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小說家

青年小說家

張鵬斐

一、

大學生想當作家,是很平常的事。

今年五月底,王翰林給副校長去了封信,信里稱平面設計課教授借作業之名,強迫學生為其丈夫開的公司工作。他寫道:同學們正處於從校園邁向社會的路口,考研的考研,實習的實習,該教授卻大肆壓榨學生的課餘時間,以謀私利……末了,援引駱賓王《討武檄文》,補上一句: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后至之誅,望學校儘快妥善處理此事。沒過幾天,副校長的回信來了,信中言辭凜然,頗有將教育大業一舉扛在肩上的意味,其中不忘盛讚:王同學,你的文筆和思想,都是學校的驕傲!末了,捎上一句:祝你學業順利,假期愉快!

六月中旬,大學三年級行將結束前夕,王翰林回了家,對所有人宣布:

「我不畢業了,我要寫小說。」

媽媽一嚇,紅了眼眶,爸爸一愣,煙灰撲簌簌落在地上,實時股價在電腦屏幕里跳騰,映得他們的臉直泛綠光。過了久頃,爸爸咕噥道:「怎麼想一出是一出?」也不知是在說王翰林還是在說股市。

他們自然猜不到,從小學三年級起,這事就烙下了。

三年級,王翰林的外公重病住院,鼻孔里插著呼吸管、喉嚨里插著食管,不能言語,只留下表情供人琢磨。家裡人輪班守夜。老人膝下五個兒女,又分別帶給他三個孫子、一個孫女和一個小外孫,一共十五個晚輩,唯獨小外孫來探病時,他才笑,盯著鹹菜似的紅領巾笑,盯著胳膊上的兩道杠更笑。那會兒,小學裡布置一周一記,某個星期天,外公悄無聲息地去世了,王翰林都沒見著最後一面,他把這個遺憾寫進周記里。第二天,老師在課堂上當著全班的面朗讀。讀完第一段,王翰林就忘了公交車售票員永遠有位子坐;讀完第二段,他忘了《我為歌狂》里葉楓和楚天歌誰更有型;讀完第三段,他忘了家裡的十四冊《十萬個為什麼》已經看到了第幾冊……末了,老師引用巴金的名言點評道:火要空心,人要真心,有真情實感,寫得很好。王翰林回過神來,只覺得醍醐灌頂。

這一灌,就是十二年,餘溫不僅難消,甚至愈發熾熱,像一缸越放越陳、越陳越香的酒,在大學三年級時,終於醉倒了王翰林,叫他鐵了心,不再在學業上虛擲精力。

但生於六十年代初的父母骨子裡是保守的,對他們而言,詩只能是紅寶書,遠方就是北大荒。於是,三個人從開盤吵到收盤,從卧室里吵到飯桌上,最終各退一步,達成協議——若是大學四年級下半學期之前,王翰林的小說還沒什麼起色,就滾回去念書畢業找工作。換言之,王翰林得到了一個暑假外加半個學年的緩刑期。吵完架,三人悶頭吃飯,媽媽夾了一筷子菜給翰林,爸爸打開電視,財經頻道正在分析熊市的成因,他嘟囔了一句:

「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也不知是在說王翰林還是在說股市。

二、

萬事開頭難。

清晨五點,天就亮了,過了七點仍舊灰濛濛的,攏著一層面紗。王翰林停在十字路口等綠燈,過了這個路口,就是地鐵站,進了地鐵站再出來,就是三伏天的太陽。這一個多月來王翰林照常上班。與實習單位的合同還未到期,他又拉不下臉來主動請辭。每天早上七點出門,十二點到一點午休,傍晚六點下班,回了家吃過晚飯,開始寫小說,一路寫到十二點,洗個澡睡覺。偶爾寫得睏倦了,就匆匆洗漱完,直接上床,第二天一早再沖個涼。

要是真有這麼輕鬆就好了。

在辦公室里終日對著電腦,白眼睛進紅眼睛出,自不必說。回了家,劈頭蓋臉就是一番盤問,今天辛苦嗎?今天工作多嗎?今天閑暇時間長嗎?同一個問題,在爸媽嘴裡千變萬化,但不論哪一種都像是沒話找話。當然,王翰林大可以頭也不抬地說,還好,一般,還可以,聊天便在沒話找話和敷衍了事中無休無止地進行下去。可一旦王翰林答道,辛苦,他們立刻流露出飢不擇食的神情,抓著這句話,想也不想便往下追問:有多辛苦?直接把王翰林問得語塞。

吃過飯,進房間,關房門,關到還剩一條縫的時候,突然滑進來幾根手指,把門抵住,再按原路推開,做賊似的。王翰林裝作沒看見,自顧自在書桌前坐下,屁股剛沾上椅子,背後就響起一聲,「別坐!坐了一天了,還要坐,剛吃好飯,起來走走。」媽媽叉腰而立,身後房門大敞,從廚房裡傳來叮鈴哐啷的洗碗聲。王翰林答:「知道了,我要寫小說了。」房門才一點一點合上,洗碗聲不減。

王翰林坐定了,伸手去掀筆記本電腦,結果房門也被一併掀開。這回,媽媽捧著碗削了皮、切成塊的蘋果走進來,說:「我擺在這了啊。」一語雙關,說完,她就杵在王翰林旁邊,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屏幕,保持著俯身往桌上放蘋果的姿勢,宛如一尊雕塑。白天在辦公室里做設計,老闆站在背後,抱臂胸前,也是同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王翰林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好幾次大發雷霆,把不敢對老闆撒的火都撒在媽媽身上。

於是,媽媽再把不敢對兒子撒的火都撒在爸爸身上,聲震屋宇,無非是在數落,這隻股票拋出即漲,那隻股票買進就跌。聲音穿透了一面牆,一扇門,拐了幾道彎,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王翰林想開窗透氣,小區里多野貓,底樓又多蟲豸,窗一開,貓叫、蟲鳴,斷帛裂錦。他勉強敲了一會兒鍵盤。啪!猛一拍大腿。抬起手,手心裡一灘噁心吧唧的蚊子血。

十點半差兩分,王翰林掏出手機,順便把牛仔褲褪下來,掛上衣架,準備和女友道晚安。正這樣想著,佳楠的簡訊已經先來了:「我讀了昨天那篇,感覺比上一篇要好。」於是王翰林撥通電話,兩人就新寫的小說討論了幾句,佳楠問道:「最近投稿有消息嗎?」王翰林苦笑一聲,「還沒,都石沉大海了。」佳楠又問:「會不會是雜誌社不對胃口?」王翰林答:「不知道。」佳楠便不作聲了,過了一會兒忽地提議道:「要不你試試新媒體?現在人人都在新媒體上看小說,網上都講未來文學市場就要被新媒體搶佔了。」王翰林略一沉吟,「嗯,回頭我會試試的。」電話那頭立即響起一連串打字聲,佳楠說道:「我把投稿須知發給你,是個主推原創文學的社交網站,每天一篇。雖然不給稿費,但它旗下還有一個電子雜誌,要是你多中幾篇,編輯對你有了印象,說不定就會刊登在電子雜誌上,到時就有錢了。等你空下來了看看吧,覺得合適就試試唄。」

王翰林慢吞吞把手搭上滑鼠,白色箭頭在屏幕里繞了兩大圈,還是點開了聊天窗口,發現來稿要求上赫然寫著:短篇小說,嚴肅文學,五千字到一萬字為宜……竟紛紛迎合王翰林寫作的一貫路數。他一時怔忡,笑了,對著手機柔聲說:「謝謝你。」

佳楠也笑,說道:「別著急,慢慢投,一定會成功的。不打擾你了,記得有什麼心事都要告訴我噢!晚安!」

事實上,王翰林的心事不只告訴佳楠一人。他掛斷電話,打開電腦里的一個文件夾,寫道:七月廿日,星期一,霧霾。窗外,野貓最後乾巴巴地叫了兩聲,消停了。

三、

面龐清癯,另有四分之一陷在陰影里,似一輪凸月,顴骨高聳,刀削斧鑿,耳朵略帶招風,濃眉大眼,鼻子像船錨,下巴和鼻子中間劃開一道口子,權當作嘴。畢竟對作家而言,嘴巴的設計是最無關緊要的,所有要說的話都能通過文字精確地表達出來。

一摁亮手機,就能看見這張從網上下載下來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人叫卡夫卡,白天在辦公室上班,回了家,貓著寫小說至深夜(這大概就是貨真價實的夜貓子),最要命的是,連家裡的聒噪都如出一轍。聽說卡夫卡的作品大都是在死後發表的,不知生前是否飽嘗等待滋味。

已經第五天了,王翰林對自己說,也該發表了吧?

視線移回手機,角度不正,光線打在屏幕上折射開去,一時令黑白照片看不真切。玻璃背後,王翰林的鼻子和卡夫卡的鼻子,嘴和嘴,眉和眼,漸漸疊到一起。王翰林看得入迷,不斷調整角度,好讓兩張臉嚴絲合縫,忽然,卡夫卡的嘴角微搐,似笑非笑。手機嗡嗡一震,王翰林嚇得打了個哆嗦。

「喂,是王翰林嗎?我是你們班的輔導員程麗。」

「程老師好。」

「這學期期末成績下來了你知道嗎?」

「還不知道。」

「不及格也就算了,你的平面設計課得了零分你知道嗎?」

「不太清楚。」

「我打電話問教授,她向我反映這門課的作業你一次都沒做過,這門課每周都有作業的你知道嗎?」

王翰林欲言又止,只好沉默,像打碎了鄰居家窗玻璃的小男孩兒。

「下學期你給我把該補考的課都補考了,該重修的課都重修了,別想著拖一年是一年,照你現在欠下的課程,如果大四下半學期再開始補救,也是畢不了業的你知道嗎?」

「我知道。」他說。

「知道就好。」電話哐一聲掛斷。

王翰林又看了眼卡夫卡,鼻孔里沉沉呼出兩股氣,心裡默念:卡夫卡,請保佑我投稿順利。而後回到座位上,左手邊就是窗,現在理應是太陽正盛的時候,卻沒人來拉窗帘。從位於二十樓的辦公室望出去,望得見遠處,望不見腳下。幾條高架橫亘在半空中,車行如梭,一輛接一輛駛進霧障里,杳無蹤影。時鐘指向一點,下午的工作開始。

這天下了班,華燈初上,王翰林興緻勃勃地去赴約。高中時學校里興辦文學社,社長陳梓豪大他一屆,亦師亦友,如今剛畢業不久,工作之餘,邀他出來小聚。飯店是陳梓豪挑的,時值盛夏,王翰林身穿短袖,陳梓豪則穿了一件白襯衫,聯想到他是「文學青年」,氣質盡顯。吃過飯,陳梓豪提議找個安靜的地方坐坐聊聊,遂領王翰林七兜八拐,熟門熟路,步入一條小街。街兩旁的行道樹裊裊婷婷,單行馬路上鮮有車輛,路燈明黃,照出數爿精緻小店,店門口擺著露天座位,讓人想起梵高的《阿爾夜間的露天咖啡座》,一切都暖烘烘的。王翰林不禁感嘆道:

「想不到這裡還有鬧中取靜的地方!」

陳梓豪咧嘴笑笑,說:「著名的酒吧一條街,外表冷清,裡面熱鬧非凡。」

兩人走進一家酒吧,落座,點單。王翰林注意到吧台正後方的櫥櫃里擺滿了書籍,全是進口的原版書,相同的位置絕大多數酒吧用來展示酒藏。不過話說回來,無論是酒還是書,上面眼花繚亂的外文名,王翰林一概看不懂。駐唱歌手在不遠處撥弄吉他,唱的是甲殼蟲樂隊的《挪威的森林》。陳梓豪介紹道:「今天是村上春樹之夜,唱的都是他書里出現過的歌。」

「村上春樹之夜?」

「沒想到吧,這是家文學酒吧。」

「文學酒吧?」王翰林環顧一圈四周,光線黯淡,他勉強辨認出距離最近的牆上貼著一張海明威的照片,「我只聽說過文學咖啡館,客人一邊喝喝咖啡,一邊看看書。」

「咖啡館?咖啡館太安靜了,沒法聊天。」

這時,女服務員扭著胯,端著酒走到桌前。牛仔褲堪堪遮住臀部,兩條白花花的大腿在黑暗裡十分奪目,彷彿牛仔褲本身沒有意義,僅僅是一個用來修飾大腿的定語。「您點的『且聽風吟』。」她把一杯酒送到王翰林面前,陳梓豪往低處瞟了兩眼。「至於你的……」她一面笑,一面看定了陳梓豪,「『沒有女人的男人們』。」陳梓豪不等她把酒杯放上桌子,主動從她手裡接過,指尖相觸。「謝謝美女。」他說。服務員問道:「你真的沒有女人嗎,帥哥?」陳梓豪反問:「你覺得呢?」她嬌滴滴一笑,又搖晃著屁股走開了。

王翰林好奇,學著女服務員的口氣問:「你真的沒有女人嗎,帥哥?」

「文學青年身邊怎麼會缺女人呢,女朋友對我崇拜得不得了。」他咂了口酒,吐吐舌,「『沒有女人的男人們』,太苦啦!」

王翰林又問:「這麼說,你現在還會寫寫弄弄?」

「那倒沒有,多大的人了,還玩年輕人的文字遊戲。」又一個美女招搖而過,陳梓豪沖她笑笑,接著說:「男人啊,最重要的是責任,要賺大錢,交女朋友,然後養女朋友,是不是?」

王翰林不吭聲,默默喝酒,酒味清冽。裡頭大概摻了碳酸飲料,喝了幾口總覺得有口氣梗著,吐不出,咽不下。

陳梓豪繼續說:「說到賺錢,我們公司正好缺設計師,世界五百強,來不來?我們一起大展拳腳,實習一年,畢業以後我保你百分之百留用。」

王翰林擺擺手,笑說:「算了,我不想干這行,志不在此。」

「什麼志不在此,好男兒志在四方!你應該來闖蕩一下。」

「那如果不畢業呢,還留用嗎?」王翰林只得換一個借口。

「不畢業是什麼意思?」

「就是以我的成績沒法畢業,這樣還留用嗎?」

陳梓豪不吭聲,裝模作樣地喝酒,酒杯里直冒氣泡。音樂突然大開大闔起來,震得王翰林胃袋翻騰。牆壁上竄出一些快速移動的紅色光點,在作家的肖像上逡巡,如同狙擊槍上的紅外瞄準儀。他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恰巧有電話打進來,是佳楠。

「翰林,快……」

「喂,聽不清,你說什麼?」

「我說,快上網,你的小說發表在社交網站上了!」

王翰林愣了愣,想說些什麼,張開嘴,打了一個長長的嗝。

當天夜裡,王翰林在日記中寫道:

無休無止的工作,無休無止的吵鬧,無休無止的等待,以及寫作的快樂,這就是每天的全部內容。如果概括一點,無非是生存的焦慮和寫作的快樂。不,還可以更概括——寫作的快樂。

四、

實習合同到期,王翰林走流程辦了離職,回家前在自動取款機核對了工資,發現缺了兩天,只好自認倒霉。晚些時候,在網上瀏覽換季的衣服,想添置兩件,媽媽闖進來,把手搭在王翰林的肩上,笑眯眯道:「幫老媽也買兩件?」王翰林剛拿了工資,財大氣粗,一口答應下來。結完帳,媽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道:「哦對了,從這個月起,就不再給你零用錢了。」

「啊?」王翰林大驚。

「啊什麼啊,你已經有能力自己掙錢了,還要花我的?」

「可實習已經結束了。」

「結束了再找啊。」

「可我還要養女朋友……」

「那就更應該找工作了。」媽媽丟下這麼一句,爽快地出了房間。

於是,王翰林打算問爸爸討零用錢。隔天吃過午飯,爸爸往天井裡走,照他的話講,飯後一支煙,快活賽神仙。過了一分鐘,王翰林走進天井,發現爸爸兩手空空呆立著,身穿一件淺綠色汗衫,與周圍擺放的仙人球、鐵樹、寶石花相映成趣,彷彿自己也不過是一株大一號的盆栽罷了。王翰林跟他並排站著,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

「最近股票怎麼樣?」

「不行,不行。」他搖搖頭,嘴裡發出嘖嘖聲,「最近大熊市。」

「虧了?」

「虧得我煙都抽不起了。」

「啊?」王翰林大驚。

「逗你玩兒呢。小虧,小虧……」爸爸轉過身子,使勁一拍王翰林的肩膀,說:「我投資得最多的股票是兒子嘛!」

王翰林訕笑兩聲,回到房間,估摸了一下自己銀行卡里的餘額,還能撐一段時間,便不再提零花錢的事。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在約定時間來臨前,一門心思寫小說。更何況,在社交網站上發表小說一事已經有了些起色,不得不承認,佳楠推薦的平台宛如量身定做一般,王翰林頭一次嘗到了小說得以被發表的甜頭。「就像找了老半天終於找到獵物一樣?」佳楠問。

「不,更像是,蓄了滿滿一池水,快要溢出來的時候終於打開了一扇閥門,可以全部往那個口裡傾泄出去。」

王翰林原以為賦閑在家之後,能夠從早寫到晚。事實上,每天一起床,上午就快耗盡了。吃過早午飯,全神貫注寫了幾筆,思緒宕開,他就起身在房間里踱步。書桌右邊是書櫥,書櫥右邊是單人床,單人床右邊是房門,再往右便又是書桌,房間逼仄,幾件傢具一橫,留給他走動的空間只有巴掌大,如同象棋里的將帥,囿於一方米字格內。王翰林踱著踱著,到了書櫥前,隨手抽出一本書來,再踱著踱著,就到了床上,四仰八叉躺下,雙手舉書,不一會兒手和眼就都酸了,捧著書昏昏睡去。對於睡覺而言,書是最好的下酒菜。

大白天睡覺,大都睡不熟,恍惚之中跌入夢境。王翰林夢見自己身處小區的街心花園,周圍的健身器材、乘涼亭榭、鵝卵石小徑、花草植物,一應俱全。專供老年人用的跑步機踏板上,赫然留著40碼的鞋印,連接踏板的金屬桿慣性未消,鐘擺似的一來一回,發出吱呀聲,桿上油漆剝落,露出幾塊鐵皮。遠處,綠葉蒼翠,像剛下過一場雨,人走園空,樹葉倒淋得容光煥發。王翰林透過葉片的形狀,辨認出樹木種類,從左至右依次是廣玉蘭、銀杏、榆錢。能認出后兩種不容易,尤其是榆錢,樹葉又小又密,王翰林常常把它和香樟搞混。夢中,他站在三十米開外的地方,卻能異常肯定,枝梢的每一片葉子,葉子邊緣的每一輪鋸齒,紛紛收入眼底。王翰林就這麼站著,光是站著,就能將遠處的風景看遍了,不管多遠,只要他極目眺望,路的細節、走向、最終的目的地是一幢樓還是一面攀附爬山虎的牆壁,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還有什麼邁開步子的必要呢?

一覺睡醒,廚房裡響徹鍋鏟交擊的聲音,窗外的樹木黃澄澄的,像在油里炸過一遍。直到吃過晚飯,王翰林才徹底清醒,但一清醒就不由得焦慮起來。每晚八點整,社交網站準時發布新一期的內容,他坐在電腦前,兩條腿來回顛抖,背則挺得筆直,彷彿一天的等待只為了迎接這一刻。但隨著時間流逝,他像只煮熟的蝦米一樣慢慢彎曲頹喪下去,最終變回貓著腰的模樣。日復一日。起初他以為是新寫的小說不合編輯口味,於是稍稍改換風格,加快了速度,一周投稿兩篇,仍舊沒有迴音。他安慰自己道,大概是筆名不討喜,不如換個筆名轉轉運。筆名一經更換,他的小說就再度躥上了社交網站的首頁。王翰林欣喜若狂,又一連寫了兩篇,逐一以新筆名投遞出去,而後每天虔敬地守著電腦,結果,又陷入了等待——失望——等待的死循環里。

王翰林也並非一無所獲,他很快發現,這個網站從沒有發表過同一個作者(或者說同一個筆名)的文章一次以上,一個恐怖的念頭在王翰林腦中閃過。他決定再換個筆名。這一回,他叫自己「上校」,取自馬爾克斯筆下那位幻想靠鬥雞發財、終日等待著政府發放撫恤金的上校。兩天後,晚上八點剛過,佳楠打來電話:

「恭喜上校,您的撫恤金到了。」

王翰林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

「怎麼了,不高興嗎?」

「高興不起來。」他說,「你發現沒有,這個網站從不會刊登同一個人的小說兩次。只要我用相同的筆名投稿就絕對中不了,一換筆名,立馬就中。好比一個人為了炫耀自己朋友多,每次開派對都只邀請不同的人。編輯永遠不會關心筆名背後是誰,只要是新朋友,就熱鬧,就發表。這樣下去是不會有出路的。」

「那每次都在郵件里寫上自己的真實姓名呢?這樣編輯總會留意……」

王翰林忍不住一笑,「沒用的,你還不明白嗎,文學社交網站,重要的是社交網站。就像文學酒吧,重要的是酒吧,文學市場,重要的是市場。」

「那怎麼辦……還是繼續往雜誌社投稿嗎?」

「嗯,沒事的。不著急,慢慢投,總會成功的……」王翰林越說越輕,到最後已然聲如蚊吶,每吐一個字都像一次薄薄的嘆息。

打完電話,王翰林只覺得身心俱疲,翻身上床,不一會兒就開始做夢,夢見自己在鬥雞。一隻雞忽地拔地而起,足足跳了有一米來高,在空中撲楞著翅膀,雞毛亂濺,厲聲叫道:「該還債啦!」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王翰林實在摸不著頭腦,甚至於鬥雞這件事,王翰林從小到大,壓根沒見過。而夢裡除了這隻雞以外的一切都模模糊糊,如同霧裡看花,睜眼即忘。不過話說回來了,夢不就該這樣嗎?

五、

一霎眼到了九月,中小學齊齊開學,窗外常有背書包的小孩兒經過,一蹦一跳。緊接著,大學也開學了。

王翰林所學專業一周只需上一節課,餘下的時間留給學生找實習、考研究生、做畢業設計,抑或寫小說。起初媽媽似乎忘了兩個多月前,曾允諾上半學期不再催促畢業的事,常常嘮叨,無論如何得畢業,畢業證書務必要拿出手,不畢業大學豈不是白讀了……宛如舊病複發。王翰林搬出暑假裡約定的君子協議,嗆了她幾句,她便不再作聲,轉而在客廳里含沙射影地嚷嚷:「養兒子是建設銀行啊,勞神費心,不像養女兒,招商銀行,釣個金龜婿,招財進寶。」

開學之後,和佳楠約會了幾次,王翰林堅持自掏腰包,頓覺銀行卡變得又輕又薄。有一回,兩人手牽手走在路上,佳楠冷不丁問他對寫劇本有沒有興趣。王翰林剛想答沒有,手被狠狠一攥,吃了痛,不敢拒絕。佳楠一本正經說:「你也知道,文學圈子重要的是圈子,你得想辦法進入這個圈子才行。我給你介紹個人,不僅能幫你進入,還能讓你融入。」王翰林問是什麼人。佳楠道:「圈內人!」

圈內人名叫沈鈞,漫畫畫師,同時也是一本電子漫畫雜誌的主編,雜誌王翰林聽說過,近來紅得發紫。兩人約在一家飯店見面,沈鈞挑了個四人位,讓王翰林先坐,而後自己坐到他對面。王翰林點了幾個簡單的菜,沈鈞則堅持上一隻燒雞。服務員走後,沈鈞說道:「肩挨著肩坐,偏重感性上的交流,面對面,重理性。」說罷,低頭搗鼓手機。

王翰林得以好好觀察一番面前的男人。沈鈞留一頭長發,腦後扎了根短辮,唇髭又短又硬,看得出一直剃,絡腮鬍則濃密如灌木,算上絡腮鬍,大約三十朝上年紀。這兩天氣溫驟降,王翰林穿起了襯衫,沈鈞卻仍著短袖,露出小臂上一截斑斕紋身,紋的是安迪沃霍爾的《坎貝爾湯罐頭》。這當上,紋身突然開始移動。沈鈞一面把手機遞給王翰林,一面說:「這是今天早上的一個展,我和幾個青年藝術家的合影。」王翰林接過手機。沈鈞比了個手勢,「往右滑。」王翰林把拇指放在屏幕上,一下一下滑動照片,每滑一下,沈鈞就報出一個名字。

「章塵皓。」

「董念。」

「盧豪斯。」

王翰林一不當心觸到返回鍵,畫面由單張照片變為整個相冊,相冊里除了合影,還有一些不知所云的畫,王翰林看不懂,便往後翻,一連出現好幾個年輕漂亮的姑娘,身材勻稱,看打扮不乏學生氣。

「薛嫚。」

「衛玲。」

再往後看,姑娘竟紛紛脫光了衣服,一絲不掛地裸著。王翰林估計是人體模特一類,笑自己少見多怪。但沒過幾張,沈鈞的衣服也憑空消失了,和姑娘赤條條地或摟或抱。

「張筱筱。」

「周芝潔。」

其中一組照片里,沈鈞眯縫著眼,用自己的絡腮鬍摩挲姑娘的脖子,神情愜意至極。雪白的肉體橫陳,不時入鏡的《坎貝爾湯罐頭》紅得觸目驚心。

「怎麼樣,認識幾個?」

王翰林心一跳,趕緊連按幾個鍵,重新調出合影,裝作看完了的樣子還給沈鈞,說道:「都不認識,但確實看得出是藝術家。」

沈鈞微笑頷首,接過手機瞥了一眼,問:「有沒有興趣為漫畫寫劇本?」王翰林搖搖頭,「我還是想專心寫小說。」沈鈞不放棄,又說:「我的工作室你聽到過吧?我認識許多青年劇作家,你先來實習一段時間,既能賺錢又能擴展人脈,一畢業,立即轉正。」

「可我畢不了業。」

「什麼叫畢不了業?」

「就是……拿不到畢業證書。」話離口王翰林才發現,自己遺傳了爸媽說話時的作派,講了句不折不扣的廢話。沒想到沈鈞兩眼放光,打了個響指說:

「又不是古董公司,誰關心你能不能畢業?這樣,你先來工作室適應一段時間,適應了就直接轉正。告訴你吧,和圈內那些大咖接觸的時候,不能畢業還是個噱頭。」

「大概適應多久?」王翰林問道。「要視情況而定,可長可短,因人而異。」王翰林又微微搖了搖頭,「我還是想先嘗試嘗試寫小說。」如此回絕完,兩人便都不再言語,氣氛尷尬。這時服務員鶯聲喚道:「道口燒雞!兩位請慢用!」不知怎地,王翰林想起好多天前做的關於雞的迷夢。

這天想起這隻雞是不無道理的。當天晚上王翰林為新小說圓上一個結局,從頭至尾檢查了一遍,長舒一口氣。繼而在一排雜誌社的郵箱地址中選中一家,該社的投稿須知上註明:半個月內未收到送審通知,即可另投他社。對王翰林而言,其餘一眾「一個月內未收到送審通知,方可另投他社」,立馬相形見絀。投遞完畢,不出兩秒,王翰林就收到一封回信:來信收悉,感謝您的賜稿。王翰林樂於收到這樣的郵件,儘管語言官方,儘管沒作任何保證,儘管只是預先設置好的自動回復,卻叫他覺得踏實。彷彿電腦那頭確有人收到了王翰林的小說,正津津有味地讀著。

十二點不到,王翰林熄了燈,在床上躺下。四下里闃寂無聲,漆黑一片。完成一篇小說的如釋重負和滿足逐漸消退,內心的空虛一時滿溢。王翰林原以為這空虛來自暫時性的無事可想——擱在往日里,如果手頭的小說正寫到一半,他上了床也要惦念,念著念著就睡著了。而今天,大腦的空腹感卻格外強烈,王翰林突然意識到,與其說是某種空腹感,不如說是吃了上頓不知下頓在何處的悵惘,甚至連上頓究竟有沒有吃飽都不得而知。歸根結底,他在等待下一篇小說的靈感襲來,也在等待上一篇小說投稿的結果。而他已經等怕了。

等待是冗長的,人在等待中容易犯困,但害怕不一樣,在害怕里是睡不著的,只會瑟瑟發抖。王翰林以為這是寒冷,於是下了床,把窗戶關得嚴嚴實實。過了一會兒,又感到悶熱,只好再把窗戶打開。一打開,夜半的母貓、蟋蟀、癩蛤蟆過節似的開始鼓噪,不時還有飛蟲一頭撞上紗窗。王翰林緊閉雙眼,四處尋找睡意,只覺得睡意猶如湯里的豆腐,他凝神舉箸,卻怎麼也揀不起來,每一沾到邊,豆腐就從筷子尖滴溜溜滑走,情急之中,王翰林奮力一夾,豆腐徹底碎成幾瓣,落回鍋內。

直到窗外天光微亮,王翰林終於睏倦了,就在將睡未睡的當上,驀地聽見一聲雞啼,劃破長空。可小區里哪兒來的雞?王翰林依稀想起這輩子唯一聽懂的一句雞語:「該還債啦!」一語成讖。如果一生的睡眠時光是用完即止的,那麼前一陣子白天睡完晚上睡,無疑把未來的份額早早透支,以至於現在死活都睡不著了。

想到這兒,王翰林兩眼一睜,萬念俱灰。

六、

失眠一周有餘,這天一大清早,王翰林自覺地從床上爬起來,趿著拖鞋去洗漱,半路上撞見同樣剛起床的媽媽。媽媽咦了一聲,「這才七點,你就起了?」隨後抬眼一瞥,大驚失色,「啊呀!你怎麼瘦成這樣了?」王翰林走進衛生間,往鏡子前一豎,鏡中人雙頰凹陷,顴骨幾乎要把臉皮戳破,面色慘白,分明就是一具披著衣服的骷髏。洗了臉,又用毛巾在臉上使勁搓了幾把,這才稍許紅潤,但青黑色的眼袋依舊瘮人。王翰林竟不敢多看,便撇過頭去,只見媽媽倚在衛生間門口,沉著臉嘀咕:「寫寫寫,寫出毛病來了。」

吃過早飯,王翰林被媽媽拖去大藥房,櫃檯後邊坐著一個差不多歲數的中年婦女,左手支頤,右手朝王翰林指指點點,道:「喲,這麼小年紀就睡不著覺啊?」沒等人回答,又道:「最近壓力很大嗎?這麼小年紀有什麼壓力啊?和小女朋友吵架了,還是和小同學鬧僵了?」王翰林翻了個白眼說:「就是睡不著。」

兩人買了一盒安神助睡的膠囊,中成藥,副作用不及西藥,但需長時間慢慢調理,每日三頓,一頓四粒,藥店大媽打包票第一天就能睡個整覺。臨走前,媽媽眼尖,瞄見角落裡擺著一桿體重秤,想讓王翰林測體重。王翰林吸氣進肚,往上頭一踩,指針受寵若驚,在儀錶盤上亂竄,晃了半天,最終停在55KG一欄。媽媽趕緊拽他下來,疾步往回走,邊走邊說:「一米八的人,只有一百一十斤,這秤明顯偏輕了。」

回了家,走進樓道內,對門鄰居家中似乎老人病重,正處於彌留之際。家門大敞,不斷有親戚朋友進進出出,來見老人最後一面。王翰林往屋裡看,看見有人站著,有人坐著,還有人坐立不安,再往裡是個拐角,目光到此為止,拐角背後隱隱約約傳來啜泣聲。王翰林想起外公去世的時候,家人半夜裡奔赴醫院,卻也沒能趕上見他最後一面。過了這麼多年,人們對最後一面的執著依然不減。

午飯後半小時,王翰林正準備吃藥,佳楠打來電話,張口便問,「你在做什麼?」王翰林不假思索,「正要吃藥呢。」說完往手心倒了四粒膠囊,膠囊一半紅一半白,活像袖珍版的《坎貝爾湯罐頭》,王翰林把葯含進嘴裡,灌了一大口水。「吃什麼葯?」佳楠問。王翰林愣了愣,一仰頭,囫圇吞下,答道:「感冒藥。」王翰林想起一周前完成的小說還沒給佳楠看過,就問:「對了,我新寫了一篇小說你要看看嗎?」

「你寫的小說我怎麼會不要看?」佳楠嗔怪道。

王翰林便往佳楠的郵箱去了封郵件,郵件里附上新寫的小說,王翰林猶豫再三,決定告訴佳楠失眠的事,在小說結尾處另起一行,寫道:

這幾天我總沉不下心來寫作,與其說是沒有靈感,不如說是每個靈感都不合格、不過關,以至於我在下筆前就失去了下筆的慾望。我總覺得,這個構思不夠巧妙,那個立意不夠深遠,這麼寫翻譯腔太濃,那樣寫又太土……這些問題搞得我的頭昏腦脹,活像一團漿糊,白天想,晚上想,直想得睡不著覺。睡不著覺,我就頭暈,四肢笨重得像生了銹,彷彿身體不是自己的。我總覺得,不論怎麼寫都沒用。要是每個人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才能的極限該多好。但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辦法呢?我只能繼續試著寫下去,至少在讓我親眼見到那個極限之前,千萬不能停下。

「而我之所以願意把一切心事都和佳楠分享,因為她是唯一一個不會讓我失望的人。」

寫完這句,佳楠的倩影又浮上心頭,王翰林一面傻笑,一面回憶昨天後來發生的事,掛上電話,寫好郵件,趴到床上看了會兒書,不知不覺就到了飯點,爸爸下班回家,提醒他注意身體,晚飯後按時吃了葯,但夜裡仍舊無法成眠……這便是全部了,報流水賬似的,沒什麼記錄價值。

不寫小說的時候,王翰林就記日記,內容通常是前一天的瑣事。入了夜,這些雞毛蒜皮往往還要再重播一遍。於是乎,大白天一遍,晚上一遍,第二天日記里再一遍,二十四小時里,王翰林把一天過了三遍。常有人說,藝術源於生活,王翰林把生活顛來倒去打量了多回,仍然找不到靈感。照這樣下去,別人活一年,他等於活了三年,難怪許多人因為失眠而折壽。王翰林最後補上一句: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沒有靈感,其次是沒有靈感導致的失眠。接著添上標題:九月廿日,星期天,晴。剛寫完,聽見窗外有人喊——「下雨啦!」沒喊兩嗓子,就被淹沒在雨聲里。媽媽隨即在客廳叫喚,「王翰林,快去收衣服。」王翰林拖鞋踢踏,往天井跑去。

平日里,收晒衣服一概由媽媽只手包辦,而現在,王翰林似乎和她互換了位置。收衣服的時候,王翰林陡生出一種錯覺,彷彿自己正扮演起媽媽的角色,至於媽媽,難道在房間里悶頭寫小說不成?這樣想著,他甩掉拖鞋,躡手躡腳地朝房間走去,房門虛掩,他從門縫裡探進四根手指,將房門徐徐推開,一切都是媽媽慣用的伎倆。不出所料,電腦前弓背坐著一人,正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腦屏幕。這背影不是媽媽是誰?定睛一看,屏幕上甚至排列著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王翰林嚇出一身冷汗,脫口嚷道:「你在幹嘛?」

「我在幹嘛?」媽媽緩緩掉過頭來,「我倒要問問你,你每天都在幹嘛?寫東西寫得身體垮掉了,開心了?」

王翰林矢口否認:「這和寫小說有什麼干係?」

「還狡辯!」媽媽暴跳如雷,一躍而起,椅子彈開半米遠,「瞧你日記里怎麼寫的,難道要我念給你聽嗎?」

王翰林撇過臉去。

「從今天起不準寫了。」說完一遍不罷休,她又一字一頓地複述道,「不、准、寫、了!」

兩人沉默了半晌。窗外,雨點打在千千萬萬的樹葉和家家戶戶的雨棚上,鑼鼓喧天,行人趟過水窪,啪嗒啪嗒作響;對門的老人為了讓人見上最後一面,苦熬了一個晚上,現在終於死透,激起一片哭天搶地。雨聲、哭聲、人聲、龐大的聲音、細弱的聲音……媽媽把筆記本電腦「啪」的一合。收聲。一剎那萬籟俱寂,她喝道:「王翰林,你聽見沒有!」

王翰林直感到耳膜鼓脹,顱內轟鳴,幾欲炸裂。

七、

王翰林不得不給自己放了個小長假,到今天為止,剛好七天。失眠略有好轉,但這是王翰林最不想看到的。至此,媽媽的觀點不證自明,失眠確由寫小說引起。這幾天來,王翰林把自己嵌在沙發里看電視,或是被安排做家務,偶爾與佳楠打一通電話,其餘時間,就像幽靈似的在家裡飄來盪去。只要一拿起書,不消半分鐘立馬被人從手裡抽走,毫無商量餘地,更別提寫作了。

這天是農曆八月十五,中秋佳節,媽媽早早把外婆接到家裡一道吃飯,而外婆則想把外公也接來,於是攜了整整一袋紙錢。王翰林剛起床就聽見爸媽在門口嚷嚷:

「錫箔?」

「拿了。」

「打火機?」

「拿了。」

「粉筆?」

「拿了。」

等洗漱完,兩人已從屋外回來,又過了一會兒,外婆也回來了,手裡拎著一隻空馬夾袋。吃早飯時,媽媽不知從哪兒搬出一張外公的遺像,擺在桌子上,飯桌有一面靠牆,相框倚在牆上,穩穩豎立起來。外婆在外公面前放上幾隻蘇式月餅,用家鄉方言講道:「中秋節,一家人要團團圓圓。」轉而看向王翰林,問:「翰林,有啥話要對外公講嗎?」

王翰林嚼著月餅,不時打量眼前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男人面龐清癯,另有四分之一陷在陰影里,似一輪凸月,顴骨高聳,刀削斧鑿,耳朵略帶招風,濃眉大眼,鼻子像船錨,下巴和鼻子中間劃開一道口子,權當作嘴——嘴巴設計得潦草如斯,彷彿僅僅是為了插入一根輸送流質食物的食管,至於語言,則通通寫在了臉上。王翰林只覺得照片里的男人似曾相識,卻記不起在何時何地見過。他猜想,時間是有慣性的,經歷過的事並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立馬消失,反而相伴始終,突然某一天又冷不丁跳將出來,叫人覺得眼熟。但下一秒,他就對自己的這一想法感到好笑,何止是眼熟?小學三年級前,分明就是個出現在王翰林生命中的活生生的人嘛。正是因為這個人,三年級的王翰林才頭一次燃起了對寫作的熱情。

王翰林凝視照片,心裡默念:外公,請保佑我投稿順利。

照片里的男人嘴角一牽,似有若無地一笑。王翰林猛然想起些什麼,跑到掛歷前一數,一、二、三……距上次投稿至今,不多不少十六天,半個月已過,卻音訊全無。王翰林頓時沮喪不已,悻悻坐下。廣式月餅才吃了一半,椰蓉餡露在外面,油光可鑒。他再無胃口,拿起手機,給佳楠發了條簡訊:中秋快樂。過了約莫十分鐘,佳楠回復道:

「中秋快樂!」

「對了,上次我發到你郵箱里的小說看了嗎?」

「嗯,當然看了。」

「你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很好啊,我很喜歡,怎麼了?」

「謝謝你,除了很好,還有沒有別的?」

「嗯……我感覺比之前又有了進步!」

王翰林讀著簡訊,頭一次意識到,文字本身是冷冰冰的,是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讀的人快活,文字就是快活的;讀的人沮喪,文字就是沮喪的;讀的人若無其事,文字也就是若無其事的。但此時此刻,他反倒慶幸文字不會出賣自己,於是心一橫,最後問了一句:「你全都看完了嗎,覺得結尾怎麼樣?」這次佳楠的回復來得挺快,她說:「我覺得結尾不錯呀,挺好的!」

王翰林關上手機,往沙發上一靠,盯著一處空無一物的地方看了一會兒,看著看著,覺得身體變得輕飄飄的,被沙發毫不費力地托著。這時,媽媽從卧室探出腦袋,朝他喊了一聲:「早飯吃好了嗎?吃好來幫忙掃地。」爸爸正叼著煙往天井裡走。

「老爸,老媽!」王翰林站起身,叫住他們,「我想了想,還是畢業吧。」

媽媽詫異道:「怎麼突然開竅了?」

爸爸扭頭說:「看來大牛市要到了!」

王翰林乾笑兩聲,囁嚅道:「但是……我還想再寫一篇小說,就一篇,最後一篇,寫完我保證不再寫了。」

爸媽面面相覷,答:「好吧,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王翰林走進房間,把門一關,看見窗外竟有人也在中秋節燒紙錢。原來是對門那戶人家,今天恰逢「頭七」,還請了六個和尚來做法事。城市裡的習俗是很奇怪的,處在講究與不講究的邊緣。六個身穿土黃色褂子的和尚站在離火最遠的地方,口吐梵唄,手搖銅鈴,聲音參差不齊,像散佚之後胡編亂湊起來的經書。誦完經,他們馬馬虎虎地低了低頭,算是鞠躬了,三三兩兩地往回走。他們心中對佛,對死者,對這騰騰燃燒的火焰,真的還殘存敬畏嗎?

火快燒完的時候,天上飄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澆熄了火苗,澆在濃煙上,氤氳起一團薄霧。又過了一會兒,薄霧四散,周邊樹葉染上雨滴,煥然一新,由墨綠變為翠綠,閃著濕漉漉的光,分別是廣玉蘭、銀杏和榆錢。瞬間,王翰林又被某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所俘獲,這一回,他確信時間是具有慣性的,時間是一種切實存在的力,不然人們怎麼會被時間推著走呢?以往的夢境,在慣性的作用下不時重現於眼前。而小學三年級的一時衝動、一腔熱望,竟挾著慣性,苟延殘喘至今。

王翰林坐定,打開電腦,深吸一口氣,寫道:

大學生想當作家,是很平常的事。今年五月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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