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贖

鹿林

倘若再有一次洪水，而他們又建造一座塔，水位高過洪水時，他們不但會安全無慮，而且全世界的人都會尊崇他們……

I

巴別塔倒了。

污泥樣的雲膠著了天空，夕陽透出凶煞樣的血紅，若隱若現。

天開了大口，風傾倒而下，沙塵席捲而來。示拿地的橡樹連根拔起，山丘上的布蓬飛向半空，騰空的沙石刺穿、撕碎它。

在這蠻荒之地，毅然佇立著一座石塔。

塔腳的一朵矢車菊安然無恙，少年維西用他瘦弱的身軀撐起一塊麻布，在這幽暗狹窄的空間里，沒有苦難的侵襲。

這座塔，沒有塔頂，也沒有名。

只有百年來人們要將它連通天地的心愿。

天上的裂縫越來越寬，風洶湧而來夾雜著鹽腥。雲變紅變紫，是瘀傷未消而積聚的痛苦。雲又被閃電劃開，流出腥紅的血液，那是熔化的雲后露出的夕陽，但傷口又癒合不著痕迹。閃電呼哧而下，卻擊中了塔旁的山丘，枯枝化為灰燼，落葉化為彌煙。

維西心驚膽顫，竭力刨出那朵野菊，捧起干硬的泥土，奔向布蓬。

又是一道閃電，不偏不倚擊中塔腰，火光十射，碎石飛濺，拳大的石子飛擲而下。雲層被抽打著，撕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傷口，卻不再癒合。黃色的煙霧奔涌而下，刺鼻的氣味使人窒息。

硫磺在燃燒，碎石隨著從天口墜落，層層附在塔身。光劍游龍般向塔聚集，裂縫漫布。驚恐充滿了維西的雙眼，死亡的氣息籠罩了大地。

「這塔叫什麼？」

「它沒有名字。」

「那為什麼建？」

「為了團結所有人而不至於分散。」

「什麼時候建完？」

「等它連通天地。」

維西死死盯著窗外來來往往運輸石料的人，他們從不懈怠，也無怒色，一心只為建起這座通天塔。維西著了迷。

「我想加入，媽媽。」

「你還小，再等等吧。」

人們都說著同一種語言，人人都以兄弟姐妹相稱，人們都說那塔要連接一個更美好的地方，在那裡，有水，有蔭庇，有數不完的牛羊，而且沒有死亡。維西著了迷。

然而這只是一個夢，眼前的一切也如同一場噩夢。

人們四處逃竄，呼救和哀嚎此起彼伏，但維西已沒有精力去關注，縱使死神一步步逼近。

閃電不斷地擊打塔身，狂風不斷錘擊。硫磺混合著閃電發出刺眼火光，渾濁煙氣與雲雜糅，夕陽發出更為幽異的紅光，塔身的裂縫徹底貫通。

維西捧著野菊向山丘逃去，布蓬已然無法再保護他免受侵害，沙塵不斷逼近。維西大口喘氣卻感到灼燒難耐。

「我要死了嗎？」

他感到臉頰暖暖的，伸出舌頭試圖找到一滴水來濕潤旱地，有點咸，澀澀的。

一陣風直直將他掀翻。

「媽媽，塔要修到哪兒呢？」

「直通天地，孩子。」

「那天上是什麼呢？」

「那是個更美好的世界，那兒沒有苦難。」

II

陽光漸過山頭，維西乾燥的皮膚饑渴難耐，汲取著空氣中的露珠。硫化物的氣息瀰漫依舊，城中僅留下一片石堆和破布，高聳的塔已然不見，廢墟徹底暴露在陽光之下。

塔倒了，人也不見了。

從昏迷中醒來，其它人都像人間蒸發。維西只找到了幾個倖存者，但他的父母不在其中。大腦像被燒灼過，一陣劇痛，維西不敢閉上眼，莫名的壓迫感在黑暗中幾近使他窒息。

維西頭上的血早已結痂，在日光下泛著幽異的鐵青。

承受著失去父母的痛，維西跟著剩下的人向東方前行，渴望在茫茫戈壁中找到一片綠洲來休養生息。

在那地，一定長滿了青草與野菊。

III

「曾經有座塔，塔頂通天，但神將人類分散並親手摧毀了它，因此這座塔叫巴別，飽含著分散的痛苦。」說書人在街角被小孩層層包圍，孩子們都睜大著眼睛好奇地聽著他的講述。

「維西，在看什麼呢？」

「我想起了我小時候，就像一場夢。」

「快準備行囊，我們要出征了。」

「我知道那座塔，我親眼看見……」

「快準備吧，那只是這種人用來騙錢的玩意，也只有小孩才好哄騙。」

維西回到家中告別了妻兒，他深知此次出征凶多吉少。連年的征戰早已使錢庫空虛，百姓都叫苦不迭，那些寡婦常在夜間凄慘地哭泣，咒罵戰爭的殘酷。人們都怨恨出征，但為了那一口食糧能讓妻兒能好好活下去，這些瘦弱的男丁毫不畏懼地拿起短刀上陣殺敵。

但維西仍然心存僥倖，敵方又何嘗不是一樣的處境。

月光下的沙漠異常寒冷，石英粉末映射著月光和一絲篝火倒像極了遍地金銀，深藍的夜空與沙丘融為一體，儘管是借著月光也難以辨別，像靜止的海浪，埋藏起狂暴。

「要是這些都是銀子，我也不用靠殺戮來生存了。」

「誰都是這樣，但我不要生存，我要生活。」

寒光直下，熱血濺地。

閃人早已埋伏多時。

維西的隊伍從夢中驚醒，沙地卻無法承受他們身軀的重量，疲憊的身軀已不容他們作戰，只能用顫抖的手的影子揮向敵人，而閃人的武器卻在亮時刺穿了他們的心臟。

月下的沙漠在喧鬧后歸為平靜，只留下撥動沙石的悉率聲。

IV

維西被俘到示城，一個被說著怪語，著裝奇異的人佔領的城邦。

「放我們走！」維西聲嘶力竭。

在異族人的眼中維西才是最怪異的人，閃人在牢籠外議論紛紛。但他們又漸漸散開，露出恭敬的神情，留出一條通往牢籠的道路，身著異服兩鬢微白的男子從人群中走出來。

「怎麼可能？」

「維西，你在說什麼？」

「這不可能！」

「聽著，如果你認識他就讓他趕緊放了我們。」

維西緊盯著走來的那男子，不敢言語。

男子遲疑片刻，又繼續走向牢籠。

他露出古怪的神情，說著維西能懂的語言，「你等是誰？竟敢企圖攻佔我的城邦？」

「我是維西，示拿的倖存者。」

V

幽暗的燭光照著兩張滄桑的面孔。

「孩子，這二十年還好嗎？」

「父親，我們到了東方的城，在那生活。」

男子驚愕地看著維西，他遲遲不敢相信自己的兒子能從那場災禍中倖免。

「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我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男子遲疑了一會。

「三百年來，示拿人都在建這座塔，只為了不讓我們的人分散在這片大地上，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夢中登上塔頂，那塔已高聳入雲。我看見有人站在雲巔。」

「你們是誰？」

「我們是你的主，將要給你們審判。」

「我們什麼都沒有做錯，為什麼要審判我們。」

那雲巔的人把玩著手上的一團火焰說：「看哪，你們成為一樣的人民，都是一樣的語言，如今竟做出這樣的事來。以後你們要做的事還有什麼做不成的呢？」

又對另一人說：「我們下去，在那裡變亂他們的語言，使他們言語不通。」

維西回過神來。

「那其他族人呢？」

「當年我在混亂中昏迷，醒來我就在這城邦了。後來我聽說人們都被驅離了示拿地，並分散在這大地上的各個城邦中，各自使用自己的語言，建立自己的統治。

男子拿出一卷寫滿朱字的麻布，是維西不懂的語言。

「看，這是這些年來的征戰記錄，我們損失很多，當然他們也一樣。但他們始終不願停止挑釁，更不願提及示拿地的事實。示拿地如今也變為了一片荒漠，當年的城已化為了流沙，消散在虛空之中。半月後在王谷的決戰已不可避免，孩子做出你自己的決定。」

VI

維西跟著男子的軍隊向王谷進發。

數不盡的人曾在這茫茫沙漠中迷失方向。

士兵汗流浹背，驢瘦骨嶙峋，兵器殘破不堪。

半月的行程已使他們再承受又一次戰爭的摧殘，每一個男丁都思念和妻兒一起在樹下乘涼的悠閑時光，在他們的夢中還有著初生牛犢的哼哼細語。

王谷之戰的結果，無人知曉。

VII

「那場王谷之戰真是慘烈。」

「那最後誰贏了啊？」小孩子迫不及待。

「當年啊有個叫維西的人，不顧亂矢衝上山丘，用古示拿的語言說：『我們已經經歷了太多的苦難，家庭、生活的痛苦已讓我們不堪一擊。如今難道還要讓戰爭摧毀這最後的一點希望嗎？我曾是示拿地的倖存者，那時人們團結一心，大家合力修築著一座塔。』這就是維西說的話，但是……」說書人賣起關子，但耐不住小孩的追問。

「他接著說：『當年塔倒，以致我們被分散各地，自立為王。連年征戰不休，這樣我們才得不到和平。但我清楚已回不到過去，因為仇恨與和平均等地充滿了每個人的心。但不管你說什麼語言，我堅信和平的種子依舊在你我心中。何不在此再建一塔，作為我們永久和平的見證，不論再過多少年這塔都證明著我們曾為一體！』這就是故事的結尾。」

「那維西後來怎麼樣了？」

「這我也不知道，王谷之戰後，他便像人間蒸發了。」

一個拄著拐杖的老者站在樹下，靜靜地聽說書人講述著故事，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維西，我們一起去看看那座塔建得怎麼樣了吧！」

老者緩緩向王谷走去，說書人又開始了新的故事。

風靜靜的吹，王谷的沙地長出了一片草地，圍繞著一座永不封頂的石塔，塔下矢車菊隨風搖曳。

VIII

維西站在谷口，看著王谷別樣的景色，布滿皺紋的臉泛起滿意的笑容。

他就這樣站在，直到夕陽接近山丘。

天變得陰沉，颳起大風。塔下的矢車菊伏倒在地，暗紅的太陽變得血紅，維西不知所措。天上的雲層被撕開一條大口，雷聲震耳欲聾。細雨飄打在維西的臉上，積聚在溝壑中。閃電夾著火從天空劃過，燃燒的石球從空中滑落。

四門八方傳來擂鼓的聲音。

天空中響起一聲號角，石球朝著維西盡頭的一座城飛去，城陷入一片火海。

又響起一聲號角，洶湧的海水從谷口湧入，蓋住了裸露的沙。

第三聲號角響起，海水被染成腥紅色，空氣中瀰漫著血腥的氣味，維西感到噁心不已。

第四聲號角響起，維西聽到了不知何方傳來的婦女和孩子哀嚎的聲音，忽遠忽近。

第五聲號角響起，閃電在空中飛舞，維西的雙腳陷入了流沙中。

第六聲號角響起，風在咆哮，水在沸騰，維西已經無法呼吸，泥沙逼近他的脖頸。

第七聲號角響起，那塔倒了，化為泥漿，維西被捲入流沙。

IX

「不！不！」

維西從夢中醒來。

他竭力推開壓著自己的重物，卻感到無能為力。

他偏過頭去，看到一頭驢的屍體和張結滿血痂的臉。

在他的臉旁有一朵不起眼的矢車菊。

黃色的花瓣上布滿了紅色點跡。

維西想伸出手去夠它，卻被重物死死壓住。

一雙稚嫩的手進入維西的視野，它們緩緩抔起那朵野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