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沒離開過
他不會永遠待在這個冰冷的華盛頓,終有一天,他會尋回他心中的溫暖。
景安言回到家時,雪已經停了,只剩不停歇的風掀起一陣陣寒意。
景昊天坐在飯桌前一杯一杯地喝酒,菜卻一口未動。她急忙過去搶過他手中的酒杯:「爸?醫生說你高血壓,不能喝酒。」
他看看她,帶有些許醉意的眼角竟有些濕潤:「言言,他走了,漠宇走了。」
她默默地點頭。
「他說,他寧願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也不願意相信我騙了他二十幾年。他說他寧願我繼續騙他,讓他以為我當年沒看見過那些鋪天蓋地的尋人廣告,對他的身世一無所知,也不願意相信我是個那麼自私的人……」
「他說,這二十多年,他為景家什麼都肯做,因為他把我當成親生爸爸,他以為,守著景家就是他的責任……他該怎麼去面對為他承受了二十多年喪子之痛的親生父母?」
景安言坐在爸爸的身邊,輕輕地撫平他額頭上的皺紋:「爸,你別難過,他只是一時沒辦法接受,給他點時間,他會慢慢想通,他會原諒你的。」
「不!他不會。」他說,「你沒有看見他的眼神,真的很可怕,他恨我,他不會原諒我!」
景昊天忽然抓住她的手:「吳家人知道我做的事,一定不會放過我,他們一定會去告我,說不定還會讓我傾家蕩產。言言,明天你就把景天的股份都轉讓出去,你拿著錢去找漠宇,別讓爸爸連累了你。」
「爸!就算你再對不起他、對不起吳家,你好歹也養了他二十多年,他不會這麼對你!」
「你不懂,等你有了孩子,你就會懂了。」
第二天,景昊天酒醒了,還是堅持要賣掉景天的股份,把錢轉移到她的名下,景安言沒有同意。
第三天,A市被一個極具轟動性的新聞震撼了——景天公司的景漠宇是吳瑾珉二十多年前失蹤的兒子。
吳家的人幾乎全都來了A市,目睹了吳瑾珉與景漠宇做親子鑒定的全過程,而且有公證部門當場監控,足見吳家的人多麼擔心血統的問題。一整天,景昊天的手機不停地響,全都是他以前的兄弟朋友打來的。電話每次響起,他都會快速看一眼來電顯示,然後失望地掛斷。
景安言知道,他在等景漠宇的電話。他很想知道,景漠宇面對這樣的真相,會有何感想。
到了第四天,景昊天擔心的事情真的發生了。剛剛吃過早飯,景家便來了很多警察,聲稱景天公司的賬務存在問題,帶走了景昊天,也去景天公司拿走了近五年的賬目。
才叔去打聽消息,到了傍晚才回來。他告訴景安言,有人把景昊天的犯罪證據直接送到了省局,省里派人來徹查。現在景天公司被封了賬,正在審查,礦山那邊的人也都被帶走協助調查。
看情況,來者不善,且來勢洶洶。
景漠宇離開景家認祖歸宗,景昊天被抓,她和景漠宇離婚的消息也不脛而走,在A市盛極一時的景家就像即將倒塌的高樓大廈,裡面的人為了保命四處逃散,不是閉門謝客,就是跑去國外避難。外面的人更是生怕被波及無妄之災,躲得遠遠的,避免和景家扯上任何關係。景安言別無選擇地坐上總經理的位置,接受著一波又一波嚴格的審查。
關於景天公司窮途末路的傳聞,在A市有不同的版本,有人說這是惡有惡報,景昊天賺了很多不幹凈的錢,這是應得的報應。有人說吳瑾珉查齣兒子當年的失蹤是景昊天惡意作為,導致他們骨肉分離二十餘年,他們不整垮景家,怎麼能泄心頭之恨。也有人說,富商傅夏陽死得不明不白,他的兒子一直認定他父親的死與景昊天有關,暗地裡調查了三年多,現在終於找到了確鑿的證據,誓要扳倒景昊天。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版本的傳聞,但不管哪一個,都是要把景家往死里整。
景安言無法分辨這些傳言的版本哪一個是真,哪一個是假,但她始終不信這件事是景漠宇做的。不管景昊天做錯了什麼,這二十年來,都始終是把他當成親生兒子來對待的,他不會絕情至此。可是,有一天,才叔說了一個她從來沒聽說過的秘密。
他說,那個富商傅夏陽以前是景昊天的合作夥伴,他從景家得到的利益不少,卻還是貪得無厭,找各種借口來找景昊天要錢。景昊天知道他手中有一份文件,足以讓自己下半輩子在監獄里度過,所以一直隱忍著。
後來,景漠宇回國,無意中聽景昊天說起傅夏陽手中的文件,得知景昊天為那份文件寢食難安,便利用傅夏陽最喜歡的女人,除去了傅夏陽。而那個女人,正是許小諾。
許小諾雖然幫景漠宇害死了傅夏陽,卻沒有說出文件藏在什麼地方。那份文件就像一個定時炸彈,埋在景家的旁邊,隨時可能引爆。所以,景漠宇對許小諾多少有幾分忌憚,又想著她活不了多久,於是,一直善待著她,希望她和景家可以相安無事。
才叔還說,其實,景漠宇也不完全信任許小諾,近兩年他想辦法打通了許多執法部門的關係,即使文件被送到檢察院,A市也自然有人能幫他壓下去。可是這次的文件並沒有送去檢察院,而是被人直接送去了省里的一個高官。就憑許小諾這樣一個弱女子,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人脈和關係。
知道這份文件的重要性,還有能力一舉毀了景家的人,只有一個人。
才叔說:「他可能早就知道文件在哪兒,只是沒有拿出來。」
景安言明白他指的是誰,可她還是不相信景漠宇會這麼做。
提起許小諾,景安言想起自己很久沒聽過她的消息,順口問了一句:「許小諾現在在哪兒?」
才叔回答:「好像是被景漠宇送回了美國,要不要我讓人去美國把許小諾帶回來?」
爸爸還在監獄里,景家的命運多舛,她實在無力去考慮許小諾的死活,木然地擺擺手:「找回來也沒有用。」
才叔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之後的幾天,景安言挨個兒求了一遍父親的舊識,大家的回答都如出一轍——不是他們不想幫,而是沒有能力幫忙。連續二十幾天的四處碰壁之後,她終於明白,那個她最不願意去求的人,是父親最後的希望。
至於景漠宇有沒有能力救、願不願意救,她無法預料。
傍晚,景安言撥通景漠宇的私人手機,等待音響了很久才接通,隔著無線電波,他的呼吸很靜,靜得幾乎聽不見。內心的焦慮不安讓她根本沒心思去考慮他們之間的恩怨,她直截了當地問他:「我們能見個面嗎?」
他想了一下:「什麼時候?」
「現在。」
「……我在北京。」
她毫不猶豫地答:「我馬上去找你。」
「嗯。我住在國際飯店1309房間。」
當晚七點多,飛機降落在北京。景安言走出機場,正準備打車去國際飯店,有兩個人迎過來,她立刻認出那是以前景天的員工。
「景小姐,景總現在有重要的事情,脫不開身,他讓我們帶你去酒店等他。」
「好的。」
到酒店后,不知是迴避什麼,還是害怕什麼,景安言沒有去他的房間等他,而是坐在大堂的沙發上等待著。漫長的幾個小時,因為她在一遍遍地設想著該如何開口求他而顯得不那麼漫長。
一輛奢華的商務車停在酒店璀璨的燈光下,景漠宇走下車。與他同行的兩台白色牌照的車也在路邊停下來。從車上走下來的是卓超越卓二少和一位陌生男人,因為那人側著臉,她看不清他的樣子,只覺得他的舉手投足間透著男人的霸氣。
幾個男人簡單地聊了幾句,便各自離開,景漠宇快步走進酒店,神色有些焦急。景安言揉了揉坐得僵硬的腰,起身迎向他,他看見她,止住匆匆的腳步。
刺眼的水晶燈下,她與他面對面地站著,幾米的距離,竟無法跨越。找不到任何寒暄的辭彙,她直奔主題:「爸爸……我是說,我爸爸的事,你聽說了吧?」
「上樓說吧。」見她猶豫,他說,「這裡說話不方便。」
跟著他走進電梯,封閉的空間里,他身上的煙酒味濃郁撲鼻,景安言悄悄地看他一眼,他又瘦了很多,臉上的輪廓更加稜角分明,被醉意浸染的雙眸越發沉寂得讓人心驚。
她跟在他的身後走進套房,古樸典雅的中式設計讓房間看起來充滿耐人尋味的氣韻。他指了指一邊的紅木座椅,示意她坐下,又為她接了一杯溫水,放在茶几上。
「先喝杯水吧。」他說。
在椅子上坐下,她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唇,瞭然地看了一眼剔透的水晶杯:「不用了,我說幾句話就走。」
他坐在對面的長椅上,靜靜地看著她。還沒等她組織好語言,他先開口:「如果你是為了景天的事情來求我幫忙,我想,我幫不了你。」
他的拒絕已經非常堅決,可她還是不願意放棄最後的希望,盡量把語氣放軟:「我知道,我和爸爸做了這麼多錯事,可他畢竟把你當成親生兒子養大,你真的那麼恨他?」
「我不該恨他嗎?我為你們景家付出了一切,他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沒有一句怨言。他又是怎麼對我的?他居然明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還隱瞞了我二十多年……」
他起身走近她,雙手撐在她椅子兩側的扶手上,嘴角的笑極冷:「是,他養了我二十多年,他怎麼對我、怎麼逼我,我都可以不計較。可我的親生母親因此在療養院關了八年,不見天日,我親生父親承受了二十多年的喪子之痛……這些,他都知道,卻還一次次地阻止我尋找他們。」他傾身靠近她一些,身上幽深的氣息被酒氣掩蓋,「換作是你,你能不恨嗎?」
她艱難地點頭:「恨!不過,你該恨的是我,是我求爸爸不要告訴你真相,我怕你知道親生父母還活著,會離開我們,我害怕失去你……」
他捏住她的下頜,逼她面對他被酒精麻痹了理智的雙眸:「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騙你的人是我。」她咬咬牙,直視著他的眼睛,「早在很多年前,爸爸就想告訴你真相,是我求他不要告訴你,是我自私地想把你留在身邊。現在,也是我給你親生父母打電話,讓他們帶你走,因為我不想再看見你!」
「你!」他的手指猛然用力,幾乎要把她的骨骼捏碎,疼得她呻吟出聲。
他無力地鬆開捏著她的手,無力地拉開與她的距離:「你走吧。」
景安言怎麼肯走?她把這段感情糟蹋到這個地步,不達到目的,她怎麼會放棄。她拉著他的袖子,放任自己的眼淚肆意流下:「我現在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你想怎麼對我,我都接受……我求你救救爸爸,他已經六十歲了,我不想他死在監獄里!」
他低下頭,望著她臉上的淚和她哀求的表情,目光幽然一沉:「我怎麼對你,你都能接受?」
分明在他眼中看到沉寂的慾念,她還是用力地點頭。
「好!」
愛到了極致,痛到了極致,恨到了極致,失望也到了極致,他壓抑在心中的情緒好像一瞬間爆發,野火燎原一般摧毀著理智。
她想,他一定喝醉了,他要不是喝醉了,他一定不會這麼做。他一定不會抱著僵直的她,一邊撕扯著她的衣服,一邊吻著她。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燈火,他將她抱得更緊,微喘的氣息落在她的唇邊,她側臉避過。他也沒再強求,轉而將她拖進卧室,推倒在床上。
她沒有反抗,也沒有迎合,而他也不在乎她配不配合。
她明白,他是真的需要發泄,這些日子積壓在他心中的情緒太紛雜,他又是個不善表露的人,也許只有這樣的方式,他才能宣洩內心的恨和怨。其實,她也需要這樣的疼痛與折磨,讓她感覺自己還活著,還有知覺……
他擦掉她的眼淚,被醉意浸染的聲音帶著幾分難得的感性:「你不是愛我嗎?你不是最喜歡我這麼對你嗎?為什麼哭?」
「有人說,人一輩子總要做幾件讓自己後悔的事,人生才完整。我這輩子只做過兩件讓自己人生完整的事,一件是愛上你……另一件事,就是嫁給你。」
結束了一場噩夢,景安言不忘自己來找他的初衷:「你現在可以放過爸爸了嗎?」
「你……你以為是我做的?」
「不管是誰,我相信你有辦法救他。」
他遲疑了一下,才說:「上面非常重視這個案子,直接派專案組去調查核實。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誰也不敢亂來。」
「只要還沒定罪,總還有辦法。能不能找專案組的人疏通一下,找個人來頂罪。」
他搖搖頭:「沒用的,上告的人不肯鬆口,事情誰也壓不下去。」
「那你告訴我是誰告的,我去求他,不管他要什麼,我都可以給他,只要他能放過爸爸……」
「你還有什麼可以給他的?你的身體?」他的笑意更陰冷了,「你以為文哲磊還想要嗎?」
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又問了一遍:「你說什麼?」
「他是傅夏陽第一任妻子的兒子。父母離婚後,他跟著母親去了英國,改成了母姓。三年前傅夏陽病逝,他回國親自驗了屍,認定他父親的死與許小諾有關,而許小諾與景家的『兒子』有關。」說到「兒子」兩個字時,景漠宇嘴角似帶了一層嘲諷。
景安言直直盯著他,腦子裡一片空白,她不明白他在說什麼,更不明白那個一身白衣、溫文爾雅的文哲磊,那個在她最需要時抱著她說「我愛你」的男人,到底是不是他口中說的那個處心積慮報仇的男人。
「在你需要時,他會陪在你的身邊,為你治病,讓你嫁給他,你就以為他真的愛你?從頭至尾,他都在利用你!因為他找過許小諾,希望她告訴他證據藏在哪裡,許小諾一直不肯說。直到幾天前,許小諾一個月沒有音信,銀行保險柜的工作人員按照她之前的交代,把鑰匙交給了文哲磊……」
「不,這不是真的。」她抓起手機,想要打給文哲磊,問問他是不是真的從頭至尾都在利用她來害她的家。
景漠宇搶走她的手機,將其狠狠地摔碎在地上:「到了現在,你還是相信他,不相信我?」
相信?她已經沒辦法再相信任何人,連她自己都在欺騙景漠宇,欺騙她那麼深愛的景漠宇啊!她還能指望誰對她說真話。
長安街的華燈在遠處連成一片,照著整個城市千百年的歷史滄桑。這裡是文化與政治的中心,見證過長久的繁榮和昌盛。
燈光在眼前模糊,她的眼淚一滴滴地落在景漠宇正欲觸碰她的手指上,她的眼淚一定很涼,不然,他的手不會顫抖。
他收回在半空中停住的手,聲音有些軟了:「言言,不是我不想幫,事到如今,我也無能為力了。」
「你真的沒有辦法救他?」她哀求地看著他,期待他給她點希望。
他轉過臉,看向無光的角落,讓她捕捉不到他臉上的表情。
「我懂了。」
她披上外衣,蹲在地上拾起一息尚存的手機,準備離開。
景漠宇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很緊、很用力:「這麼晚了,你能去哪兒?等天亮再走吧。」
「我已經訂了樓下的房間。」她一點點掰開他緊握的手指,「今晚,我就不打擾你了。」
知道挽留也沒有意義,他沒有再強求,只在她離開前,問了她最後一個問題:「你來,只是想求我救爸爸?」
「是,哪怕有一點別的辦法,我都不會來求你。」
「是不是只要能救他,不管失去什麼,你都願意?」
「是!」
最不想失去的景漠宇,她都失去了,她還怕失去什麼!
回到T市,景安言直奔T市醫院,撥通文哲磊的電話:「我在你們醫院對面的上島咖啡,過來坐坐吧。」
「好。」
在咖啡廳點了一瓶紅酒,景安言邊喝邊等。
她將酒喝了大半瓶,一個白色的人影站在她的面前,她沒有抬頭,只嗅到一些消毒水味,她已知道他來了。
「坐吧。
「謝謝。」他在她的對面坐下,眼睛盯著她手中的酒杯,輕聲說,「你不適合飲酒。」
他還是那麼斯文有禮,還是那麼細心體貼,白色的襯衫也還是潔凈得一塵不染,在他的身上,她看不到一點罪孽的影子。
她對他笑了笑,雖然笑得有點勉強:「你想報復景家的人,為什麼不直接讓我心臟病發死掉?那樣既簡單省事,還會讓我爸爸活著比死更痛苦。」
他看著她,眼中有千百種情緒閃過,有驚訝、有內疚,也有些猶豫,但他很快收好這些情緒:「你以為我沒想過嗎?可你是我的病人,救你是我的天職。」
「文哲磊,你能不能放過我爸爸?」
「放過他?」文哲磊淡淡地搖頭,「你知不知道他都做過什麼?暗箱操作,違規開採礦產……」
聽得身子越來越冷,她沒辦法再聽下去,打斷他後面的話:「你的父親也不是乾乾淨淨的吧?如果他還活著,你會把他送進監獄嗎?」
「……」他一時語塞。
她端起面前的紅酒喝了一口,甘醇的滋味流過味蕾,麻醉了本不該有的怯懦:「我不妨告訴你,上面的人我們已經疏通好了,只要你不再追究,我爸爸就可以安然無事。你說吧,你要怎樣才能放過我爸爸?不管你有什麼要求,我都可以滿足你,就算你要我的命,我都可以給你。」
「我什麼都不要。」
她的笑意變冷:「文哲磊,你不要以為我們真的拿你沒有辦法。我們不想讓你追究,有無數種方法。我今天之所以來求你,完全是念在你曾經救過我的命,我不想做得太絕。」
文哲磊忽然笑了,說道:「你知道嗎?我在景天公司附近的公寓看見你和景漠宇出雙入對,我幾乎以為是我認錯了人,我真的沒法相信你是景昊天的女兒……現在看來,你的確像他的親生女兒。」
「我和你一樣,都是為了親人什麼都敢做的人。」她用自己練過無數次的陰冷語調對他說,「我給你一天時間考慮……你不為自己想想,也該為你媽媽想想,是不是?」
「我該想的,都已經想清楚了。」他平靜地搖頭,看看錶,「對不起,我的病人在等我,我們有機會再聊吧。」
「你走出這個門,我們就再也沒機會聊天了。」她故意說。
他走到門口,猶豫了一下,又回頭看她一眼:「既然再也沒有機會,有一句話,我還是現在說了吧——景安言,我真希望你和景漠宇一樣,是他搶來的女兒。」
這是那天文哲磊說的最後一句話,她沒有想到,這也是他和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兩天之後,她正在T市的某酒店看資料,想說服文哲磊的辦法,才叔走進房間,關緊房間的門:「我剛剛聽說……」
「什麼事?」她問。
「文哲磊出了車禍。」
全身的血液霎時冰涼,她手中的資料頓時撒了一地:「是誰做的?」
「是意外。一輛貨車正常行駛,文哲磊從右側超車,貨車司機向右變道,正好撞到了他……他已經昏迷了七個小時,醫生說他腦部受傷,很難再醒過來。」
會有這麼巧合的意外嗎?她原本有所懷疑,可是T市交警部門和公安部門調查工作做得絲毫不含糊,從勘察現場,向目擊證人取證,到對肇事司機的背景調查,再到事件處理,全部公正合理得無可挑剔。
她特意核對了貨車司機的資料,他是個開了十五年貨車的老司機,長年跑T市和周邊城市的長途運輸,底子乾淨得一清二白,與文哲磊根本沒有任何交集。所以,交警部門和公安部門最終認定這是一起交通意外,而且文哲磊要承擔事故的主要責任。
看來,一切真的只是一場意外。
之後沒多久,專案組便高效地將這起案件調查清楚,景昊天偽造賬目、偷稅漏稅的罪名成立,涉案金額共計一百萬元,故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期兩年執行。另外,景天公司被判處五倍罰金,共計五百萬元,而這筆罰金有人代替景天公司全額繳納了,一切終於塵埃落定,景昊天也被釋放了。
不必再避嫌,景安言第一次去探望了住院的文哲磊。熟悉的走廊,熟悉的消毒水味,她隔著重症監護室的玻璃窗,看著病床上躺著的人。他傷得比她想象的更重,全身上下纏滿了繃帶,面無血色,再也不是以往那張含笑的臉。他的母親穿著消毒過的衣服坐在他的身邊,一言不發地抓著他的手。
景安言問醫生:「他什麼時候能醒。」
醫生告訴她,他能撿回一條命已經是萬幸了。
在走廊的長椅上,景安言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外面的雪下了,又停了。她從來沒有對這個弱肉強食的殘酷社會如此失望,她甚至對爸爸失望,對景漠宇失望,而最讓她失望的,是她自己。可她還是要堅強地活下去,還是要學著在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上堅強地生存。
不知過了多久,她拖著麻痹的雙腿走出醫院,晨曦已將東方暈染得一片白茫茫。熟悉的電話號碼在手機上閃爍,以前她總是捧著手機等待這個號碼亮起,如今,她卻捧著手機不想接通,甚至寧願永不再聯繫。
手機在掌心安靜了一會兒,又震動了一下,屏幕上顯示著簡訊提示。
她猶豫片刻,點開,上面寫著——法院的離婚判決,我不接受,已上訴。
將這句話念了一遍,她似有所感應,回頭望去,薄薄的積雪上有一串雜亂無章的腳印,腳印的旁邊停著一輛熟悉的黑色商務車,上面鋪了一層積雪,應該是從昨夜就停在那裡。
她真希望人生能像腳下的路,隨時可以回頭看,可以往回走。可惜,人生的路從來都是有去無回。
所以,她回頭看了,但也只是回頭看一眼,而後繼續向前走。
要離開一個人很容易,你咬緊了牙關,不讓自己回頭,就可以走出他的世界。然而,要讓自己不去思念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人,卻不是咬緊牙關就能做到的。那需要榨乾自己所有的時間,不能給自己留下一分一秒發獃的空閑,因為,只要一個不留神,思念就會鑽進身體,啃噬著每一根神經,疼痛好像永無止境……
解決完國內的大部分事情,景漠宇委託律師繼續上訴,便隨生父回了美國。
景安言是在很久之後,才知道他已經離開了。她沒哭,她覺得自己可堅強了,但那天晚上,她頭一次要靠吃安眠藥才能入眠。
在後來很多次因為想他而痛到窒息的時候,她安慰自己,都會過去的,都會忘記的,只是時間的問題。可是,疼痛並沒有被時間沖淡,反倒與日俱增。
美國被颶風襲擊的那一天,她甚至訂了去華盛頓的機票,她不想挽回什麼,只想親眼看看他,確認他是不是安全,在吳家過得好不好,是否吃得慣西餐,是否適應了華盛頓寒冬的冰天雪地,是否……已經忘記了她。
後來,她還是取消了機票,她怕自己看了一眼后,就再也捨不得回來。
幸好,在她就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齊霖回來了。
他看見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回來娶你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一看見齊霖陽光燦爛的笑臉,積壓了很多天的情緒好像在那一刻突然爆發,且一發不可收拾。她抱著他,大哭了一場,直哭得天昏地暗,直哭得經驗豐富的齊霖手足無措,直哭得他丟盔卸甲、棄械投降:「嫁給我就真的讓你這麼委屈?!好了、好了,不娶了,不娶了……」
她還是哭,好像只有這種痛哭才能讓心口的疼痛停止。
齊霖說:「我求你了,別哭了……你到底要我怎麼做,你才能不哭。」
她哽咽著抬頭,望著他:「要不,你借我點錢吧,景天這個月沒錢發工資了。」
齊霖咬牙切齒地幫她擦眼淚:「你怎麼不早說!」
那段時間,確實是景天最艱難的時候。景昊天的事情雖然解決了,但是,景天因為賬目問題,聲譽一落千丈,政府不再像以前一樣大力支持,銀行的貸款政策也收緊了,再加上景漠宇突然離開,建立分公司的議案也只好被擱置了,公司一些老員工看不到希望,紛紛辭職。幾個正在談的項目也紛紛終止,公司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危機。
景昊天也因為經歷過此次大劫,又得知了景漠宇的決絕離開,徹底心灰意冷。他想把景天的股份變現,帶著她換個城市安安穩穩地生活。
她卻不想這麼輕易放棄,她對他說,沒有了景漠宇,她一樣可以撐起景天。
可是,有些事做決定很容易,實施起來太難,就像她離開景漠宇。幸好在最關鍵的時候,齊霖一口答應會幫她,然後立刻回家找他老爸要錢。
她原本擔心齊霖的爸爸不會幫景天,沒想到幾天後,齊霖真的給她的賬上打了一筆錢,讓她驚喜萬分、感激涕零,恨不得以身相許。
很久之後,她才知道,齊霖之所以能說服他爸爸借錢給景天,是因為他答應會放棄自己高雅的藝術追求,回來幫他爸爸打理生意……
她當即拿了錢去還給他,讓他快點贖回自由身。
他笑著說:「我現在才知道,在關鍵時刻,藝術幫不了人,錢才有用!」
平安夜。
華盛頓一片雪白的流光溢彩,歡快的聖誕歌和笑聲,不時震落窗沿上的積雪。埋首在公司文件中的景漠宇揉揉太陽穴,端起手邊的咖啡杯抵在唇上,才發現杯子里只剩下殘留的最後一滴咖啡,正順著杯壁滑落。
僵硬地端著空杯,許久,他才壓抑下胸口陡然而生的刺痛。他又忘了,她已不在他的身邊,再也不會有人在他專註於工作的時候,悄無聲息地為他的杯子續上溫熱的咖啡。那時候,他以為杯里的咖啡是喝不完的,就像她對他的愛是取之不盡的一樣。
原來,咖啡杯會有空的一天,她的愛,也有耗盡的時候。
放下杯子,他繼續看文件,可文件上一行行的英文忽然變得雜亂無章,他煩躁地合上資料,脫了衣服走進浴室。
急速流下的水沖刷在身上,他感到微微的灼痛。沐浴乳的甘草味混著綠茶香氣被熱水吹散,充斥著整個房間。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靜靜地聞著那種味道,很香,和記憶中的味道相似極了,只是少了一種特殊的甜香。
記不得是多久以前,景安言還沒被憂傷浸染過,一雙忽閃忽閃的眼睛永遠充滿笑意。那晚,他帶著一身疲倦回家,她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劇。她似乎剛剛沐浴過,黃粉色的睡裙襯得小巧的瓜子臉更加清秀,猶如深海寒潭上灑落的一抹暖陽,驅散了他心裡最深處的落寞。
他坐過去,捏捏她軟綿綿的小臉:「這麼晚還不睡?又不聽話了?」
「還不是為了等你,沒良心。」她佯作薄怒,眼角眉梢卻仍蕩漾著笑意。
一種從未聞過的香甜味道從她的身上飄來,讓他忍不住沉醉。他伸手將她摟進懷裡,在她光潔柔滑的頸窩處深深地吸氣:「好香,是什麼味道?」
她低頭,抓著自己的領口聞了聞:「是我新買的沐浴乳,你喜歡這個味道嗎?」
他點頭,又深深地嗅了嗅:「嗯,很喜歡。」
從那之後,她身上永遠有這個味道,以至於,他根本不需要用眼睛去看,便知道她在他的身邊。
來美國后,他再也聞不到這個味道,那感覺如同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他讓人把所有知名品牌的沐浴乳都給他買來……成百上千種牌子的沐浴乳,他一種一種地聞,全都不是。
他自己也去商場里找過,卻再也找不到她身上的味道。當時他遍尋不得,站定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忽然就明白她的愛為什麼會枯竭了——她可以為他隨口一句的「喜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用著同樣的沐浴乳,而他,竟從未留意過它的牌子,就像他從未試圖去探尋她內心的想法。
不是他不愛,只是這場不對等的感情中,她與他,好比火與冰,她用她的熄滅換來他的融化。她說她輸了,其實沒有誰輸誰贏,只有兩敗俱傷。
後來有一天,他在街上聞到了相似的味道,他循著那味道找了兩條街,終於從一個陌生的中國女孩的口中得知,那是國內一款小眾的沐浴乳,甘草加綠茶的味道,每瓶的價格不足十元,且量很足。
洗完澡,他披上浴袍坐在床邊。身上的香氣還沒散盡,他彷彿覺得她就在他的身邊。就像在T市的酒店裡,她安靜地躺在床上,頭枕著他的腿,任由他慢慢吹乾她的長發。
後來,她睡著了,卻睡得極不安穩,連夢裡都在流淚。他想幫她擦乾,擦了很久,又有新的眼淚流出來。他心中一陣悸動,輕輕地吻了她的眼角,淚水流過他的舌尖,是極苦澀的味道,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憂傷。
他幾經思索、幾經猶豫,終於一把將她攬入懷中。從那晚開始,他真的把她當作一個女人——他的女人。
晶瑩的雪花自天空飄落,空曠的房子,清冷的陳設,更為這平安夜增加一絲寒意。他又倒了一杯咖啡,深深地喝了一口,讓微苦的咖啡因麻痹神經的絲絲抽痛。
手機響了,他接起,裡面傳來吳邱帶著幾分醉意的標準美式英語:「堂哥,出來玩吧,今晚是『聖誕寶貝』之夜,保證你度過終生難忘的平安夜!」
他淡淡地回應:「沒興趣,你們玩吧。」
「有各種美人哦……」
「二叔給我的資料,我還沒看完。」
回絕了吳邱,景漠宇掛斷電話,端著咖啡杯又回到書房,翻開剛才合上的文件,繼續看。幾個月來,他的能力、他的氣魄,吳家的人有目共睹。但沒有人知道,他在無人的黑夜付出過怎樣的努力。
她說:「景漠宇,等你有能力拿回去的那一天,再來跟我說這句話。」
這句話,至今仍像一根針刺在他的心頭,時時刻刻地提醒著他:等到他有能力的那一天,他一定要站在她的面前,拿回他失去的——尊嚴、親情,還有愛情……
會有那一天的,一定會有的!
第二天聖誕節,他看完資料,去了一家咖啡廳,坐了很久很久。並非這裡的咖啡味道有多麼純正,只因為這裡的侍應生會給客人無限續杯,只要咖啡杯空了,她就會走過來,倒滿。
所以,他才會忘了離開。
一個黑髮黑眸的小女孩走過凝了霜雪的落地窗前,似乎看見了他,隔著玻璃窗眨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仰頭望著他,白嫩的臉頰,柔軟的髮絲,肉乎乎的小手,一下子觸碰到他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時空好像在某一處發生了交錯。他彷彿站在了很多年前A市的某幼兒園教室門外,教室里的小孩子都玩瘋了,景安言一個人安靜地坐在最角落,垂著臉,柔軟的髮絲遮住了她的臉。他走過去,撩開她的頭髮:「言言?你怎麼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她抬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含著晶瑩的水霧。
「哥哥,為什麼別人都有媽媽,我卻沒有?媽媽是不是不要我了?她為什麼不要我了?」
九歲的他,第一次嘗到心痛的滋味,他艱難地對她笑著:「言言,她沒有不要你,她去了很遠的地方。臨走之前,她還抓著你的手,說捨不得你,可是,她不能不走……」
她眨眨眼,認真地思索了許久:「她死了,對嗎?就像電視里演的一樣,閉上了眼睛,再也睜不開了。」
「是的。」
她垂下眼,小手緊緊地揪著衣襟。他以為她會哭,可她沒有,她抬起臉時,緊咬著唇,而後鬆開,問道:「那哥哥會離開我嗎?」
這個問題,他根本無需思索:「哥哥不會離開你的,哥哥會永遠陪著你……」
那時的他,並不明白這個承諾意味著什麼,更沒想過,「永遠」兩個字已經在年幼的女孩心中,變成了無法替代的心愿。她一直堅信著他承諾的永遠,也一直等待著他承諾的永遠,他卻在她鼓起勇氣向他表白時,斷然地拒絕了她。
她要糾結多少次,才能勇敢地站在自己哥哥面前說出那一句:「我真正愛的人,是你!」
可他不但拒絕了,還一次次企圖讓她相信,他只當她是妹妹,他不可能愛上她。他以為這是為了她好,他對愛情的麻木和冰冷已經傷害了很多女人,他害怕再傷害到她。最後,她終於相信了,終於放了手,終於漠然地說出那句:「我已經不再需要你,你走吧……」
他這才恍然醒悟,沒有一個哥哥可以永遠陪著他的妹妹,只有一個男人,可以永遠守著他的女人。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沒有一個女人能融化他的冰冷,不是因為他生性冷淡,而是,他的心早已被一個女孩佔據。
人生最悲哀的,不是失去了她,才後悔沒有珍惜,而是你珍惜她勝過珍惜自己的生命,但你沒有發覺,所以,她也不曾知道……
手機響了,是母親打來催他回家吃飯。他從錢包里抽了一張鈔票遞給正準備續杯的小妹,說了聲「不用找了」,便走進冰天雪地的寒冷里。
踩著薄薄的積雪,他莫名地憎恨起這個國家,憎恨起華盛頓的氣候,因為這種寒冷會讓他無法抑制地懷念記憶中最溫暖的手。雪夜裡,景安言凍得渾身發抖,還會用雙手包住他的手,放在嘴邊輕輕地哈著氣:「哥,你冷嗎?」
他搖頭,拉開衣服,把她整個人摟在懷裡,用大衣包裹住。那時候,天再冷,他都沒有過冷的感覺。
有些愛情,愛得轟轟烈烈,愛得如膠似漆,落幕時,在心裡留不下一絲印記,最多成為茶餘飯後的一段笑談。有些愛情,愛得清清淡淡,愛得平靜如水,分開后,卻成為心中再也無法癒合的傷痕,即便不去碰觸,也有錐心刺骨的疼痛。
他不會永遠待在這個冰冷的華盛頓,終有一天,他會尋回他心中的溫暖。
時間,有時你以為它走得很慢,可當閑來無事翻日曆的時候,你或許會突然發現,一年的時間不過是轉瞬之間。一年後,又是初冬時節,天空陰沉沉的,一片陰霾。
景安言坐在病床前,輕輕地用浸了溫水的毛巾為文哲磊擦拭著手臂,他又瘦了很多,因長期注射營養液,血管越發明顯,一雙手臂乍看上去像枯柴一般。
「你到底還要睡多久?」她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她說話,但她還是不停地跟他說。
醫生說要多跟他說些開心的事情,才有可能喚醒他。所以,她今天特意來告訴他一件開心的事情:「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眼睛脹痛,景安言用手背揉了揉,緩了緩,才繼續說下去:「我爸爸病倒了,骨癌晚期,癌細胞已經擴散到了肝臟,醫生說他最多還能活半年,做手術的意義不大。」
又停了很久,她才說:「我沒告訴他,我希望他最後的半年能活得開心點。
這一次,我真的救不了他了,也沒人救得了他。你說,這個世界是不是真的有天理循環、因果報應?是不是真的人在做,天在看……
公司今年又虧損了……銀行一直在催還貸款,股東們都建議我停了那個景漠宇啟動的項目,就連齊霖也勸我停了那個項目。可我不會停,因為這是唯一的希望……
我已經找了Bill注資合作,資金不成問題……不過,我還是決定賣了紅土山。」
所有的股東一致反對,他們說,賣了紅土山,等於賣了景昊天和那些合伙人畢生的心血,賣了景天的根基。可她還是堅持要賣,不是因為景天真的撐不下去,也不是因為紅土山埋藏了太多的罪孽,而是紅土山的礦產越來越難開採,金屬含量也越來越低。
賣了紅土山來挽救景天,這是爸爸最後的決定,但她怕那些股東打擾爸爸養病,所以,把這個「惡名」一力承擔下來。
賣紅土山的那天,細雨霏霏,天色是孤寂的深藍,渲染得這個清晨如傍晚一般濃墨重彩。她沒有想到,景漠宇回來了。他變了很多,比過去更冷漠、更沉靜。
一年後的重逢,應是最感人的一刻。然而,她與他,只有一步之遙,微雨夾著初雪,落在他們中間,她與他彷彿隔著千山萬水,再也無法靠近彼此。
視線短暫地對上,只有一秒而已,卻像比分別的三百多天更久。
彼此擦肩而過,他們一句話都沒有說。也許,是過去話說得太多,以至於她此刻面對他,竟想不出還能再說些什麼!
於是,他們選擇各自走各自的路。
車子啟動了,車輪將一地潔白的雪花碾壓得四處飛濺。她最後看了一眼後視鏡里的景漠宇,他竟然還站在原地,只是離她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手機又響了,這次是景昊天打來的。他問景安言拍賣的結果怎麼樣。她舒了一口氣,盡量讓聲音聽來十分愉悅:「四千七百萬,比我們預想的高很多。還了銀行貸款和利息,足夠新項目的啟動資金了。」
「是誰買的?」
「景漠宇。」她本不想告訴他,怕景漠宇的出現會勾起他的感傷,對他病情不利,可是,拍賣紅土山如今是A市最受關注的新聞,即使她不說,他也很快會知道。
「他回來了,你見到他了嗎?」爸爸的聲音有點急切。
「嗯,見到了。他很好,意氣風發。」
「哦……讓他有空回來坐坐吧。」爸爸在電話里沉默了一陣,說,「如果他願意的話。」
「嗯。」她還能說什麼,這是一個父親對兒子唯一的期盼,其姿態是如此的卑微。
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沒有多少時間去期盼,所以,不管用什麼方法,她一定不能讓他留下遺憾。
景安言和一向難纏的Bill討論了一個下午的合同,勉強算是達成了初步合作共識,但是,具體的合作細節,還要再進一步討論。討論得差不多了,她收拾好文件,說:「Bill,這兩天我會讓助理草擬一份合作協議書給你看看,如果沒有什麼問題,我希望能儘快簽約,好讓項目早點啟動。」
「好!」Bill一口答應,看看手錶,「晚上有空嗎?不如一起吃晚飯,再詳細討論一下細節問題。」
按道理說,和合作夥伴吃吃飯、聊聊天,可以讓合作更愉快、更順利,可Bill看她的眼神似乎總表達出一種超越合作夥伴的關係的感覺,這讓她和他的每一次單獨相處,都要心存警惕,特別是在晚上。
「很抱歉,我晚上和朋友有約,改天吧,改天我請您。」
「朋友?齊公子?」Bill用不太地道的中文說。
「嗯……是。」
「那好,祝你們玩得愉快。」Bill很有紳士風度地與她告別,雖然從小接受中國傳統教育的她一向不認為男人在女人臉上親一下,算是紳士禮儀。
她剛打發走Bill,齊霖又來湊熱鬧,跑來要她陪他參加朋友聚會,還口口聲聲地說自己沒有找到女伴。
景安言嘲諷道:「我們齊大帥哥還有身邊沒女伴的時候?開什麼玩笑?!」
齊霖理所當然地回答:「出了點意外,約好的美女放我鴿子了,我才來找你江湖救急,你不會這麼不講義氣,這點小忙都不幫吧?」
「幫忙可以,老規矩,不喝酒,不能超過十點回家。」
「沒問題。」他看了一眼她身上的職業套裝,「不過,穿什麼衣服要聽我的。走吧,我先帶你買套衣服。」
本以為正值冬季,齊霖不會給她選什麼袒胸露背的裙子,她才答應讓他買衣服。誰知他的品位還是那麼低俗,冬裝竟然也給她選了件極為節省布料的,衣服緊緊地貼合著身體,好像生怕多加一寸布料就會虧本一樣。胸前的兩顆扣子,被綳得緊緊的,看起來隨時可能會掉落。她真不知道他在義大利到底學的什麼藝術,該不會是某種行為藝術吧。
「有沒有大一碼的?」她問售貨員。
「尺寸剛剛好,就這件了。」不等她提反對意見,齊大少直接刷卡付款了,「言言,相信我的眼光,你很快就會感激我幫你選的這件衣服。」
感激?景安言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她跟著齊霖走進包房,看見端坐在主位上的景漠宇,她才明白齊霖為什麼要她做女伴,還這麼殷勤地為她選衣服。敢情他是君子報仇,三年不晚。
如果她沒猜錯,這次聚會應該是為景漠宇接風,所以,在座的大半都是景漠宇的朋友,自然也都認識她。也正因如此,一見她和齊霖雙雙進門,他們的表情剎那間變得豐富多彩,有幾個人往景漠宇的臉上瞟,偏偏景漠宇連眼睛都沒抬一下,好像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好吧,其實他們本來也沒有了任何關係。景安言這樣安慰自己。
齊霖毫不避諱地把僵硬的她拉到景漠宇對面的空座位前,殷勤地幫她脫下身上的外衣,然後雙手搭著她的肩膀,將她按在了座位上。
她無意間看向景漠宇的方向,正好撞見他一掃而過的視線。來不及捕捉到他的任何情緒,他已低下頭,看菜單。
景漠宇將菜單一頁頁地從前翻到后,又一頁頁地從后翻到前,竟然一個菜都沒點出來。服務生耐心地守在旁邊,不敢多言,齊霖可沒那麼好的耐性,一把搶過景漠宇手中的菜單。
「點了這麼久都點不出來,是不是吃西餐吃慣了,不知道中餐什麼味道了?還是我來點吧。」說著,齊霖翻到一頁,拿著菜單問景安言,「這個雞湯炒燒蘆筍、翡翠彩蔬卷,很不錯,肯定合你的口味。」
景安言坐直,刻意與有意無意靠近自己的齊霖拉開點距離,說:「嗯,你隨便點吧,我都喜歡。」
「我點的,你都喜歡……」齊霖重複了一遍她的話,意思聽來卻大不相同。她低頭喝茶,乾脆什麼都不說了。齊霖一口氣給她點了一桌子的素菜。
景漠宇淡然一笑,依舊顛倒眾生:「一年不見,齊少的口味清淡了不少。」
「人都是會變的。」
景漠宇看她一眼,沒再說什麼。
都說酒逢知己千杯少,果不其然,這些酒量都不差的男人久別重逢,喝酒就像喝水,一杯接一杯地干,不知不覺幾瓶烈酒見了底。包廂里的煙酒氣味越來越濃,再加上她身上的衣服勒得她有些呼吸困難,便以去洗手間為借口,溜出去透風。
坐在休息區的沙發上,景安言閉著眼睛倚在沙發上,微涼的空氣吹透了身上的衣服,一絲絲往肌膚里鑽。有點受不了冷,她起身準備回包房,一轉身,意外地看見景漠宇站在她的身後。
一時受驚過度,她愣了愣,竟忘了該說點什麼。
他嘲弄地勾勾嘴角:「怎麼?不認識我了?」
不認識?他就算化成灰,她都認識。
乾笑兩聲,她找了個自以為不錯的開場白:「好久沒見了!」
他看了她一眼:「我們上午剛見過。」
「……」
他還是沒變,總能讓她無言以對。
「恭喜你拿下紅土山。哦,對了……」她終於想起了一個話題,「需要辦理什麼更名手續,你找金助理就行,爸爸已經委託他全權處理。」
「嗯,我知道,下午他來找過我,把合同交給我了。」
「哦,那就好!」
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景漠宇沒有離開的意思,景安言也還站在原地,想說的話在嗓子里幾度徘徊,卻不知怎麼說出口。景漠宇似乎看出來了,問:「有什麼話,直說吧。」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的聲音里好像有些許期待。
「你什麼時候有空,能不能回景家看看爸爸?你離開的這段時間,他挺惦記你的……」
提起爸爸,他的目光暗了暗:「等我有空,我會回去的。」
她自然聽得出這是敷衍,卻也知道多說無益:「嗯,好吧。」
景漠宇剛要開口,卻被齊霖的叫嚷聲打斷:「言言……哦!你們兄妹在聊天啊,那我不打擾了,你們繼續。」
「齊霖,我有點累了,你送我回家吧。」
「現在?哦,好!」
回家的路上,她問齊霖:「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今晚有景漠宇在?」
「告訴你,你還會來嗎?」
「……」
「怎麼?還是不能原諒他?」
景安言搖搖頭:「沒什麼原諒不原諒的,我從來就沒怪過他。齊霖,你知道嗎,愛的反義詞並不是恨,是淡然,因為有恨就代表還有愛。我和景漠宇已經過去了,沒有愛,又何談恨?」
齊霖笑著瞟她一眼:「你要是真對他一點感情都沒有了,那不如成全了我這麼多年的苦守,嫁給我吧。」
「苦守?前幾天我還看見你和一個美女又摟又抱,如果這是『苦守』,我看你巴不得苦守一輩子。」
「言言,還是你了解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