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門
六月的孤鳥
1
我爸在電話里說我媽死了的時候,我正在上課,這是我人生中的最後一節課。這一天陽光燦爛,我的心情與天氣一樣的好。上完這節課,我便要結束我十年的教師生涯,進入豫汗縣教育局,成為一名國家公務員。這是我這十年來最高興的一件事,比起當年金榜題名洞房花燭,都要使我精神暢快。同樣,我妻子也因為此事激動不已。
我早就計劃好了,進教育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設法走,把我妻子從鄉下調到縣城裡的學校來。
為了給我十年的教師生涯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我決定像阿爾豐斯·都德的短篇小說《最後一課》里的那位法語老師一樣,也給我的學生上一堂讓他們終生難忘的課。不料我的課還沒講到一半,我爸來了電話。我以前上課的時候,從不敢接電話的,因為學校明文規定,教師上課接電話一旦被發現,就要扣一個月的績效工資。但這一次,我決定不再理會學校的那些狗屁紀律。
我原以為我爸又是來找我要錢的,所以我毫不客氣地問他想幹嘛。誰知緊隨而至的卻不是他往日里的那種卑微哀求的聲音,而是驚恐不已地對我說,說我媽莫名其妙地死在了豫汗縣人民醫院。
一個月之前,我媽在醫院做完手術后便痊癒出院。一個星期以前,我回到家,我媽還活蹦亂跳罵我們兄弟三人,說她養了三個白眼狼。這幾天,我也沒聽說她舊病複發再次入院。所以當我聽說我媽突然暴斃於人民醫院,我便覺得此事不可思議。但當我騎著摩托車從學校趕到醫院,親眼目睹了我爸,我兩個哥哥嫂嫂和我姐姐夫,以及我媽娘家那邊的一些親戚,他們一伙人簇擁著我媽的屍體把醫院大門堵得水泄不通,要醫院交出我媽的主治醫師,我又不得不相信我媽是千真萬確死了,並且死因不明。
這一次,像一個月以前我媽被拉到醫院搶救一樣,當我看到我媽躺在地上的屍身,我立馬就像瘋狗一樣,扔掉還沒熄火的摩托車,往人群中衝去。就在我即將成為人群中的一員時,我妻子卻突然出現在我眼前,一把擋住了我,並朝我大聲吼叫,你想幹嘛啊。
我媽死了,我紅著眼說。
我知道,可媽究竟怎麼死的,你都還不知道,就這樣跟著一起胡鬧,能解決問題嗎,我妻子說。
可我媽總不能就這樣白死了吧,我說。
但也總要先把媽死亡的原因搞清楚吧,再說,你看看他們像是要解決問題的樣子嗎,我妻子指了指人群中鬧得最凶的我兩個哥哥嫂嫂叫我看。
我兩個哥哥嫂嫂的樣子讓我想起了一個月以前,我媽躺在醫院,他們拒絕給我媽付醫藥費的嘴臉,以及後來我媽出院后以此為由,把我們兄弟三人一齊告上法庭,他們站在法庭上以「我們兄弟三人,我父母只供了我一人念大學,他們沒念大學,我吃的是公糧,而他們靠打工為生」為由拒絕承擔撫養我媽的義務時的面目表情。
還有,我妻子接著說,你要想一想你如今的身份不一樣啦,你現在是國家公務員,不能再跟以前一樣小民思想,面對這種事,就算死的是你親娘,你也必須要冷處理,否則你就是自毀前程。
我妻子一上大學就入了黨,至今將近十年的黨齡培養出了她極其敏銳的政治覺悟,不僅如此,在現實生活中,她也比我更懂得人情世故。
經我妻子那麼一提醒,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就是這一天是我被錄用為豫汗縣教育局公務員的最後一天的公示期。想到這,我便覺得心有餘悸,慶幸我妻子及時阻攔,不然我這十年的努力就要白費了。因為黨的政治紀律明確規定,國家工作人員參與諸如遊行示威這種影響社會穩定的事,一經查出,不分緣由,首先就是開除公職。
就這樣,我聽從了我妻子的勸阻,強壓著內心的悲傷,決定停止沖向人群的腳步。
2
我媽究竟是怎麼死的?我聽從了我妻子的話,心平氣和地找到了豫汗縣人民醫院負責醫療事故糾紛的副院長,希望他能給我媽的死一個說法。這之前,我最先對他說的,是我的豫汗一中老師的身份,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在豫汗縣,去任何一個單位辦事,你是吃財政飯的人,還是平頭老百姓,人家跟你說話時的語氣和臉色是截然不同的。之後,我才以死者家屬的身份與他對話。誰知我剛進門的時候,他看到我尚有點神色慌張,而我一表明身份,他反倒有恃無恐。他大吸了一口氣,然後轉動了一下屁股底下的真皮座椅,接著又扶了扶鼻樑上的金絲眼鏡,才說,不知道,別扯那些沒用的,你就直說想要我們醫院賠多少錢,讓我心裡好有個底。
不知道?我媽是死在你們醫院的,你們竟然不知道她是怎麼死的?這話說出去誰相信?看著那個副院長一副財大氣粗的大老闆派頭,我強壓著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的怒火說。
主治醫生都被你們嚇跑路了,我怎麼可能知道你媽是怎麼死的,副院長理直氣壯地說。
醫生不在,那入院病情記錄的總該有吧?我說。
沒有醫生,哪來的治療病歷啊?副院長氣勢囂張地說。
在來之前,我從頭到尾詳細地問了我爸我媽從入院到死亡的全部過程,我爸也說不清楚我媽究竟怎麼突然就死了。他說,前一天晚上,我媽睡著睡著突然說心口有點悶,我媽沒有心臟病史,所以我爸就沒有在乎,不料到了後半夜,我媽疼得全身冒汗,我爸這才連夜用三輪車把我媽拉倒縣人民醫院。
到了醫院以後,接診醫生立馬給我媽做了緊急處理,之後我媽便說沒有那麼疼了,接著醫生就吩咐護士給我媽掉了點滴,並跟我爸說,我媽一有什麼情況就立馬喊他。不料到了早上點滴打完,護士卻發現我媽斷氣了,這嚇得我爸立馬去叫接診醫生,可那個傢伙一聽到我媽的死訊,當即便扔掉了手中的聽診器,撒腿就跑。
我爸說他一個人三更半夜用三輪車把我媽往醫院拉的時候,我便責怪他為何不給我打電話。我說了給你打電話的,是你媽不讓的,你媽她說,她再也不想看到你們兄弟三個人因為她生病的事再打架,我爸驚慌失措的樣子說。
不過,我跟你說,這次送你媽到醫院來,我可是帶了錢來的,就是上次法院判你們兄弟三人拿給你媽的錢,我爸接著說,我一到醫院,立馬就拿那個錢去給你媽辦理了入院手續,半秒鐘我都沒敢耽誤。
我爸說完后,我心中頓時升起一股莫名的悲哀。我想或許沒有之前我們兄弟三人為了誰來承擔我媽的醫藥費的這件事而打得不可開交的那事,我媽或許可能就不會死。
我一聽那個副院長張口就問我想要多少錢的時候,便知道談判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顯然,在他們心中,人命是可以用金錢來衡量的,而我們在他們眼中所謂的醫鬧,只不過是想以此要挾他們多掏點賠償款而已。
副院長壓根就不想讓我知道我媽的死因,把我氣得咬牙切齒,於是接下來我也便顧不上什麼前途了,我決定要把事情鬧個滿城風雨。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去租了一口冰棺、做了一條長十幾米的喊冤的紅布條幅、買了一堆紙錢,接著叫我兩個哥哥把我媽放在冰棺里,他們則舉著條幅站在冰棺兩則,而我兩個嫂嫂,她們負責跪在我媽冰棺面前一邊燒紙一邊哭喪。
在策劃整件事情的過程中,我再三叮囑我兩個哥哥嫂嫂,叫他們必須要始終堅持「三不能」原則:一是不能影響醫院正常的醫療秩序;二是不能在醫院搞打砸活動;三不能,也是最關鍵的一點,就是絕對不能打罵醫務人員。
做完了那些基本性的事情以後,我就開始計劃另外一件能把事情鬧得更大的動作——在各類有影響力的網站發帖。所有的網帖,我都是以我兩個哥哥的名義發出去的,他們聽我說這樣做能讓我媽的死更值錢,不假思索就答應了。
很快,我的動作便有了成效。我兩個哥哥嫂嫂,他們在醫院門前哭喪燒紙喊冤的活動,只搞了半天,便把一直躲著的豫汗縣人民醫院院長給弄了出來找他們談判。而我的網帖引起的反應速度更快,帖子發出去不到一個小時,便被縣政府網路輿情辦公室給偵查到了,然後我就接到了豫汗一中校長的電話,說縣委宣傳部的人找我,叫我趕快回學校一趟。
一開始,我以為是我在網上發帖的事被他們查出來了,但當我來到學校看到縣委宣傳部部長的隨行人員當中,有我前一天找過的那個副院長,我便立馬知道他們來找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網上的帖子,是不是你發的?縣委宣傳部部長一見到我,還沒等到我坐下來,就開始質問我。
他是我有生以來,親眼見到的豫汗縣最大的官員。
如今死的是我親媽,可我卻像一個犯人一樣,被他們審問,這使我覺得尊嚴喪失殆盡。
什麼帖子?我故意裝出不知情的樣子說。
不知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啊?縣委宣傳部部長的聲音,聽起來官味十足。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哪還有真的假的。
那我現在就告訴你,網帖的題目是「母親冤死在豫汗縣人民醫院,全縣貪官不聞不問,天理何在?」。
我不知道網上有這個帖子。
好,那我問你,你家人在人民醫院鬧事,這事你總該知道吧?
知道,我媽死在了人民醫院,而且死因不明。
你有沒有跟你家人一起到醫院鬧事。
沒有,而且我還極力勸說他們,叫他們不要鬧事,跟他們說,鬧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但他們就不聽,我能怎麼辦。
他們還對我說,他們這樣鬧,醫院都置之不理,要是他們再不鬧的話,那醫院就更加不會管了,那我媽的死,就會和一條狗的死差不多,我接著說,關於這一點,他可以證明,我指了指坐在縣委宣傳部部長身邊的副院長說,昨天我代表我全家人去找他,我首先向他說明了我一中老師的身份,我找他不是鬧事,只是想要他告訴我,我媽的死因,可是他卻對我說他不知道,並且還問我,準備打算向醫院訛多少錢,後來我兩個哥哥聽說醫院是這種態度,就更加氣憤了,並揚言非要鬧出一條人命來才罷休,我怎麼勸都沒有用。
在整個談話的過程中,我始終克制著自己的情緒,既沒有過分地激動,也無其他任何異常行為,再加上那個副院長對我指責他的話,未表示任何異議,這使他們覺得我說的話大部分是具有可信度的,再繼續與我談下去毫無意義,於是就決定放棄從我身上找突破口的想法。
縣委宣傳部部長離去之前,突然停下腳步,轉過頭來望著我意味深長地說,聽說你前不久通過縣委縣政府的選拔考試,考上了教育局的公務員,公示期也已經通過,但尚未正式入職,也就是說,你的組織關係還沒有正式轉過去,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怎樣妥善解決你媽的事吧。
在最初的時候,我沒有明白縣委宣傳部部長為何突然提起我考上教育局公務員的這件事。我是直到許久以後,當得知與我一同考上教育局公務員的其他兩個老師早已進教育局上班一個月,而卻一直沒人通知我去教育局報到,於是我就到縣委組織部諮詢情況,接著縣委組織部一個副部長笑著對我說,一個連自己家人都擺平不了的人,怎麼可能有能力去對付人民群眾,你的情況,領導說需要再研究研究,然後我才恍然大悟,一個多月前,縣委宣傳部部長叫我好好想一想的深刻含義,原來他是在威脅我,只是等我徹底明白了那是一種威脅的時候,一切都已無可挽回。
然而事實是,就算那個時候的我,當即便嗅到了威脅的氣味,我也無能為力去扭轉我接下來的命運。
就在縣委宣傳部部長前腳剛一離開豫汗一中時,後腳我就接到了來自我爸的電話,他在電話里語無倫次地說我兩個哥哥被全副武裝的警察抓走了,同時被帶走的還有我媽的屍體。
原來人民醫院院長的主動現身,是他一早就計劃好了的陰謀。他出現在我憤怒的家人面前之前,已經吩咐他的助手報了警,然後在上百人的警察隊伍即將荷槍實彈地到達醫院的時候,他就故意走到我兩個哥哥的跟前,對他們說他願意出十萬塊錢與他們和解。
我兩個哥哥都是見錢眼開的傢伙,我媽的死,在他們的心裡,至少值幾十萬塊錢,所以當他們聽說人民醫院院長只打算出十萬塊錢便了結此事,他們立馬就咬牙切齒了起來,衝到人民醫院院長的面前,然後一左一右揪住他的衣領,一人朝他臉上狠狠地打了一拳。
一拳下去,我兩個哥哥覺得不過癮,於是他們就決定再一人打一拳,不料就在他們從地上抓起鼻青臉腫的人民醫院院長,企圖在他臉上再次行兇之際,縣公安局的十多輛警車開到了。從警車上魚貫而出的警察親眼目睹了我兩個哥哥行兇打人的作案現場,所以他們毫不猶豫,就動用武力制服了我兩個哥哥,並把他們抓走了。
縣公安局把我兩個哥哥抓走後,便以危害公安醫療秩序為由,對我兩個哥哥進行了刑事拘留,並且拒不放人,這把我兩個嫂嫂嚇得連哭帶爬跑回到她們娘家去喊人。
我大嫂子的娘家,在豫汗縣縣城附近的舒家村,我小嫂子的娘家在比舒家稍遠一點的嚴溪度村,這兩個村莊是豫汗縣人口最大的兩個村,都有上千戶以上的人口,而且自古民風彪悍。在豫汗縣城那些打羅的社會青年,絕大部分都產自於這兩個村莊,更為重要的是,這兩個村莊的村民異常團結,外村的人但凡敢欺負他們村裡的任何一個人,便會遭到舉村人的報復。
所以一直以來,豫汗縣委縣政府對這兩個村實行的是無為而治,只要這兩個村的村民沒有做出諸如殺人放火的這種事情來,豫汗縣的任何一家政府單位都不會去找他們的麻煩。
很快,我兩個嫂嫂就各自從她們的娘家糾結來了一支數百人的隊伍,而且這兩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不到一頓飯的功夫,便同時出現在了公安局的大門口示威要求放人。
就這樣,原先一件簡單的醫療事故糾紛,莫名其妙地變成了一件影響豫汗縣社會和諧穩定的群眾集體性遊行示威事件。在這個過程中,最得意的人,莫過於人民醫院院長,因為他只讓自己挨了一頓打,便輕而易舉地把原本集中在他身上的群眾矛盾轉移到線公安局的頭上去了,他覺得這是一件傑作,相比於他保住的官位來說,他認為被人民群眾打兩拳還是值得的。
就在我兩個嫂嫂領著她們的娘家人,站在公安局大門前,要求公安局無條件釋放我兩個哥哥的時候,人民醫院院長帶人偷偷地把之前被公安局民警帶走的我媽的屍體,運往了豫汗縣儀賓館,並自作主張把我媽的屍身火化了。
看著熊熊的烈火一點一點把我媽的屍身燒成了褐色的灰燼時,人民醫院院長露出了一絲滿意的微笑。然後他決定用二十萬找我爸談判,那一刻,他認為只要是用錢能解決的事,那就完全不是事,更何況花的錢又不是他的。
人民醫院院長找到我爸后,沒有立刻說拿二十萬塊錢與我爸私了,而是正襟危坐地威脅我爸說,他準備起訴我兩個哥哥,他說我兩個哥哥打他,公安局一百多名警察親眼所見,所以只要他起訴,我兩個哥哥就一定會被判刑坐牢。
我爸一聽我兩個哥哥有可能坐牢,當場就嚇得不知所措。
就在此時,人民醫院院長趁機拿出二十萬塊錢,和一張關於我媽死亡的協議調解書,引誘我爸說,只要我爸在調解書上簽字按手印,我爸不僅能拿到他手上的二十萬塊錢,而且他保證我兩個哥哥馬上就能回家。
我爸沒有想到居然會有那樣的好事,所以他轉念一想,我媽已經死了,人死不能復生,他認為總不能讓死人去影響在世的人的生活,於是他就毫不猶豫地在調解書上簽字按了手印。
我找到我爸的時候,所有的事情已於頃刻之間全部解決,他已經帶著我媽的骨灰盒和人民醫院院長給他的二十萬塊錢回到了家,而我兩個哥哥也已被公安局釋放回到家,所以當我急火急燎地問他們發生了什麼事,沒有一個人理我。
最先說話的人是我爸,他說要儘快挑一個好日子讓我媽入土為安,但我兩個哥哥對他的話置之不理,他們的注意力,始終集中在我爸帶回家的那筆二十萬塊錢上。他們都認為自己出的力最大,所以都覺得自己應該多分點錢。為此,他們倆爭得不可開交。
我們村有一個風俗,就是非正常死亡的人,不分男女老幼,都不能風光下葬,所以在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我爸帶著我們兄弟三人,把我媽的骨灰悄悄地埋到我家祖墳里去了。
我媽下葬后,我兩個哥哥就開始吵嚷著分錢,他們都以自己為了爭這筆錢進了公安局並且差點被判刑坐牢為由,要求多分點。最後他們達成一致意見,這筆錢沒有我的份,因為我媽死後,我沒有一次正面出現為我媽喊過冤,這把我氣得當場罵他們畜生不如。
你們還是人嗎,這是媽用命換來的錢,你們還搶,我說。
罵完了他們,我就對我爸說,這錢我是不會要的,然後建議他把錢留著給他自己養老。
全家就你一個人是聖人,是吧,我兩個哥哥異口同聲地反擊我說,當初媽住院動手術,是誰有錢也不肯給媽出醫藥費的。
我們兄弟三個人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我爸至始至終一言不發,他默默地回到了房間,接著把二十萬塊錢拿了出來,然後當著我們兄弟三人的面,把錢分成四份,一份五萬,說,這錢我們父子四人一人一份。
我堅決拒絕接收我爸遞給我的五萬塊錢,把他氣得滿臉青筋凸起地說,這錢你要是不要,你媽就是在九泉之下也會死不瞑目。
我怎樣也想不到,我媽的死,最後竟然就這樣草草地收場了事。但我媽死的事情順利解決,而且還分到五萬塊錢,卻使我妻子有點興奮。不過我知道,使她最高興的事,是另外一件事,就是我馬上就要進教育局工作,她認為只要等我在教育局混上個一官半職,她便可以立馬調進縣城來,那時我們的女兒正好長大到開始上小學的年紀,到時就可以跟在她的身邊,這使她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希望。為此,我和我妻子準備國慶節去紅色革命聖地井岡山旅遊,以彌補兩年前我們結婚時因為缺錢而沒能成行的蜜月。
三年前,我考入豫汗一中教書,經人介紹認識了我妻子,一年以後,她不顧全家人的一致反對,義無反顧地嫁給了我。兩年前,我們結婚的時候,我除了到豫汗一中教書後積攢了一年的幾萬塊錢,一無所有,那時我爸媽早已是步入了花甲之年的老人,從事了幾十年農民工生涯的他們,拿不出一分錢來支持我結婚生子。我原以為她會跟以前所有與我相親的女孩一樣,一聽說我一窮二白,便立馬消失不見,因此當她跟我說,她爸媽要我至少拿十萬塊錢的彩禮錢,才會答應她嫁給我,我不假思索就朝她揮了揮手說,要嫁就嫁,不嫁拉倒,要錢沒有。我們結婚的前一天晚上,在飯桌上,她爸還當著外人的面,說他至今仍不贊同我們的婚事。因為這句話,婚後,不管他爸媽對我怎麼樣的好,我的心裡始終隔著一層與他們親昵不起來,我認為不是親兒子,怎樣裝也不會變成親兒子。
這兩年裡,我和我妻子一直住在她娘家。她爸媽一共只生了三個女兒,所以她爸媽並不介意我們在他們家過寄人籬下的生活,他們甚至還有意讓我做他們的上門女婿。
我妻子的爸媽平日里對我也算禮待有加,但我的內心卻依然覺得備受莫名的屈辱。我妻子與我也有同樣的心裡感受,她警告我,給她爸媽做上門女婿這種事我想都不要想,她說那是沒有本事的男人才能做出來的事,她說不要過那種以後被左鄰右舍指指點點說她這輩子嫁了一個無用的老公的人生。
為了攢錢買房,這兩年裡我沒給我妻子沒買過一件新衣服,沒帶她在外面的飯館吃過一頓飯,沒給她換過一部新手機,甚至連撫養我們的女兒我都沒捨得出一份錢。這兩年裡我們一家三口的吃喝穿用,全部是由她爸媽負擔,而她爸媽為了支持我們買房子的雄心壯志,一句埋厭的話語、一個難看的臉色也未在我面前流露過。因為這事,對我妻子,我心存愧疚。於是這兩年以來,我一直暗地裡自己與自己較勁,發誓一定要混出個人模狗樣,讓她爸媽為他們當初看扁我的話羞愧難當。
我妻子說我沒錢,她也死活要嫁給我的堅決,一直使我感動不已,從她開始與我交往到現在的三年裡,我除了給她辦了一場像模像樣的婚禮,幾乎一件貴重的物品都沒給她買過,就連我們婚禮上的鑽戒,都只是我用十塊錢在路邊的攤子上買的假的,所以當我妻子拿著我媽用命換來的錢說,有了這五萬塊錢,我們房子的首付款和裝修的錢就正好全部湊齊了,我沒有怪她,畢竟她沒有受過我媽的一點恩惠,所以我理解她對我媽的毫無感情,就像不管她爸媽怎麼有錢,怎樣的對我好,而我爸媽不僅不能在金錢上支援我,反而還要我拖我的後腿,要我出錢贍養他們,但在我心裡,我依然覺得還是自己的親爹親娘好一樣。
3
我發現與我同時考上教育局公務員的其他兩個人,已經去上班,可卻一直沒有人通知我去上班,是九月中旬豫汗一中發工資前的一天。那天豫汗一中的會計打電話問我何時把工資關係調走,她說豫汗一中另外一個與我同時也考上了教育局的老師,八月份就已經把工資關係調走了,而我怎麼還不調走。
什麼調工資關係?我莫名其妙地回答說,局裡都還沒通知我去上班,我怎麼把工資關係調走啊?
哦,這樣啊,那你這個月的工資,就還在學校發羅,她說。
豫汗一中會計的話,讓我覺得事情有點不對勁,於是我一放下電話立馬就往教育局跑去。在那裡我看到了與我一同考取的我在豫汗一中的同事,當時他正在教育局行政辦公室處理文件,另一個與我一同考取的我不認識的,分在了校建辦辦公室,他們不僅在八月初就已到教育局來上班了,而且編製、工資關係、組織關係,也同時正式調入了教育局,而我連報到都沒人通知我一聲。
我帶著這一切的疑問敲響了教育局局長辦公室的門,這個因反腐而上台的新任教育局局長笑眯眯地迎接了我,並且始終保持這幅姿態聆聽我的問題。但我說完之後,他卻一直迴避核心問題「我們三個是同時考上的,為何他們兩個都上了一個多月的班,而我連上班的通知都沒有接到」,跟我打官腔,說教育局這次選拔公務員考試的事,由縣委組織部一手操辦,調誰不調誰教育局說了不算,然後叫我去縣委組織部問問情況。
就這樣我困惑不解地來到縣委組織部,可我詢問了好幾個人,卻沒有一個人願意搭理我,最後還是一個副部長覺得我可憐,告訴了我事情的真相,他說我的事情,是某個縣領導親自打的招呼,希望組織部再仔細研究一下。
不用想,事情肯定與我家人因我媽的死,在人民醫院搞出來的那件醫鬧糾紛脫不開關係。當時唯一找過我的縣級領導,就只有縣委宣傳部的部長。教育系統隸屬宣傳部管,所以我的事鐵定是縣委宣傳部部長從中作的梗。
胳膊擰不過大腿,想到這兒,我便知道我進教育局上班的事算是白日夢一場了。不過,我忽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既然我去教育局上班的事泡湯了,為什麼沒人通知我回學校上班?
我沒有半點遲疑又去了豫汗一中找校長,他說我的情況他一清二楚。
那我要不要回學校上班,我不知所措地問。
縣裡的領導說讓你等消息,你就好好在家等消息吧,學校的課,你暫時就不用上了,但工資會給你照常發的,這個你放心,校長說。
大學畢業后的十年裡,為了能在世上更好地活著而終日東奔西跑的我,一直憧憬能有那樣一天,不上班,每個月還可以固定領到一份不錯的工資,同時自己在外做著一份比如開一家小店呀的什麼的小買賣掙錢。
豫汗一中的會計,因為跟校長的關係搞得好,每個月除了發工資、學校領導要報銷費用的那麼固定的幾天才能在學校看得到她之外,其他二十七八天,你就只能在她在縣城開的一家名叫肥牛之家的火鍋店裡找得到她。那是一家連鎖性的火鍋店,生意極其火爆,每個月至少有上百萬的凈利潤,這些錢雖然在那些土豪大老闆眼裡連塞牙縫都不夠,但是這在豫汗縣這樣的小縣城裡算是非常了不起的生意,那個店她說是和朋友合夥開的,但也只用了一兩年的時間,便使她過上了土豪的生活,住著一棟上百萬的獨棟別墅,開著一輛價值數十萬的豪車。像她這種情況的人,在豫汗縣城裡數不勝數,一邊不上班卻可以領著國家的工資,一邊在外做生意,我一直想過上他們這些人的這種生活。
我唯一一次做生意,是三年前剛考進豫汗一中教書的那年的暑假,和我的幾個同樣回家做了老師的高中同學開了一個課外培訓班,只是那個培訓班我們開了還不到一個月便被人網路舉報了。但就在那短短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我居然收入了上萬塊錢,不過這錢我拿在手上,卻使我晃晃而不可終日,我隨時準備向來調查我從事有償補課情況的教育局的工作人員上交,以期自己不會因為此事而被開除教師公職。雖說那件事後來不了了之了,但從那以後,我卻再也不敢對發財這事有非分之想。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嚮往了許多年的不上班也有工資領的生活,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在我的人生里,所以當豫汗一中校長對我說,接下來我不上班,我的工資他也會給我照發不誤的那一刻,我便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迷茫,那一刻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去幹什麼。
關於我有可能無法進教育局上班的事,我準備先不讓我妻子知道,我打算等這事有了確切的定論再告訴她,到時究竟是死是活,總歸有個真章,但我的隱瞞尚未開始就已胎死腹中。原來就在我找到教育局新任局長,問他為什麼沒人通知我上班的這件事時,正好有個人也來找局長辦事,於是我和局長的對話,就全部被他聽見,並且還放在了心上。這個人,就是我妻子學校的校長。當天辦完事他一回到學校,立馬就一五一十把我和教育局局長的對話,告訴了我妻子。
我妻子從我口中證實了她學校校長對她說的話,是真的以後,整個人立馬就變得鬱鬱寡歡憂心忡忡了起來。
為了能讓我妻子重拾往日的歡笑與希望,我決定再找關係走,把我妻子買進城。我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一年前,收了我兩萬塊錢,幫我把我妻子從離縣城一百多里路遠的鄉鎮村小,調到縣城附近一個鄉鎮中心小學的那個教育局副局長。
一年前的暑假,我通過各種關係,找到教育局的一名副局長,他告訴我說每一年教育局所有副局長以上的領導,手上都會分到一至兩個調鄉下教師進縣城的指標,但是一個指標得要一萬。因此我就毫不猶豫地送了他一萬塊錢,然後他就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即使不能把我妻子調進縣城,也一定會把我妻子弄到縣城所在的鎮上。
於是接下來我們就坐在家裡等消息,可臨近秋季開學之際,調我妻子進城的事卻毫無進展。為此我又去找他,誰知他卻告訴我說,如今反腐形勢嚴峻,做這種事得冒極大的風險,所以得要加一萬塊錢,然後我又不假思索地給他添了一萬塊錢。可我怎麼也想不到,最後那個副局長卻告訴我,說他的能量頂多只能把我妻子弄到縣城附近的鄉鎮,如果我堅持調,他就幫我搞定,如若不辦,他便一分不少退錢給我。
我花了整整兩萬塊錢也未能得到把我妻子調進城的結果,把我氣得三天三夜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我連殺那副局長的心都有了。那兩萬塊錢,可是我妻子半年的工資。為此,我妻子勸了我許久,她說附近就附近吧,畢竟好歹現在可以每天晚上回家吃飯睡覺和帶孩子。
這一次,我決定不管花多少錢,只要能把我妻子調進城,我都捨得。而我之所以會再次去找這個副局長,一是因為他是我唯一能走的,二是因為他的大女婿當上了豫汗縣副縣長,分管教育一塊,我相信只要他肯出面說話,我妻子就准能進城。
就這樣,在全國人民仍然沉浸在白天北京天安門廣場的那場閱兵帶給他們的為自己是一個中國人而無比自豪的情懷裡時,我身揣兩萬塊錢人民幣,手提兩條裝在公文袋裡的軟盒中華煙和一個三四斤重的新疆哈密瓜,迎著頭頂高高掛起的月亮,靜悄悄地來到了副局長的家。
我求求你,你就幫幫忙,你告訴我要花多少錢,我就是傾家蕩產也給你弄來。
這真不是錢的問題,如果能給你辦,我何必跟錢過不去,副局長說,你不也看看,短短三年,教育局就栽了兩任局長,一個陪領導喝酒喝死了,一個因腐敗被省委巡視組帶走了,在這樣的時候,誰還敢頂風作案啊。
那反腐不也就是上面來了人,下面就反一下,上面人一走,下面立馬就風平浪靜,該幹嘛還幹嘛,這兩年中央抓了那麼多的大貪官,可我也沒感覺生活有多大改變,豫汗縣還是以前一樣的豫汗縣,什麼也沒變,我說,就說我表妹,幾年前通過市事業單位考試考上了縣衛計委的編,被分到了鄉政府搞計劃生育,後來她考上市裡的公務員,那個衛計委主任死活不簽字放人,說我表妹沒有滿五年的服務年期,搞得我表妹好好的公務員沒當上,可今年他的女兒也通過市事業單位考試考上了衛計委鄉下的編,但他女兒連到都沒去報,他就找關係把他女兒弄到縣委編製辦去了,他那樣明目張胆地腐敗,我也沒看到誰去反他的腐啊?所以呀依我看,那些被反腐的人都是倒霉的人,可天下這麼多人,倒霉的人,畢竟還是只有那麼一小部分。
可能你說的挺在理,但我已經決定不去趟那渾水了,我這個年紀,再上去是不可能了,副局長說,但我也從沒想過要下來,更不想下半生在裡面度過,所以你還是去找別人試試看吧,我愛莫能助。
我不相信這個副局長是因為害怕反腐才不答應我的,我認為他肯定是覺得我說的不管多少錢都願意的話,只是一張空頭支票,於是在他再三推辭之後,我便決定把藏在懷裡的兩萬塊錢拿出來誘惑他。可是當我的手伸進我西服胸前的內口袋裡時,我的手機響了,我岳母打電話來了。
我和我妻子結婚後這兩年來,我岳母從來沒有打過我的電話,她就是有十萬火急找我,也是先打我妻子的電話,然後我妻子再給我打電話命令我給她回電話抑或傳達她的指令,所以我看到電話是她打來的那一剎那,我遲疑了一下,但很快便接了。但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隨後我聽到的卻是一個噩耗,我岳母在電話里哭哭啼啼地說我女兒丟了,叫我趕快回家去。
4
事情是在國慶節這天晚上八點鐘左右的時候發生的。
事情是這樣的,我從家裡出來后不久,我那兩歲的女兒就開始哭鬧,要我妻子帶她去沙窩大街的休閑廣場坐喜洋洋兒童電動搖車,我妻子原本不想去,可經不住我女兒的糾纏,於是就牽著我女兒的手出門了。
我妻子娘家,坐落在豫汗縣縣城著名的城中村沙窩村,這個村裡有一條大街,叫沙窩大街,這條大街一直是城中最繁華的大街,即便近十年來城區面積擴大了四五倍的豫汗縣城,這條大街也是其中最繁華的大街之一,不管是在白天,還是在晚上,這條街都是人潮如織車水馬龍。
十多年以前,沙窩大街的南面,是豫汗縣城最大的日用商品集貿市場,名叫大世界,後來縣城城區擴建,這裡的商戶全部被遷往了城北新城區,而這裡則被改成了一個休閑廣場。這個休閑廣場建成以後,很快成了縣城最熱鬧的夜晚休閑之地。我女兒自出生以來,只要不是颳風下雨,她每天至少要到這裡玩一次。
像往常一樣,國慶節的這天晚上,我女兒蹦蹦跳跳地牽著他媽的手,走到了沙窩大街街上,一路往南,朝休閑廣場走去。就在她們走到沙窩大街的丁字路口準備拐彎走進休閑廣場時,一個全身是血的青年男子,從休閑廣場跑來,倒在了她們跟前,緊隨其後,又出現了六個手持大砍刀的年輕男子,他們使出全身力氣舉著手中的大砍刀朝躺在地上的青年男子胡亂砍去。這突如其來的血腥兇殺把我妻子嚇得當即大聲尖叫,拖著我的女兒往街面上的一家商店跑去。這場光天化日之下的砍殺持續了將近二十分鐘之久,期間包括路人在內有數百人圍觀,但卻無一人出面制止,也沒人想起報警,等警察全副武裝地趕到后,那六個行兇的年輕男子早已在眾目睽睽之下揚長而去,躺在地上的青年男子也已面目全非,整個身體血肉模糊支離破碎,全身看不見一塊完整的皮膚。
我妻子發現我女兒不見了的時候,是在警察來到以後驅逐圍觀的人群、拉警戒線、拍照、勘察兇案現場時。一開始,她以為我女兒只是被人群擠散了,所以她立即就大聲呼喊我女兒的小名,這樣大約持續了一分鐘左右的時間,可我女兒卻始終沒有出現,於是她就開始慌了,四處亂竄找我女兒,但找了十多分鐘也沒找到,然後她就一臉驚慌失措地跑回了家,跟我岳母說,我女兒不見了。
在繁華的鬧市,而且還是在國慶節這種舉國歡慶的時刻當街行兇殺人,這與那些反黨反國反社會主義的恐怖分子有何區別?豫汗縣縣委書記聽聞這起發生在沙窩大街的血案時,氣得當場拍桌子說,併當即勒令公安局局長要在一個月之內把殺人兇手抓捕歸案。我回到家的時候,我妻子的精神已接近崩潰,所以我也就沒有問她報沒報警,而是撇下她,直接到街道派出所去報案。但由於當夜製造那起血案的兇手太過囂張,他們的氣焰吸去了全縣所有警察的注意力,所以我的報案沒有引起他們的重視,當時一個接警的小夥子這樣對我說,他說人口失蹤未超過二十四個小時不能立案,然後就叫我回去再找找看。
就這樣,找回我女兒的黃金時間被白白錯過。
被人殺死在沙窩大街的青年男子,是一名在國慶假期期間回家探親的在籍的現役軍官,他的死,第二天就被他部隊的領導知曉,所以第三天,饒州市公安局便派了刑警大隊隊長來到了豫汗縣公安局詢問案子的偵破情況。通過查看沙窩大街上的電子警察拍攝的兇案發生時的視頻以及從街面上部分裝有攝像頭的商店調出來的視頻,他們發現作案的一共有六個人,作案后,他們兩人一組,分別向三個方向,向西、向北、向東逃竄。豫汗縣公安局忙碌了一天一夜,查出的案件線索就只有這兩條,這使下來的饒州市公安局刑警大隊的人員哭笑不得。
兇殺案發生后,當晚還有沒有其他特殊的事情發生?饒州市公安局刑警大隊隊長說,就是說有沒有群眾前來反應過什麼情況?這把豫汗縣公安局所有在場的刑警問得鴉雀無聲,因為他們根本就從未想過走群眾路線去破案。
有倒是有,一陣寂靜過後,一個年輕的民警說,不過這似乎與這起兇殺案沒什麼關聯。
什麼情況,趕快說,別婆婆媽媽。
這是我聽沙窩大街派出所里的一個同事說的,他說,兇殺案發生后的半個小時后,有一個男的前來報案,說他女兒丟了,就是兇殺案發生的時候,報案人的妻子帶著報案人的女兒恰好路過,可兇案發生后,報案人的女兒卻不見了,當時那個接警的同事,以失蹤未超過二十四個小時為由沒有立案,所以昨天那個男的就跑到了縣公安局來報案,當時接案的人,就是我。
什麼?在發生兇殺案的同時,還發生了人口失蹤案?你說你們這幫人是怎麼當刑警的?饒州市公安局刑警大隊隊長憤怒不已地說,查,查,馬上給我去查,把當晚所有的視頻給我全部重新調出來,我要一幀一幀地逐一查看。
很快,一個令所有人驚訝不已的場景出現在了他們眼前。就是我妻子牽著我女兒走到沙窩大街丁字路口,被突然倒在她眼前的滿臉是血的青年軍官嚇得驚慌失措地迅速往街面上的一家商店跑去的中途,一個中年男子突然跑到我妻子和我女兒的身後,從後面一把抱起我女兒,接著轉頭摔腿就跑,並迅速從視頻里消失不見。而我妻子當時由於過分緊張,於是就沒有發現我女兒牽著她手的手脫離了她的手。
饒州市公安局刑警大隊隊長指著視頻上的那個小女孩問我,是不是我女兒,我一眼就認出了畫面中的女孩就是我女兒。
這個中年男子似乎是早就等在了那裡,否則他怎麼可能能那麼及時並且那麼快地就從你妻子手上搶走你女兒,饒州市公安局刑警大隊隊長說,但如果說他是蓄謀已久,那又說不通,他怎麼會知道就在你妻子帶著你女兒走到路口的那一剎那會發生一起兇殺案,並把你妻子嚇得六神無主地四處亂竄,然後他就可以趁機搶走你女兒而不被你妻子察覺?這在情理上完全說不通,可是從視頻上看他抱走你女兒的速度以及他的逃跑路線,似乎整個過程都是預先設計好了的,而且就算是他事先計劃好了,而當時的兇殺案他總不可能能預料到吧?
好吧,我就再做一個大膽的假設,饒州市公安局刑警大隊隊長接著說,假設這起兇殺案,就是為搶走你女兒才發生的,那也還是說不通,因為你妻子帶你女兒出門是臨時做的決定,而在這個青年軍官被砍死之前,據目擊者稱,他是從沙窩大街休閑廣場跑過來的,也就是說,那六個兇手在休閑廣場就開始了對青年軍官的追殺,他們不可能知道你的妻女會出現,而且就算那六個兇手跟抱走你女兒的中年男子竄通好了,那那個逃命的青年軍官也不可能配合他們就正好跑到你妻女的跟前?再說,誰也不會愚蠢到這種程度,為了拐賣一個兒童而去製造一起一旦被抓就會被判死刑的兇殺案。可是這所有的假設如果都不成立的話,那那個中年男子把你女兒搶走的速度之快及時機把握得之準確又無法解釋得通,因為從畫面上的情況看,他搶你女兒就是蓄謀已久的行動。
饒州市公安局刑警大隊隊長在我面前分析青年軍官被殺案和我女兒被搶案有沒有可能是同一伙人同時做的兩起案件的話,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因為這在我看來,與能不能找回我女兒毫不相干,我的眼睛一直盯著視頻中那個抱走我女兒的中年男子。畫面上沒有出現中年男子的正面,我只看到了他的側面和他抱著我女兒逃跑時的背影,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始終覺得在哪裡見過他,而且好像就住在我妻子娘家附近,但我就是想不起來他究竟是誰,終於我被這個想法逼得失聲尖叫起來,這個人我認識,我認識,我絕對認識。
什麼,你認識?
他好像就住在我妻子娘家附近。可我就是想不起來他究竟是誰?
快,快,去他娘家,哦,不,去他妻子娘家,把他妻子和他岳母叫過來。
我妻子和我岳母看到視頻上的那個抱走我女兒的中年男子的第一眼,就認出來了他是誰,原來他竟然是與我岳母家同一個村的中間隔了兩戶人家的鄰居,而且令我們所有人更吃驚的是,就在民警去我妻子娘家叫我妻子和我岳母到公安局來認人的時候,這個人,還跟她們打了一聲招呼,叫她們不要著急,說孩子一定會找到的。
很快,中年男子就被抓獲歸案,他的交代部分證實了饒州市公安局刑警大隊隊長之前對兩起案件的分析。據他交代,那六個殺人兇手中,有兩個人他一開始就認識,他們三個人原先計劃,是在國慶節的那天晚上趁街上人多,隨機在街上拐一兩個小孩去賣,但他們在街上走來走去走了許久,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下手機會,因為所有在外面玩的小孩,都被他們的家長看得死死的,於是走著走著他們就決定兵分兩路,他一個人一路來到沙窩大街尋求作案機會,另外兩個年輕一起去了休閑廣場找下手的對象,而後來為什麼那兩個年輕人又找來了四個他不認識的年輕人,並且和他們一起當街行兇殺人,他就不怎麼清楚。至於從我妻子手中搶走我女兒,純粹是臨時起意,因為當時那六個年輕人對那個青年軍官的追殺,在街上引起了極大的混亂,而恰好那個時候,他看到我妻子只知拉著我女兒拚命地往前跑,而完全不顧身後,於是當時一直在等待作案機會的他,就毫不猶豫地對我女兒下手了。
中年男子被帶進審訊室之前,我妻子和我岳母強烈要求把他讓她們兩個人先審一遍,但遭到了饒州市公安局刑警大隊隊長的拒絕,不過他允許我們站在外面,通過審訊室外的監控器觀看審訊的情況。就在民警問他,他把我女兒抱走後藏到哪裡去了的時候,我們以為我女兒被他抱走不到三天的時間,他肯定還沒來得及出手,誰知他卻說不知道,他說抱著我女兒逃離現場后沒多久,他就和那六個殺人兇手中的他認識的那兩個在他們預先約定的地方匯合了,並把我女兒交給了他們,而他們當夜連夜就帶著我女兒離開了豫汗縣,去了省城昌南市,他唯一所能提供的關於他們的情況的是,他們一個是豫汗縣江埠鄉石溪村人,另一個是豫汗縣洪家嘴鄉團林李家村人。
豫汗縣江埠鄉石溪村人和洪家嘴鄉團林李家村,隔著一條信江,這兩個自古以來以打魚為生的漁村,許多年以前,因為一個人用「重金求子」的謊言成功詐騙了一個好色的富豪發財以後,這兩個村的所有村民,上至六十歲的老人,下至二十的青年就全部進入了「重金求子」詐騙的這個行業,並且舉村人也都因此而發財。很快,在短短的數年之內,這兩個貧窮的漁村便一躍成為了豫汗縣最富裕的兩個村。半年之前,因為公安部點名,豫汗縣委縣政府派出包括武警和特警在內的近四百餘名警力,把這兩個村的絕大部分騙子抓進了牢房,只是誰也沒想到其中的漏網之魚,不敢重操舊業,卻干起了拐賣人口的行當。所以當我聽說,中年男子把我女兒交了這兩個村的騙子去賣,我當即就紅著眼睛,企圖闖進審訊室,一把掐死他。
饒州市公安局刑警大隊隊長原本只是想蹦蹦運氣,他認為那兩個人不可能膽大得殺了人也敢回家,所以他沒有部署龐大的警力去江埠鄉石溪村和洪家嘴鄉團林李家村這兩個村去抓人,他只是帶了幾個和他一起下來的市局刑警大隊的同事和兩個豫汗縣公安局刑警大隊的人給他們領路,決定先到江埠鄉石溪村摸摸情況再說。不料當他們在村幹部的指引下來到江埠鄉石溪村那個殺人兇手的家,卻發現他居然就在家,當時他正在企圖強姦一個與他同村的被他騙到他家的十一二三歲左右大的小女孩。
江埠鄉石溪村的殺人兇手被抓捕后,立馬就供出了洪家嘴鄉團林李家村殺人兇手的藏匿地點,那個傢伙此刻就在自己家,這個消息使所有參與抓捕的人員感到興奮不已。饒州市公安局刑警大隊隊長毫不猶豫,當即就決定帶人奔赴洪家嘴鄉團林李家村。當他帶著人來到這個村,他發現這個村與江埠鄉石溪村的模樣差不多,村中豪華別墅林立,但大部分都已人去樓空,他在村裡走了一圈,基本上看不到壯年男女,出現在他們眼中的只有老人和孩子,有的人家,甚至連老人都沒有,只有未成年的孩子在家看家。同樣,這一次他們也沒費吹灰之力,便找到了兇手的家,並迅速制服了兇手,他們衝進去的時候,那個傢伙正光著屁股對著電腦上的黃色視頻手淫。
據他們交代,國慶節那晚他們帶著我女兒跑到省城昌南市,把我女兒賣給了事先在網上約好的買家后,他們一人拿著一萬塊錢,連夜就返還了豫汗縣。所以如今他們也不知道我女兒的去向,也無法幫助警察把我女兒找回來,因為那個與他們交易的人,是他們在一個專門拐賣人口的QQ群里認識的,他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當時他們把我女兒賣給他的時候,他們不是一手交錢一手交人,而是跟販毒的大毒梟樣,錢貨分離交易。至於那起兇殺案,純粹只是個意外。那天晚上他們兩個人剛走進沙窩大街休閑廣場還沒來得及東張西望,迎面便走來了三個比他們大十幾歲的男青年,然後他們看到其中的一個男青年,就是那個被他們當街砍死的青年軍官向一個獨自坐在廣場石椅上的年輕女孩藉手機打電話,這讓他們看那個青年軍官不順眼,於是他們就上前故意找茬,但卻沒有佔到便宜,反而還被那三個青年男子教訓一頓,這使他們感到極大的羞辱。為此,他們就打電話叫來了四個幫凶,然後他們六個人就一起手提大砍刀,追殺那三個青年男子。中途其中的兩個青年男子由於跑得快倖免遇難,而那個青年軍官就沒那麼幸運,他被他們六個緊追不捨,從休閑廣場一路追到沙窩大街的丁字路口,直至被他們一刀一刀地砍死。
很快,其他四個殺人兇手便一一被抓捕歸案,他們四個和那兩人相比,膽大更得令人匪夷所思,他們殺了人後,不僅沒有跑,居然還和往常一樣,到處惹事生非。所以對他們的抓捕也沒費多大的力氣。其中唯一一個在抓捕過程中遭遇到阻力的就是烏泥吳家的那個殺人兇手,當刑警用槍頂著他的太陽穴,他不僅奮力反抗,而且還囂張地說,你們誰敢動我,我看你們是不是不想混了?把縣委書記給我叫過來,我要他聽親口發話抓我。
烏泥吳家,位於豫汗縣北部,距離縣城六點七公里,省城昌南市五十八公里,是豫汗縣最牛的村莊。它的特殊之處,不在於它多麼的富有,而是這裡出了一個豫汗縣有史以來最大的官,用古代的話說,這是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官,就是西江省省委書記見了可能都要喊他領導。豫汗縣近幾十年的經濟發展得益於這個大官,而同樣豫汗縣的社會混亂也因他而起,自從他當上大官的那天起,豫汗縣裡但凡能跟他扯得上一點關係的人,都打著他的旗號,橫行霸道。
因此,當烏泥吳家的殺人兇手威脅說要見縣委書記,他的話,還真的把正在對他實施抓捕的豫汗縣刑警給嚇住了,只是他沒有想到,這次帶隊的人不是豫汗縣公安局的領導,而是饒州市公安局刑警大隊隊長。
你他媽的殺了人,還竟敢如此囂張,饒州市公安局刑警大隊隊長一身正義地啪的一聲給了他一耳光說,你還想見縣委書記,我看你是做白日夢,走,給我帶走。不過,他是烏泥吳家人的這個身份最終還是救了他一命,不但如此,當其他五個殺人兇手在法庭上被當場判處死刑並立刻執行,豫汗縣的法官連個無期徒刑也不敢給他,只判了他個二十年的有期徒刑。
被殺的青年軍官的家屬們在法庭上聽到六個殺人兇手只判了五個死刑,當即就表示抗議,並揚言他們要去部隊,要去北京上訪。
審判那個從我妻子手中搶走我女兒的中年男子,是在沙窩血案審判完結后的第二天,這天我和我妻子都前去旁聽。這是一起證據齊全的拐賣兒童案,而犯罪嫌疑人對他所犯的罪行也供認不諱,所以這個審判沒有用多長時間,法官就開始宣布判決詞: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四十條之規定,本法庭決定判處犯罪嫌疑人有期徒刑六年,自即日起即刻生效。
六年?我聽到這個判決后,立馬憤怒不起了,而我妻子當場被氣瘋,在法庭上當場嚎叫,怎麼能只判六年,必須判他死刑,判他死刑。因為他的罪行,我有可能永遠再也見不到我的女兒,可是你們只判他六年,只判他六年,不行,這不公平,你們必須給我判他死刑,判他死刑,判他死刑,死刑……
5
豫汗縣教育局打我電話,告訴我說經縣委領導反反覆復研究決定,他們覺得我不具有從事公務員這份工作的天賦,叫我回豫汗一中繼續去教書的時候,我正在四處尋找我的妻子,她已經失蹤好幾天,我就差挖地三尺。所以我必須回豫汗一中教書的這個消息,使我立馬像泄氣的皮球一樣,癱在地,那一刻,我想即便找到了我妻子也不能改變什麼。於是接下來,我就決定放棄尋找,坐在地上開始回顧我最近十年的人生。
十年前,我大學即將畢業那會兒,我原本計劃是去北京闖蕩的,誰知我大學畢業證尚未到手,銀行就給我打電話,叫我去簽還款協議。在與銀行簽分期還款協議之前,我打電話問我爸媽能不能幫我一次性把貸款的學費還完,但他們一口就回絕了我的請求,說他們如今老了,一毛錢也沒有,叫我自力更生,自己想辦法去解決。
就這樣,大學一畢業,我便變成了一個負債人,這讓我連做一個北漂的資格都沒有。於是後來我就不得不回到這個我曾經發誓一輩子都不會再回來的豫汗縣小縣城,並且一邊在私立中學教書一邊考公務員。
三年過去,公務員我沒有考上,最後卻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農村中學特崗教師,但我卻被分到了離縣城最遠的鄉鎮教書。而那些比我成績要差的人,因為在教育局有熟人,抑或給主管招考的領導送了錢,個個都比我分得好,而這對我來說還不算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後來我帶著滿腔憤怒去到那個全校只剩不到一百學生的破敗的中學教書,當我看到許多來了不到一個學期便很快調走的同事,發現沒錢沒關係的我這一輩子也別想調出去。不僅如此,原本就不到兩千塊錢的工資,一半被教育局以縣財政不給農村特崗教師撥款為由扣發,同時學校還要扣除一部分,說是用來充當績效獎金,這部分錢,要根據教學質量情況來定,全年期中期末共四次考試,你班上學生的成績考得好,年終就發,不好,那想都別想。
我在那個農村中學,一待就是四年。在那四年裡,我每月拿著不到八百元的工資,每年至少要遇見七八個如過眼煙雲的,來了,很快就又被調去其他學校的新同事。直到三年前,教育局長在一次陪下來視察的上級領導喝酒,喝死了之後換了一個新局長,我的命運才出現轉機。
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新任教育局長,一上台,便做了兩件大事。第一件大事,就是關閉了一直以來進出教育局大樓的那扇,重新打開並裝修了教育局大樓的正門,為了使這件事獲得局班子成員的一致同意,在班子會議上,他打了一個形象的比喻,我們教育局大樓正門不開開,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全縣人民群眾,到我們教育局辦事必須要找關係走才能辦得成么?
新任局長做的第二件大事,就是他上台當年,組織了豫汗縣自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第一次通過公開考試選拔鄉下在編在崗的各科教師進城教書,我就是通過這次考試,才考入豫汗一中教書的。
然而新任局長也就只做了以上這兩件大事,在接下來的三年裡,所有的教師調動,全都是內部消化。所以這才有了一年前,我四處託人找關係,企圖通過走送錢把我妻子調入縣城的行為。
大學畢業后十年的現實生活,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我所害怕的不是自己一無所有,而是恐懼自己的命運被掌握在別人手裡,並且還無還手之力。所以在面對我媽的非正常死亡時,我妻子跟我說,我有可能會因為圖一時痛快而毀了自己的前程,我便立馬嚇得不敢展示自己的人之本性。
半年前,西江省委巡視組第八巡視小組進駐豫汗縣后的第三天,縣委宣傳部部長被帶走,並一去不復返,與此同時,教育局局長、辦公室主任、校建辦主任也於一夜之間消失不見。
三個月之前,豫汗縣委縣政府發布公告,決定在全縣事業單位中在編在崗且工作滿五年及以上的人員當中,選拔副科級及以下的公務員,其中教育局選拔的三人,只針對在編在崗的且年齡在三十五周歲以下的教師。這一次,我以筆試第一名,面試倒數第五名,總成績第三名,比第四名只高了零點一三分的微弱優勢慘淡勝出。
在這十年裡,我年年參加公務員考試,卻年年以筆試第一,面試倒數第一的成績名落孫山。因此這一次的成功,我異常的在乎,因為它關乎的不僅僅是我的前程,還有我妻子能否進城以及我女兒未來的幸福。
我想了許久,也想不通為何我的十年奮鬥,最終換來卻不是前程似錦和幸福的生活,而是我媽被庸醫治死,庸醫卻逍遙法外;我考了整整十年,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公務員,卻因有人故意從中作梗,而白夢一場;我女兒被熟人當牲口一樣賣掉生死未卜,而人口販子卻只需在監獄過六年不愁吃不愁穿的生活;我妻子因覺法院對拐賣我女兒的犯罪分子判刑太輕,而精神失常,並最終在某一天,趁人不注意外出去找我女兒,然後一去不復還。
壓倒我的最後一根稻草,是三天以後我去縣公安局辨認的一具已高度腐爛的女屍,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她就是我失蹤多日的妻子。公安局的辦案民警對我說,法醫初步鑒定,我妻子是被人先奸后殺之後又被拋屍信江的。
來自教育局的電話,後來讓我想起一個人,就是那個一年前,說只要我給他一萬塊錢,他便能走把我妻子調進城,但最後收了我兩萬塊,卻只把我妻子調到縣城附近鄉鎮中心小學的教育局副局長。一想到他,我就咬牙切齒,恨不得他立馬死在我面前,因為若不是他一年前言而無信,收了我的錢,卻沒有幫我把我妻子調進城,也就不會有我女兒的丟失,我妻子的慘死。想到這兒,我就決定要去報復他。
我想到的報復那個教育局副局長方法,不是拿著一把菜刀衝到他家,一刀把他剁死,而是走進了豫汗縣紀委,實名舉報他,利用職務之便,以假借能幫我把我妻子調進城為由,向我索賄人民幣兩萬元整。當時我是這樣想的,我想,他最在乎的不是他的官位嘛,那我就讓他的官當不成。不料,後來的事情證明的卻是我把這個世界想得太天真。豫汗縣紀委通過調查核實后,只給了他一個黨內警告處分一年的處分,這是我始料未及的。那時我想,一個小偷偷了五千,就會被判一年的有期徒刑,一個搶劫犯搶了一塊錢,搞不好就有可能被判十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可他索賄兩萬,卻只得個黨內警告處分一年的處分,而且我相信,他當了那麼多年的官,絕不可能只收過我一個人的錢,否則就憑他的工資收入,他怎麼可能住得起那樣豪華的別墅。
那個教育局副局長經過多方打聽,得知到縣紀委告他的人是我,直接跑到我家來威脅我,說要找黑社會弄死我。不過他的威脅,我一點也不感到害怕,因為死亡對我這個在我得知我妻子死於非命的那一刻便已生無可戀的人來說,並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我所恐懼的,是自己內心的憤怒得不到撫慰。
其實,我原本可以一刀殺了他,然後以命抵命,但我不想那樣做,我覺那樣太便宜了他,我要的是他親眼看到他失去自己最在乎的東西,我要的是他身敗名裂時痛苦不堪。我沒有給那個教育局副局長報復我的機會,在我得知豫汗縣紀委對他的處分只是黨內警告處分一年,我就開始了另一個報復他的計劃。這個計劃很簡單,只需一把水果刀,一部國產的具有攝像功能的千元安卓手機,以及一個助手。
我找的給我幫忙的人,是我的大哥,這個要錢不要命的傢伙,聽說我打算把我的全部積蓄二十萬給他,叫他幫我做一件事,立即就答應了我,並且還說就是我叫他幫我去殺人,他都願意干。
我的計劃是給那個副局長製造一場車禍,但在車禍中受傷的人不是他,而是我自己,我要讓他開車把我撞死。
終於,在我和我大哥跟蹤了他一個月後的那個夜晚,機會終於來臨了。那天晚上,他陪同一幫縣領導去豫汗縣著名的酒店巨龍大酒店胡吃海喝,直到十點左右的時候,才醉醺醺地從酒店走出來,並自己開車回家。然後我就跟我大哥每人騎著一輛摩托車尾隨其後,在確定了他要去的地方是他的家,接著從小道,提前來到了他家的那個路口。
我吩咐我大哥提前拿好了手機並打開了手機的攝像功能,然後等他的車一出現在路口,就立馬對著他的車錄像,而我則騎在沒有熄火的摩托車上,在他的車從路口拐進來的那一剎那,立馬朝他的車快速開去,讓他把我撞倒。
很快,沒多久,我就一切如願以償了。
那個副局長發現他的車撞到人,他的酒就立馬就醒了一大半。只是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他下車查看情況時,他在自己家門口撞到的人會是我。我發現自己沒有被撞死,只是受了一點輕傷時,立馬啟動了第二套死在他手上的計劃,就是在他準備把我扶起來的時候,我拿出事先準備好了的水果刀塞到他手上,然後抓著他的手不放,接著把刀狠狠地刺向自己的心臟。我在意識即將模糊之前,想到了他的結局——醉駕、殺人、報復舉報人,這三條中的任何一條,不管是公安局出面還是紀委出手,都足夠使他親眼目睹他失去自己在乎了一輩子的東西,並身敗名裂。隨後,我便朝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