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休傷人命!」
一聲高喝,邵寂言只覺金光一閃,待睜開眼,但見兩團白霧在眼前掠過,嗖的一聲飛到門口,直鑽進一個小葫蘆里。
一位頗有些仙骨的道士一隻手托著葫蘆,另一隻手捏了一張符咒,嘴中喃喃念了什麼,隨即將符咒貼在葫蘆口上。
邵寂言回過神來,往屋裡一看,卻不見了女狐和如玉的身影,料想到適才那兩團白霧或是她二妖了。
道士道:「施主安心,女妖已收。」
邵寂言驚魂甫定,忙起身拜謝道:「多謝道長救命之恩,不知道長尊號,晚生必會銘記於心。」
道士道:「除妖降魔實我門人分內之事。此妖前些日子險些害了貧道一不長進的徒弟,今日貧道特為收服此妖而來,幸而救了施主,此乃施主命數,施主無須掛懷。」
邵寂言拱手道:「道長收服此妖,實為一方除惡,晚生並非替自己拜謝道長,更為日後或會受此妖迷纏迫害之人拜謝道長。」他說完又向道士拜了幾拜,道,「只有一事有求於道長,方才一道入您寶物的並非什麼惡妖,說來……也算是我的朋友吧……若非她及時相救,晚生怕已被那女妖所害,還望道長手下留情,放了她吧。」
道士道:「這世上精怪同人一般,原不分善惡,只有執念未消罷了。貧道收了她們絕非取她們性命,而是驅其戾氣,消其業障,渡其潛心修鍊,早日飛升。」
邵寂言想了想,道:「如此……那不知可否請道長放我那朋友出來一刻,容我謝過她的救命之恩。」
道士道:「何必有此一舉,你有機緣可看到人類以外的世界,卻也只得做個旁觀者。人妖殊途,貧道勸你今後還是切莫與妖相交。」
邵寂言不願得罪眼前這位高人,但念及如玉適才捨身相救終覺不忍。她若非來救他,也不會被這道長收了去,便仍不放棄地請求道士放其出來見上一面,給他個道謝的機會。
道士才要開口,卻見手中葫蘆微微顫動,貼在上面的符咒亦有鬆動之樣。
道士皺眉,看看邵寂言,再看看手中的葫蘆,喃喃道:「原來如此……」
邵寂言不明其意,卻見道士揭開符咒,打開葫蘆嘴,手上輕輕一轉,便有一團白霧飄了出來,漸成人形躺在地上。邵寂言定睛,是如玉,只是仍舊昏迷不醒。
邵寂言只當道士允了自己的請求,忙道:「多謝道長成全。只是她才被女妖所傷,昏迷不醒,還請道長發發慈悲,救她一救,晚生也好與她說話。」
道士搖頭,似笑非笑地嘆道:「你這書生,從來只有道士除妖降魔,你可見過給妖魔治傷的?再者……此女子非尋常妖魔精怪,自有真神護體,不多時自會無事。」說完不等邵寂言開口,兀自轉身翩然而去了。
邵寂言追出兩步,只見那道士腳下生風一般,才片刻時間已走出很遠,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他有些納悶兒,不明這道士所言何意。什麼不是尋常妖魔精怪?什麼自有真神護體?屋裡那女色鬼若不是妖魔精怪,難道……竟是神仙不成?
邵寂言嗤嘆一聲,心道哪有她那樣的神仙。可那道士必也不是胡說,況且自己那番誠懇地請求,道士卻連面都不讓自己見一下,這會兒卻爽快地將她放了,必也有個緣故。
邵寂言一邊琢磨,一邊轉回屋中去看如玉。見她仍如剛剛一般昏死在地上,他不免又犯了愁,心道:那道士只說她自會沒事,可也不知要等多少時辰?她只是一縷精魂,見不得陽光,萬一她還沒復原天就亮了,陽光一照,她可不就魂飛魄散了?
邵寂言心急,仔細看了看她身上,未見什麼傷口,也不可能找個大夫來給她診治,甚至想要把她抱到床上休息休息都碰不到。無法,他只好盤腿坐在地上,在如玉身邊守著,只盼日出之前她能醒來。
坐了半個多時辰,如玉終於醒了。她躺在地上,先有些發矇似的四下里望望,隨即突然清醒了似的騰地起來,緊張地道:「她走了?走了?」
邵寂言見她這精神頭十足的樣子,鬆了口氣,只道:「別找了,適才有位道長高人來此將她收了。」
如玉聞言非但未露輕鬆之色,反而一臉驚恐,哆哆嗦嗦地道:「道……道……道士……他可看見我了嗎?」
邵寂言見她這副受驚的膽小模樣只覺有趣,笑道:「自然了,你這麼大的目標,人家怎能看不到?」
如玉全不理他的打趣,只怯生生地道:「那……他怎麼放過我的?沒把我一起收了?」她說著想了想,撫著心口,低喃自語道,「是了,他一定是知道我心地善良才網開一面的……嗯……」
邵寂言心中暗笑,故作嚴肅道:「哪有這般容易?那道長說了,世上精怪無善惡之分,只有執念深淺,不論是怎樣的妖魔精怪他照收不誤。」
「啊?」如玉變了臉色,似那道長隨時會折回抓她一般。
邵寂言輕咳一聲,道:「你可謝謝我吧,我才與那道長求了情,他答應放你一馬了。」
「真的?」如玉大喜。
邵寂言玩笑道:「那還有假?我可是磨破了嘴皮子,什麼好話都說了,只差沒給他跪下,他這才勉強收了手。你可得謝謝我吧?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如玉只覺逃過一劫,歡喜得嘿嘿直樂,連聲道:「是,是,謝謝你,你是我的恩人了!」
邵寂言才要憋不住笑出聲來,如玉便又納過悶兒來,歪著腦袋「咦」了一聲,喃喃道:「是不是……弄反了?」
邵寂言終是忍不住笑了。如玉繞過彎兒,瞪眼道:「怎麼是我謝你!方才可是我及時趕到,從那狐妖手裡救了你,該你謝我才是!若非為了救你,我又怎會跑來這兒撞見那什麼道士,你替我求情可不是應該的嗎!」
邵寂言笑道:「我正要說你,你來救人我只當你本領高強,可沒想你自己先趴下了。」
如玉道:「呸呸!我為救你受傷,你還好意思說。我頭幾日就來奉勸你,你偏不聽,這回信我了吧!若我晚來一步,哼,可不知你現在會怎樣呢!」
邵寂言笑道:「是,是,大姐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小生以身相許如何?」
如玉臉上一紅:「呸!誰要你這下流胚!」
邵寂言笑了笑,收了玩笑之意,問道:「對了,說起來,你今晚怎麼突然出現了?如何知道那狐妖今晚要來的?」
如玉道:「我聽我的姐妹說見了她往這邊來。我料你肯定不聽我的話留在這兒等死,你雖說黑心、嘴賤又下流,到底是條性命不是?我就勉為其難過來救救你。我頭先跟前輩打聽過,這女子也是個可憐的。她相公當年進京趕考,高中之後娶了個大官的閨女,她聽了悲憤之下去找她相公理論。那男人非但沒有半分愧疚之心,反請了個道士作法,將她鎮在了法器當中,數十載不得脫身,待這女狐好不容易得一偶然機會逃脫,才發現世事變化,當年的書生早已離世了,就是想報仇都沒機會了,真的可憐得很。」
邵寂言蹙眉,心道那狐妖與他所言看來並非全是謊話,再想她的遭遇果真悲慘,她那相公也確實太過歹毒絕情,也難怪她如此痛恨男人了。那道士將她收走助她修鍊飛升,倒也算是她的造化。
如玉接著道:「她因這番經歷,才對你們這樣的書生舉子存了怨恨。不過我聽前輩說,她因自己被人搶了相公,深知為人妻子的苦處,所以但凡有婦之夫,她都絕少加害的。」
邵寂言心道:難怪她當時要問他是否成親了。便對如玉道:「所以你就來冒充我的娘子?」
如玉點頭。
邵寂言無奈地嘆道:「你是真的心善,卻是用錯了方法。她既然是恨她的丈夫背叛了她,那昨晚那境況只當我也是對你不忠,她更要殺我了。」
如玉忙道:「我不知道啊!我只怕你真被她害了就急忙過來,哪兒還想得那麼多。」她說完又噘了嘴,嘟囔道,「哪裡怨我……只怪你自己好色……下流胚……」
邵寂言不免尷尬羞愧,轉念一想,如此也不必在她面前故作斯文,便露了不羈之色,調笑道:「我下流,你好色,咱們誰也別說誰,正好一對了。」
如玉心裡撲騰騰緊跳了兩下,羞窘得滿面通紅,啐道:「誰跟你一對!」
邵寂言開懷笑了,只道:「大姐救了我一命,既不稀罕我以身相許,那和我做個朋友總不嫌棄吧。」
如玉沒有應聲,反是小嘴一撇,不大高興。
邵寂言道:「怎麼?我連給大姐做個朋友也不配嗎?」
如玉哼道:「誰是你大姐!你一口一個大姐,怎知我就比你大了!」
邵寂言一怔,心下笑道:原來她是在意這個。便道:「小生今年二十有四,不知姑娘芳齡啊?」
如玉別彆扭扭地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是什麼大姐。」
邵寂言莞爾,道:「罷了罷了,算我說錯了,我給姑娘賠不是了,敢問姑娘是?」
如玉會意,歪著身子扭了扭,露出大大的尾巴。
邵寂言此時方知如玉原來是只小松鼠,這會兒見她羞澀地扭著屁股,只覺甚是可愛,又道:「敢問姑娘芳名?」
如玉頭一回被男子問了姓名,不覺紅了臉,扭捏地小聲道:「我叫如玉……」
「如玉……」邵寂言重複了一遍,笑道,「很好聽的名字。」
如玉聽人贊她,心中愈發歡喜羞澀,一時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只隨口回道:「那你叫什麼?」
邵寂言只覺好笑,心道:你偷窺了我幾次,怎能不知我的名字。再看如玉一副扭捏的小女兒姿態,又不好拆穿她,便就擺了樣子,恭敬地拱了拱手,道:「小生邵寂言有禮。」
如玉從前最愛做的事就是夜幕降臨之後挨家挨戶地去串門子,而現在她只串一家,她有朋友了。
每晚一醒,她便直奔邵寂言家裡,把從姐妹們那裡聽來的新鮮事說給他聽。有些事情他似是很愛聽,有些事情似沒什麼興趣,如玉一一記下,待回去便著意打聽他感興趣的話題,第二日再來說給他。自然,並不是她一直在說話,他也會與她說,說他白日里又結交了怎樣的朋友,作了一首得意的詩詞,或是又約了朋友郊遊踏青。當然,每每也忘不了捎帶著調笑打趣她一番。她雖是又氣又窘,心裡卻並不真的惱他,反而覺得怪近乎的。
交了一個書生朋友的事,如玉誰也沒告訴,她覺得這是她和邵寂言之間的秘密。她偷偷地想,若是告訴其他姐妹,說不定她們就會生了好奇之心也來看他。她自知,不論美貌還是風趣,她都不是姐妹里出眾的,只怕他見了她們就不是她一個人的朋友了。
這是如玉的小心思,邵寂言也有自己的煩惱,他發現如玉這隻小妖精實在是……太黏人了。
自他主動與如玉交了朋友,如玉便一日不落每晚準時來他這裡報到,東家長西家短地和他傳閑話。他雖說來京城不久,可他敢肯定,他現在知道的八卦定比不少久居京城之人還要多。
因如玉是妖非人,又與他有那樣的相識,是以,他在如玉面前全不用做出書生舉子該有的謙恭謹慎,言行舉止隨性而至,舒服得很。有時他甚至與她開些曖昧的玩笑,逗得她又羞又惱。惹急了,她便會漲紅著臉罵上他幾句。而不論怎樣的市井俚語,憑她那副模樣說出來,一點兒不覺粗俗,反而滑稽可愛得很。
如玉的相伴雖讓邵寂言的生活比之前歡快了不少,卻也受不住她日日過來玩耍,弄得他連看書的時間都沒了。初時,他不想掃了她的興,便想了個法子,故意調侃打趣她,把她說得惱了,她便紅著臉走了。他原想她必要氣個兩三天,未料頭天還信誓旦旦地說再不理他,第二日天一黑,她又跟沒事兒人兒似的笑嘻嘻地登門了。她這不記仇的單純性子,實在讓他又喜歡又無奈。
後來,他終是受不住地和如玉直說了,只說科舉將近,他要好好溫書,不能每日陪她聊天。
如玉想也沒想地拚命點頭,只道:「對,對!你是該用功的!那我不再和你聊天了。」邵寂言才要鬆口氣,如玉又憨憨一笑,道:「我就乖乖地在屋裡坐著,絕對不與你說話,你看書去吧。」
邵寂言道:「屋裡坐個大活人,我怎能安下心來?」
如玉眨了眨眼睛,很認真地道:「我不是人啊。」
邵寂言無可奈何地敗下陣來。
看出了邵寂言的不高興,如玉撇了撇嘴飄到牆角,縮了縮身子,把自己縮得好小好小,捂了嘴,小聲道:「我就在這兒,我不說話還不行嗎?」
邵寂言見她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也實在不忍心再趕她,只好由著她在牆角縮著,自己看書去了。
他看得入神,半個多時辰下來,半點兒動靜也沒有,他只當如玉無聊得走了,轉回身,卻見她仍是乖乖地蹲在牆角,用手指在地上畫圈。見到他看她,她便用力捂了嘴巴,瞪大了眼睛,無辜地搖頭。邵寂言面無表情,默默地轉回來繼續看書,忍不住無聲地笑了。
之後,邵寂言再沒轟過如玉,他完全習慣了如玉的存在。有時,一晚上二人也不說一句話,一個看書,一個自顧自地在屋裡轉悠,在牆角蹲會兒,在院子里耍耍,又或者乾脆佯坐到桌子邊拖著腮幫子看他讀書。他看書看累了,也不用管如玉,自行脫了衣裳休息。如玉則自己開開心心地飄走,如果天色早,她就去別家逛逛;如果晚,就直接去大槐樹底下找姐妹們聊天。
日子一天天過,一人一妖相處得愈發隨意,甚至邵寂言在洗澡擦身的時候,二人也只隔了屏風無所顧忌地聊天說話。
如玉在屏風外大咧咧地道:「你也不臟,不用洗得這麼勤吧?你看人家宋鐵匠每天累得一身汗,一個月才洗一次呢。」
邵寂言在屏風內笑道:「你怎知人家一個月洗一次,你必是日日去偷窺人家洗澡了。」
「呸!我才不稀罕看他,髒兮兮、臭烘烘的。」
「啊,是了。」邵寂言調侃道,「我家如玉只喜歡看我洗澡。」
……
屏風外一陣沉默,邵寂言淺笑,不用看也知如玉那張胖嘟嘟的小臉定又變成粉紅色了。未幾,果然傳來如玉羞窘的小聲嘀咕:「誰喜歡看了……下流胚……」
邵寂言並不是每晚都在家,有時候會出去應酬,很晚才回來。這時候,如玉就跟個管家婆似的嘟著嘴,道:「怎麼這麼晚?去哪兒了?怎麼臉這麼紅?有酒味兒,喝酒去了?」
「嗯,被馮兄、陳兄拉去喝了兩杯。」
「啊?」如玉不高興了,「就快考試了,不好生在家讀書,跑去喝什麼酒?這酒可不是什麼好東西。你看南街那個孫秀才,好好的讀書人就是喝酒喝壞了,書也不看了,成日里就知道抱著酒罐子喝酒,五十幾歲還是個秀才!」
「我們不過是飲酒助興而已,和他那種嗜酒如命的酒鬼怎可相提並論?」
「怎麼不能比?都是讀書人,誰生下來就是酒鬼的?下次不許喝了!」
「是是……下次我少喝些就是。」
「這還差不多,你這話我記著了,下次再見你喝醉了回來,我……」
「如玉……」
「嗯?」
「你昨兒是不是又去看人家兩口子吵架了?」
「是啊。」如玉撓撓頭,「你怎麼知道?」
「難怪……」
如玉仍是一頭霧水:「你怎麼知道的?我跟你說了嗎?我不記得啊?」
邵寂言認真地道:「如玉,以後不許看人家夫妻吵架了。」
「哦……」如玉不情不願地應了,她不明白為什麼他不許她去。不過既然他說了,那肯定是有很深很深的道理。
這日,邵寂言被朋友邀去游湖,晚上一進家門便被如玉纏上問東問西。
「好玩兒嗎?好玩兒嗎?」如玉興奮地問道。
邵寂言似是心情大好,道:「好玩兒得很呢。來了京城這些日子,今日玩得最痛快,想不到京城附近還有這麼寬敞清澈的湖面,比我前年去的澤陽湖不差呢。」
如玉一臉的羨慕,趕緊道:「這麼好,下次也帶我去吧?」
邵寂言嘖嘖道:「貪玩兒,你不要命了?」
如玉道:「誰說白天去了,咱們晚上去不就好了!」
邵寂言道:「哪兒有大夜裡游湖的,黑漆漆的什麼好風景也看不見,萬一不小心掉進水裡,可就更慘了。」
如玉道:「只坐在船艙里,不動不就好了?再說,也不一定非看風景嘛。」
邵寂言笑道:「哦……不出船艙,不看風景……大夜裡的,咱們倆跑那兒大眼兒瞪小眼兒做什麼,在家裡還看不夠嗎?」
如玉腮幫子一鼓,不高興了。
邵寂言嘆了口氣,哄道:「罷……罷,你若是想去,等我高中之後,便挑個月圓的晚上帶你去游湖。」
「嗯!」如玉開心地在空中轉了個圈。
二人正說著,忽聞有人敲門,邵寂言怔了一下忙去開門,卻是馮陳二人拎了壺酒站在門口。
「寂言和誰說話呢?」陳明啟不等邵寂言相讓便走了進來,四下張望。
「啊?說話?」邵寂言一邊佯作迷茫,一邊把馮子清讓了進來。
「是啊,我也聽見屋裡有聲音,我與明啟還當你這兒有客人呢。」馮子清放下酒壺坐了下來。
「哦,或是我才看書一時入神讀出聲來了。」邵寂言隨口答著轉去取杯子,待轉過身來,卻見桌邊坐的不止馮陳二人,還有個如玉。這會兒,她只若故友重逢似的打量著馮陳二人,口中喃喃道:「多日不見,陳兄可是又胖了……看來高升客棧的飯食還真不是吹的……」邵寂言被她那一本正經的模樣逗得忍俊不禁,忙輕咳一聲掩飾過去。只是這細微的神情並未逃脫馮陳二人的眼睛,陳明啟笑道:「寂言莫要騙人了,我看你春光滿面、喜不自勝的模樣,可是藏了位佳人在這屋裡?」說著便假作四下張望的模樣。
邵寂言搖頭嘆笑,並不答話,只若看不見如玉一般,走上前便往她正坐著的那張椅子上坐下去。
如玉低呼一聲,連忙跳開,氣呼呼地嘟囔著:「這兒不還有一空椅子嗎?怎的偏坐我這張……你故意的是不是?哼!」說完就撇著嘴佯坐在一旁的空椅上。
邵寂言坐定方笑道:「若這麼晚了還有佳人紅袖添香,我也不考什麼恩科,只攜美人歸隱山林,也是人生一大樂事了。」
陳明啟嘖嘖道:「乖乖,敢情咱們邵大才子還是個痴情風流種。」語畢,三人不免失笑。
如玉卻是心中一動。她恍惚覺得邵寂言說這話時有意無意地用餘光瞥她,不禁暗道:我可不就是這麼晚還陪著他嗎?我也算得上是佳人吧,只是不知這紅袖添香是個什麼意思?或是……他喜歡穿紅衣裳的姑娘?如玉垂頭看了看自己一身淡紫色衣裙,暗想自己好像好久沒換過新衣裳了。
如玉正琢磨過兩日拉了鳳兒去逛鬼市,但聞馮子清笑道:「憑寂言的才情,若求紅袖添香豈是難事?白日里,寂言不就俘了一顆芳心嗎?人道人生幾大快事,金榜題名日,洞房花燭時……依我看,你這美事可都不遠了。」
「是,是!」陳明啟也似被提了醒,搭腔道,「可不是!咱們走時,我特意往那船上看了看,有個小丫頭從裡面探出頭來一個勁兒地看你,想是她家小姐對你有心了。嘖嘖,寂言真是好福氣,只遊了次湖便得此良緣,真是羨煞我也!」
如玉聽聞,不自覺地微微蹙眉,歪了頭去看邵寂言,但見他一副不甚在意的神情,只笑道:「二位兄長今日過來可是存心來打趣我的不是?不過是一面之緣……啊,不,人家小姐坐在船艙里,連面都沒見,可連一面之緣都稱不上,就被你們說成這樣。罷了罷了,我認輸了,你們饒了我吧。」
陳明啟哈哈大笑,馮子清卻只道:「怎麼,寂言當真不知?」
「知道什麼?」邵寂言一臉莫名。
馮子清見他似果真不知,不禁嘆道:「人家芳心暗許,你竟還不知人家是誰?」
邵寂言奇道:「不過是萍水相逢,對了兩首詩而已,她又未自報家門,我如何得知她姓甚名誰?難不成你知道?」
馮子清眯著眼凝視著邵寂言,故作神秘地道:「她是誰不要緊,她爹是誰才是要緊!」
邵寂言怔了一下,也不忙往下問,只玩笑道:「這才半日,你竟連人家爹爹是誰都打聽好了?別不是你自己看上人家小姐,怕我與你爭,才來探我口風不成?」他說著拍了拍馮子清的肩膀,笑道:「放心,你只管去人家府上提親,我斷不與你相爭。」
陳明啟這會兒也是一臉迷茫地看著馮子清,道:「子清,你當真看上那家小姐……打聽去了?」
馮子清不理陳明啟,只看著邵寂言嘆了口氣,道:「我倒想去提親呢,可惜啊,我沒這個福氣。你們可知道,那船里的小姐不是別人,正是當今吏部尚書沈得年沈尚書的千金!」
邵寂言和陳明啟同時露了驚色,陳明啟忙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馮子清道:「當時,我見一直跟船夫站在船尾的一個小廝有些面善,一時沒想起來,回了客棧方猛地想起。前幾日,我見這個小廝去高升客棧訂過店裡的招牌梅花糕,正是沈府里的人!如此,那船里坐著的不是沈小姐還能是誰呢?」
邵寂言與陳明啟面面相覷,均是一副驚得說不出話的模樣。馮子清又道:「沈尚書位高權重,深得皇上器重,其內弟又在禮部任職,正管本屆恩科,只要沈大人說句話……」他話未說完,半玩笑半認真地拱手道,「寂言,他日你高中狀元,成了沈尚書的乘龍快婿,前程似錦之時莫要忘了我們啊。」
邵寂言做慌忙之態,道:「這……這話可說不得!」
馮子清道:「怎麼說不得?我不過是說笑一句,憑你的才思也未必靠沈尚書的人情嘛……到時候得中狀元,尚書千金配給你也不屈了她,你們這也算是郎才女貌,成就一段佳話了。」
邵寂言正色道:「這話萬萬說不得!邵某光明磊落,卻也不懼歹人流言誹謗說我有攀附之心,這玩笑話若是傳出去,可不是憑白辱了人家小姐的清譽嗎?這罪名我可擔當不起!怪只怪我當時多事,對什麼詩,惹來這個禍事。馮兄若果真拿我做知己,就別害小弟了,今日咱們這玩笑就哪兒說哪兒了吧。」
馮子清認真地看了邵寂言一會兒,只看他似是緊張得連臉色都變了,嗤嘆了一聲,搖頭道:「瞧你給嚇的,怎麼連這點膽子都沒有,罷了罷了,再不逗你了。」
邵寂言作勢撫了撫心口,舒了口氣。一直旁觀的陳明啟見此,趕緊打圓場道:「咱們兄弟喝酒,怎麼說起什麼沈小姐王小姐的了?金榜題名,賢妻美妾,全是后話,今日咱們只樂得逍遙,來來,飲酒。」
三人自此換了話題,邊飲邊聊,待夜色漸深,馮陳二人便起身告辭。
邵寂言將二人送出院外,待遠遠地看著二人拐出了巷口,才眉宇一松,換了神色,心道:這馮子清果真是個有心思的,今兒是探他口風來了。
他何嘗沒猜到那船里坐的或是沈家千金,卻也非故意招惹結識,是兩船靠近對了詩句之後才發現了端倪。他自然認不得什麼買點心的小廝,只見了一位下人從船艙里端了個食盒子給船夫送去,那食盒子上清清楚楚地刻了個「沈」字。能租得起這麼好的遊船,必是極富庶的大戶人家。這些日子他從如玉這裡把京城的高官富賈打聽得清清楚楚,心知滿京城姓沈的富貴人家只沈尚書一家。
不可否認,他猜得船內之人或是沈府千金之後也有意表現了一番,卻也不似他馮子清懷疑的真就存了怎樣的心思。
邵寂言輕挑眉梢,靜思了片刻,嘴角一彎轉身回院。
待到進屋,卻見如玉仍如剛剛一般佯坐在桌邊。剛剛他三人說話的時候,她一直就這麼坐著,起初還是一臉好奇地左扭右扭看他們說話,之後便垂了頭,再沒動作了。
邵寂言看出如玉有些不對勁兒,卻做不察,只隨口道:「怎麼還沒走?」
如玉抬眸看了邵寂言一眼,低聲道:「你有了媳婦兒就不要我了,要轟我走了是不是?」
邵寂言一愣,隨即笑道:「誰要轟你了?我不是怕你去晚了,趕不上鳳兒她們說笑話了嗎?再有,哪個要娶媳婦兒?誰是我媳婦兒?」
如玉道:「你不用騙我,我都聽出來了,那個什麼沈小姐就是你媳婦兒。」
邵寂言嘆笑道:「你這是怎麼聽的?他們那是拿我玩笑呢,你怎的聽不出來?」
如玉道:「好端端的人家憑什麼拿你玩笑?可見縱不是十分真也有七分。」
邵寂言看著如玉,滯了片刻,聳肩笑道:「好,你既然這麼想我娶那沈小姐,那等我高中之後便到沈府提親,把沈小姐娶回來做媳婦兒。」
如玉用力咬著嘴唇,忽地大聲喝道:「騙子!你是大騙子!」
邵寂言驚得一怔,如玉一張小臉憋得通紅,高聲道:「說好了高中之後你要帶我去游湖的!這會兒又跑去提親!你!你說話不算數,你是大騙子!」
邵寂言揚眉,一臉無辜地道:「這……不衝突吧……」
「衝突衝突,就是衝突!」如玉不管不顧地大喊,「說好了帶我去游湖就該去游湖!你就是騙子!不守承諾的大騙子!我再不理你了!」說完便氣沖沖地飄走了。
邵寂言愣在原地,獃獃地站了一會兒,不置可否地搖頭笑了笑,睡覺去了。
如玉果真一連幾日沒有來,邵寂言白日里照常出去結交應酬,晚上回來,屋裡靜靜的,雖說有些不大習慣,卻也樂得清靜。
況且,他這兩日也沒心思去想如玉,因他某日去高升客棧訪友之時,竟巧遇了沈尚書的公子沈墨軒。那沈墨軒年紀輕輕便入了翰林院,卻非受父蔭,實因他自己頗有真才實學,乃是上屆恩科榜眼,文章頗得皇上喜愛。人常言,這個小沈大人將來必要比他父親更有作為。
沈墨軒素喜結交些文人才子,時值恩科,聞得幾位頗有才情的舉子住在高升客棧,便微服私訪至此,意欲結交幾位知己良朋。說來也巧,這一日正趕上東街兗州會館舉辦詩會,許多書生舉子都去湊了熱鬧,因陳明啟頭日里多飲了幾杯酒,身子不爽,馮子清和邵寂言也不好撂了朋友不理,是以,整個客棧只剩了他們三人。
沈墨軒儀錶堂堂,器宇不凡,縱使邵寂言三人不識得他的真實身份,心下也猜出此人必有來歷,自也有意展了些學子風度,沒一日下來,竟有相見恨晚之感。之後的事情就更簡單了,沈墨軒本就是位人物,沒幾日便暴露了身份。三人又驚又喜,沈墨軒索性坦然承認,幾人情誼更近幾分,甚而稱兄道弟起來。
這一日,沈墨軒在府中擺宴,也邀了邵寂言三人,三人欣然應邀。
邵寂言原以為以沈墨軒的身份,所邀之人必逃不過些官宦子弟,未想接觸下來卻非儘是公子哥兒。席間十來個人,吟詩作對,高談闊論,論古比今,又有美酒佳肴,卻也盡興。只是後來,眾人多飲了幾杯,幾位官家子弟難免流露了些貴族習氣,馮子清與陳明啟亦是外省世家出身,邵寂言卻是出身寒微,難免話不投機。他雖覺沒趣卻也不好表露,與眾人說笑一會兒,便借醉酒內急離了宴席。
邵寂言解了手,不願立時回去,沿著來時小路往回慢慢溜達,經過些雅緻的花園別院少不得往裡張望欣賞,雖有好奇喜歡的,卻也心知禮數,不好亂闖。走到一處花園外,裡面傳來女子嬉笑之聲,他只恐撞了女眷,連忙欲躲,人還未走遠,卻聽到院內有女子道:「小姐,再別過去了,今兒大少爺在沁竹軒請客,誤撞了客人就不好了。」
邵寂言心下一驚,心道:這沈尚書只有一女,這丫頭口中的小姐大抵就是那日游湖偶遇的沈小姐了。他忙又轉了回來,躲在園門外小心地向里張望。然園內山石掩映,只恍惚見到個人影,卻看不清容貌。
邵寂言心道這卻是個機會,只怕再耽擱一刻,園內之人便要走遠,也容不得多想,四顧無人便闖進了園子。進了園子,他也不抬頭,直往剛剛人影閃過的地方走去,快要走近時便做迷路張望之狀,待轉過一處山石,正撞見了一個小丫頭。
那小丫頭乍見了陌生男子嚇得叫了一聲,驚道:「你是誰?」
邵寂言忙賠禮道:「在下邵寂言,受沈公子之邀來府上赴宴,適才離了宴席解酒,不想竟是迷路了。誤闖至此,還望恕罪。」
那丫頭聞得「邵寂言」三個字立時露了些驚色,下意識地向身後山石掩映處瞥了一眼。她雖急忙掩飾過去,可這微小的神色卻沒逃過邵寂言的眼睛。
邵寂言心道:我在來京舉子中雖有些名聲,可這丫頭乃閨閣之人,未必聞得府外之事,她若知道我的名字,或是從她家小姐處得知的?如此一想,更覺自己這次闖得應該。況且他雖未抬頭,卻用餘光瞥得那山石后似有座小亭,心道那位小姐想來就在亭中。自己適才自報姓名,她必然能聽見,若她無心,這丫頭只需為我指明道路,我做無事回去,沒甚損失,兩不相干;若這沈小姐有心於我,這會兒也該現身了。
他才這麼想著,便聽不遠處傳來個溫婉的少女之聲:「翠竹,是哪個?」
邵寂言一下便聽出這聲音正是當日船艙中的女子,心下立時有了分寸。未幾,便見一位柳眉杏目、溫婉俏麗的少女從山石後走了出來。翠竹喚了聲「小姐」,回她身邊附耳說了句話。
邵寂言這才第一次見了這沈小姐的容貌,雖非絕色,卻也是位難得的佳人。他心中已漸漸生了些心思,這會兒只做恭敬之狀,道:「在下邵寂言,一時迷路,誤撞了小姐,還望小姐見諒。」
沈婉柔早先就從哥哥口中聽過不少趕考才子的事情,其中便有邵寂言,那時隨耳一聽,沒往心裡去。頭兩日,她借燒香之際瞞了父兄偷偷去游湖,巧遇了邵寂言等人,一時心血來潮與幾人對了詩句,就此記住了邵寂言這個名字。她年已十六,情竇初開,難免有些小女兒情懷,再加看了些閑書,對才子佳人一事很是嚮往。與邵寂言的游湖巧遇便覺頗有緣分,難免生了些情思。頭幾日聽哥哥說與邵寂言交了朋友,又贊他雖出身寒微,卻有才情、有氣節,更似她看的那些窮苦書生遇佳人的故事,便對邵寂言愈發上心了。昨日聽聞哥哥宴請的賓客之中便有邵寂言,她心中忐忑,這會兒特意來這院中散步,只盼能有機會遠遠地望上一眼,也好看看這位才子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這會兒,眼見邵寂言果真是位眉目清秀、俊朗不凡的佳公子,一下子撞到了心坎兒上,只道:「邵公子大名,我在閨閣之中亦有耳聞,說是難得一見的大才子。」
邵寂言忙道:「『才子』二字實在愧不敢當,不過是些以訛傳訛的虛名,小姐見笑了。」
沈婉柔道:「公子過謙了,公子才情小女子卻非道聽途說……」說著便緩緩吟了邵寂言當日游湖之時與她對的詩句。
邵寂言假作一怔,隨即又做恍悟道:「適才便聽小姐聲音耳熟,卻不敢多想,原來小姐竟是……當日不知船中之人便是小姐,若有唐突之處還望小姐恕罪。」
沈婉柔紅了臉,才要說話,忽聞園外有人走動。
邵寂言只恐被人撞見,忙道:「我出來久了,再晚回去怕他們嗔怪,若有人撞見我與小姐說話,卻是不好了。」說完便辭了沈婉柔,一路往外走,待出了院子卻不忙離開,而是假作躊躇之態站了一下。轉頭往回望,果見沈小姐仍在原處向這邊張望,見他回頭,立時露了羞色,轉身離開了。
酒宴一直到下午才結束,而後邵寂言又被馮陳二人拉去別處飲酒,一直到了晚上方略帶醉意地回了家。一路上,邵寂言在心裡盤算,當日與沈小姐偶遇,他原沒任何想法,然今日看來,這沈小姐竟似對自己生了傾慕之心,這便讓他不得不生了心思。其父兄均在朝為官,且頗得皇上重用,若他果真能娶她為妻,倒是一樁美事。況這沈小姐姿容俱佳,又有些才情,雖有些富家小姐的嬌柔之氣,卻未必不是賢妻之選。到時如花美眷,仕途平坦,豈不兩全其美。
邵寂言越想越覺得稱心,便仔細謀算起來。以沈家之勢,他至少要得探花,方有資格登門。即便如此,他與眾多顯貴子弟相比到底還是有差。朝廷派系林立,沈得年未必沒有以姻親籠絡人心之意,他想要憑自己的本事打動這位沈尚書,好比痴人說夢。除非是沈小姐對他一往情深,再有沈墨軒這位兄長從旁美言,沈尚書或才會考慮將女兒許與他這寒門出身。
邵寂言定了主意,一是恩科考試必要高中,對此他倒是早有把握。第二,便是要多與沈墨軒攀交,博得他的好感。這一點倒也不難。這些日子的察言觀色,沈墨軒是個怎樣的人物,喜歡與怎樣的人結交,他已心裡有數,只要投其所好便是。第三,便是尋機會再與那沈小姐見面,讓她對自己情根深種才好。獨這一點有些難辦。沈小姐深居閨閣,若處理不好則適得其反,倒顯得他是個心存不軌的孟浪之輩了。
他一路琢磨著,不覺已到了家,待推門進屋,不禁一驚,只見多日未來的如玉正在屋中,也不知等了多久。
兩人好幾日不見,這會兒乍一見面,不免有些尷尬。
邵寂言看了如玉一眼,一邊進屋,一邊故作輕鬆地開口道:「來啦?」
「嗯。」如玉點了點頭。
邵寂言話一出口便覺有些沒話找話的味道,更顯得尷尬了,也就不再說話,只擦了擦手,去屏風后將外衫脫了。他在外應酬了一日,睏乏得很,這會兒只想趕緊躺下睡覺。若擱往日,他不用理如玉,只管自己上床睡覺,她絕不會多心,自個兒在外面玩會兒就飄走了。可眼下,二人好似鬧了彆扭似的,她好不容易來了,就這麼撂著她不理,總是不好。是以,他只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又走了出去,到書桌邊隨手拿了本書翻了起來。
如玉也不抬頭也不吱聲,就垂著頭,默默地坐在原處。
邵寂言翻了兩下書卻根本看不下去,只端端地坐在那兒望著一頁書發怔。
屋內的氣氛從未有過的沉默、尷尬。
「你喝酒了?」如玉抬眸望著邵寂言,首先打破了沉默。
「是,白日出去應酬了。」邵寂言沒有回頭,心下卻是暗舒了口氣,總算說話了。
「說好了少喝的,酒不是好東西。」如玉喃喃道。
「嗯,我以後少喝。」邵寂言側頭望了如玉一眼,隨即便忙避開了目光,自己竟似做錯了事一般心虛起來。他如何察覺不到如玉對他已隱隱生了女兒情思呢,他知道這完全是他的錯。他明明知道她心思單純,偏要有事沒事地逗趣她,與她說那些引人遐想的曖昧玩笑,怎能不挑起了她這個心思。他自知人妖殊途,把二人的親近說笑權當消遣取樂,卻只管自己痛快,全沒考慮她的心思。
這些日子的相處,如玉的單純善良被他看在眼裡,她若沒遇到自己,或是自己之前沒那麼自私地拿她尋樂、打發時間,她必會如從前一樣過得簡單快樂,斷不會有此時的落寞之色。
邵寂言越想越覺得自責不忍,只想趁她心思不深,早些與她說清楚,便道:「想知道我今日與誰飲酒了嗎?」
「啊?」如玉正有些出神地扯著衣角,聽邵寂言喚她,忙抬頭看過來,眨著一雙大眼睛,回道,「是和馮兄陳兄他們吧……」
「除了他們,還有沈墨軒和另外幾個朋友。」邵寂言凝著如玉的臉色道,「啊,這幾日你沒來,我沒機會和你說,沈墨軒是我新認識的朋友,沈得年沈尚書的公子,也就是那個沈小姐的哥哥,我們今日就在他家吃的酒。」
聽了「沈小姐」三個字,如玉眉宇間閃過一絲驚異之色,隨即又淡去了,只「哦」了一聲。
邵寂言等了一會兒,見她沒有再多的言語表情,似乎並沒怎麼上心的樣子,便繼續道:「中途我去院子里醒酒散步,正遇見了沈小姐……你說,巧不巧?」
如玉眸色一閃,垂頭沉默了片刻,忽然開口道:「你跟她說了?」
「嗯?」
如玉望著他認真地道:「你跟她說要娶她做媳婦兒了嗎?」
邵寂言一怔,被如玉這突來的問題弄得不知如何作答,想要笑卻又笑不出來。
如玉看了他一會兒,忽又憨憨地笑了,只道:「我說笑的。頭先是我聽差了,我後來想明白了,他們是拿你說笑呢,你不是真的要娶沈小姐做媳婦兒。」
邵寂言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噎在了他嗓子眼兒里,上又上不來,下又下不去,難受得很。他凝著如玉尷尬地笑了笑,開口道:「不是說笑,我是想娶沈小姐做媳婦兒。」
如玉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漸漸消失了。
「你騙人。」她瞪著邵寂言,有些不高興。
「我沒騙人,等我高中之後,我就去向她爹娘提親。」邵寂言道。
邵寂言等著如玉的回答,她卻只撇著嘴望了他一會兒,忽地起身便走。待到門口她又站住,背著身委屈地道:「你騙人!你頭先還說是說笑的,今天又說是真的,一會兒真一會兒假,你欺負我腦子笨,我不理你了。」說完便要往外飄走。
「如玉。」邵寂言從身後叫住她,道,「頭先是我自己沒想好,現在我才想明白了。我定了心思,一定要娶沈小姐為妻。我從沒覺得你笨,我覺得你很單純、很可愛,我想要和你做朋友,好朋友。」
如玉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許久,方吸了吸鼻子,小聲道:「誰稀罕與你這大騙子做朋友。」說完便頭也不回地穿門而出飄走了。
之後,如玉又是一連數日沒有出現。有了前次的經驗,邵寂言只道她是和自己耍性子鬧脾氣,或許還有些抹不開面子,只想著過幾日她想開了,或許就好了。
他定了娶沈小姐為妻的心思后,便更熱心地與沈墨軒攀交。他本就善於察言觀色,沈墨軒又是個愛才之人,兩人很快便成了知己。可雖也去府上拜會過兩次,卻再未有機會與沈小姐見面。他只奇怪,那沈小姐明明對他也生了心,既知道他來府上,也該想法子尋了機會與他「偶遇」才是。結果沒過多久,他便得了消息,原來是沈小姐這些日子生病,卧床不起,而這病因據說是撞了妖邪,被嚇著了。
沈小姐撞了妖邪的事兒不過是些流言蜚語,他也不好向沈墨軒細打聽,只從他言談中不經意透出的信息來看,似有些蹊蹺。邵寂言一下子想到了如玉,他知如玉善良單純得很,不會做出害人的惡事,可又覺女人的嫉妒心若是生了,只怕真難保做出什麼事情來。
在他苦於無處尋如玉問個明白的時候,消失了幾天的如玉卻自己登門了。只不過,她並沒有像從前那樣堂而皇之地不請自入。
邵寂言在屋中聽到外面有徘徊之聲,下意識喚了聲:「如玉?」屋外的動靜立時消失了。
邵寂言知是如玉無疑,卻不見她進來,急忙打開房門,正撞見如玉慌慌張張地往院中大樹後面躲。
「別藏了,我看見你了。」邵寂言道,只因對如玉懷有疑心,聲音多少有些氣惱。
或是被他這語氣嚇著了,如玉仍躲在樹後頭不出來。可因身子不夠纖細,到底還是藏不住,胳膊和屁股露在外面,顯得有些可笑。
邵寂言卻是笑不出,故意激道:「你躲著不見我,可是做了見不得人的壞事?」
「才沒有!」如玉終是開了口,在樹後面磨了一會兒,蹭了出來。
如玉這副扭捏之態,越發讓邵寂言覺得她做了惡事,不動聲色地轉身進屋,道:「進屋說吧。」
如玉慢悠悠地跟在邵寂言後面進屋了,才一進門便聽邵寂言問道:「你去過沈府了?」
如玉一愣,做錯了事般向後縮了縮,驚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邵寂言原本還不太相信,這會兒聽如玉親口承認,不由得惱火,脫口而出:「誰許你去的!」
如玉嚇了一跳,哆哆嗦嗦地道:「我……我就是去看看……」
「去看什麼,去看沈小姐了是不是?」邵寂言質問道。
如玉從未見邵寂言生過氣,這會兒見他一臉慍色,只覺自己做了天大的錯事,忙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再不去了!」
邵寂言氣惱如玉去嚇人,原想好好呵斥她一番,可見她這緊張兮兮、可憐巴巴的樣子又有些不忍心,只拉著臉坐在椅子上瞪著她,不說話。
如玉小心翼翼地望著邵寂言的臉色,不知怎樣才能討他開心,咬著嘴唇想了想,道:「我頭先看到了恩科的題目,你想知道嗎?」
邵寂言一怔之後,一下子火了,騰地站了起來,冷著臉高聲道:「你這樣討好我也沒用!我用不著你給我看什麼題目,我自己有本事考!縱是名落孫山了,也不做這等卑劣之事!」
如玉傻了,待要說話,卻又被邵寂言搶斷道:「我頭先只當你單純善良,原是我看錯了!你做的這些惡事哪是個憨直姑娘能做的!」
如玉鼻子一酸,委委屈屈地道:「我做什麼惡事了?」
邵寂言氣道:「還與我裝傻是不是?你跑去沈府嚇唬沈小姐,把她嚇得卧床不起,難道不算惡事?還是對你來說,這事兒根本不值一提?若你無害她之意,也該知道你是妖,她是人,她禁不住你的玩笑戲弄!若是你果真存了惡意,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想要娶她為妻是我自己定的心思,與她無關,你犯不著跑去嚇唬她。再說白了,莫說你我人妖殊途,縱你是人類的姑娘,我也不會喜歡你!」
如玉意識到自己哭的時候,眼淚已經流到嘴角了,嘗不出任何味道,只覺得有些喘不上氣。她覺得自己好似被人當面撕了衣裳,卻覺不出羞臊難堪;又似被人扇了兩個大嘴巴,可臉上又不覺得辣,胸口上似是刺進了什麼東西,穿透了她似的難受。她下意識地用手捂著心口,只怕自己整個身體從那兒裂開。
邵寂言後悔了,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可是話已出口,覆水難收,隻眼睜睜看著如玉瞪大了眼睛望著他,捂著心口掉淚,隨後茫然地點了點頭,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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