,她一說話,韻便會哭,她要忍著,她要將自己的痛苦忍到骨子裡去,她自己難道不像這些嗎?沒有被愛人寵愛的青春,沒有被誇獎肯定的手藝,這便是旗1978年前灰暗的時光註腳。

1978年,旗去外地出差,她到了一個小鎮。工作完成後她獨自一人去爬山,小鎮里最高的山上有一塊石頭,遠觀酷似一位婦女的頭像,眼窩、鼻樑、嘴唇、下巴、髮髻都栩栩如生。聽當地的老人說,那叫漢女石,是漢代一位女子所化,她的夫君出征了,她便站在山巔望著愛人離去的路,日日夜夜企盼著愛人的歸來,積日累月,女子便化作了石頭,永遠佇立在山巔。

很美的傳說,但旗不信,她不信愛情。當旗攀爬上山頂,站在巨大的漢女石旁,她看到了一個男人,那是十一月晴朗的天,淡淡的陽光碎金一般落滿地,風夾著青草氣,明凈的心裡,好像要開出一朵花,當時謝紅旗的臉就在這樣金色的班駁光影中忽明忽現。他雙手插在口袋裡,寬闊的額頭輪廓分明,高高的鼻樑,細長的眉眼很溫柔地彎出美好的弧度,他對旗笑了笑,嘴角咧開的細小紋路,沒有預兆地駐進了旗的心裡。於是,旗的心底有某種東西,如滿池睡蓮,次第綻放。

多年以後,旗和謝紅旗說起當時那個場景,謝紅旗也暗自欣喜。他當時在山頂等了朋友許久,當旗爬上山來時,他還以為是朋友來了,便眯起眼笑著看向旗,灼目的陽光使謝紅旗睜不開眼,當他拿手擋著部分陽光仔細端詳旗時,他看到了一位極具古代風韻美的女子,他的心猛地漏了半拍。

兩人是異地戀,戀得很是辛苦。但是謝紅旗總能帶給旗一些驚喜,比如冬天裡兩人見面約好了地點,旗去到那裡會發現自己的名字被大大地寫在了雪地上,那是謝紅旗用腳一筆一劃劃出來的,直到他的整隻褲腿都被雪浸濕了。比如旗坐在謝紅旗自行車後座上,謝紅旗會突然拉過旗的手讓旗環抱著他的腰。比如旗剛剛收到謝紅旗的信說想念她,便聽見廠里的廣播喊:「孟小旗,大門口有人找。」當旗跑到大門口,她便看見謝紅旗斜靠在鐵門邊深情地望著她,等跑近了,謝紅旗便領著旗在林蔭道上一遍又一遍地走,旗慢慢地走著,謝紅旗便看著她,倒著方向走,看了又看,似乎看不夠。

你看什麼?

看你啊。

看來看去看不厭嗎?

看不厭,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看不厭。

討厭。

討厭就討厭,我就喜歡你。

謝紅旗出生在一個工人家庭,但他卻喜歡古詩詞,在文革結束后的1977年,他參加了高考,並考取了北京大學古代文學專業。

旗帶謝紅旗去了家裡見韻,韻對這個長相周正談吐斯文的男人很是滿意。

你叫什麼?

伯母,我叫謝紅旗。

哦,與小旗還有一個字是相同的嘞。

是啊,我和小旗也這樣說,真是巧。

謝紅旗得到了韻的認可。在一個月光如水的晚上,他向旗求婚。

小旗,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嗎?

你是說漢女石?

嗯。你覺得漢女她幸福嗎?她被那麼多人敬仰著膜拜著那麼多年。

不。我覺得她很不幸。與其在山巔展覽多年受人膜拜,不如和相愛的人相依相偎一天。

我也是這麼想的。小旗,與其我們兩地分離思念對方,不如我們結婚吧。

結婚?

嗯。結婚,我們結婚。我明年畢業就到蘇州來,這樣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你畢業被分配的工作不一定是在蘇州的。

那我寧願不要那份工作了。你在哪我就在哪。小旗,我們結婚吧!

就這樣,在1981年,旗嫁給了謝紅旗。但沒有穿著嫁衣,在當時,仍不是大眾的選擇,而旗,為了不讓謝紅旗給來喝喜酒的同事留下不好的印象,她隱藏了自己多年的夙願,平淡地舉行了婚禮。

新婚之夜,謝紅旗喝了點酒,他滿臉通紅地抓著旗的手說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旗是有點害怕的,因為多年前的那件往事,她怕那件事會影響自己現在的生活。兩個人之間的感情就像是織毛衣,建立的時候一針一線,小心而漫長,拆除的時候只需輕輕一拉。

謝紅旗將旗的忐忑緊張當成了新婚之夜的正常反應,他以為這是旗嬌羞的表現,他對旗愈加憐愛不已。謝紅旗試探性地問旗。

要不。。咱們休息吧。

嗯。

關了燈,謝紅旗的膽子也大了起來,他在黑暗中摸索到旗柔嫩的手,一把把旗拉到了自己的懷裡。

旗,你真美。

燈都關了,怎麼還看得見?

燈關了,我的心沒關,我看得見。在我心裡,你是最美的。

說著,謝紅旗的臉貼了過來,他的嘴唇貼上旗的臉頰,旗在一瞬間推開了謝紅旗,因為她想到了當年陸強的嘴唇。謝紅旗很吃驚,但他仍然以為旗只是害羞。

小旗,是不是我嚇到你了?

沒有。。

旗定了定神,伸手去摸謝紅旗的臉,對了,不是陸強,是紅旗,她深愛的紅旗,她的手在謝紅旗的臉上不停地撫摸,謝紅旗開心地笑了,他又湊了過來,但這次,他小心翼翼試探性地親了親旗的額頭,見旗沒有反抗,便親她的臉,她的鼻子,她的嘴巴,在謝紅旗進一步地有所動作時,旗又開始表現出奇怪的反抗,謝紅旗很是納悶。

小旗,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們能不能開燈。。

好吧。

在燈光下,旗看著謝紅旗,心裡安定不少,她和紅旗的每一次肢體接觸都令她恐懼地想到陸強,她怕那是陸強,雖然不可能,但她還是怕。開著燈,看著自己心愛的謝紅旗,她的心便穩穩噹噹,不再有任何猶豫任何恐懼。謝紅旗看著嬌羞臉紅的旗,他不由得有點懊惱自己,剛才差點誤會旗有什麼秘密。怎麼會呢?如此純潔可愛的旗,她怎麼會有秘密呢?謝紅旗撫摸著旗散落在枕頭上的頭髮,深情地望著旗。

小旗,我愛你。

我也愛你。

當謝紅旗沉沉睡去后,旗撫摸著自己裸露的身體,看著身旁月光下謝紅旗的側臉,想著只求以後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第二天清晨,當謝紅旗發現旗沒有落紅之後,他的臉色有點難看,但也沒說什麼,早飯也沒吃便離開家門去單位了。此後幾天,謝紅旗便借故加班留宿在了單位。旗沒有對任何人訴說她的委屈,訴說她被新婚丈夫所冷落,因為她覺得這是她自己的錯。

一天晚上,旗在單位宿舍里堵住了謝紅旗。謝紅旗看起來消瘦了一些,神情沮喪,眼睛里有血絲。旗去拉他的手,謝紅旗躲開了,眼神冷冷地看著旗。旗在他身旁坐下,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旗聽見謝紅旗哭了,他像受傷的小獸,聲聲嗚咽。旗把臉深深地埋在謝紅旗的懷裡說對不起,謝紅旗把她推開,他用沙啞的聲音問旗:「你騙了我,對嗎?」旗把謝紅旗拉出宿舍,拉到了河邊,她向謝紅旗坦白了一切。

紅旗,都是我的錯,我知道我不幹凈了,我配不上你,我只是個女工,你是個大學老師,你可以有更好的選擇。我不會耽誤你的。

謝紅旗此時低著頭,他沒有看到旗的神色,旗在經歷了收穫愛情又失去愛情之後已經脆弱不堪,這幾天的獨自一人,她越來越覺得是自己的錯誤造成了現在的局面,她羞愧不已,更是覺得自己配不上乾淨的謝紅旗,配不上乾淨的,她的愛情,她的事業,她都配不上了。她今天是來和愛人訣別的。

此刻,旗望著河裡清澈的河水,想著如此清澈的水是否能帶走她污濁的軀體,跳下去吧!跳下去吧!跳下去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煩惱了,做人實在是太苦了!心裡好像有個聲音在和她說話,催促著她將自己拋下去,斷了這一切的痛苦和煩惱。自顧自地,旗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在跳的那個瞬間,旗的大腦里一片空白,沒有謝紅旗,也沒有,她只想解脫。

當旗清醒過來的時候,她看到了謝紅旗焦慮的眼神和滴著水珠的頭髮,是謝紅旗跳下了河救了她。謝紅旗抱著她大哭不止。

小旗!小旗!你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你死了,我也不活了!

看到旗醒過來,謝紅旗又哭又笑,他緊緊地抱住她,然後一把把旗橫抱起來跑回家,家在四樓,謝紅旗把旗抱上了樓,他再也捨不得讓旗受一點點苦。進了屋子,他拿開水給旗喝,生起爐子讓旗暖和身體,燒開水給旗洗澡,他幫旗把衣服脫下來,給旗洗頭,擦身子,動作十分輕柔,這讓旗想到了當年給她洗澡的韻。這是人世間最愛她的兩個人吧。洗完澡,謝紅旗將旗小心翼翼地抱到床上,給她蓋好被子。

小旗,不要離開我。

我不會離開你的,我們永遠在一起。

之後謝紅旗住了回來,但旗卻不願再與他同房。不是旗討厭他或者記恨他,而是旗的心理潔癖,源自於她對身體接觸的由衷恐懼,源自於她的不自信,她覺得自己再也配不上謝紅旗了。而深愛旗的謝紅旗也默許了,他不想再給旗任何壓力。

就這樣過了九年,1990年,開始重新流行。旗第一次在做了一件后沒有燒毀掉,她將穿在了自己的身上。雖然年近40,旗的身段依然婀娜,裹勒出了她優雅的曲線,也襯托出了旗獨特的韻味。謝紅旗剛巧提早下班回家,他看到了這一幕,他提著菜籃子愣在那裡。家裡的飯都是謝紅旗燒,買菜這事自然落在了謝紅旗的頭上,但此刻,謝紅旗卻有點懊惱,他覺得提著菜籃子的自己與穿著高貴典雅的旗相形見絀,他恨不得扔掉菜籃子,穿上一身西裝來配得上自己深愛且高貴的妻子。像是重新回到了兩人第一次見面的場景,他看到了一位極具韻味的女子,他猛地衝上去抱住了旗。

小旗,你好美。

你別瞎說了,我已經40歲了,美人遲暮了。

不,你在我眼裡,永遠是當年那個笑靨如花的女孩子。

那天晚上,謝紅旗執意讓旗穿著那件水藍色去了舞廳,在音樂聲中,兩人依偎在一起,翩翩起舞。似乎時光將旗最美好的年華還給了她,讓她穿著最愛的,抱著最愛的人,在時光里暈眩。

那天晚上起,旗克服了心理障礙,與謝紅旗再次成了真正的夫妻。旗心裡是感念的,當年那件事後,要不是有學習做手藝的心愿在,她早就活得不像個人樣了。而現在,要不是給了她這份自信美,她也不會從心底里覺得自己還有資格配得上謝紅旗,還有資格做他的妻子。

那一年,旗的女兒出生了。為了旗最愛的,謝紅旗給女兒取名謝小袍。旗每每說到小袍出生的年份便感嘆不已。她說韻出生長大的年代是的黃金時代,她出生長大的年代是的沒落期,等到了小袍出生長大,又再次復興了。

一眨眼就到了2000年,旗50歲了,她從廠里退休。深植在旗心中的種子開始發芽長大,旗終於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她在2000年開了一家手工店,自己以50歲的高齡為顧客量體裁衣。是她一輩子都放不下的東西。謝紅旗為表支持,親自為店題了一塊匾——之韻,取自韻、旗和女兒小袍的名字。

手工店賺不了多少錢,因為付出的時間精力較多,客戶群體卻有限,產量又小,很難做出品牌效應。而旗卻毫不在意,她只希望自己的手藝自己的能得到大家的認可,她只希望手工能再次展現它不該被封存的美麗。

旗開店后,每日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現在的款式早已不拘一格,甚至完全變成了時裝,但旗仍然堅持做海派。她每天為所環繞,來度過她漸漸老去的每一日,她的世界被所滋潤著。手工的定製時間頗長,因為手工意味著緩慢與少量,但是在這些背後所隱含的,卻是專註與技藝。

有客人光顧,旗便會細心量尺寸,嘴裡說著:「衣服會按照你的身體曲線設計,達到很好的貼合效果。你可以來試穿兩次,修改好后才算完成。」等顧客拿了,旗又會絮絮叨叨地教她們怎麼搭配首飾,怎麼搭配衣服:「穿是絕對不可以穿短襪的,但是可以不穿襪子。」甚至於細節,旗也總是如文化宣傳員般不厭其煩:「你穿著時,不小心東西掉了,怎麼撿東西呢?你不要彎腰撿,要把兩隻手往後偏,用臀部及雙腿夾住,不要使沾到地,再蹲下來撿。」

工作之餘,旗會去收集民間的各式老,試圖恢復部分已經失傳的傳統工藝,只要聽說誰家裡保存著老,她總是第一時間登門求購。

「布亦有靈,布料是有生命的。在你裁剪時,你要清楚那布料自己想成為什麼樣的。當你用手觸摸布料時,就要通過感受它的輕重度、懸垂感或是飄逸感來思考。觸摸就是一切。它們自己會告訴你它們的期望。你只需要再將輪廓、變化、布局和具體的印象與之結合。」旗在教小袍做手工時總是說些令女兒似懂非懂的話,不像韻,一是一,二是二。韻總說,自己是迷,而旗則是痴,旗痴於中國獨有的神采與風韻,更痴於這幾十年對她的精神支持和靈魂相依,沒有,便沒有旗的這幾十年。

第三章袍的故事

旗的女兒名叫謝小袍,在旗的之韻店裡做裁縫。

小袍生於1990年,在她10歲的時候,母親旗在蘇州老家開了一家手工店。她的童年和青春都被各色各樣的所環繞著。

小袍家不遠處有家書店,叫朗朗書屋,店主一家人就住在小袍家對門。他們家有個和小袍同歲的兒子叫徐朗,小袍喜歡叫他朗哥哥,成天跟在他屁股後頭跑。小袍跟著徐朗去抓螃蟹逮蚱蜢,絲毫沒有女孩子的樣子。後來兩人漸漸長大升了初中,兩個青梅竹馬的小人兒反而愈加生疏起來,碰見了也只是點點頭。小袍在學校里功課很好,尤其是英語,每次考試都拿100分,還得了市十佳好少年的稱號。小袍成了老師的重點保護對象,坐在了教室正中間的位置。而徐朗,成績一般般,因為上初中后個頭猛長,被老師排在了最後一排。就這樣,小學同桌五年的兩個人,在升入初中后卻隔了一段不近不遠的距離。

小袍升了初中后選擇住校,因為她想躲著旗。在小袍小學的時候,謝紅旗自學英文,為了鞏固所學,也為了讓女兒愛上英語,他便教小袍英語單詞。有一次,謝紅旗在教了小袍的英文叫cheongsam后,她立刻興沖沖地跑向在工作室裁衣服的旗。

媽媽,你在做cheongsam,對嗎?

全神貫注廢寢忘食於做的旗並沒有理會小袍,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媽媽!媽媽!

小袍伸手去拉旗的衣角,旗仍然沒有理她,小袍便爬到小凳子上去看旗的工作台,她想知道媽媽在做什麼,怎麼不理自己。她看到了一匹粉色的絲綢,上面有一朵朵精細的小花,好美,好像學校里那棵櫻桃樹開滿櫻花的樣子,小袍想去摸摸這塊布料,可是小袍手上的筆油將布料弄髒了一點點,那是小袍剛才默寫英語單詞時沾上的。旗見了立馬怒氣沖沖地抱起小袍走到謝紅旗身旁,一把把小袍塞到謝紅旗懷裡。

你怎麼連個孩子都看不住!

怎麼了?發這麼大的火?

她把布料給弄髒了!

洗洗就好了嘛,你沖孩子發什麼火,消消氣啊,等下我去洗。

不用,你看好她就行,別讓小袍進來我工作室。

說完旗轉身就回了工作室,她沒有看到小袍的眼睛里噙滿了淚水。謝紅旗趕忙哄小袍。

小袍乖,別哭啊,媽媽真是過分,咱們不就是想摸摸絲綢嘛,對不對?幹嗎這麼凶,太不講道理了,等晚飯的時候爸爸就批評媽媽,讓媽媽跟你道歉好不好?下次媽媽工作的時候咱們就不進去她房間了,免得媽媽又亂罵人,好不好啊。

小袍不說話,她人還小,但心思卻是已經有了的,孩子是最敏感的。自此,小袍對再也親近不起來,連同媽媽,她也不再那麼熱切地盼望她對自己的關注。從小到大,旗呆在工作室里做的時間最長,後來開了店,在店裡的時間居多,家裡經常只有小袍和謝紅旗兩個人,兩個人,兩副碗筷,就這樣吃飯生活,旗很少回家吃飯,關了店門回家也總是半夜了,那時小袍已經睡著了。

有一次,小袍在學校看到徐朗媽媽在校門口給徐朗送牛奶,那是徐朗早飯時忘了喝的。小袍有點吃醋,她問徐朗,為什麼自己的媽媽不像徐朗的媽媽一樣在家燒自己愛吃的菜,為什麼媽媽不像徐朗的媽媽一樣送自己上學接自己放學,為什麼媽媽不像徐朗的媽媽一樣周末帶自己去公園划船,為什麼媽媽不像徐朗的媽媽一樣天天比著身高看自己長高了多少,為什麼媽媽不像徐朗的媽媽一樣天天追著問自己的功課,為什麼媽媽不像徐朗的媽媽一樣自己少喝了牛奶少吃了雞蛋便會大老遠送過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徐朗被小袍煩得發瘋,只得去問他心目中什麼都知道的媽媽。

媽,小袍是不是撿來的?

胡說什麼呢你這孩子。

那她媽媽怎麼對她不好?

哪裡不好了?

哪裡都不好。

我瞧著都挺好的呀。

反正沒像你對我這樣對小袍好。

你這孩子,當媽的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小袍媽工作忙嘛,家裡家外的事不都交給小袍爸了嗎?再說了,小袍爸對小袍多好啊,天天手心裡捧著,要是小袍是撿的,她爸能對她這麼好嗎?

……可是

別可是了,你啊你,天天和小袍在一起,還同桌呢,也不學學人家的好,你看小袍成績多好……哎,你跑什麼?!

徐朗一溜煙地跑走了,只要媽媽開始提到成績提到功課提到小袍如何如何,他就坐不住了,哎,小袍啊小袍,你功課好就好唄,幹嘛住在我們家對門呢?多讓人糟心啊。

徐朗事後將媽媽的話轉述給了小袍聽。

小袍,我媽說你肯定不是撿的,你媽那是工作太忙了,但你爸對你多好啊。

我媽在開店前不忙的,一點也不忙,她上班還比爸爸晚呢,可是她從來沒給我扎過頭髮,我的辮子都是爸爸扎的。我覺得。。她不是我親媽。

小袍。。

徐朗有點可憐小袍了,雖然他在媽媽誇小袍功課時會嫉妒小袍怨恨小袍住在家對門,但是現在他有點可憐小袍了。徐朗拍拍小袍的頭。

小袍,你別怕,要是她敢欺負你,我會罩著你的!

小袍看著身邊的朗哥哥,破涕為笑了。

嗯,拉勾!

拉勾!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小袍的童年就在謝紅旗的寵愛和徐朗的承諾中過去了。等到了初中,小女孩更加敏感,她知道自己是親生的,但是她就是不喜歡旗做,連帶著也怨恨起來了,要是沒有,旗也會像其他的母親一般對自己寵愛有加吧。

18歲時,小袍考取了北京師範大學英語專業。她喜歡北京,因為那是父親讀大學的地方,也因為蘇州距離北京很遠很遠,從江南到北國的奔赴,不知是為了理想,還是為了躲開母親冷漠的態度。小袍希望畢業後去中學做一名英語老師,她喜歡英語,她喜歡在旗面前冒出幾個旗聽不懂的單詞,她喜歡在旗面前與謝紅旗用英語交流以此顯示自己對她的不滿,她喜歡在旗面前顯露自己對外國文化的推崇而不屑於中國的古老舊物——尤其是。小袍長成了大姑娘,但仍然最討厭,連帶著最討厭的英文單詞也是的英文cheongsam。

在小袍大一的時候,她在北京遇見了徐朗。徐朗是來北京新東方學雅思的,而她正在新東方做著助教的工作。徐朗很驚訝於小袍的工作。

我以為你會學服裝設計什麼的呢,怎麼考了師範大學?

沒怎麼啊,想當老師,和我爸一樣。

那你家的手藝怎麼辦?

家,還是枷?小袍不說話了,眼神哀傷起來。徐朗拍了拍她的頭,又馬上縮回了手,畢竟他搬家后就多年未見小袍了,這麼親密的舉動好像只發生在小時候。小時候,多麼美好的字眼,多麼久遠的字眼。

助教小袍給VIP學員徐朗講單詞的時候,平時鬧騰的徐朗會格外安靜地看著她,在小袍看向他的時候又馬上低頭。徐朗是喜歡小袍的,喜歡聽她的聲音,喜歡看她的微笑,喜歡她頸間小小的痣。

不久,小袍家裡出了事,旗出了車禍。小袍得到消息的時候,她正在讓徐朗默寫單詞,小袍掛了謝紅旗的電話就不管不顧地跑出去了,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去買飛機票?還是回宿舍收拾東西回家?小袍邊跑邊哭,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她的腦子裡一片空白。眼淚模糊了視線,她拿手背一擦繼續跑,忽然小袍被絆倒摔在了地上,汽車從她身旁開過去,污水濺了她一身,小袍索性坐在坑坑窪窪的路面上哭起來。她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小袍沒有回頭,身後的人突然橫抱起了小袍,將她抱到了路邊,是徐朗,徐朗拉著她回了自己租的房子,因為要學雅思,徐朗在新東方旁邊租了個公寓。等到了公寓,徐朗遞給小袍一條新毛巾和一件男式襯衫,他指了指衛生間。

我這兒沒有女生的衣服。。這衣服我昨天剛洗了,乾淨的。小袍,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你先洗個澡,換身乾淨衣服,咱們再一起想辦法,我陪你一起面對,好嗎?

小袍默不作聲地去洗了澡,自己現在滿身泥濘滿腦子混亂,還是先用冷水沖洗一下冷靜冷靜吧。

等小袍回到了蘇州,她看到了病床上的旗。好像很多年沒有這麼仔細地端詳過旗了,明明是母女,明明是血脈相連的兩個人,為什麼彼此的心門都上了鎖?小袍看到旗的幾縷頭髮已經變白了,五官也不似記憶中那般明媚動人,臉上的肌肉稍顯鬆弛,旗老了,但怎麼會老得這麼迅速,是不是因為自己多年未曾仔細注意過母親的緣故?旗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小袍試探性地摸她的手,然後輕輕地將旗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心裡。媽媽,您終於肯停下來了,終於會握著我的手了,終於。。終於不再是不停地不停地做了。媽媽,你快醒醒吧,小袍錯了,小袍不該跑那麼遠的,小袍以後會一直留在您身邊的。媽媽,小袍愛你,好愛好愛你。

小袍的淚又開始流了,和她的外婆一樣,和她的母親一樣,她有著哭的本事,可以不停不停地哭,無聲地哭著,哭到旁邊的人都酸了眼睛。也許是因為這一家三代的命運都坎坷不平,所以上天賜予了她們發泄的途徑。

當旗醒過來的時候,她看到了趴在自己旁邊睡著的小袍,她的心很輕地疼了一下。這個女兒,她是萬分虧欠的,因為自己沒有給她足夠的關愛,自己的愛,全部毫不保留地交付給了。女兒長大了,女兒是怎麼長大的?她第一次長牙是什麼時候?她第一次考100分是什麼時候?她幾歲開始扎辮子的?她幾歲來的初潮?自己完全不知道。旗有點愧疚,也有點心疼。她想伸手摸摸女兒的頭,可是,可是!為什麼手動不了!旗尖叫起來,小袍醒了。

媽,你怎麼了!媽!媽!醫生!醫生快來!

醫生說旗再也沒有辦法用手拿東西了。謝紅旗癱坐在了醫院的走廊上,小袍的眼淚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醫生,你要救救我老婆!救救她啊!她是個裁縫!她是做的!手動不了,你叫她怎麼辦!你們一定要救救她啊!

謝紅旗快60歲的人了,蹲在地上,兩隻手抓著頭髮抱著頭,他要崩潰了,他會比旗先崩潰,因為他愛旗,勝過生命,勝過所有。

那天晚上,小袍做了決定,她要學做,她要做旗的手。她走進了病房。

媽。

旗不說話,也不看她。旗不是傻子,手動不了能是怎麼回事,她的手廢了,她的人廢了,她再也不能做了,她已經死了。旗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只能獃獃地躺在床上。

媽,我想學做,您能教我嗎?

旗的眼睛動了一下。小袍握住旗的手。

媽,我愛您,爸爸更愛您。這麼多年了,您陪的時間夠久了,接下來的幾十年,您就陪著我,陪著爸爸吧。爸爸的頭髮全都白了,被您的事給急的,他一下子老了好多。您為了他也不要再傷心了。我以後就是您的手,您的手不能動了,我來動,我來做。咱們家的手藝不能掉在地上了,我得接著。我會好好學的,您來教我,好嗎?

旗盯著小袍,半天才哭了起來,母女倆抱頭痛哭,似乎想把這輩子所有的苦難和不幸都哭完,哭完了就不會再有任何的痛苦了。

旗出院后,小袍執意回學校辦了退學,她要回來專心致志學做。當小袍回來的時候,她帶回了一個人,是徐朗。徐朗一家在多年前搬去南京后便沒有回過蘇州了,他爸爸在南京生意越做越好,現在想把徐朗送出國學金融。徐朗在北京考完了雅思,便跟著小袍回來了,彼時他已是小袍的男朋友。

2007年,18歲的小袍正式開始跟著外婆韻,跟著母親旗學做。在抬手落剪之間,小袍愛上了這種感覺,她愛上了觸摸柔然的布料,她愛上了剪刀下一刀一刀出來的優雅,她愛上了綉針下一針一針出來的精美,她愛上了顧客穿上后的婀娜多姿卓然不群。也許,小袍骨子裡流淌著的血液就註定了她天生是愛這門手藝的,是因為童年的被忽視,才導致她對的疏遠,一旦接觸,便避無可避,如山洪般湧入生命,如宿命般無可躲閃。小袍是有天賦的,她短時間就學會了旗的裁剪,但是拿捏的分量、多少、精準度,這是需要時間積累下來的,是沒有辦法短時間學到的,而旗的痴狂,小袍只怕此生也無法望其項背。

徐朗陪著小袍,在她休息的時候,在她做的時候,徐朗都一直陪著,他愛看小袍做的樣子,更愛看小袍穿上的樣子,那是他見過的小袍最美的樣子,沒有之一。在小袍坐公交車去布料市場挑布料時,徐朗會讓疲勞不堪的小袍閉上眼睛享受20分鐘路程的休息,他會把小袍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裡,他會讓小袍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看著熟睡的小袍半張著嘴的樣子,徐朗便感到無比的幸福。到了冬天,徐朗買了一輛摩托車。他要載著小袍去布料市場。上車之前,他給小袍戴上頭盔,小袍怕冷,他給小袍戴上手套,他蹲下來給小袍戴上護膝,坐上摩托車,他讓小袍躲在自己身後,他為小袍擋去暴烈的狂風和寒冷。小袍不想隔著厚厚的手套抱徐朗,她將手套摘下來,把雙手伸到徐朗的口袋裡,隔著一些衣服感受徐朗的體溫,徐朗便將她的手拿出來,吻一下,再吻一下,然後重新塞回自己溫暖的口袋,讓自己的女孩緊緊抱著自己。

徐朗要出國了,他答應小袍四年後畢業回國娶她。小袍捧著徐朗的臉,怎麼看也看不夠,她怕看不到徐朗的這四年她會心痛死,小袍又想哭了,徐朗彎下身親吻小袍的嘴唇,他的舌頭撬開小袍的牙齒,肆虐地伸入她的口中,小袍聞到徐朗的身上有一種舒服的味道,混合著汗味。那是徐朗的味道,那是她愛人的味道。

徐朗出國的這幾年,小袍漸漸掌握了做的手藝,她將之韻店的特色定位為私人高端定製。小袍很有想法,她會根據客人的特色來製作,比如婉約的顧客偏於清雅淡然,成熟的顧客偏於穩重大方,甚至於顧客的名字,她都有著獨特的創意,比如名字中有蝶的,上便有漫天飛舞的彩蝶,名字中有蘭的,上便是蘭花幽香。

旗將韻給她的嫁衣給了小袍。

小袍,這身嫁衣,你外婆因為時代沒能穿著成親,媽媽也因為時代沒能穿著結婚,現在,我們家的閨女,終於可以穿著它出嫁了。

2016年,小袍穿上了這件年頭比自己還老的嫁衣,她靜靜地看著鏡中的自己。裹勒出她婀娜的身姿和極致的優雅,吐露著醉人的氣質。26歲了,如花的年紀,今年,徐朗會回來,那個會哄小貓一般拍她頭的人。小袍要穿著這身嫁衣,嫁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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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屆掌閱文學大賽中篇入圍作品集:文學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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