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櫻花開

但見櫻花開

周海函

第一話冬天

1

一封信落到地上。

我不知從午睡中醒過來多久,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腦中空無一物。眼前延展開的黃色帶棕色斑點的平面,佔據了靈魂所能主宰的全部細節。

「要撿信。」突然閃過這個念頭。念頭畢竟是念頭,身體很沉,沒動。後背與椅子產生了奇幻的熱感,如膠似漆粘在一起,縱使我的前半面暴露在寒冷的空氣里。是冰冷的舌頭,壓制性地吮吸著我肌膚的每一個毛孔和細胞。滲人的氣息麻醉了我對時間的概念,只有心中一個小人兒碎碎念般地響著,「吃了我算了。」

「要撿信啊。」再一次,而且更為強烈。我的瞳孔倏地放大,感覺我真真回到了我所在的世界。緊接著,兩腿一縮,身子順勢直起。是一下子角度來得太大了嗎,接下來是一陣猛烈的咳嗽。我緊了緊身前的麻布衣服,垂頭十秒,緩緩站了起來。

我好像能看見自己的樣子:活死人一樣,沒有感情,眼睛沒有神兒,直直地走到那封信前面,蹲下,伸出一隻手去夠它,拾起來。無意識地瞟了一眼,信封上的小字看不清爽,只看到那幾個圓滑的大毛筆字,「張緘」,「海展」。回到書桌前面記憶才慢慢流進來,張……哦,那個哪裡的,編輯部的,名聲健的。這麼多。

我把信丟到書桌上,——————雖然那桌子根本不是一張所謂書桌的標準規格,我沒見過「標準的規格」,但鐵定不是。一張小木桌,正方形的,四腿不齊,平日搖的幅度很大,經常用草稿墊腳,但無補。桌面上坑坑窪窪的,有很多刻痕,在一個角落還隱約歪歪扭扭刻著「毛主席萬」的,最後那個「歲」又被新刻痕覆蓋了。忘記這桌子是哪個前輩送的,已經伴我多年,這些小疙瘩應更讓我待之如舊友了吧。書桌左上角,凌亂疊著破舊的、書頁泛黃而參差的數本外語字典,右上角整齊地擺著各色文集,中外皆存。前端有墨水,一個簡易的鐵絲筆筒。中間,最底下是一本新書攤開著,上邊全是外國螞蟻,不湊近看是看不出哪國語文的。周圍揉成團的稿紙擁簇著,上面還疊著一摞,寫著字。一支鋼筆,斜斜地架在稿紙上,筆尖懸著。

這就是我的全部世界,至少是精神的,也可以說是物質的,因為它們的后話便是麵包,或者麵包屑。我向前欠身,閂上玻璃窗子。從這裡可以看到屋頂密不透風地延展出去,是精緻的樂器發不出一點清脆的聲音。轉過身,面對著這個昏暗簡陋的空間,重又跌坐在我唯一的藤椅上。

我仰頭看著黃色帶棕色斑點的天花板,我能聽到自己大口喘息的聲音。我感覺到寒冷再一次侵犯了我無辜的肉體,無辜。

哪家的留聲機開著,唱戲的聲音。箏一類的樂器襯著,前面一個女聲咿咿呀呀。

好像經歷了一場冬眠之後的新生,我的心裡,某一個碎裂的縫裡,重新流出了一點傷悲。

這場麻木的夢,這種浮在夢上的冰川也似的現實,什麼時候停止才好。

夢裡夢外,到底該把握什麼,才能扭轉一切。包括這個昏暗簡陋的空間,包括窗外密不透風的令人心悸的氣息,包括現在所處的這種令人麻木的生活境遇,這種命運。

快點醒。

快點醒啊。

在這個冬天的下午,我醒來了,撿了一封信,然後又睡了過去。

2

這裡的冬天挺冷,不過對於這裡的人來說,暖暖的。

我信步走在正月十五夜晚的街道上,心裡這麼想著。

這裡就像沒有特別組織過的燈會。紙糊的小燈籠兩條龍過去,迎著風搖著,有些還是暗的,給人徒生寒愴之感,沒有佳節的味道。小攤變多了,身著厚實冬衣的人站在一根根的竹竿子後邊,低聲地吆喝著,這邊是冰糖葫蘆,那邊是綢緞布匹。天上雲很少,沒有星星,白色的月亮無依靠地懸挂在天空的某一個方位,無聲地證明一種存在感。

我緊了緊我的麻布衣服;這麼多天了,還是第一次出來透個氣兒,譯稿已經投出去了,渾身輕鬆。所以儘管此時漫無目的,心還是有所向的,貪婪吮吸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快感。我總算駐步在一個小木桌子前面。

「小伙隨便看看,喜歡就買走吧。」面前的中年婦女,戴著塊大頭巾,臉龐在身後燈籠映襯下顯得通紅。

木桌上擺滿了各色搪瓷玩具,紅光下看得不怎麼鮮明,總之有各種動物,但一眼瞅準的,是一隻小小的搪瓷老虎。「這個多少?」我說。

出門本沒有花銷的心思,但是卻很果斷地買下了這個玩具,一半是因為受工作壓抑過久、拮据過多之後的釋放,一半是因為,瓷———老———虎———,在我,從很早,就有一種別樣的意義。我將它抱在懷裡,用手細細撫摸,圓,滑,質地很好;我又將它湊到眼前細細地看,借著周圍的光,能看見它耷拉著的小耳朵,銅鈴兒大的眼睛,長方形咧著的嘴,還有四顆尖尖的牙齒,顯得那麼頑皮可愛,好像就一剎那間有了魂魄。

我輕輕地把它,放在了雙唇前,腳步快了起來。

我低著頭,大約又走了兩個街區。

倏地,從轉角出竄出來一個黑影子,兩人猛地相撞,我被硬生生地甩到了地上!

腦袋一陣疼,有點暈,我扶著頭,微微挺起上身。隱約中,那個黑影慌忙從地上爬起來,嘴裡雜碎著,「王八羔子要命啊,擋著老子路……」,搖搖晃晃地跑走了。

過了數秒我才完全清醒,而那人已經不見了蹤影。環顧四周,擺攤的人都望著我。一個敦實的大叔走過來,將我小心地攙扶了起來。

我瞥了眼懷裡的瓷老虎,用手摸了摸,大約沒有損壞;跟那大叔道了謝之後,我要向前走時,發現地上有樣東西。

應該是剛那人落下的;我蹲下來細看,是一個做工精緻的木盒子,扁扁的,湊近看上面刻有某種花的圖案;跌落時盒子被敲開,裡面的東西漏了出來,有一支纖細的鋼筆,還有許多細長的東西,反射著光,應該是木刻的刀具。還未更加細看,突然右手邊傳來女性的叫聲。

叫聲來自那人跑來的方向;我抬起頭看去,兩個影子正朝我這裡奔跑過來。我緩緩地站起來,瞪大眼睛看著來人用碎步跑到了我的面前。

前面那個女子穿著輕薄的紅色棉衣服,頂著紅頭巾兒,圓臉,大眼睛,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兒,一邊睥睨著我問道:「那小偷……往哪兒去了……」

我有點魔怔,「小——————偷?」

「就剛跟你撞那人。」她雖然還喘著氣兒,但聲調提高了一度。

我回過神兒來了,「他不知往哪跑了,但是應該把東西落這兒了。」我一邊指向地上的木盒子。

那女的朝我手指的方向望一眼,疲憊的臉上頓時顯現出一絲欣喜,「是這個……太好了小櫻,東西回來了……」

在這時,那紅衣女子身後晃動的影子,才從側邊走出,現出原形來。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也是一個年輕女子,身上穿著緊到好處的藍色棉布衣,頭上扎一個長長的麻花辮子,臉細細的,大眼睛里像是閃著光。她同樣喘著氣,但還是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呢喃,「太好了……回來了……」

她用細小的步子,踱到盒子前面;她輕輕地蹲下,伸出修長的手,把什物小心地收拾進盒子里;她輕輕地關上了盒子,然後站直了起來;她朝我微微鞠了一躬,說,」實在是太謝謝您了。」

「哦,哦,不,哪裡哪裡。」我像在夢中,一下子亂了陣腳,但很快恢復了理智,「這……我是被撞的。」

「所以要謝謝您。「她又鞠了一躬,笑著說。

在這時,我再也感受不到那種已經習慣的寒冷;這裡的冬天醞釀的暖意,不知不覺爬上我的兩頰。

3

「我們也是隨父母來這兒隨便逛逛,不想遇到了壞人,可險了,東西差點兒就沒了……」紅衣服少女啃了一口手中的冰糖葫蘆,再一遍重複了這句話。

此刻我們,——————我和兩個剛相遇的少女,坐在河堤旁的草丘上,風小了,輕輕地吹著。

「不過你們的父母呢?」

「在別處逛呢。這事兒也怪我,是我硬拉著小櫻要去單獨玩,才碰上這門子事情。」少女笑了起來,含糊不清地說著。

我不時地瞥向另外一位藍衣少女;她安靜地坐在她朋友的另一側,用雙臂抱住曲起的腿,頭垂著,長長的睫毛清晰可見,像是在思索什麼事情。風不時地吹過,吹起她額前一綹發梢,倏地又倒了下去。

「來,櫻兒,吃冰糖葫蘆。」紅衣服把那串冰糖葫蘆刷地擺到藍衣少女的嘴邊;少女的冥想被打破了,身體一彈,慌忙用手捂住嘴,「你自個兒吃吧」,笑了一笑,然後往我這兒瞟了兩眼,登時又沉靜下來,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紅衣服將手縮回來,又轉頭望向我,憨憨地笑了兩聲,「呃,咱櫻兒,人,放不開,女孩子家。」

我以微笑回答她。緊接著,三人沉默了數秒,只能聽到風呼呼的聲音。

紅衣少女馬上打破了岑寂,「年輕先生,您是做什麼的?看你一副念過書的樣子,就是不一樣。」

我笑道,「我是寫字的,寫稿子給報社。」

「報———社?哦,敢情您是記者啊。不用說那麼多,我知道這個詞兒,記者。」

「也不算記者,我是做文學方面的。寫寫文章,不去管天下事。」

「這樣……那您應該念過很多的書咯。」

「略讀一二,也不算很多。至少四書五經什麼的還是念過的,論語什麼的,你們也都讀過。」

紅衣少女咳嗽了一聲,趕忙把嘴裡的東西強咽下去,然後大笑起來。我望著她,有點詫異,再悄悄瞟了藍衣少女,———那位「櫻兒」那裡,——————她仍是不響,靜靜地坐在一旁。

「噯喲呵,先生,你不知道。咱們啊,農村的娘們,哪讀過什麼書啊。家裡供不起,再加上祖宗不是說什麼,嗯,女子無才便是德嘛。這不,農村人元宵趕市上圖個樂子,結果咱倆小女子碰上這種氣死人的事,啊,那王八羔子的種誒……」她又啃了一口冰糖葫蘆,含糊不清地接著話茬,「不過啊,櫻兒倒是讀過一兩個字兒,是吧?是不是啊,櫻兒?」她用手肘撞了撞身旁的「櫻兒」。

那位女子再一次從沉思中回來,用張大的瞳孔望著我們,「也不算幾個字啦……」風兒再一次吹起她的發梢,倏地又倒了下去。

「我們櫻兒啊,唉,先生,聽我講,她沒什麼事的,」我的肩膀被拍了兩下,紅衣服接著說,「我們櫻兒,她爹以前念過書,也算是文化人,家裡有幾本藏著的。而且她爹還是個手藝人,木刻,那刻的簡直是藝術品了。咱櫻也傳承了這手藝,要是今兒個木條條帶來……」她正要往下說,「櫻兒」慌忙拉拉她的手,「好了,你這人,不要往下說了……這種事……」說著,又朝我這裡瞟了兩眼。我急忙將頭垂下,盯著我手裡的老虎。

「呀,我爹娘!」紅衣服突然叫起來,我和藍衣少女都翹起頭來,「櫻兒咱得跟她匯合。謝謝先生你陪我倆啊,你看我們剛也不敢兩人走了。快走。」她拉上藍衣少女,伴隨著藍衣少女的一聲驚叫,兩人小跑起來。「櫻兒」在一顛一顛的跑動之中,轉過頭往我的方向看了兩眼,風兒吹亂她額前的髮絲。

我站在那兒,獃獃望著兩個少女漸漸遠去,抱緊了手中的瓷老虎。

還沒有道過別呢。

不過也無妨。與世隔絕了那麼久的我,能遇到這兩個女孩子,那麼可愛、溫柔的女孩子,也是一種大欣慰了。

冬天裡獨特的溫暖,不知不覺又爬上了我的心頭。

我用手緊了緊麻布衣服,開始走下草丘,走向群響未決的街道和人群。

是啊,畢竟,春天馬上就要到了。

第二話春天

一陣風,泛起一江心水;明媚,在空氣和陽光之間夾雜著。秘密地告訴你,春天早在你我更事之前就寫好了一段傳說,從雪萊的詩到草葉集,從維多利亞到二十世紀,貫穿著曾經和將來,貫穿著最樸素的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的人。

4

他來了。

頭髮亂糟糟的,身著一件黃色的棉衣,懷裡只有一個藍布包裹。我猛地將目光一沉。

剛才就劇烈跳動的心,現在跳得更加厲害,在胸口用力地掙扎,好像要跳出喉嚨。我努力要自己鎮靜,眼前的大家著作全部變成了螞蟻,就連自己寫正在寫的東西,一個普通的「的」,也一籌莫展無法寫下去。

會說什麼呢?

我能聽見他踱步過來,鞋底掃過冬季殘葉和小草發出咻咻的聲音;他好像喘著氣兒,應該是他在喘氣吧;不怎麼快,但有點重,是不是和我一樣在忍耐。這段時間好漫長,也很短暫,因為餘光里,我的身前出現了一雙棉鞋,鞋尖還爬滿了小草的嫩葉。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在紙上快速寫下了一個歪歪扭扭的「的」。

「櫻……」他開口了。一個字,我能聽出很勉強地沒有了後文。

我抬起頭,望著他。棉衣的領子還沒有翻好,衣服上還有毛線。臉紅紅的。眼睛……就在抬頭一瞬瞟了一眼,遇到了他的目光,但是很快我又躲了過去。好像有黑黑的眼袋……好像他也不怎麼在看我。我告訴自己不要再想其他事情,裝出一副像在看他但目光分散的樣子。我感覺不出了心臟的劇烈跳躍,因為差不多已經習慣;我也不知道我的雙頰是否已經通紅;我不敢說話,我怕我一說話就走了音。

我微微點了點頭。

「其實……」過了數秒之後他又吐出兩個字,這次也是勉強地將下文咽了下去。他好像意識到語言再也不能將他真正想說的事情道明白,於是開始慢慢地解開那個包裹。

是那隻瓷老虎。上面刻著字。

我這才感覺到夏天烈日灼人般的火燒,正湧上雙頰。

「這個字……」他勉強地說了第三句話,還沒說完。

「我寫的。」不知怎麼回事,我的嘴直截了當地回答了。我瞬間喪失了任何感情,我打算什麼也不管了,垂下頭來,在我的紙上寫下一個字,劃掉,換另一個字,劃掉,又寫回當初那個字,劃掉。真不知道在幹什麼。

「櫻兒,」過了我也不知多久的岑寂,他又開口了,「我們,」聲音有些顫抖,「開始,」我的心跳差不多要達到極限,我的耳膜在鼓鼓作痛,而我的筆下也不知道在寫些什麼。咕嚕,一聲咽口水的聲音,我的還是他的。然後,大約五秒地獄般的寂靜之後,……

「交往可以嗎!」

……

光線變得亮而柔和。我感覺有細雨撫摸著我的發梢。

【1964年的二月】

【男主人公:海】

過年之後又有新活要忙。過年時報社的張編輯寫信過來,要我翻譯一篇英文的中篇小說。開工的那一天,我在陋居里整理好一本漢英字典、一本英漢字典、一大摞稿紙、諸多文集,用一塊藍布打包成包裹,出了門。

冬天剛剛過去,現在的季節叫「春寒料峭」,氣候甚至比前幾天要冷。我身穿唯一的一件黃色棉衣,脖頸上圍著一條在正月十五的晚上買來的圍巾。我儘力把鼻子下的皮膚藏進單薄的圍巾里。

正月十五?那天晚上,遇到了兩個年輕的女子,印象尤為深刻的,是其中一個穿藍色衣服的。她長得不算太美,但十分清秀,不怎麼笑,思考的表情已經能給人十分清爽的感覺,意猶未盡。睫毛很長,有點翹,眼睛很清澈,嘴唇薄薄的,無不透著一股與其他女孩不一樣的氣息。那個叫……知性?

腦海里那個女孩的樣子一直不能散去,我好像就這麼低著頭,痴痴地想著,踱步向我的目的地。街上人很稀少,行道樹的枝椏還是光光的。冥冥之中我好像能聽到鞋底發出的咻咻的聲音。就這樣,我,一會兒,就站在了市裡圖書館的前面。

「唷,海子,來啦。「圖書館的門衛大叔很和善,一身厚厚的棉襖,頭頂綠色的狗皮帽子,和咧開的嘴和下面的胡茬。

我報以一笑。」早啊,叔。「清脆地一答。

走進門,微弱的陽光能從二樓的窗口斜射進來。我慢慢地走上石料蓋的簡單樓梯,推開面前用藍色帘子不整地蓋住玻璃的圖書室的門。一股熟悉的舊書的味道撲面而來,使我的心不禁發癢。步伐變得輕快,我邊走遍環顧周圍,沒改變多少,射進玻璃窗的陽光,中間的個箇舊書架,人比較少。

我往前走幾步,突然,——

腳步停住。瞳孔放大。心跳略微加速。

時間,好像在那一刻,變成了永恆。

是她。

5

這回沒有扎辮子,而是讓頭髮自然地披了下來;齊劉海蓋住了額頭,垂著頭,能看到眼睫毛;還是穿著那件藍色棉衣,清新,素雅,還戴著條深紅的圍巾,下身是冬青色的長褲和棉鞋。手裡拿著一支筆,很認真地寫著什麼。

我獃獃了看了好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走了過去,一直到她的對面,那張木桌的另一邊。

她察覺到有人來,翹起了頭,一雙清澈的大眼睛看到我的時候,便凝滯住了。

「啊,您就是……」她慢慢地站起來。

「竟然能在這裡再遇見您。」我也想不到其他的話,只帶著笑吐出這麼一句。

「啊,我,我也是。」她見我笑了,也跟著笑起來,「上次實在是太謝謝您了。」笑得很好看。

我倆就這麼不自然地笑著,她的眼神開始有些飄忽。

「啊,請問,我可以勞您神在這兒坐嗎?」我急忙打開話茬。

她先是有些吃驚,然後便笑著說:「哦,當然,您請坐。」

「謝謝。」我慢吞吞地拉開身前的椅子,邊看著她坐下,邊慢慢地就坐。

她豎起左臂,用左手抻著額頭,撥起了劉海;右手繼續在一張稿紙上匆匆寫字。我往她的桌上瞟了一眼,有一本書攤著,上邊印滿了鉛字。她應是在抄寫書上面的內容;還放著之前她差點被搶去的那個素雅的木盒子,閉著,她手中的鋼筆,應是從裡面取出來的。

「冒昧地問一句,」我伏下頭,輕輕說,「您為什麼會在這裡呢?」

她抬起了頭,看著我,眼神中閃著一點光。

「我啊,」她慢慢回答,「是我哥哥帶我來的。」說完便又垂下了頭,繼續寫字,寫得很用力,能聽見筆尖劃過紙面的聲音。

「您……還有哥哥?他來這裡做什麼?」

她再一次抬起了頭,」啊,我哥……是大學生,來這裡查資料,用功。帶上我,讓我幫他抄字。「她臉上泛起紅暈,說完便又低下頭去。

哦,上次聽她朋友說,她是讀過書,識字的。我看她有點羞澀,便也不再多問。我起身,去書架上拿下一本英文參考書,回來時見她瞬間將頭低下。我也不在意,顧自坐下來忙自己的事情了,兩人便也沒再說一句話。

這天是她先說哥哥跟她約好幾時在門口碰頭,然後離開的。離時沖我輕輕鞠了一躬,便快步走出去了。

我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何,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第二天我又在圖書館遇見了她,行頭和前一天差不了多少。

「您是……「她站著,眼睛瞪得大大的,用再低不過的聲音問道,」經常都會來這裡嗎?」

「恩,我是給報社寫字的,需要資料。」我說,「如果您被打擾的話,我……」

「哪裡哪裡,您請坐這裡。」她連忙說。我的心裡頓時充滿悔意和歉意,也不說什麼,慢慢拉出椅子,坐了下來。

「不過您上回不是說您不是記者嗎?為什麼……會經常需要資料呢?」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此時我剛要提起筆繼續昨天的工作。

我抬起頭,有些詫異地望著她。為什麼這次她會……

「啊,我只是好奇。」她臉紅了,「打擾到您了實在……」

「哪裡哪裡,」我連忙說,「沒事,沒有打擾。其實……我是一個……」我看看四下無人,向前欠身,壓低聲音說,「翻譯。這個工作的確需要文獻資料。」

「原來。」她像是喃喃自語,「可是……為什麼你很像在隱瞞這個?」

「我的確不怎麼對外人說。「我說,」這幾年不是一直在搞什麼階級鬥爭,打倒資本主義復辟嗎?這種跟洋人打交道的工作,感覺總是有些……不太好說出口啊。」

「是這樣。「她慢慢地說,略有所思的樣子。

「您今天也是被哥哥帶來的嗎?「我問她。

「啊,……是的。「她又略微有些臉紅,終於又低下了頭。

我知道我倆的對話已經終結了,便也開始自己的工作,心裡倒是像海潮湧動,自己那點沒什麼價值的秘密,被我自己泄露給了他。

這天,她走得比前一天更早,走之前仍是匆忙鞠了一下躬。跟哥哥重新約定了時間嗎?

還是……

第三天來到這裡的時候,她沒有在。

我於是找到前兩天坐的位置,剛要坐下,覺得不行,又在附近找了一個位置坐好,用背對著圖書室的門。

工作時不時地去瞟那個位置。她沒有出現。一天之後,我感覺有些悵然若失。

我收拾好東西下了樓,卻發現一個很熟悉的背影,正慢慢走出大門。

我大喊,」那位……「後面接不下去了。

她應聲轉頭,登時露出驚嚇的眼神,卻馬上又跑走了。

我的一隻手懸在空中,嘴巴半張著,心裡像湧出了一股海水,說不清到底什麼滋味。

「這姑娘,這幾天都一個人來這個圖書館,手裡拿著一大摞稿紙。「耳邊響起沙啞而雄渾的聲音。我轉頭一看,是門衛大叔。

「一個人?」

「是啊。直著背,直直地走著,眼神撲閃撲閃的。來過好幾次后,我沖她打招呼不是,她也很慌張地點點頭就上樓,像是有什麼事情。不過人長得真俊。」

「叔,那今天她都沒上來,是在哪兒呢?「我連忙問。

過了一天,我和她又相遇了,不過這回是我比她先來,不過這回是在圖書館后牆草地邊的一棵大樟樹旁,不過這回是她先露出驚異的神情。

「你……怎麼知道……」她雙臂中夾著稿紙和疑似從圖書室中拿來的書本,兩隻腳一前一後,臉漲紅了,眼睛中又是詫異又是惶恐。

我趁她沒有逃,趕緊深鞠了一躬,延遲了數秒。起身時,我見她還是很緊張,但稍微有些緩和。

「小姐,我實在抱歉前兩天坐在您對面讓您不安,不過您也不能為了躲避我,委屈自己來這種地方……」我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一連串地開說了,「可以回去圖書室嗎?以後我保證我們分開坐,您的事情我也不過問了。」

我眼睛一直盯著她,我盡量使自己的眼神堅毅,但心裡卻愈發心虛。她也瞪著眼睛與我對視,不過我找不出她眼中的詫異和惶恐了。

她突然笑了。

我心一顫。

她慢慢地走到了我的面前,我的心跳愈見加速。她還是在笑,笑得很甜,很自然。

「對不起,其實我也有像你一樣的秘密,有些事情,還是顯得……不太厚道。」她說,「不過現在沒事了。因為,有些東西已經有了。」

我的視線好像模糊,滿世界只能聽見她輕柔的聲音,只能看見她的微笑。

「您叫什麼?」她問。

「我?」我感覺我的聲音好空靈,「我的筆名……是海。」

「海,你好。」她輕輕地說,「我叫櫻。」

6

搪瓷杯中的熱氣使燈泡黃暗的光顯得纖柔,這個小房間的時光的維度消失了存在感。光和影的暗自交流迷惑了思緒,我的臉早已不自覺地粘在了遍布溝壑的書桌上面。破損處經歲月刮削的圓滑面,足以帶來舒適的棉花一樣的感覺。

不行……要振作……這種事情,不能再延遲。

不知過了幾分幾秒,我重振精神,勉強地坐了起來。我仰著頭面向燈泡,眼皮子裡面也充斥著亮光,像白天鬧市無處不在的噪音。大腦先一片空白,琉璃碎片一樣簌簌飛過的,是一些不算小的小事情。好像最近,鬥爭愈發熱烈了……報紙界一片虛偽的混亂……報社的張主編,最近若有若無的話,是什麼意思……問我只會英文么會不會俄語,什麼意思……不知為什麼,這些讓我近期產生莫名的心悸的事情,現在只如溫和的水滴,細膩無聲地滑過我的心房。

不是這些事情……何必夙夜擔心,看命,看命。至於眼下的……慢慢的,她的臉龐清晰地浮現了出來。

頓時睜開眼睛,刺眼的亮光像針一樣。目光瞬乎飄移,慢慢浮到了桌子上面。深藍碎布織成,乳白色和紅色的漸變交織,那是打開的包裹里圓目的瓷老虎。還能看到背上刻著字,至於什麼字,實在看不真切了。

應該是三天前的事。我匆忙趕到圖書館之後,她已經坐在了那裡。她察覺到我的接近之後,微微抬起頭,臉上露出了笑容。

「早上好。」「你好,今天還是這麼早啊。」

跟往常一樣,她的桌上攤著一本書,一疊稿紙,還有那個具有書香氣息的木盒子。有好幾次我想看看她到底在寫什麼,但覺得很粗魯,便也放棄了。我也禁止自己用「今天也是陪哥哥來嗎」這種問題來為難她,畢竟「距離」二字是一開始就說好的事情。她的日常活動似乎很有規律,定點到這裡來寫東西,寫到太陽落山再回家。

就這麼保持這種感覺也很好啊。我這麼安慰自己,自從那天早晨,我們兩人達成某個妥協之後。

她與我寒暄完,繼續低下頭忙自己的事情。我從容坐下,打開包裹,首先進入眼帘的是一疊收拾雜亂的書刊,首先聽到的,是咕嚕嚕的翻滾聲。

「啊——————」我失聲喊出來,發出聲音的物體朝對面滾過去。一雙纖細的手倏地按住它,扶了起來。

是在夜市上面買的瓷老虎啊。

第一反應是環顧四周,看有沒有人被打攪到,好在人不多,附近基本沒人。我輕輕鬆了口氣,回過頭,一雙清澈的眼睛注視著我。

「謝謝你……」

「不客氣。這個應該是在夜市上買的吧?那晚上看你一直端著這個東西。」

「是。」

「冒昧問一句,為什麼會帶到這種地方來?」

「說出來也難為情……早上起晚了,出門包裹時也沒注意。」

「有什麼要緊事情嗎?」

「這……平時我們一般不是八時在這裡見面的嗎?」

「哈哈,話是這麼說,但打從一開始我們就沒有約定過這種事。下次還請放輕鬆。」

「呃……說的也是。哈哈。」

我倆都笑了,我不知道她的微笑的含義,至少笑得很動人。至於我,實在是羞赧的苦笑了。

她又問:「還是很好奇,你為什麼會那麼在意瓷老虎。看你那天晚上也是緊緊撰著,就算是今天也是當做工作的東西帶來了。」

突然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很罕有的幾次,她向我打探問題。是她向我。

我不好意思猶豫回答,她的目光純得像牛乳一樣,有種不可否決的絕決感。

我說:「母親在世時,留給我相似的一隻瓷老虎。」

她的目光變得暗淡,又讓我想到落日餘暉,消逝中永恆的溫存。「這樣……」

「來這裡的時候,瓷老虎不巧留在了老家。逛夜市的時候,看到就覺得……必須要買下才行。感覺每次看到這隻瓷老虎,就知道母親還在身邊默默守護,還能感知到她對我的鼓勵,憑著這份『要堅強地活下去』的信念,我才能走到今天。」

「看來母親是你生命中的火光呢。」

「沒錯啊。」

我倆沉默了幾秒。周圍好靜,只能感覺到陽光如綢緞一樣服帖在我的身體上,一種莫名的輕鬆和溫暖。

是她先開的口。「你最近都在幹什麼呢?是做……(她環顧了四周)翻譯工作的話,又在具體翻譯什麼……啊,不好意思。」

「用不著道歉,又不是機密。」我笑道,「我的水平還不足以翻那種大文章,所以只是給小報社翻文學作品這些。從小在讀外來書,只認得幾個英文字,所以這工作只能地下進行。如果會俄語,就另當別論。最近是在翻許久以前一個英國人的小說。」

「原來如此……翻譯的話還需要很多資料的吧。」她瞟向我的那疊亂糟糟的書,突然起了個激靈,「咦,《最新詩文刊選》?你也需要這種報刊當做資料嗎?」

「嘿嘿,這只是我個人喜愛這種文學而已。不巧的是我自己工筆比較爛,所以翻譯詩意的句子時還可以翻翻借閱一下。這種時候也可以當資料啦。」我輕輕拿下那本被我翻爛掉的書,一打開想給她看時,竟發現她的眼裡閃動著與平常不一樣的光。

7

儘管已經是四月份,但天氣還是有點冷。這天是陰天,早上出門時還有細細的小雨飄落。空氣里飄著淡淡的花的氣味,不香,但是令人的心情開闊。

書頁在指尖滑落,無聲瑣細,像櫻花一樣。此刻她坐在我的身旁,我稍一斜視就能望見她的彎彎睫毛。我能聽到呼吸聲,平緩,溫柔,是我的,還是這個叫櫻的少女的?

好安靜的地方,我肆意呼吸著這裡帶著花的氣味的冷冷的空氣,我的空間。

一開始,我在與她一同翻看我的詩詞報刊,她嫌坐我對面會側脖子,於是自動坐到了我的旁邊。這個舉動讓我的心怦然一跳,於是她坐過來之後,我的言語開始變得機械化,「這個」「比較好」這種可有可無的字眼大大增多。所幸的是,過了沒多少時間,我又冷靜了下來。

我給她看林徽因,你是人間四月天的安好晴天;我給她看徐志摩,你是康橋西天邊駐守的雲彩——————哦對了,這兩個人之前是有一個故事的,這軼事你可知道不知道。還有一些躍躍欲試的寫手,用青春的淚啊笑啊點綴這片撩人的泛黃。你看,這篇、那篇我都很喜歡,尤其是這個叫sakura的作家,唯一一位是用拉丁字母做筆名的,我……

講到這裡的時候,我瞥見她的眉頭一皺,方才注意到我的這本刊物時她異樣的眼神,也再一次閃爍出來。

我急忙收下了馬上要說的話。

「啊,我是不是太話嘮了,讓你聽我扯了好久……」我摸摸腦袋,滿懷歉意地看著她。

「哦,沒有沒有,請不要這麼想。」她眼睛一下睜大,旋即輕鬆地笑了。

「不管怎樣都太粗魯了。不再打攪你,你快去忙吧。」

「你別那麼客氣。」她在桌子上伸展著胳膊,玫紅色的袖子翹著倦容一樣的褶皺,「其實我並沒有你所看到的這麼忙。今天還是想跟你好好地聊一聊。」她那大大的眼睛望向我的,「怎麼樣?會不會打攪到你?」

此時的感覺,就像是吹來一陣風,可以吹起我的發梢。「怎麼會,當然可以。」我笑了。

「可以跟我具體說說你在翻譯的內容嗎?」

「許久以前一個英國人寫的小說,主要歌頌的是愛情。這種作品在當下更要小心處理了。」

「這沒錯,畢竟是禁果。」

「你讀過聖經?」

「這方面略懂。還請你繼續說。」

「哦。講的還是老套的那種故事,一次相遇,從此就愛上了。如今我在翻譯他們告白的橋段,卻很不容易。這種場合,油膩的話語太多,如果用嘴上講的話亂翻肯定折了價。只好用詩意的句子,但我的文藝細胞偏偏欠在這方面,剛才跟你說過的。所以我總是翻看這些個詩文的資料。你看,」我從那堆髒兮兮的稿紙中翻出一張來,「現在遇到了難關,就是這一句男方的告白。」紙的最上面,我潦草地寫著兩行英文:

Andifthecherryblossom,Shouldceasetosetforthitsfragrancy,

Justonesmilefromyou,Wouldmakemywholeworldafabulosity.

我繼續說,「這句英文是借鑒了一句名句,挺難翻成同層次的中文。目前我能達到的最佳效果寫在下面:縱使櫻花飛逝,氣息彌久消散;只消你的笑顏,我心春回燦爛。但是又文縐縐又不簡練,還是不好。」

說完我望向她。她低頭看著這張紙,像是在沉吟,注意到我在看她之後,便驚異地望向我,搖了搖頭。

「其實我想放棄翻譯這句話。」

她疑惑地瞪著我。

「你知道嗎,法國有一句話,」我慢慢地說,「翻譯像女人:美麗的不忠,忠實的不美。越是翻譯得花哨,越背離作者想要表達的最真摯的看法。

「其實我覺得不需要那麼多修飾,不管是什麼事情。就像葉子,不用長得太突出,能參與白日下的一片綠色;還有花朵,其實根本不用迷人的香氣,有種淡淡的自然的味道已經足夠。我自己對人生也不計較什麼,對愛情也是,其實就像花和葉子那麼一瞬的相錯,沒有激起波瀾壯闊,也許就是從相知到相互信任再到無奇的日子,也算緣分相疊,一生就這麼過去了。」

當我說完,我看見她將臉靠在桌面兩隻胳膊上面,目光有點空茫,臉有些微微發紅。

「啊,實在抱歉,本來好好的聊天被我這麼一說……」

她回過神來,「啊,不必道歉。」她欲言又止,沒有了下文。

我倆沉默了好久。圖書館的鐵邊窗戶在風吹中發出細微的聲響,風逐漸地吹過來,吹起發梢一陣一陣的拂動。

後來也忘記了是誰打破了岑寂。後來又聊了許久。最後要分別的時候,她有點含蓄地問我,能不能暫時把我的瓷老虎帶回自己家。我有點疑惑,但還是說可以,也沒有多問。

那一天,我在圖書館門前目送她直到遠去。風吹著,她的長發在玫紅色的衣服上輕輕拂動。耳邊是呼呼的響聲,鼻尖是春天生澀的氣息。

那天晚上,我才開始了推遲了一個白天的工作。一張稿紙找不著了,是我給櫻看過的那張,寫著我目前最好的那句譯文。算了,我想,丟了就丟了,也不是完好的作品。

第二天,她沒有來。

我坐在位子上,不能靜下心來,頻頻望向圖書室的門。結局令我失望。

直到今天,我即將離家的時候,她出現了。

「這個點來……」我詫異地看著她。

她有些張皇,眼神很漂浮,失去往常的沉穩。「這個。」她交給我一個碎花布做的包裹,旋即轉身離開。

「喂——————」我喊出來,她沒有回頭。我追到樓下,她已經消失了蹤跡。

思緒回到了現在。蒸汽帶來的虛幻再也不能主宰我的意志。我盯著面前的小書桌,那隻瓷老虎的背上,細膩地刻著字。

是英文。

Andifthecherryblossom,Shouldceasetosetforthitsfragrancy,

Justonesmilefromyou,Wouldmakemywholeworldafabulosity.

我開始感受到這個世界帶給我的強烈振動。之前所親眼看到的所有,都不能引起我的共鳴。我的大腦嗡嗡作響,很痛,我覺得天旋地轉,原來承認一個世界也是那麼的無力。

那天夜晚,我輾轉反側,思緒很浮動,彷徨,就像紙飛機一樣,湮沒在黑暗的深淵中。

當我再次有了沉穩的思緒時,已是第二天的白天。還是陰天,空氣里躁動著的,是駐足不去的春天。我站在圖書館的門口,手裡拿著一個包裹。我看見那棵樹,就是那一棵。她坐在那裡,默默地寫著什麼,藍色的連衣裙像海藍藍的天氣誕生的一個天使,純潔,美好。

天空像是飄起了雨絲。

我向前踏出了一步,內心已經做出決定。

第三話夏天

等到有一天,能夠和她手牽手去陽光下散步。

——《白夜行》桐原亮司

8

【三年之後】

【女主人公櫻】

回到寓所時已經很晚。天氣還是很悶熱。我脫掉厚實的軍裝,打開角落有些破損的玻璃窗子。這裡的夏天最盛,窗外是如野草般緊緊圍出去的屋頂,這種零空間帶來的窒息感,讓人只敢臨窗乘涼,不敢朝窗外獃獃地看。

我既已臨窗,也沒有朝窗外看,但是心裡仍得不到平靜,燥熱不堪,就像是蟲噬一樣。胸口的蟲的聒噪,和窗外此起彼伏的蟬聲,聯成一片。

獨自看著頭頂布滿棕色水漬的黃色天花板,我的腦子仍停留在今天所發生的所有細節。

我是在今年過年時分想到的圖書館的大叔。很多的與阿海相識的人,該抓的都被抓了。當時,那位大叔是我的唯一一線微弱的希望。

所幸的是,微弱的希望點起了更強的希望的火光。大叔還在圖書館,但是差點被抓,因為圖書館里被倒騰出非俄文的「反動書籍」。大叔聰明,說自己只是個料理管事的,根本不識眼前的外文是不是俄文,讓紅衛兵相信了。但是他的圖書館遭到空前的洗劫,包括俄文在內的所有外文、譯文書籍在圖書館門前燒毀,跟著遭罪的自然是孔孟國學。圖書館不能燒倒,市裡就這麼一家。記得當時去拜訪的時候,大叔已經斷炊兩天,獨自躺在床上。我急忙送米和面過去,在他那裡料理了一些日子。大叔很感激,我拜託他的事情,他也很自然地答應。

我拜託他的事情,是通過經常拜訪圖書館的文人朋友的耳目,找出阿海的下落。

阿海是因為翻譯英文文學的事終於暴露,而在去年秋天被抓去勞改。

大叔和我努力了半年,今天終於有了結果。是大叔從一個剛脫離勞改苦海的人那裡打聽來的,這個人因為認錯態度積極端正,所以提早放了出來。他說在他的那個地獄里,還關押著一個自稱海的翻譯,年紀大約二十五六。

情報的獲得十分地下。大約從四月份開始,就有紅衛兵輪番在圖書館站崗,放長線釣大魚。我和大叔也不好當面交換情報,於是從某一天開始偷偷約定每天晚上在某個地點會面。這樣的地下工作持續了三個月,到今天,一小時前,大叔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客人,而這個客人帶來前所未有的巨大情報。我仍記得聽到那個地址的一剎那,心頭的雜草被火光燒亮。

不管怎樣,我這兩天是決計要去那個地方,就算有多麼困難,就算時限是一分鐘,我也要見到他,哪怕……

只說一句話也好。

我側目,那隻瓷老虎站在臟髒的小書桌上,銅鈴大眼生動地望著周圍的世界。我拿起它,仔細端詳。歲月,給它蒙上了一層灰暗,但抹不去它背上纖細的字跡,我在燈燭旁一下一下刻上去的字跡。

我端起它,放在唇邊,閉上眼睛。

乖。我輕聲地說。

乖。

要睡了。我把瓷老虎放在了原先的位置,沖它一笑。它的眼裡彷彿也迸出喜悅的火花。隨後,我微微探出身,往窗外望了一眼。密密的屋頂下,街道的一角好像有黑影浮動。

是我的錯覺嗎?

這個星期,我一直有異樣的直覺,感覺有人盯梢這裡,可能就是紅衛兵。

還是被盯上了嗎?

我搖搖頭,盡量忘記這種令人不安的想法。

一陣燥熱的風,慵懶地颳了進來。

9

鞋底下發出石頭蹦響。

兩邊是土坡,上面是山林,蟬聲如雷震。

就像自甘進一步被烈日吞噬地往前殭屍樣地走著,軍裝下面多了汗水做的令人窒息的一層。

手裡緊緊攥著一個包袱,裡面的那個小東西沉沉的。完全沒有用,帶來肯定不會有多大意義。但還是帶來了。圖個應景?我心裡一個虛弱的聲音問著。

眼前白花花一片,遠處的村莊變成黑點,上下遊動。

就快到了。自言自語。就快到了。

就快了。

不知是過了多久才走到這裡。也不知在這片陰涼里坐了多久。

頭已經不再這麼昏了,但還是要小心。我慢吞吞地站起來,理了理衣服,僵僵地抬起頭,盯著前面的這個大院。

圍牆用青灰色的厚大的磚頭砌成。最上面密密地插著參差不齊的玻璃片。中間兩扇木門緊緊地關著,一個兵赤膊斜躺在門前的蔭里。牆的基部,石灰漿新抹過,看不見蘚的痕迹。籠罩在烈日的白光中,這裡好像是天庭的城牆。

我戴好帽子,讓拿語錄的手勢接近標準。我把目光聚焦在門的一個點上。

然後,我邁開了步子。

那個兵並不快樂於被別人搖醒。渾渾噩噩坐起來的時候,嘴裡還嘟噥地罵著。

等他定睛看到我的臉的時候,減了幾分鬱郁憤怒的威風,連忙站起來,用正經的語氣問:「來幹嘛的?」

「我來見一個人。」我盯著他的眼睛。

「不行。文化犯人,在勞改呢,你想見就見?」

「我想見見一個叫海的人。」

「特么你是沒聽我說話是么?這群犢子,罪大惡極,讓他們隨便見人不是亂了套?倒還得了。」

「只見一會兒。」

「你這臉皮挺厚啊。要不見你是女的我早把你打趴地下。」

「哪怕見一會兒都不行嗎?」我加重了語氣。我的目光揪住了他的。

他怒視了我一會兒。「你就不怕他跑出去?跑出去小心你被扔進監獄。」

「他不會逃。我要見他。一會兒。」

「出了事你負責。」

「赴死也行。」

他沉默了一會兒,用手指點點圍牆的一側。

「去那裡等著。」

「為什麼不能讓我進去。」

「特么你要求別太多,特娘的你以為你們能見面,頂多隔著牆說幾句。還你負的了責,啊呸,還你負不負責,他跑了死的就是我。記著,頂多,兩,分,鍾。」他怒目,開口大罵。

沒有商量的餘地了。到此為止。我咬了咬嘴唇,順著對方的手勢,慢慢地走了過去。

「小櫻?」

這一聲乍起,積蓄這一年的眼淚頓時如傾。

他的嗓音不再溫柔細膩,變得十分沙啞;這一聲高得有些突兀,像是一個等待救贖的孩子的嗓音,令人扼腕。但是儘管如此,我還是能聽出,是他,絕對是他。那個跟我在一起就很愛談天的他。那個跟我在一起就一直會說不好意思的他。那個跟我在一起就……

萬種回憶一齊襲擊。腿部的某個支撐部位斷掉了控制的繩索,我倏地坐到了地上。

我泣不成聲,一度哽咽。但我還是用力咬出來———「阿海……」

牆的另一頭也跟我一樣,無聲了數秒。隨後,帶著哭腔開始訴說,「小櫻……小櫻……小櫻……」

「我想……」

最後那個「你」字太過輕微,被哭聲籠蓋。聽到這裡,我頓時感覺我這一年建立起的世界霎時崩壞,作為防線的堡壘,只能用僅有的愛做支撐。我笑了,用儘力量,使用力所能及的最大聲音說:「我想你……」

這樣不可以。我的理智尚存一線。它拚命地告訴我,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時間有限,要堅強才能把該說的話都說完。我當機立斷,用最快的速度平復了自己的心情,然後勉強站立起來,顫抖著牙齒,帶著哭腔抑揚頓挫地說,「阿海你聽好。在裡面飯要多吃,不要餓著。還有覺要睡足,命令自己不能失眠。另外茅草每天白天拿出來曬,不能長蟲。會生疾病。還有不管什麼季節茅草蓋好,不能凍著。不要被他們欺負求求你。表現要好,很好很好,才能出來,你懂嗎。要好好照顧自己,我命令你,一定要這樣才行……」一口氣說到這裡,尚存的理智也被毀得絲毫不余,我再次跌坐,哭得撕心裂肺,不時哭到乾嘔,彷彿要嘔出靈魂。

牆的另一頭不斷發出哮喘的聲音。一陣劇烈的咳嗽,隨後傳來微弱的語氣說,「我很好。小櫻你才是,要好好的,好好的……」

我開始瘋狂地用拳頭捶打面前這堵要死的要死的牆,嘴裡大聲咆哮。

為什麼!為什麼!

天旋地轉。地崩山摧。

「喂,這差不多該走咯。」

我慢慢轉過頭。淚水早已把我的視線模糊得一塌糊塗,那個兵像是兩手叉腰,不屑地望著我。

我慢慢地、憑自己僅有的力量站起來,沒站穩,打了個趔趄,倒了下去,又慢慢地、擠出力量重站起來。

「小櫻,你要走了么……」牆那頭,令人愛而令人絕望的聲音再度響起,刺進我的心中。

我已滿臉淚水。「阿海,我要走了,你別挂念。」

那頭傳來巨大的(至少就目前來說)聲響,應該是他停止哭泣、匆忙站立起的聲音。「請你等等。」

「我真的要走了。你別挂念我。」想快點離開的念頭,燒灼著我的心。我匆匆審視了一遍自己的衣服,整理好包袱。牆那頭,抵著牆的什麼東西,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裡頭夾雜著罵聲,「你這小子就不怕……」,加上狗開始狂吠,我什麼都聽不清楚。「阿海,你在做什麼,趕快停下。我真的要走了。快點進去!」我心生一絲惶恐,但轉又變成絕決。我再也不流淚了,一轉身,剛要大步逃離——

不遠處的角落裡蹲著兩個男人。紅衛兵裝束,用狼的眼神盯著我這裡。應該就是晚上監視寓所的人。

竟然連這裡也能跟來……

無所謂了,眼下最要緊的,就是——

走。

才跑出兩三步,感覺頭頂上有什麼東西飛過。

我抬起了頭。

一隻紙飛機,從牆的另外一頭飛出,飛過了我的頭頂,好像是要遮住天日。

最終話又逢春天

10

【1980年】

空氣里震蕩著咔嚓咔嚓的聲音。

我看膩了窗外的花紅柳綠,扭了扭僵硬的脖子。

車廂里的人幾乎都在睡覺。她坐在我的旁邊,身體嚴重下滑,打著輕輕的鼾聲,一隻手放在蓋在胸前的棉毛衫上。

我沒有想要睡覺的念頭,覺得無聊,便從行李里拿出一本書來消遣。

這本書叫《文革時期文學作品甄選》。不正規,是文人隱士選摘。一本滴著血的作品,我心裡想。這本書是隨信一起寄來的。

信,是邀請信。一個文學同仁,現在當了某個村的村幹事,在村裡發現了幾年前的舊跡,說其中有幾樣指明了「翻譯家海」,如此想來應該是給我的。信里不但叫我前往拿回物品,還特別邀請夫人同去,因為此時此地櫻花正好。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會是誰,留給我什麼東西?幾年前,那不是浩劫時期嗎?這個時候我都跟誰認識……倒還想起一個女子,溫柔,知性,曾經跟我有過一段感情。後來她杳無音訊,我自從出了勞改的牢籠后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這種悠閑的時候,實在無法想這種傷腦筋的問題。我打開書,靜靜閱讀。大多是散文詩篇,講憤怒,講熱血,講鬥爭。也能理解,因為那種時代人民的主旋律就是這樣子。我從細看變到了快速翻閱,看作品名稱和作者名字,覺得跟前面一律,翻,有興趣,過。

無聊的翻書過程中,我突然看到幾個字,心撲地一下跳動。

Sakura.

這個用英語字母拼成的筆名,又一次出現在我的眼前。上一次,準確地說是上幾次出現,實在文化大革命之前,我的詩文刊選中。

當時我就很喜歡這個詩人。他的詩風淡雅清爽,文筆十分細膩,容易讓人聯想到宋時的柳永,還有戴望舒詩里的長衫男子,甚至比這兩者都要柔情,簡直不是出自一個男子之手。我靜下心裡的浮躁,開始默誦他的詩。當初的詩,他歌頌愛情,嚮往自由,如今我眼前的也是,但是卻徒增悲愴。讀著讀著,有兩行讓我突然注目,停住了呼吸。

這兩行不是漢字,是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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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呼嘯著,車輪與車軌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一直向前。

「這個地方,曾經是個勞改點,是痛苦的又一個縮影。但如今。」同仁在我身旁,叨叨地念著,神情深切。

我的妻子、我的同仁和我一齊沿著彎彎曲曲的巷子,走向村的中心。

是啊,但如今。牆用青磚砌成,基部用石灰新抹過,反射著陽光微微地閃著,是在呼吸。有幾家人院子里的柳探出了牆頭,到處回蕩著鳥的齊聲和鳴。老年人三三兩兩地坐在巷口,沉默不言。這天是陰陰的藍,氣壓比較高,令人神清氣爽,是春天出遊的好天氣。我們三人一路閑聊著,到了村中心的村委會。

村委會是一幢平房,門前有個很大的場院。場院的一角,種著一顆櫻花樹。

我們三人不約而同地走向了這棵樹。

樹榦上布滿了歲月留下的滄桑,鮮有的粗糙。枝葉繁茂,但更重要的,是使這棵樹燃燒成粉紅色溫柔的火的,一簇簇櫻花。花瓣很細小,像精靈一樣地相互擁抱著,就是這麼小的一片一片,構成了這人間的勝景。請原諒我的語言匱乏,不能將這動人的景色描述詳盡。

空氣中飄著淡雅的花的味道,不香,但是很清新。這一簇簇的話,佔據了我靈魂的全部細節。這就是櫻?……好美。櫻,櫻,哦,有一個……好美。櫻花。

看呆了,就連同仁離開一小會都不知道。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花了一秒回過神來,轉頭看著他。

他撇過頭看看我的妻子。她的眼裡滿是甜蜜的粉紅色,閃著微微的光。然後他湊到我的耳邊說,「打攪一下你的興緻。這樹也有故事。這個地方就是做勞改點的,有不少人受不了苦弔死。別讓你夫人知道,她醉著呢。諾,我剛回房找了一下你的東西,拿著。」

我接過這個深灰色的包袱。裡面的東西沉甸甸的。

我走到一旁,蹲到地上,小心地打開這個包裹。打開的一瞬間,映入眼帘的是一雙銅鈴大眼。

一隻瓷老虎。

就像記憶的大鐘被重鎚一擊。我沒來得及應付,發現包袱里還有一張紙頭。

歲月把這張紙染黃,翹起了紙角。左右對稱的摺痕,清晰可見,很常見的紙飛機的摺痕。

而瓷老虎的背後,紙頭上,兩種不同的筆跡,寫著同樣的兩句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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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裡是那兩樣東西。瓷帶來了冰冷的感覺,但是很舒服。

我走回妻子的身旁,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兩個人仰著頭,靜靜地看著頭頂這一團絢爛的生命。

一陣勁風吹過。

然後是一場櫻花雨。幾百片,幾千片,幾萬片纖細的粉紅色花瓣,舞動著整個空間,悠悠地搖擺,落下。櫻花雨落下來了,落在我們的發梢,落在我們的衣服上。

還有我們的笑顏上。

我笑了,好美,好幸福。

我揣著她的手,我們一起笑著。

在生命的某個時空,我們和這場櫻花雨相錯;在生命的某個轉彎點,我們兩個如同花葉相錯。

如同眼前的幻景那麼聖潔,不帶一絲苟且。安然。篤定。

但願用如此純潔的願望,一起度過接下來能多遠、就多遠的旅程。

那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我還能感覺到胸前,新的心臟在撲撲跳動。

謝謝你。

【全劇終】

附:本作事表

1963年,海來到該市,開始從事翻譯工作,自由撰稿。

同年,櫻開始以sakura為筆名寫詩投稿。

1964年元宵,櫻和海第一回相遇。

之後,櫻開始每日前往市圖書館學習詩歌創作。

2月,兩人第二次相遇。

1964年夏天,櫻搬到市裡與海同居。

1966年秋天,海被捕。

1967年過年,櫻再遇圖書館管理員,兩人相互照應生活。

1967年夏天,櫻與海再遇,也是最後一遇。

1968年初,櫻寫詩之事暴露,被捕。

1968年夏天,櫻受不了嚴酷勞改和紅衛兵的虐待,在櫻花樹前弔死,享年二十八歲。

1970年秋天,海被釋放。

1972年,海與一位女子結婚。

1980年,海拿回櫻留給他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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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屆掌閱文學大賽中篇入圍作品集:情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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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見櫻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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