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以南
徐新市
一
初秋的晚風消退了整個盛夏的熱情,開始透著絲絲涼意,加之江水的侵潤,時時吹到那些不相干的路人身上,使他們瑟縮著身子,腳步更急促地從橋上離開了。
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默默地站在橋中央。他不知何時起就站在橋上,他獨自地一人對著江面,但似乎不是看向那裡,他的目光直接渙散在空氣中,失魂而落魄。
上海街頭通亮閃爍的霓虹倒映在江面上,水面的波光映射出他的樣子。他看起來約莫二十七八,絕不會到三十,光潔而寬的額頭預示他潛藏的天分;漆黑如墨的瞳孔透出不符合他年齡氣質的成熟,但不是古代聖人們所常常,洞悉了世事的智慧之光,也不是那些喜歡人前故作姿態,高深莫測的做作,只有從生活中體驗過殘酷,在曲折的巷道里久經徘徊,在泥沼中匍匐前進過的才獲得的印記。有時,他極像那生命力頑強的白楊樹,外表堅毅挺拔,他的心像也在那片生長環境中生長,漸漸荒蕪。
突然,一陣手機鈴聲響起,喚醒了他停滯的大腦。陸一銘的手僵硬而木然地拿出手機,眼神顯得有些迷離。當他看清來電所顯示的號碼時,他的目光瞬間地凝聚了,手指毫不猶豫地按下了紅色的掛斷鍵。一種莫名的痛楚讓他的呼吸變得有些粗重,如同結痂的硬殼被撕開,裸露出一片鮮紅的血肉,重新又滴落鮮血。
總有一個人,時間努力築起的圍牆終究脆弱,只要她再次地站在你面前,你一樣會無足無措。
「我們見個面好嗎,就一面」,掛斷的電話直接發來一條簡訊。
也許有些事會隨時間的漂浮遊盪漸漸淡忘,但有些事是無論如何想忘,忘不掉的,你越是想封存埋沒,當有一天記憶豁然打開時,那種窒息感是足以淹沒世界的洪水猛獸。
陸一銘的眼神開始閃爍,腦海不自覺浮現出一個女孩的聲音和容貌,她的體態輕盈純凈得像雪花飄落時在花蕊上的輕舞。初次見面時,她說:「你好,我叫蘇美雪,下雪的雪」,「我喜歡跳舞,喜歡看所有的雪花在天空可以自由地飛舞,那是我的夢想。」
「夢想么」,陸一銘喃喃自語,抓手機的手不覺地握得緊緊地。
時間是個奇異的東西,有些人不斷從它取得恩惠,而有人卻只能得到毒藥,一劑時間的毒藥。
二
正是早春時節,白晝開始慢慢拉長,黑夜不甘心卻也只能無可奈何地縮短,如同人那說不清的緣分,它無聲無息地來,一旦消失,抓也抓不住。
天剛發白,陸一銘趁室友還在酣睡,早早地起來拿上吉他,輕輕地開門出去。他徑直走到後山的一片竹林中停下,這塊隱蔽的竹林是他偷偷勤加練習吉他的地方。這裡雖然是學校情侶夜晚的約會聖地,但大清早往往鮮有人跡。
上周時陸一銘的吉他課老師突擊檢查點名,點到他讓彈奏指定曲目,由於毫無準備和緊張發汗,彈奏效果只能說慘不忍睹。老師直接毫不留情面地把他臭罵了一頓,還用略帶諷刺的語氣勸他早早轉專業以免浪費時間,這種難堪傷害了他的自尊,也刺激了他的少年血氣。
他聽著老師的話,什麼也沒說,他默默地想,總有一天我要靠事實讓他閉嘴。但這個過程,需要他不斷地付出艱辛的努力,是選擇安逸穩定的生活或榮譽而短暫的人生,每個人心底都有自己的回答。
陸一銘閉上眼睛,坐在石椅上開始練習吉他。剛彈到一半,聽到旁邊突然響起了輕微的鼓掌聲。
他疑惑地睜開眼,發現旁邊正站著一個女孩,淺淺的笑容像積雪的慢慢消融,清淺的容顏像是海上剛升起的一輪明月,皎潔而纖塵無暇。
見她正含著笑鼓掌看著自己,陸一銘一時感到窘迫失措,接連彈錯了幾個音,只好尷尬地停了下來。
她看著陸一銘忙對著他有些歉意地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剛才聽到你彈吉他,感到很好聽,這才情不自禁……希望剛才沒打擾到你。你好,我叫蘇美雪,我是10級舞蹈系的。說完,她大大方方地向陸一銘伸出手去。
陸一銘看著伸來的手,趕緊把自己的手往衣服擦了擦才握住,手心隱隱沁出了汗珠,。也忙說:「沒事沒事,是我自己學藝不精才總彈錯的,我是10級的器樂系的陸一銘,很高興認識你。」
見到這個抱著吉他獨自在此練習吉他的男孩,蘇美雪是想起自己小時候有一次參加市芭蕾舞比賽的經歷。
在準備一次市裡的舞蹈比賽時,聽說從小仰慕的芭蕾舞女神譚元元會給比賽的冠軍頒獎。她為了見到偶像,獲得冠軍,常常放學了還是在舞蹈教室一個人繼續練習,有時跳得太久,腳都磨出血了也渾然不覺。有一次,她不知不覺練到了半夜,母親憂心忡忡地找上門來才終於把她帶走。最終,她實現了自己的目標,獲得了那次比賽的勝利。
看著眼前的人,她彷彿又到了當時那個倔強的自己。
三
夜晚還是夜晚,街燈還是許多年前亮著的那幾盞,咖啡館和周圍的什物看上去都沒什麼變化。讓緩慢走近的陸一銘也彷彿有一種穿梭時空又回到了過去的錯覺,真好像一切都沒有變——相守咖啡屋。
陸一銘呼吸有些沉重地推開了玻璃門,目光極力地尋找,似乎在尋找那件足以能夠支撐他所有美好記憶的事物,他看向那個熟悉的角落,此時那剛好正坐著的一個人,一個女孩的背影輪廓在光影下若隱若現。他激動的嘴唇都有些發抖,幾乎帶著幻想即將成真的狂喜,腳步急促地邁向那個身影,同時喊出她的名字。
坐在角落的人似乎有些察覺,她緩慢轉過頭來。正是這一眼,陸一銘渴望成真的幻想終究是泡沫的浮光掠影,原本輕快的腳步重新變得沉重而停頓,剛喊出的半個音節被他強行抑制收回,眼神帶著失落的淡漠,就這樣一言不發地坐在了蘇美雪的對面。
蘇美雪今晚穿的是一件黑色花邊的連衣裙,像一隻黑色的天鵝,優雅合宜。時間褪去了她的青澀,如今展現得更加漂亮和成熟,但那雙曾令他心動的眼眸,再也看不見那片他曾經迷戀的星空。
「真好像一切都沒變啊,還是在同樣的夜晚,這幾盞街燈,在這個店裡,你還記得嗎?」蘇美雪帶著懷念的口吻,開口微微嘆息地說道。
許多往事成追憶,奈何今人不同往。
陸一銘指關節用力握得有些發青,剋制著自己的衝動,此刻的痛苦是他唯一無法面對的人生。看著眼前曾經那麼深愛的人,他甚至就想立刻過去抱住她,緊緊地再也不鬆開,但是他不能。一股痛苦而清晰的回憶在他腦海翻湧,讓他漸漸迷失的理智再次清醒,他嘴唇張開,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眼睛有些頹然地望向了窗外的街燈和夜晚,望向那一直看不到邊的黑暗。
也許,有些事可以重新再來,但有時時過境遷泯滅的不只是時光和你我,還有那顆曾無畏勇敢的心。
出了咖啡館走在路上,兩人都沉默不語。像是默契或刻意,他們彼此始終保持著某種適宜的距離,比陌生人近些,比朋友遙遠。歲月的風塵慢慢地積為一層薄薄的隔膜,隔在他們中間若隱若現,窒息著彼此。
到了十字路口,紅燈亮起時,路上車輛開始穿梭不息,兩人同時停下,目光都沒看對方。這時蘇美雪終於先開口了,她張著有些輕微顫抖的嗓音說:「我和陳寒——分手了。」
剛說完,紅燈換成了綠燈,蘇美雪就直接一個人先走了,留下了陸一銘站在原地,就像許多年前一樣,陸一銘也是站在原地望著蘇美雪漸漸遠去,他沒有阻攔,或者說他終究攔不住一個要走的人。
陸一銘還停在原點,他緩緩地點燃了一根煙,一團白色的煙霧在空氣漂浮,然後散去。他抬頭望向此時的夜空——那裡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只剩一片空空蕩蕩,就像從那以後他的心就什麼都沒剩下。
他抬起腳繼續向前走,慢慢一步步地走進一團黑暗裡,直到把自己完全淹沒,直到看不見一絲光亮,一絲亮光。
四
從那以後,蘇美雪會經常來到這塊竹林聽陸一銘彈琴,他們始終默契地一個彈一個聽,很少說話。偶爾在校園遇到了,也是輕輕點頭一笑算是打過招呼。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陸一銘就特別渴望快點到早上練琴的時間,有時天還沒亮他就醒了,就開始翻來覆去地一直口裡念叨著天快亮,天快亮。天剛露出一點微光,他就趕緊精神抖擻,興緻勃勃地拿著吉他出門了。
室友先是煩不勝煩,這小子是每天吃大補藥了么,天天起這麼早,天天精神百倍。每逢室友問他幹嘛去了,他就說聞雞起舞,刻苦用功去了,「呸,肯定是釣妹子去了,書上也沒說聞雞起舞的祖逖,天天練劍還這麼開心的。」深受陸一銘起床地震危害的下鋪室友力哥如是說。
室友久了也就見慣不慣了,見他回來就開他玩笑說,「小銘同學啊,你哈,年輕人要注意好好保養身體,天天這樣下去小心你的小身板會堅持不住的,還是聽哥的,凡事總要留得青山在,乾柴慢慢燒。」室友胖子時時帶著你懂的神色,沖他擠眉弄眼說道。
陸一銘好一會意會到其中深意,連忙著解釋,可剛說出一個「我……」卓不偉就打斷了他,尖著嗓子刻薄地回道:「胖子,你以為小銘銘跟你一樣不行啊,他肯定比你堅持強久多了。」
「死基佬,你說誰。」胖子怒拍陸一銘大腿說道。
「誰聲音最大就說誰。」
「有本事場上練練去,誰先倒下就是在說誰。」
「好,練練就練練。」
陸一銘顧不上叫痛,趕忙上前調解糾紛說:「大家都相識一場,沒必要為了這麼點小事打起來,要退一步海闊天空,退一步海闊天空。」
「誰說我們要打架了,小銘銘?」卓不偉眉間帶笑地向陸一銘問道。
「那你們是去?」
「跑步」胖子和卓不偉異口同聲沖著陸一銘噴著唾沫喊道。
「呃……」。
五
今天是12月15號,蘇美雪的生日,陸一銘在這一天所做的決定,不知不覺也因此地導向他走向了未來的另一條不同人生道路,一條毀滅他又成就他的地獄天堂之路。
蘇美雪答應了和陸一銘在這家咖啡館見面,這家咖啡館置身在一條街道的巷尾,牆面上爬滿了綠騰,也爬過許多斑駁的歲月,留下過許多人的故事。
這裡原來是一對老夫妻開的,他們在年青時彼此相愛,因戰亂而分離斷絕了音信。時間沒能磨滅他們的意志,卻耗盡了他們的生命,等他們再一次相遇時已是垂垂老矣。他們雖然所剩時間不多,但還是決定在最後的時光履行年青時共同的誓言,他們開辦了一家咖啡屋,在這裡他們終於能重新在一起,他們給它取名叫——相守。
十年相知又相思,待得白首乃相守。他們的經歷彷彿在說著,愛情從不是只要相愛,就能相守與共,如現實與理想的鴻溝。
幾年後,這家咖啡屋只剩下一位男主人,店裡依舊整潔如新,他對待每件店裡的物品,都視如珍寶,每一件都承載著有關一個人的回憶。
陸一銘有些緊張,他看著眼前一切美好得有些不真實女孩,心臟有些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幾次想開口說出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字詞,但一對上她的眼睛,張嘴就不由自主變成了喝水的動作,手腳慌亂。
「美雪,那個……我其實一直喜歡……」陸一銘開口有些吞吞吐吐地說。
「你喜歡什麼?」蘇美雪馬上好奇問道,同時一雙眼睛刷地抬起來看向陸一銘。
雙目對視,陸一銘噌地臉漲得通紅,愈發手足無措,不禁順口就說:「很喜歡你今天穿的的衣服。」
「啊,原來你喜歡這個啊,那改天借你穿穿好了。」
陸一銘有些獃獃地下意識回答了一句,「哦,謝謝。」
等他反應過來,蘇美雪早已笑得有些直不起腰了。不知為何,看到她的笑臉,陸一銘反而減緩了緊張情緒,也帶著笑意陪她一起笑起來。他突然覺得,此刻的笑容正是他想要用一生去守護的。
漸漸地,開始一絲的尷尬漸漸消弭,氣氛又重新融洽和睦。這一次,陸一銘主動直視了她的眼睛,帶著認真而堅定的口吻對著她說:「美雪,我喜歡你,可我太不會說話,這是我送給你的生日禮物,裡面是我折的一千顆星星,每一顆星星里都寫上了一句話我想對你說的話,這是我的心意,希望你能接受。」
陸一銘把一個裝滿了五彩斑斕,流光溢彩,堆著數不清的小星星玻璃罐,捧到了蘇美雪面前。
蘇美雪有些吃驚地捂住了嘴。她慢慢打開一顆顆折好的星星。
「謝謝你每天來聽我彈吉他,雖然我知道自己彈得爛透了。」
「不知為何,見到你心情就會變好。」
「那天下雨你沒來,也是哦,誰會那麼蠢下雨還出來彈琴,哈哈。」
「……」
「如果我向你表白,你會拒絕我嗎?」
蘇美雪慢慢停止了手中的動作,目光有些失神地望著眼前的陸一銘,她沒到感動得想哭的地步,但她想就這樣順勢哭出來好了,哭出來就會好受些。
她想起以前有一次她問爸爸,怎樣才能去衡量一個人的心意呢?
「那就要看他願意花多少時間和精力去達成這份心意,如果真有這樣一個人,你就可以毫不懷疑地去信賴他。」爸爸當時笑著回答她說。
這份心意應該夠了吧,爸爸,蘇美雪在心底默默地說,同時伸出手輕輕握住了陸一銘的手。
六
這個夜晚無疑是陸一銘迄今為止的人生漫途上難忘的一夜,或也是痛苦的誕生之夜。他牽著他最心愛的女孩,借著燈光的照耀,可以無畏而勇敢前行。但如果他當時知道這個夜晚將是他日後許多次,在夢裡反覆播放的珍貴回憶,他當時實在應該帶著女孩去更遠的地方,去看更多的風景,彼此說更多的話,這樣夢境才不至於太短暫,太快地醒來。
中秋節,蘇美雪準備放假回家看望媽媽,當快要走到校門口的時候,一個穿著深紅色上衣夾克,相貌精緻的青年攔住了她的去路,「能聊聊嗎,美雪。」青年睜著有些血絲的眼睛低沉地說道。
「陳寒,我想我們之間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也沒有什麼可以再聊的。」蘇美雪瞬間冷著臉回答,儘管她知道他要說什麼。
「我知道你拒絕了我,這我沒意見,但我也不能看著你毀了自己,你跟那個臭小子,他什麼也給不了你。」
「我的事不用你管,他能給的,未必你能給。」
「你……」陳寒一時語塞,一時嫉妒和憤怒讓得他口齒不清。
蘇美雪說完沒再理他,就徑自走向門口坐上了回家的車。
走在熟悉的樓道,遇到偶爾經過的叔叔阿姨她都會先趕緊上前喊一聲,「叔叔好,阿姨好」,這些年這些都或多或少,幫助過她們家的人們,她從不會忘記。
打開門,蘇美雪並沒有馬上見到渴望見到的面孔,不禁心生疑惑,而客廳的桌子上明明擺好了還冒著熱氣的飯菜。明明打電話告訴過媽這個點回來的,這飯菜擺著好像也不應該出門了吧。
蘇美雪邊想著邊換好鞋,同時朝房間里一聲聲喊著,「媽,我回來了,你在不在啊?」沒有回聲,她有些不安地朝房裡走去,只看到母親側著身躺在床上,怎麼叫也不回應,在那一動不動。
一種恐怖的猜測在她心裡醞釀,「媽,你醒醒啊!」她瞬間慌了神,眼裡落了淚,伸出手去搖晃母親,這場景就像許多年前有一次,她不管怎麼叫也再沒叫醒的那個男人。
不過幸好母親慢慢地醒轉過來,她突然看到想念已久的女兒只在身旁落淚,就隱隱猜到自己剛才的昏迷,於是趕忙安慰女兒說道:「是雪兒回來啦,傻孩子,我沒事的,就是剛才累了睡了會,現在醒了就沒事了,咱們趕快出去吃飯吧,別讓飯菜待會涼了,媽今天給你做了好吃的。」說著連忙要起身去客廳。
美雪見媽媽醒了,也趕快止住了淚,忙說:「媽,近年你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你還是有時間去醫院檢查下吧。」美雪媽媽聽了,臉色變得有些不自然,不過又很快掩飾過去,自言自語地說:「會的,會的」。
看到母親醒過來,美雪心中不詳的念頭漸漸打消。她懂事地攙起媽媽到客廳坐好,又去廚房拿出了碗筷,給自己和媽媽盛好了飯。在她期待的目光注視下,美雪強行給自己又多添了一碗米飯,並口裡不停地稱讚著:「媽,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了,我今天要多吃幾碗。」果然,美雪媽媽聽到這話,眉間的笑意更濃郁了,忙說:「好孩子,慢慢吃,媽再去給你盛碗湯來。」
然後飯後美雪就和母親爭執起來,兩人都在為誰來洗碗而僵持著,互不相讓。突然室友小蠻打電話來,美雪忙著接完電話,等回來時,母親卻早已經收好桌子在廚房開始洗碗了。
美雪於是乖巧地收起了在窗外晾曬的衣服,拿到房裡準備疊好。她剛走進房間,就看到了擺在桌子上的一張三口之家的全家福。
照片里男人站著對鏡頭很開懷地大笑著,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右手同時張開的五指按在了身邊一個剪得整齊的蘑菇頭上,而頂著蘑菇頭的女孩似乎有點不開心頭髮被弄亂,但又敵不過大手,有些賭氣似的對鏡頭撅起了可愛的小嘴,擺出了無奈的表情,身後的女人始終是以寵溺的目光同時看著旁邊的兩人,沒有看鏡頭。
一種溫馨又夾雜著悲傷的回憶,瞬間嗆得蘇美雪不禁鼻頭髮酸,她目光吃吃地對著照片輕輕喊了聲,「爸」。
七
十年前,美雪還在讀小學。她早上出門上學時,爸爸還和往常一樣向她打招呼,等到她回來時,只看到消防車和救護車圍滿了街道,四處都是熏黑的牆面,濃煙四起,街道亂成了一團。
等她找到父親時,她只看到這個從前堅強的男人,穿著白色襯衣的身上沾滿了煙塵,鬍鬚被燒得有些焦糊,只奄奄一息地躺在了救護擔架上。她使勁去搖爸爸的手臂,很害怕地哭著叫著地去喊他,讓他醒過來,卻怎麼也沒有回應。一種深深的恐懼慢慢變成面對死亡冰冷的絕望,從她心裡慢慢蔓延到全身,冰冷得讓她的牙齒開始止不住地打顫,身體止不住地發抖,四肢冰冷。
她沒想到那個早晨是她最後一次見到父親,她後悔了當時爸爸早上要抱抱她時,她耍小脾氣拒絕了,只因為他昨天忘了買那件她喜歡的裙子。如今那件裙子就放在家裡,她卻再也得不到爸爸的擁抱了。
在父親的追悼會上,她了解到因為樓里有一家失火,火勢借風席捲了整棟樓。父親當時為了救人,三進三次火災現場抱出了好幾個小孩,等消防隊和救護車趕到時,致命的毒煙已經深入到了這個男人的肺部,加上身體的多處燒傷,他再沒能醒來。
人們一邊感激這個男人的英勇行為,讓許多個家庭避免了家破人亡,一邊又驚訝於支撐他冒火完成所有救援所具備的強大意志力。蘇美雪理智上能明白爸爸的行為,她也常常喜歡聽爸爸給她講見義勇為的睡前故事,可當它真實發生在自己面前,黑白的沒有表情的照片擺在她面前時,她不能接受,她拒絕接受這事實如此殘忍的故事,一點也不像童話。
從那以後,母親就會把各種照片藏起來,以免牽動美雪想起那段痛苦的回憶,可今天不知為何拿了出來。蘇美雪走過去拿起照片,仔細端詳著這個快要從她記憶里消失的面孔,手指慢慢地從照片劃過。
這時,她突然看到母親枕頭底下有一份露出的紙張一角,她好奇地拿了出來,上面赫然標著是體檢報告。蘇美雪有些吃驚地翻開,署名正是母親,她越翻她的心就越下沉,直沉到谷底,略過那些高深的醫學辭彙鑒定,最終的鑒定結果上寫著——肺癌。
一種天旋地轉的感覺讓她差點昏過去,可理智告訴她,此刻,她必須鎮定堅強,她已經失去了父親,她不能再失去母親,她不要從此地孤單一人在這世上。她馬上輕輕地把體檢報告放回原來的地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地疊好衣服,然後出來和母親聊天。
母親喜歡聽女兒講在學校發生各樣的事,美雪就不停地給她講,有些是真的,有些則是編造,母親聽著聽著就不知不覺睡著了。蘇美雪於是緩緩起身,把薄毯蓋在了母親身上,悄悄出了門。
八
蘇美雪忘了自己是怎麼從醫院出來走到家門口的,她在樓下望著家裡亮起的溫暖而熟悉的燈光,她突然沒了勇氣再繼續上樓,就好像只要多走一步,燈光就會馬上熄滅,連同屋子裡的人也會一起消失,留給她一片黑暗。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腦海不停地迴響著剛才和醫生的對話。
「醫生,請你告訴我,我媽的病還能治好嗎?」蘇美雪焦急地向醫生問。
「這病發現得太晚了,現在抓緊治療的話也只有不到三成的治癒率。如果你們家屬確定要治療,需要先準備好50萬的手術費,而且這病情越拖下去,情況只會越糟。」醫生以慣常的口吻回答,不帶有多餘的溫度。
她的身體像灌鉛一般,每走一步都彷彿耗盡要全身的力氣,邁向家的步伐異常沉重。突然,她似乎想到什麼,忽然停了下來,眼神開始飄忽不定最後堅定,輕聲而堅決地說:「不管用什麼辦法,我都會救你的,媽媽。」同時她的手暗暗捏成了拳頭,讓指甲一寸寸地滲進了血肉里,但都比不上她因此造就的心裡的痛苦。
晚上,蘇美雪抱著被子來到母親房間門口說:「媽,今晚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嗎?」「雪兒,怎麼啦?」母親有些疑惑地問。
「沒什麼,媽,就是有點睡不著,想聽你給我唱歌。」美雪有點不好意思地向母親吐了吐舌頭。
母親聽了有些哭笑不得,但又很高興地說:「真是的,這麼大孩子了還讓媽給你唱歌才能睡著,那快到床上來,別著涼了。」
「好嘞。」得到媽媽的允許,蘇雪開心得大叫一聲,直接地就整個人躺倒在了床上,然後緊緊地貼在母親的身邊,抓著母親的手久久不願鬆開,就好像她在拚命抓住命運的繩索,不想母親被它帶走。
母親似乎有些吃驚地看著蘇雪突然的親密,繼而想到自己的秘密,心裡也因女兒的依賴多了一分慰藉。自己可以陪女兒的日子已經越來越少,女兒也慢慢長大了。母親輕輕拍著她的背說:「雪兒,你想聽媽媽唱什麼歌呢?」「媽,你就給我唱我小時候最愛聽的那首……」
輕柔的歌聲讓蘇美雪那顆有些惴惴不安又顫抖不息的心,漸漸安寧下來,慢慢地她進入一場夢裡。她突然出現在一片盛大的花園,在這裡她驚喜地見到了爸爸,還有媽媽,他們全家此刻在這片開滿向日葵的花園裡,正準備著要拍全家福。爸爸依舊穿著那件白襯衫,時時喜歡寵愛地摸摸她的頭,她不再不耐煩,而很開心。媽媽似乎也年輕了些,頭髮濃密而黑,皺紋也消失不見,樣子很美。她開心地左手拉著爸爸,右手牽著媽媽,幸福地看向那一大片金黃的向日葵地,在太陽的照耀下看起來,簡直像是一團正要燃燒的火。突然,向日葵好像真的燃燒起來,大火不知什麼時候燒起,爸爸的身上開始地慢慢著火,但他好像一點也沒發覺似的,還是朝鏡頭大笑著,接連著連媽媽的身上也開始燒了起來,她害怕地大聲哭著,喊叫著他們,但他們好像怎麼也都聽不見。她只能絕望而無力地眼睜睜看著他們慢慢被火燒完,直到都消失不見,最後只剩下了她一個人,孤零零望著這片地方。
蘇美雪猛然醒過來,發現額頭和背上都是汗。她看著空蕩蕩的房間,一種夢境里經歷過的孤獨和恐懼讓她不禁害怕地蜷縮起整個身子,她雙手抱緊了雙腿,額頭靠在膝蓋上,眼睛獃獃望著出神,像一隻找不到歸家的貓。
九
「陳寒,我想找你借一筆錢。我會立下借據,我以後一定會還你的。」蘇美雪認真地一字一句對著眼前的青年說。
「多少錢?」
「50萬。」
「好,我可以答應你,但你也必須答應我一個請求。」青年帶著握住勝利的笑意緩緩說道。
蘇美雪貝齒輕輕咬著下唇,已經隱隱猜到他要說些什麼。
「和那個臭小子分手,和我在一起。」
「這是兩個請求。」蘇美雪毫不退讓。
「那好,你必須和那個姓陸的小子分手,並在之後不得和我以外的任何人在一起。」
蘇美雪的心痛苦地掙扎著,她閉上眼睛沒有再說話,轉身離去。
「對不起了,一銘。」她在心裡默默地說。
……
「雪兒,你剛才說什麼,我沒太聽懂,是不是我做錯什麼了,原諒我好不好。」陸一銘有些焦急地邊解釋邊追著蘇美雪快速離開的腳步。
今天蘇美雪主動把他約到他們最開始遇見的地方,陸一銘以為美雪是要給她一個驚喜,而他也正想給美雪一個驚喜,他為她偷偷寫了一首歌,連曲子都悄悄譜好了,正準備找時間有機會唱給她聽。
然後,蘇美雪約他出來,卻直截了當地向他提出了分手。這無異乎晴天霹靂,開始陸一銘以為她是在耍小脾氣,懲罰他最近對她的關心不夠,實際上他一直是在給她準備著一個盛大的驚喜。
「其實我……」
「你什麼都不用說了,我決定的事是不會改變的。」蘇美雪一口打斷了陸一銘所有想說的話,她口氣堅決,態度冷淡地說道。
陸一銘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後果,他開始忙不迭地追問原因,不斷地解釋自己,不斷地請求。而美雪根本不聽他的,直接轉身就邁步向宿舍樓走去。她怕她的心會隨時因他動搖,她怕眼裡忍不住的淚花溢出,但她更怕失去親人的那種孤獨。
天空的烏雲愈積愈濃,豆大的雨滴由慢到快,由疏到密的降落。女孩越走越快,眼看就要進了女生樓,陸一銘知道一旦美雪進了樓,自己將再無機會。他猛然地加速前進,快速地抓住了蘇美雪的一隻手,不讓她繼續再走。這樣蘇美雪也不得不停下來,但並沒有馬上回頭。
「美雪,能給我一個理由嗎?」陸一銘一臉認真,語氣有些懇切地追問道。
她依然沒有回頭看他,聲音卻有些顫抖而依舊冰冷地堅持說:「沒有理由。」
「是不是因為陳寒,我知道他一直在追你。」陸一銘有些心煩意亂地繼續追問,抓著蘇美雪的手不禁有些微微地用力。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蘇美雪突然轉過頭來,同時直視著陸一銘的眼睛,臉上反而帶著玩弄的笑地反問。
陸一銘突然有些害怕她此刻臉上掛著的笑容,那是一種像嘲弄的笑,像在看一個傻瓜的笑,這笑意從不應該屬於那個他所熟悉的蘇美雪。他的心驚顫著,不由自主鬆開了抓住的手,但還是極力解釋說:「美雪,你想要什麼都會給你的,我會一直對你好,只要我們不分手。」
「有些東西,他能給我的,你給不了。」蘇美雪一字一句,大聲地沖著陸一銘喊著說,那聲音像是笑又像是哭,雨水順著她臉不停往下滑落,讓人分辨不清雨水和淚水。
陸一銘瞬間被驚在原地,像是被一盆冷水從天靈蓋澆到腳底板,一股由內散發的徹骨寒意讓他的身體開始不停地發抖,像那些直接被判處了死刑的犯人,再無活下去的希望。他感到心口地方正在發出的一種劇烈的疼痛,痛得他不得不死死地用手捂住,蹲在了地上,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蜷縮地倒在了地上。就在剛才,一切有關他們未來的美好幻想,頃刻間轟然砸毀了。這突降厄運一般殘酷的事實,成了他抹不去的印記。
這道印記,當他終於第一次面對青春的殘酷時,試圖想要抓住命運的絲線,他突然才發現自己只是兩手空空,無力得如一條敗狗。他縮在一旁,像被一張大網縛住,只能眼睜睜地任憑收攏,無法動彈。這種感覺,把人又拖回了遠古時代的洞穴,沒有光暗。
蘇美雪看著眼前已經脆弱不堪的陸一銘,心也好像要被絞碎,她想要伸手安慰他,但她想起了那個夢,那個孤獨的清晨,她最終還是艱難地轉身,一步一個沉重的腳印,走進了女生宿舍樓,如同一個甘願走進了巨獸口中的祭品。
十
陸一銘失魂落魄地回來了,像一頭受傷的野獸。他所有經歷的學校生活的知識都教會他要學會理性與剋制,如今都被拋到角落,一如礙眼的裹屍布。他無力或者控制不住這如洪水決堤的情感,惡之花的毒正從他體內慢慢散發,直到蔓延至全身每個角落。他仍然在止不住地戰慄,甚至連呼吸也開始變得困難,他感覺心臟正在被一隻猛獸噬咬,正在一寸一寸地被啃食殆盡,原來心的地方變得空空蕩蕩。
最終,他安靜了下來,身體也不再顫抖。他的身體蜷縮著,像個嬰兒還在母體時的樣子,與世界保持著安全的隔離;他雙眼緊緊閉著,似乎不願再睜眼看到一切;他一動不動,但並沒有休眠失去意識。如果此刻你能進入他的大腦勘察,迥乎於肉體上的平靜,獨屬於人類所有的那份最可貴最崇高的部分,他的靈體正在掀起一場滔天的龍捲風暴,這是一場如斗轉星移,穿梭時空的冒險,瘋子與天才也往往就在這一躍之間。
這場強大而劇烈的風暴所產生的能量,足以讓一個少年一夜之間成熟,也往往可能會輕易毀掉一個年輕可愛的生命。類似這樣的情況,還曾在那位站在古希臘巔峰的哲學家蘇格拉底身上應驗,雅典就再沒有比他更聰明的人。還有另外一位叫作愛因斯坦的青年,在一次類似這樣神秘的歷險中,由此而獲得的一切,成功顛覆了當時整個物理學界的理論,改變了世界。
儘管我們看到每個人開啟各自道路的方式各不相同,但細心觀察卻總發現他們的過程往往是驚人地相似——摧毀與重鑄。不經歷刻骨的挫敗,就無法再次堅定地牢牢站立。
當新的一天黎明到來時,陸一銘醒了,或者說是一個新的陸一銘醒了。
他醒來后做了三件事,他首先拒絕了一家本來談妥的一份畢業后的音樂培訓機構的工,接著他訂了一張最快去往北京的火車票,最後他把所有有關那個女孩的物品收拾好,出門時扔進了垃圾桶。
陸一銘帶著他的吉他,背著最簡單的行裝就上了去北京的火車。除了父母,他誰也沒告訴,他害怕那些向他投來憐憫的朋友,或者說他害怕去承認他的軟弱。
其實他並沒有把蘇美雪所有相關的東西都丟掉,身上帶著的這把吉他是蘇美雪在他生日時送他的。他一邊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一邊注目著即將前方隧道的幽暗,懷裡緊緊抱著這把吉他,他似乎要把整個的身體都貼在上面,彷彿在渴望著汲取出一絲絲的溫暖,哪怕只有一絲絲就足以讓他在日後許多個失眠的夜晚,安靜得像個孩子一樣沉穩地睡去。
他來到了北京,一個號稱所有音樂自由者的夢想天堂,但也不亞於是地獄的修羅場。從這裡每天每刻都有人在綻放無限閃亮的光輝,一夜成名,也有人在這裡慢慢地被那個叫生活的機器攪拌成了碎塊,然後毫不留情地餵給了我們習慣稱之為理想的——野獸。
陸一銘對其中利弊早已熟知,不過他一直缺少一個下決心的理由,一個可以讓他不顧橫衝直撞,只想去頭破血流的理由。他本來只是偶爾憧憬過,後來他愛上了那個女孩,於是就只想著畢業后能找個穩定的工作。他把兩個人可以一直共同地生活看得比什麼都重,就慢慢打消了這個不切實際而又冒險的念頭,如今,蘇美雪給了他一個不得不來的理由。
真是命運無常,陸一銘有些自嘲地想。也許這裡的生活,能讓他稍稍地減輕心頭的瘡痛。
當房東拿著他幾乎所有積蓄,領著他來到一間差不多衛生間大小簡陋不堪的房間時,陸一銘的臉色分明表現得有些難看,緊緊的握住的拳頭似乎想爭辯些什麼,但他還是慢慢地深呼吸地剋制住了自己。他站在門外深深吸了口氣,最終什麼也沒說,只默默地拿著行李走了進去。
那房東看著他的反應似乎也並不在意或習以為常,只是笑著帶著嘲諷的口吻說道:「小子,我看你年紀輕輕才好心給你找個地住,光你這點錢在北京還不夠找個站腳地的。你要是想住呢這是算第一個月房租,不想住呢我全額退款,送你走人,爺此間的買賣向來是不愁賣。」見陸一銘不說話,於是老闆重又眯起了笑臉,漸漸地緩慢轉過身去,背著手,一邊口裡哼著咿咿呀呀的京劇小調,一邊腳步悠悠地下樓了,只留樓梯木板不停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像許多個正被踩在腳下的人在痛苦地呻吟著呼叫著,但最後都隨時間慢慢歸於沉寂,歸於安寧。
十一
陸一銘交完房租,錢已經所剩無幾了,他必須找到工作,他必須生存下去。他背著吉他徑直找到一家酒吧,當他提出要唱歌賺錢時,所有人都笑了。
店主看著他也笑了,帶著玩味笑意看著他,語氣冰冷地說道:「服務員3000一個月,不幹滾蛋。」說完就欲轉身離開。
「我干。」陸一銘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只想生存下去。
於是陸一銘穿上了酒吧服務員的工作服,主要工作就是給酒吧里的客人遞酒倒酒,送那些醉酒的人上計程車,活雖不重但偶爾不小心也會被客人吐得一身,變得臭氣衝天。
在這裡,他看到了更多的世相百態,醜惡與崇高就在一塊硬幣的兩面。
有人在這裡喝得爛醉,然後哭著數落在外面花心的丈夫,有人在這裡狂歡,叫得聲嘶力竭,盡情釋放著在職場爾虞我詐的壓力,有人在這裡找到暫時的歡樂,有人只是沉迷於酒精麻痹的魅力,不願離開。
陸一銘剛開始還有些難為情,不久就習慣了這套規則,他的目光始終都盯在酒吧的中心,默默地在等候著一次自己可以表演的機會。
這天,酒吧原來的駐唱阿峰因和老闆關於薪資的事情,意見沒有達成統一。阿峰臨走時放下話來,不給漲價錢,晚上不會再來。果然,這天晚上阿峰往常的時間都過了,也沒有見到他人,眼看酒吧的人越來越多,舞台卻是空空如也地沒有聲響。現在找人來肯定來不及了,老闆急得滿頭大汗。
突然,他想起了當初那個背著一把吉他說想要唱歌的小子。他找來了陸一銘,口氣鄭重地對他說:「小子,你不是一直說想唱歌嗎,我今天給你一個機會,現在你去上台演唱。如果唱得好,以後我給你漲工錢,如果敢給我搞砸了,你就趕緊給我自己滾蛋。」
陸一銘很珍惜這次機會,他拿出心愛的吉他,先仔仔細細地調好了音。剛開始他還有些緊張,酒吧的嘈雜的環境也讓他一時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不過很快,他憑著熟練的彈奏,紮實的音樂功底和唱功,他漸漸適應,慢慢地展現他潛藏的天分。
他此時唱的是一曲搖滾樂,音高得嚇人,但他依舊唱上去了。他瘋狂他誇張,他彷彿是要所有積存的不良情緒全部通通地都發泄出來,然後狠狠地砸在地面上。他的聲音嘶吼不休,彷彿是他在對命運的痛力地鞭撻和無情嘲弄,只有一遍遍不停地抽打,一遍遍重複地吼叫,才能稍稍減輕他的不歇的怒火。搖滾的歌聲就是在傳達著敢於抗拒著一切精神,對生活的抗拒,對命運的抗拒,對一切的一切都勇於抗拒。所有人都開始被他的激情感染,開始跟著他喊叫著,唱著,嘶吼著,生活的重力已經把人壓得死死的,此刻的音樂讓他們靈魂在片刻得到了喘息和暢快。
漸漸地音樂開始舒緩,他的情感慢慢地醞釀。一股化不開的悲傷從這個年輕人身上瀰漫開來,似乎受到感染,酒吧原本嘈雜的空氣也慢慢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舞台。
陸一銘緊閉著雙眼,開始輕輕吐出一個個音符,節點很慢,就像是在夢中的低語呢喃。動人的歌聲里飽含了他的回憶,他的愛,他的痛在歌聲里反覆交織,深深感動著在場的人。這樣的情,不知從何所起,從來地一往而深。
他的聲音清澈乾淨,不玩弄唱歌技巧的花招,只憑一腔情感的真摯動人。
許多個剛失戀的男女在這樣的歌聲下,直接放肆而痛快地開始哭泣,他們山洪般的情感此刻彷彿找到了宣洩口,一瀉千里。哭從不代表他們軟弱,只是我們有時所需要。
當他靜靜唱完,客人們似乎被帶進他的故事還沒醒來,掌聲在十幾秒之後倒海般地響起,這是他們有史以來對一位酒吧駐唱歌手的最高敬意。
十二
當晚阿峰其實就在隔壁茶樓坐著,等著。他等著看,到晚上沒人給酒吧駐唱時,老闆一定會打電話給他,然後給他加價錢,討好他求他回去,這樣阿峰也就達到了他的目的。
誰知聽別人說,有個叫陸一銘的小子頂了他的場,而且據現場情況看,客人的反響也不錯,老闆也很開心,他完全被遺忘在一邊了。
當阿峰急忙回去和老闆解釋昨晚一事,商量著繼續返場駐唱時,老闆卻冷了臉,一口回絕了他。以前他沒得選擇,如今他已經現在有了一個更好的選項,一個比阿峰更便宜更聽話也更有實力的選項,他打算就這樣一腳踢開阿峰。
無論阿峰如何請求和保證,老闆都置之不理。就像對於生活我們往往如此,我們擁有它,我們又拋棄它,最後我們習慣來哀求它。
阿峰見事情無可挽回,不由得怒火中燒,想找那個替代他的小子算賬。當他到場內時,陸一銘正拿著他的吉他準備上台演唱。阿峰見此便衝到了他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吉他,怒火衝天地說:「小子,快給我滾下來,這裡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陸一銘並未和他爭執,只是冷著臉毫不相讓說:「鬆手。」這裡的規則從來都是弱肉強食,陸一銘自然懂得。阿峰不想就此罷休,愈發用力一扯,陸一銘沒防備直接被他順勢拽出,他本人卻沒多大事,而吉他則被摔在了地上。當陸一銘臉色慘白地急忙把它撿起時,琴弦已經斷了幾根,表面已經摔得開裂。陸一銘跪在地上,抱著那個人送他的吉他,面部難看得如同野獸的猙獰。他一聲怒吼著要衝上去狠狠的教訓這個劊子手,這個拿走自己最後一根稻草希望的毀壞者。
但老闆及時出來,他被酒吧其他員工攔住了。他此刻看著他的琴,瘋狂的神情就好像失去的最珍貴的事物,琴是他唯一放不下的羈絆。
阿峰看著陸一銘劇烈的反應,也有些心虛地說:「不就是把破琴嘛,大不了賠給你。」
「這把琴你賠不起,這是一個曾經很重要的人送我的,如今全被你毀了,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把一模一樣的這樣的琴,即使找到了,也不是原來這把了。」陸一銘強忍著巨大的痛苦,沖他怒吼地說道。
阿峰也開始感到有些愧疚,說:「我還認識一些修琴的,讓我試試給他們看能不能給修好。」
見事情還有轉機,陸一銘不禁慢慢情緒鎮定下來,看向阿峰,急忙地說:「哪裡可以修,快帶我去。」
當阿峰帶著陸一銘走到一間破舊類似倉庫的閣樓時,陸一銘也不禁有些懷疑。當他走進去時,瞬間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一排排牆壁掛著的,有各式各樣的,不同年代不同風格的吉他,全部都整整齊齊,一塵不染。
一個衣著破舊臟污的老頭正背著他們,手裡正拿著一把琴在修理。阿峰輕輕喚了聲李叔,他回過頭來,看見是熟人,立即笑眯眯著站起來向他們打招呼,對著阿峰說:「你小子,好久沒你消息,今天跑過來幹嘛來了?」
「今天有點事麻煩你,找你修把琴。」阿峰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李叔拜託道。
李叔瞧著陸一銘難看的臉色,隱約猜到幾分因果,不咸不淡地說:「先把琴拿給我看看吧。」陸一銘小心翼翼地把琴遞給李叔,眼裡帶著哀求和誠懇說:「請你一定要修好它,拜託了。」
李叔讓他們先坐著,自己先去後面檢查一下損害情況。
阿峰坐下來掏出一根煙,又分了一根給陸一銘,陸一銘不會抽煙沒有要。於是阿峰自顧自地點起煙,噴出一團嗆人煙霧,有些慢慢地開口說:「你是第一次出遠門吧。」
陸一銘擔心著他的琴,心不在焉地回答:「嗯。」
阿峰手拿著煙,瞬間樂了笑著繼續說:「從你眼裡我就看出來了,那份強烈的執著,根本不像屬於這裡。」
阿峰接著說起他自己的故事,他原來只是鄉下普通人家的孩子,家裡父親在城裡務工,母親則在家務農帶著兩個孩子。突然有一天他父親被警察抓了,因為販毒,迫於生計的壓力,他父親干起了高收益的違法行當。他母親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事實,整日以淚洗臉,家裡日活日益緊張。後來他忍受不了別人指點的罪犯兒子的身份,他隻身離家出走來到了北京,開始在乞討和打工中度日,在社會的底層摸爬滾打長大成人,後來有幸跟著一位大哥學會唱歌演奏,才找到酒吧駐唱的工作,得以養活了全家。剛開始他也很執著意氣,但生活磨平了他的稜角,讓他在無數次教訓中學會了服帖,讓他習慣得欺善怕惡,但從前他不是這樣的。。
故事講完了,煙也差不多熄滅。陸一銘默默聽完,身心感受到極大震動。
阿峰把身子往後一靠,閉上了眼,似乎道出了多年的心裡話,也變得輕鬆了許多。他繼續淡淡地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向你說這些,也許是我從你的眼裡看到了我當年的影子,純凈而可笑的目光,明明那麼不堪一擊,又那麼倔強。」接著他又感嘆地笑著說:「是啊,倔強,沒有它,我們充其量不過是這個城市的一隻不足為道的飛蟲。不過啊,總有人情願爭先恐後去做一隻吸血的蟲,一頭吃人的獸,忘了自己原來是人。」
陸一銘一字一句聽完,就好像一根柱子一聲聲地撞在他心靈的巨鐘上,「鐺——鐺——鐺」,震蕩了這個年輕的心靈,喚醒著他對世界的認知,對命運的膽顫。他開始向阿峰要了一根煙,點燃后猛地大口吸入喉中,然後直接被煙霧嗆得咳嗽不止,但他還是堅持地不停地吸著,大口地吸著,唯有習慣這樣的滋味,他才能稍微不那麼沉重。
之後,李叔修好了陸一銘的琴,陸一銘就把它掛在房間里,卻再也不去碰它,只是偶爾看到,頓時一種複雜的情感好在他胸中滾動,但僅此而已。陸一銘後來主動向老闆提出希望可以和阿峰合作,同台演唱,工資二人平分。老闆為了留住陸一銘也不再為難阿峰,爽快地答應了。
隨著時間的沉澱,陸一銘唱歌的才華開始逐漸展露發揮,他的夢想也不僅僅是滿足於在酒吧駐唱,他的夢想是——音樂。
不久他參加了一個「好聲代」的歌唱選秀節目,經過一次次的同台競技,過關斬將,最後他獲得了第一名,也由此被簽到了北京新盛唱片公司,阿峰於是成了他的經紀人。
十三
過了綠燈,蘇美雪一個人走在靜寂的路上,一陣風刮來,讓她不禁抱緊雙臂有些瑟瑟發抖,就像幾年前她母親去世的那個夜晚,她也是這樣的瑟瑟發抖。
還記得母親彌留之際淚眼婆娑地對她說,「雪兒,以後就只有你一個人了,媽媽捨不得你,但你一定要記住,一定要堅強,堅強地生活下去,你答應我,我和你爸爸會在天堂里祝福你的。」
她忍著掉落的眼淚,看著母親慢慢閉上了雙眼,也從此關閉了通往她內心深處的大門。
後來蘇美雪去了南方一家媒體演藝公司,因出色的外形和舞蹈功底,在一次參演電視劇中被導演發掘,有了更多的機會演繹了一些影視角色,開始迅速在大江南北躥紅,成為一名知名演員。而陳寒則一直陪伴在她左右,保持著一種適宜的距離,從不去逼迫她,只是像看人一樣,不讓任何除他以外的其他男人接近。也正因為有著陳寒鑫宇集團大少爺的身份庇護,讓蘇美雪免去了娛樂圈的許多明爭暗鬥,負面新聞,慢慢在圈中穩紮穩打地提高人氣。
當她漸漸忘了少年往事,命運只是輕輕揮手,兩條本來應該越走越遠的相交直線,居然奇異地轉了一圈,又再次相交。
在一次新片籌劃過程中,她應片方邀請,與相關工作人員一起吃飯商議。於是,她見到了彼時的陸一銘,他穿著黑色的夾克衫,眉眼與面相變化不大,只是輪廓稜角有些分明,氣質卻是和以前的截然不同。
因此,蘇美雪第一眼見到時還有些吃驚得難以判定,但當她看到他也發現她時,雙目的短暫對視,他眼裡湧現的複雜情緒,彷彿瞬間划亮的火柴,又馬上就熄滅。原來,陸一銘正是這次片方邀請而來的,是這一次她新片主題曲演唱者,不可不說他們在玩著命運的遊戲。
那天之後,蘇美雪再也難以入睡,許許多多的過去的回憶讓她沉寂的心,慢慢開始蘇醒。她既感到一種重逢的喜悅,也意識到兩人因當年之事的尷尬。她也記起了自己當初說的決絕的話,他那痛徹心扉的情形,還那場打破他們所有關係的大雨傾盆。
第二天,蘇美雪就出現反常的狀態,以前總是工作起來認認真真,如今時常丟三落四,看起來魂不守舍。最後連陳寒都看不下去了,反覆追問她反常的原因。
她於是有些冷冷地回答:「我見到陸一銘了,我感到我還是愛他的。我當年欠你的錢也已經還清了,你早就沒有再約束我的權利了,我希望你給我自由。」陳寒一瞬間感到如墜冰窖,他眼睛狠狠地盯著蘇美雪,最後用力一拳打在了牆上,除此之外,他對她毫無辦法。
在蘇美雪約陸一銘見面的那晚,陳寒也一直在旁邊盯著,當他看到蘇美雪那副期待又煥發的目光,他感到心裡有些刺痛。他在蘇美雪身邊這麼多年,從未看到這樣的她。
當他們十字路口分手時,陳寒便跟在了陸一銘後面。在下一個路口時,陳寒攔在了陸一銘的路。他神情冷漠,流露著一種優越生活所帶有的自信說:「你有她早就沒有關係了,她不屬於你,她要的,你給不了。」陸一銘看著這個突如其來的攔路者,后認出他是陳寒,聽著這句有些似曾相識的話,他的眉頭緊緊皺成一團,隨後展開,口氣淡淡地回答:「她不屬於我,她也從來不屬於任何人,我給不了她的,你未必給得了。」
陸一銘說完也不再理會,徑直走了,陳寒一臉陰沉地望著他的背影,剛才的話正好戳到了他的痛處。他有他的驕傲,他不願意逼迫蘇美雪成為他的人,他希望能用時間慢慢去磨合兩人的關係,前提是在這中間沒人打擾,但是當陸一銘出現時,他多年的努力眼看著都要化為了烏有,他內心深處在吶喊著,他不甘心,也不會甘心。
十四
陸一銘回到家中,有些疲憊地解下了衣服,閉著眼坐在沙發雙手撐在頭上。他感到今天頭腦有些亂。一些記憶的碎片正在瘋狂湧現,有歡樂的也有痛苦的,有忘了的也有還記得的,匯成一股強大的洪流就要衝垮他心房的堤壩,但最終他還是以強大的意志力克服住這股亂流,然後慢慢地昏睡了過去。
他突然發現自己正身處在一個孤島,只聽到遠近海水裡有人一聲聲地正在呼喊著救命,他望過去正看到蘇美雪正在水裡沉浮,彷彿隨時都會沉人海底。他不假思索地跳進海里,一步步把她帶到島上。當陸一銘救醒她時,她只是不停地哭,抽泣著不停地問:「你怎麼現在才來,你怎麼現在才來,我差一點就要淹死了。」陸一銘緊緊抱著她,安慰她,看著眼前救起的人,只感到緊張的神經鬆弛下來,從她身上,陸一銘感受到一種多年沒有的溫暖從他心裡漸漸散發到全身,像是找回了快樂,找回了另一半的自己。
當他第二天醒來時,發現躺在沙發的自己,當他明白一切不過一場夢,剎那不禁有些失落。他於是簡單收拾了下,按計劃好的今天前往片場去看看,準備著去找找寫歌的靈感。
片場取景在一個校園,周圍綠樹成蔭,陽光和煦,時而有三兩個學生走過,嬉笑聲自然帶有一種青春洋溢的氣息散發開來。陸一銘剛到,就聽到導演老馮氣急敗壞地喊:「全組都就位了,男演員怎麼還沒來,誰能告訴他現在在哪呢?」
「導演,剛才男演員經紀人打電話說,他昨晚吃海鮮,壞肚子了,今早來不了了。」助理拿著手機戰戰兢兢地說。
「怎麼沒人早點告訴我,這個地方我們只租了一下午,時間一到必須馬上撤走。」導演叫著,急得同熱鍋螞蟻。突然他看到陸一銘來了,一時計上心來,忙一臉笑著迎上去去說:「一銘來了啊,快坐坐。是來看看歌曲製作吧。這個先不著急,你看看能不能幫我小忙啊先。」面對著老馮堆滿臉的笑容,陸一銘雖感到不是好事,但也感到一時猶豫。他和老馮之前有過合作,老馮為人也很仗義,這拒絕的話不好張口,便只得微微點了頭。
老馮看陸一銘答應,兩掌一拍笑著臉說,「好兄弟,夠仗義」,又接著沖其他人大喊道:「化妝師,道具師過過來給我們的男演員準備下。」接著便塞給陸一銘一疊厚厚的劇本,讓他快點把今天指定的台詞背好,好給女演員搭戲。陸一銘此時才明白了這所謂的忙,忙掙扎著起來開口解釋說:「演戲我不會啊,我會給你搞砸的,你還是換個人吧。」老馮一把按住他,露出一副可憐的樣子說:「你就當幫幫哥,演戲只要情緒到了就行,其他不用管,按照你日常生活來就行。」
陸一銘無奈,一邊背著台詞,一邊趕緊換衣服化妝,忙得不可開支。
劇本講得是一對年輕時因誤會分手的戀人杜少華和梅方瑜,他們在多年後再次相遇,但還沒來得及互訴心事,就又不得不中斷分離。。
陸一銘穿的是一件灰白長褂,戴一副銀絲眼鏡,從左邊觀景緩緩前移。她迎面走來,著一身刺繡的白色旗袍,像是打從江南煙雨里走出的畫中人,蘇美雪如一朵白蓮花款款走來,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看到彼此,「你?」兩人都同時驚異地道,再看到互相的裝束,都隱隱明白了這場巧合,稍作鎮定后,只能依著台詞繼續念。
「少華,是你呵,真巧啊。」蘇美雪扮演的梅方瑜朱唇輕啟。
「是的,真巧啊。」陸一銘扮演的杜少華感嘆。
蘇美雪看著水面的荷花說:「好多年過去了,你過得還好嗎,你看那池裡的荷花好像還是和原來一樣,好像都沒變,只是不過我們不再年輕了。」
陸一銘回答說:「年年歲歲花相似,總是歲歲年年人不同。花是一樣的花,人卻早已不是當初的人了。」
「那你能再最後抱我一下嗎,我馬上要隨家裡去美國了,可能不會再回來了。」蘇美雪紅著臉看向陸一銘。
陸一銘聽著有些猶豫不前,終於,他慢慢走上前,輕輕抱住了她,就像輕輕抱住了一團羽毛,像輕輕抱住了一個夢。這時,導演喊了一聲「咔」,兩人有些尷尬地分離。
接下來大家都忙著去準備女二和男二的場景戲份,陸一銘不知為何想起了昨天的夢,只感到莫名的心亂如麻和坐立不安,他於是想馬上回家。正當他走出去時,一個帶著鴨舌帽的陌生男子正剛好從他車旁離開。
陸一銘剛打開車門,蘇美雪突然地出現在了他面前,她說:「我有話想和你說,能送我回家么?」
他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點點頭。
他一邊熟練地開著車,一邊思緒不禁飄回了過去。蘇美雪此刻也沉浸在自己的考慮中,她猶豫著要不要說出那些話,但說了又能怎樣,這麼多年過去了,也許他早就……但她還是張了口,說:「一銘,其實當年……」
而她一句話還沒說完,便在一聲驚呼中,車在一個轉彎時,在失去控制中整個地翻倒了。
陸一銘掙扎著模糊的意識,隱約感受到頭部好像有液體正在流出,他大聲急促地呼喊著「美雪,美雪」,沒有回應。最終他勉強地爬出了車外,掏出手機撥打120,他再次昏倒,口裡一直喊著:救命,救命。
當陸一銘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阿峰正在旁邊坐著看護著他。他猛地記起之前發生的一切,便馬上下床,但只感到渾身劇痛,沒有力氣,又倒回床上。最後,他在阿峰的攙扶下來到蘇美雪的病房,她的重症監護室。
他趕忙焦急地問醫生蘇美雪的情況,醫生說:「病人剛剛經過搶救,但病人由於腦部受到震蕩,導致顱內出血,急需馬上通知病人家屬簽字進行手術。」
陸一銘說:「我記得她還有個媽媽,我馬上打電話告訴她。」
他趕忙掏出手機撥打了蘇美雪當年最好的室友小蠻的電話。
電話開始接通,陸一銘忙說:「喂,請問是小蠻嗎,我是陸一銘,你還知道美雪媽媽的電話嗎?」
「美雪媽媽啊,她不是前幾年去世了嗎,你不知道嗎,當時美雪花了巨額的手術費想治她媽媽的病,但是可惜還是去世了,你不知道嗎?還是現在美雪出了什麼事情嗎?啊,你在不在啊,回句話。」小蠻一邊回憶著一邊急著追問緣故。
陸一銘大腦如遭重擊,一些記憶的片段開始慢慢組合,開始拼湊,組合成一個原本的真相。他有些木然地掛了電話,感到頭腦有些昏沉。他失魂落魄地找到醫生,二話沒說直接簽署了手術同意書和責任書,口裡一直不停地說著:「醫生,求求你,一定要救救這個女孩」。
十五
手術結束后,陸一銘趕上去問:「醫生,她大概什麼時候能醒過來?」
醫生有些疲憊地摘下口罩,說:「病人剛剛擺脫了危險,但仍然處於昏迷狀態有待觀察。她這個情況什麼時候醒來說不準,只能說有可能她明天就會醒來,也有可能一輩子也醒不過來。」
醫生的話始終縈繞在陸一銘耳邊,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心頭被沉重的石頭死死地壓住,讓他透不過氣。和許多年前那個難過得窒息的夜晚不同,他只感到一種自責和惶恐,一個他無力承受的真相。他想起許許多多他們共同的記憶,他們剛相識的時候,他一邊默默地彈琴,而她一邊默默地聽,他們之間沒什麼過多的話,但彼此都能感受到同樣的心跳,能聽到彼此的心聲,那段日子是如此地美好。後來,他許諾過要守護她一輩子的誓言,如今卻像一個諷刺的笑話。當她突然有一天提出分手時,恨意就充斥了他的腦海,原因只是他在以可笑的受害者的身份在自怨自艾,忽視了真相的巨石下她瘦弱的軀體,默默承受的一切。
陸一銘終於明白了一切,卻像這樣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她昏迷沉睡。他像困在自己編製的囚牢里,無力掙脫也不想掙脫。他胸中醞釀著洶湧的情緒,無論是喊,還是叫,都無法發泄。慢慢地,這些五味雜陳的情感,成了一句句歌聲,一遍遍不停地在他腦中迴響,唱出,。
這天,陸一銘回家取來了那把蘇美雪當初送他吉他。他來到蘇美雪的病床前坐下,就這樣一個人靜靜地看著她。陽光合時宜地照在她臉上,讓她臉上現出一層淡淡金黃的光彩,看上去像和一個安靜的下午午睡的人別無二致。他緩緩伸出手,把蘇美雪額前的一縷頭髮撥到了耳後。
「雪兒」,陸一銘默默地開口,「你想要和我說的話,我已經知道了。而我現在想對你說的話,不知道你還聽不聽得見。我還是像以前一樣,輕輕彈給你聽,唱給你聽好么?」
他閉上眼睛,手開始輕輕撥動琴弦,歌聲輕輕唱著,琴聲悠悠響起,彷彿在黑暗裡不停尋找的一道微光。他唱道:
「你在南方的艷陽里
大雪紛飛
我在北方的寒夜裡
四季如春
如果天黑之前來得及
我要忘了你的眼睛
窮極一生
做不完一場夢
他不再和誰談論相逢的孤島
因為心裡早已荒無人煙
他的心裡再裝不下一個家
做一個只對自己說謊的啞巴
他說你任何為人稱道的美麗
不及他第一次遇見你
時光苟延殘喘
無可奈何
如果所有土地連在一起
走上一生
只為擁抱你
喝醉了他的夢
晚安
他聽見有人唱著古老的歌
唱著今天還在遠方
發生的像在她眼睛里
看到的孤島
沒有悲傷
但也沒有花朵
南山南
北秋悲
南山有谷堆
南風喃
北海北
北海有墓碑」
一首歌唱完,他睜開眼再去看蘇美雪,好一會,她始終沒有反應。預想落空,陸一銘看著女孩目光暗淡,心情有些悵然。
忽然,敲門的聲音響起,正當陸一銘轉身出去時,病人的小指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後來這首歌被一個當時經過的病人聽到了,據說還是一個民謠歌手,於是被改編成一首完整的曲目併發行了專輯,火遍了大江南北。
三個月後,「喂喂,你不要動,放著我來就好。」陸一銘進門一臉緊張地對正靠在病床上削平果的女孩說。
「那你來。」女孩似乎有些生氣把拿著刀和蘋果的雙手往前一伸,算是繳械投降,一副看似聽話其實飽含委屈的樣子。
陸一銘沒管那些,只是開心地拿過刀慢慢開始繼續削剩下的蘋果。女孩見自己被忽視,不由得像真有些生氣似的,故意地重重「哼」了一聲。
「雪兒,怎麼啦?」陸一銘擔心地問,「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說著拿手去量她的額頭溫度,體溫正常。
「我沒什麼,就是不滿意總被某人當成廢人對待。」
陸一銘急忙解釋:「醫生說你身體虛弱,還需要靜養。」
「隨你怎麼說,反正我現在是過氣的女演員,下輩子吃定你了。」
「你還記得那家相守咖啡屋嗎?」陸一銘一秒認真地看著蘇美雪說道,「那家老闆前幾天去世了。」
蘇美雪聽了有些愕然感傷,她不開心就習慣地把頭頂在膝蓋上,看上去像只迷路的小貓。
陸一銘情不自禁地摸著她的頭,安慰她說:「我之前和他見過,我把我們的故事告訴他,他願意把店鋪盤給我。他當時好像知道自己快要走了,所以才把自己的後事都安排妥當了才在一個夜晚安然地離世」
「啊」蘇美雪似乎有點反應不過來,陸一銘則帶著一絲玩味的笑意看著她,接著說:「所以,你現在是那家店的老闆娘了。」
「美雪」陸一銘拉過她的手,「以後白天你就負責照顧店子,我來招徠客人。晚上,我們可以一起坐著慢慢看冬天的雪,夏天的星。如果時間久了,你覺得無聊,我們乾脆把門一鎖,到南極看企鵝,去尼加拉瓜看瀑布,去普羅旺斯看向日葵,一起去看世界各地所有的風景。如果你累了,我就背你回家,你給我做飯,我給你彈琴。從今往後,我就陪你一起變老,變醜,不管怎樣我都會一直陪著你,除非你趕我走,不然我再也不讓你孤單一人。」
蘇美雪聽著眼睛點點晶瑩,她抱向陸一銘,緊緊靠在他身上,彷彿感覺到一種久遠的家的溫暖。
「咦,這家店怎麼改名了?」兩個路過的小姑娘看著一間咖啡屋,有些驚奇地說,其中一個也接著說:「我記得以前好像叫『相守』來著,現在怎麼改叫『雪國』了?」
有她的地方,便是國。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