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我傻瓜的你,才是真正的傻瓜

喊我傻瓜的你,才是真正的傻瓜

劉惠

他又一次從那個夢魘般的地方逃出來,洗舊的白襯衫髒兮兮,頭髮狂野而囂張,就像他眼裡的光,似乎永遠都不會被馴服,一直倔強著。可是再怎麼不想回去,他還是要回去。即使那個女人就知道發瘋了似的寵愛他所謂的弟弟,拚命似地討好那個粗野的男人。「你他媽就是個傻女人,我要不回去替你擋那個男人醉酒的拳頭,你他媽早死了」,他狠狠地想,忍不住啐了自己一口,「我也他媽是個傻瓜,當時怎麼就答應了老爸的請求。」

此時太陽的光不再尖銳,橘黃色的光為這破落擁擠的街道染上了淡淡暖意。他雙手插兜,漫無目的地走,迎著鐵鏽色的天空,任由他瘦削的影子在身後越拉越長。

「哐當」一聲,他腿起腳落踢飛了一個罐子。此時街道兩邊的人家早已飄出了各色飯香,沒有哪個乖孩子這個時間還在街上閑逛,而他就是那個街坊四鄰家口裡的那誰誰家的孩子,典型的反面教材。他不屑地搖搖頭,又使勁地踢飛了一個罐子。只見可憐的罐子在空中劃過一條漂亮的弧線,然後開始在地上骨碌碌地滾。突然他感到劉海間隙透過的的光線一暗,滾地的聲音戛然而止,罐子似乎被什麼人踩住。他慢慢抬起頭,看見逆光下站著幾個高大強壯的黑影。他不由眯起眼,這才看清這幾個紋著俗氣的紋身滿臉橫肉一身殺氣的彪形大漢。不過即使這樣,他也沒有停住腳步。為救殉情的姑娘而溺死的父親在他小時候就經常說他身上有一股倔強,「不撞死在南牆不回頭」就是為形容他而生的,為一件事執著地像一個傻瓜……他就一直走直到撞到那些明顯比他體格大很多也比他健壯很多的人的胸脯上,毫不畏懼的迎上站在第一個有著一頭鮮艷黃毛的流氓的兇狠的目光。

「滾開。」他冷淡的說,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這危險的形勢。

「就是你打跑了我在校門口派去收保護費的兄弟?」聽語氣黃毛氣得不輕,「還做好事不留名是吧,啊?」黃毛使勁推了他一把,一下就把他推在了地上。

「是又怎麼樣?」他發狠地說,那些傢伙早該收拾了。

那些和他同級的男孩子欺軟怕硬,在那些流氓底下做事從中討點好處,一次套住了他那同母異父的軟弱的弟弟,被榨得身無分文的弟弟狼狽地逃回家哭訴。那個可惡的男人竟怪罪在那個可憐又可恨的女人身上。女人一夜的啜泣聲讓他一夜未眠。第二天就早早地翹課藏在校門口大理石柱後面,等那群小混混再度出現,他一躍而出,不要命了似的衝上去,直到打得他們求饒,才罷手。「不許再欺負我弟弟」,這是整個過程他說的唯一一句話。

等到傍晚,他才不再河邊遊盪,回到那個讓他厭惡的地方。飯桌上,弟弟被他鼻青臉腫衣衫襤褸的樣子驚呆到手裡的筷子都掉了都不知道。男人輕蔑地說:「這就是你前夫養出來的兒子?就是個混混。喂,以後打架惹出什麼事來別說是這家的兒子,我可惹不起這一身騷。」而女人默默不說話也不辯解,只是擺出來一副碗筷,卻沒抬眼看他一眼,好像他是什麼不潔的……垃圾。

他平靜而冷漠地看著這一家人,轉身離開。可就在轉身的時候,心裡彷彿有什麼東西碎了,就像七彩的肥皂泡「噗」地一聲在耳邊炸裂。如此微小,如此重要。

直到最後他都沒有解釋打架的原因,原因什麼的不會有人想聽的,況且解釋什麼的對他來說也太麻煩了。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地上滿是煙蒂和空瓶。他茫然地看著這些垃圾,就像看著自己垃圾般的人生被隨便的丟棄,沒有人在乎。他茫然地忍受著雨點般落下的拳腳,不還手就像感覺不到痛。沒人在乎的。那些冷漠的鄰居不問由衷,只是一味地批評譴責他的行徑。「我也不在乎」,他想到那個一心充當老好人的傻瓜老爸,「我只在乎對你的承諾。」

他勾勾嘴角,卻咳出一縷血,就在他以為自己就要去見那個日夜思念的傻瓜老爸的時候,模糊的視線卻瞥到了無數雙腿外跑來一個肉乎乎的身影。

「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

他戴著一個高度近視眼鏡,加上矮墩墩的身材,讓他十分沒有自信。他沒有打過DOTA,撩妹技能因為從來沒施展過所以還不確定是否存在。喜歡讀書,看動漫,是一個標準的宅男。可連鬼都不知道他心裡其實一直裝著一個環球旅行的夢,只是他是個路痴,沒有人陪所以一直沒法實現。最愛的動漫是火影,700多集看過來,為夥伴之間的羈絆哭了不知多少次,那可真叫驚天地泣鬼神,每每此時隔壁鄰居就會無不憐憫地感嘆:「唉,真不知道這個孩子遇到了什麼挫折,真可憐。」可是他又堅信著「人的本質是孤獨的,終究要孤獨地走完這一生」。沒人知道他這種矛盾的心理,有時連他自己都會忽略自己無比矛盾的內心。只是每天趴在陽台上看華燈初上,感知到平凡的一天又要這樣過去時,惆悵就像一隻不斷充氣的氣球,在心裡慢慢膨脹。

哦,請不要誤會,他的家庭除了有點清貧一切都很好,很健全。只是父母忙於幹活,從未想過也沒有精力去理解他,更不會懂他這種奇怪的想法。而這一點跟他們給他提供舒適的生活條件相比似乎微不足道。可他有時候托著下巴想,他寧願成為那個保羅柯艾略筆下的牧羊少年,放棄擁有的羊群和安穩的生活,去大千世界追尋自己的夢想。這種想法他自覺會遭到所有大人的嘲笑,所以他經常把自己一個人鎖在房間里,不發表任何奇怪的想法,充當一個讓人放心的乖孩子。

只有窩在那個寂靜得就像一座世外小島的房間里,他才放任自己在胡思亂想。胡思亂想自己終有一天成為擁有完美身材的超級英雄拯救世界,分分鐘撩妹不在話下;胡思亂想自己終有一天也能擁有鳴佐似的羈絆,擁有整個村的可以隨時交付生命的朋友;胡思亂想自己在某一天瀟洒地轉身告別一切,從亞洲玩到歐洲,再跨過大西洋去見屁股上能放高腳杯的南美姑娘……胡思亂想他的這些胡思亂想終有一天不再是胡思亂想。

可現實呢,一直獨來獨往,是同學眼中一個不苟言笑而無趣的胖子,甚至連心目中女神一樣的存在的班長經常忘記他的存在,等想起他來,往往會說:「嘿,葛胖子,交作業了,哎你交來沒?」。他默默接受了這個現實,獨酌著孤獨的苦酒。可鬼都不曉得他在對什麼都冷淡的外表下埋藏了一個宏願——衝破自己死水般平靜的生活。

這是一個一如往常的下午,太陽終於不再那麼熱情了,他像往常苦悶地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遊離在放學大潮之外。等他走入經常路過的破敗擁擠的街巷時,發現了眼前暴力的一幕,竟不知如何動彈了。以往的這個時候他總是低頭默默走過,做「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路人狀。可他看到埋在拳腳中的那個男孩子毫不還手,琉璃般的雙眼空茫地看著他的方向。他似乎放棄了整個世界,他這麼想著,不由向前邁了一步,等看清倒在地上的鼻青臉腫的少年緊抿的嘴唇竟勾勒了一個微笑,一個如此寂寞的微笑時,他聽見有什麼東西開始在心裡瘋狂滋長,頂破了一層堅硬的外殼。

等葛胖子回過神來,他發現自己已經沖向那群人,還看見自己手裡拿著一塊不知何時從哪裡找來的的板磚。

「我天,」他在心裡默默吐槽,並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思索對策。他絞盡腦汁搜刮著自己腦子的存貨,可那裡竟奇迹般地一片空白。他尷尬地站在那裡,手裡舉著板磚,茫然無措,卻不肯退後一步。黃毛正因為這個不知好歹得的小子不反抗也不求饒而興味索然,心想正好借這個傻冒為自己找個台階下。

「喲,你小子這麼冷的一個人還有朋友啊。」黃毛揮了揮手,那些打手都停下。

「我…我…光天化日你們這麼做是違法的!」看到黃毛看向自己,葛胖子喉頭一緊,舌頭都捋不直了。他從來都沒有在這麼多人面前講過話,他不僅害怕,還有點小學生似的緊張,甚至還有些興奮和激動。葛胖子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他像一個戰士護在虛弱的少年面前。

黃毛雖不屑,卻也不敢再糾纏,怕等會有人經過對自己不利,於是指著躺在地上的已經處於半昏迷狀態的琉璃瞳男孩,「今天算你好運,下次別讓我再看到你!」話音剛落,黃毛一伙人等就像一陣風似的消失在巷子里。「不愧是做過飛毛賊的人!」葛胖子在心裡感嘆道,鬆了一口氣,卻突然感覺有一隻濕黏的而骨節分明的手用力地握住了他的腳腕,他又倒吸一口氣,低下頭,看到男孩又青又紫的沒形了的臉,聽到男孩清澈如水的聲音:「我叫吳名,你叫什麼?」但是葛胖子剛要張嘴,吳名就暈過去了。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一時不知該怎麼做。過了一會兒,他最終蹲下身,小心扛起昏迷的吳名,朝附近的診所走去。

「吳名,無名,這是什麼怪名字。」葛胖子側過臉端詳吳名的臉,他的神情看起來就像一隻脆弱的雛鳥。葛胖子嘆口氣,「真不知道自己今天著了什麼魔。不過吳名,我叫葛聶,葛優的葛,聶政的聶。我呀,不會拋下你的。」

「我呀,是不會拋下你的。」從來沒有人和自己說過這樣的話呢,就像從來不會有人在乎自己一樣。「可,你真的,真的不會拋下我嗎……那個女人在我那麼小的時候就離開」,吳名模糊糊地想。他還記得那個女人離開時穿著一身俗氣的連衣裙,妖艷的薔薇開滿全身。她帶著大包小包走出門口時一張臉沒有表情,他先怯生生地叫了聲「媽媽」,可那個女人不為所動甚至加快了腳步。於是他跑去追,哭喊著一聲一聲地喚著她,可他的步伐是如此小,任憑他再怎麼努力也追不上那個背影,無助的看著他原本最親愛的人拋棄他越走越遠。那天,兩邊的樹花開絢爛,一陣風從不知道的地方吹來,然後樹就開始沙沙地流淚。眼淚流進他張著的嘴裡,未剪過的頭髮擺動著刺痛了眼睛,粉白的花瓣落了一身。他最後是被父親抱回去的。剛做完工回來渾身木屑的父親看到他暈在花樹下,三步並作兩步地衝過去把吳名抱在懷裡,抱得那樣緊,好像他會立刻變透明消失一樣。從此這世上最愛自己的人就是父親了吧。可是最後就連他也拋棄了他呢。「為什麼你要去救那個無知的姑娘呢?我還不如她重要嗎?」吳名痛苦地想,腦袋像炸裂似的,耳邊一陣陣轟鳴。他最終在這世上孤身一人了,生活什麼的沒有了重量,可以隨時離去,沒有什麼可在乎……那個女人後來把他接到那個家裡,他徹底放任了自己……完全變成一個累贅了不是嗎?「所以,所有的人都會走的!最後我還會使孤單一人。」一股溫熱的液體從他緊閉的眼裡流出來,衝掉了臉上的藥水。然後吳名感到一個溫熱柔軟的東西落了上來,輕輕地撫動,「好溫暖。」吳名努力睜開眼,想看看清楚。視線慢慢恢復,他看清了純白的空間,看到一張又圓又胖的臉,以及一副厚眼鏡片后的一雙眼睛閃著莫名的光,吳名有點失望,等看到葛胖子那肥豬手還在自己臉上摸來摸去,不禁失控了:「喂,拿開你的咸豬手!你在幹什麼?我可是直男!」

「我…我在幫你擦眼淚而已,別想歪了,我也是直男。」葛胖子原本看到吳名突然流淚,好心地為他擦去淚水以免沖走了護士剛塗上的藥水,卻看到吳名突然睜開眼睛,還說了這一番雷人的話。葛胖子連忙伸回手,臉上起了火燒雲,同時舒了一口氣,既然他能神志清醒地如此吐槽就證明沒事了。「那個你沒事了就好,我叫葛聶。」葛胖子扭扭捏捏地,像個大姑娘。吳名好笑地看著他:「我什麼時候問過你的名字。」「你你……」葛胖子窘迫地看著他,發現吳名琉璃般好看的眼睛里含著捉弄的光,心想他怎麼純良無害的人皮里竟有一顆腹黑的心,說出來的話太不中聽,唉。

「那個,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醫療費…」

「我沒錢。」

那個男人是絕不會給他出錢的,吳名看著葛胖子,黑粗的眉毛糾結在一起,白色被單下雙手攥成拳。」

呃,沒事。我是想說我幫你付了,你安心呆著,等會兒會有護士送飯來。你肚子剛才就開始叫了,特別響。」說完,葛胖子咧出一個「你安心吧」的笑,瀟洒地走掉了。而吳名沉默地目送他離開,看他穿著同學校的校服,像企鵝般搖擺地走掉,才小聲的說:「葛胖子,傻瓜。」他都沒注意到自己的嘴角,竟拉到了一個自從傻瓜父親去世后再沒到過的高度。

等葛胖子回到家,已是不知比平時回來的時間晚了多少。父母一臉疲憊與擔心。母親責問他怎麼這麼晚回來,沒有注意到葛胖子眼睛里興奮與滿足。「哦,我在學校幫老師批作業來著。」葛胖子撒了謊。以他的性格絕對不會和老師套近乎,可疲倦煩躁的母親絕不會注意到這一點,而以母親的性格是絕不會允許她的兒子跟「不正經」的人混在一起的。母親接受了這個理由,看兒子直接要回房間,問道:「不吃飯了嗎?」「不了,」葛胖子想起了什麼,停住腳,「對了媽,再給我點錢。我們學校又要買輔導資料了,你知道的,快高三了嘛。」為了給吳名墊醫藥費葛胖子把自己的儲蓄都花光了。「嗯,行。父母的錢掙來不容易,你要好好學。」話音剛落,門就「砰」地一聲關上了,然後是插鎖的聲音。母親把落下來的泛白的頭髮別在腦耳後,看著這扇想要隔絕一切的門,無聲地嘆息。

葛聶把自己圈在一個孤島上。即使他想逃出去,也沒有朋友能給他這樣的慰藉,分享他的夢想。當他對誰懷抱希冀,他小時唯一的朋友背叛了他的記憶就會在夢中撕扯著他。心裡破了洞,就再不敢輕易走出能給他帶來安全感的孤島。今天下午他腦子抽了風,當了一回英雄,雖然並沒有起多大作用,但一個男孩就這樣走進了他的生命。就像不知是誰說的話:「孤單不是與生俱來,而是由你不願踏出第一步開始。」葛聶的人生總算多少有了不同。

「英雄救美」的這件事只有吳名與葛聶兩個人知道。當兩個人擁有了只屬於兩個人的秘密時,或許就有了所謂羈絆的苗頭吧。對葛聶來說,他自是不會輕易放過這個苗頭的。

日子依然平淡地滑過,世界照常運轉。葛胖子的心裡那瘋長起來的東西卻沒有平息。放學路上,他不再低著頭,眼睛在眼鏡后滴溜溜地轉,四處瞄著什麼。那模樣也著實猥瑣,路過的女生都紛紛自動拉開自己與葛胖子的距離。不過葛胖子也毫不在意,只是這幾天都沒見到那個人,他不用上學的嗎?

在回家的路上有一條不大不小的河流,還有一座年久失修的橋,所以很少有人去那座橋了,人們任由其破敗下去。吳名看著那座橋,不禁想「你也被拋棄了嗎?」橋沒有回答,可從此以後橋底就成了他的秘密基地。在這裡看斜陽染紅河水,然後消失在地平線以下成了他最大的樂趣。不過這個基地真談不上隱蔽,這不葛胖子就找來了。

「我天,終於找到你了,你怎麼在這呆!不回家嗎?」葛胖子笨拙的從河堤上滑下來,站到吳名身後。

「葛聶?你怎麼找來了?怎麼,急著找我還錢?」吳名的襯衫實在太舊太小了,他面朝河面蹲下來時,精瘦白皙的腰部就露在外面。

「呃,我沒那麼小氣啦。就是現在回家也是一個人鎖在房間,想著找個人說說話,」葛胖子很少在別人面前說明自己的真實想法,總是遷就別人。所以現在他摸摸鼻子,著實有些緊張,「哈哈。」

聞言,吳名起身,轉身看向他。「我天,上次這小子被揍成豬頭,著實不成樣了,原來長得如此……美貌!」葛胖子在心裡吐槽,卻扛不住吳名直逼的眼光,向後撤了一步,同時咽了口唾沫。這一聲在安靜的橋底是如此的響亮。吳名無語地搖搖頭,把手裡吸到到一半的煙遞過去。葛胖子想到要是大家一起吸煙了,就該算得上兄弟了吧。所以儘管沒碰過,就這麼想著他從吳名手裡接過來,狠狠地吸上了一口。

「咳咳咳!」葛胖子彎下腰直捶胸。

「傻瓜,不會吸不要逞能。」看到葛聶這個樣子,吳名體會到被在意的感覺,剛才鬱悶的心情一掃而空。

「果真是乖學生啊。」心情大好,他決定逗逗這個憨憨的胖子。

「不不,我不再想成為大家眼裡的樣子了」沒想到他這麼認真,吳名挑起一邊的眉毛,雙手抱胸,一臉玩味,「你接近我,不怕我是個混蛋,帶你走上不歸路?」

「不怕,因為我看得出來,你和我都是孤單的人,像兩座在無邊的大海上漂浮的孤島,所以我們可以相互取暖。」

「混蛋,你憑什麼這麼說!我才不是你嘴裡乞求溫暖的可憐蟲」吳名像一隻被踩到尾巴的貓,衝上前揪起葛胖子的衣領,還冒著星火的煙蒂被他踩在腳底。

「我看得出來,因為我也是這樣的人。」這次葛胖子毫不退縮地迎上少年兇狠的眼光,誠摯地說,「所以那天下午我沒有走開。」

少年的怒氣走得和來時的一樣快,他鬆開葛胖子的衣領,「好吧,那就試試,看看我們能不能把整個世界都拋在腦後!」

漆黑的橋底,兩個身影開始一前一後沿著泛著月光的河流奔跑,少年們爽朗放肆的笑聲響徹這片天空……

他們兩個瘋到好晚,幾乎忘了時間。愉快的時光總是過去的很快,男孩子的瘋玩結束了,跑得沒了力氣。

「回家吧。」

「我沒有家。」

「那明天見。」見吳名拉下臉,葛胖子知道他定有什麼說不出口的隱痛,就不再過問。

吳名揮揮手,離去的背影凝重而沉滯。他一定背負了不屬於他該背負的悲傷,葛胖子心思細膩,一眼便看到了底。

回到家,免不了是一通盤問。葛胖子搪塞到,「我在學校上晚自習了嘛,好不容易上一回自習。對了以後我可能晚上就不回來吃飯了,就留在學校上自習了。」說完,逃也似的竄回屋裡。

這孩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學習了?不對!母親這次終於察覺到了不同,兒子衣衫不整,而且步伐也比之前輕快很多。該不會交了什麼不該交的朋友吧?

這天母親一夜未好眠。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吳名和葛聶翹掉了每天的晚自習,做了許多在葛胖子看來十分瘋狂而在吳名看來十分正常的事。

「沒打過DOTA?」吳名哼哼到,「作為一個男人,你怎麼能沒打過DOTA?」

「呃呃。」葛胖子扯扯衣角,做羞愧狀。

結果,吳名帶葛胖子在如仙境般煙雲繚繞的網吧里打了幾小時的DOTA。打完后葛胖子大呼過癮,但不得不在進家門前跑上倆圈去去衣服上的煙味。看著他氣喘吁吁地狂奔,吳名心情好到不得了。

「都是兄弟,就不用謝我啦。」

「你你你,厚顏無恥!」

沒撩過妹?」吳名又開始翻白眼。

「人家就是沒有過嘛!要是我有你一半的美貌……」葛胖子憤懣地說,「現在的妹子都是顏控啊!」

「……說過了不要用「美貌」來形容我!」吳名抱胸,「不用這麼沒自信,把眼鏡摘了,再瘦點,再高點,再白點,再眼睛大點……嗯,這樣的話就……」葛胖子一臉生無可戀,「夠了,你這個毒蛇男!」結果,為了證明自己身上還是有一定魅力的,葛胖子在課間攔住班長勇敢地告了白,結果吳名用腳趾頭都猜得到。

「哦,你是?」班長大人美麗的眼睛無辜地眨著。

「我是和你一個班,作了一年同學的葛聶啊!」葛胖子額頭上滑下三條黑線。

為了緩解葛胖子與班長相對無言的尷尬,吳名好心上前,「要不出去吃個飯吧,咱們聊聊。」結果葛胖子憤恨地看著班長頂著一雙桃花眼並殘忍地說:「真噠?就吳名你跟我兩個人?」

太陽滑到西邊的山頭,吳名和葛聶呆坐在廢橋下,小河邊。

「抽嗎?」吳名點燃一根煙,狠狠吸了一口,然後遞給葛胖子。

「……」葛胖子不做聲,只是一個勁地揪著面前的野草。

「可憐的小草啊!你幹嘛要虐待他們?」吳名好笑地問。

「哼。」

……

欣賞完天邊的血紅變成鐵青,再一切沉進暮色。葛聶還是一句話也沒搭理吳名。

「我知道你喜歡你們班的班長,我不是故意的。」吳名看了看時間,快到上自習的時間了,他無奈地嘆了口氣。

「不關你的事,是她主動約你的。」葛胖子終於憋不住了。

雖然這樣說,可葛胖子還是一副彆扭的樣子。

「我不會答應的,我不喜歡她。」吳名無所謂地伸了個懶腰。

葛胖子驚訝地看著吳名,真的嗎?班長大人可是個方圓五里難得的大美人,難道是為了自己放棄了美女的邀約嗎?

「吳名!」葛胖子嚎叫著撲上去。

「喂喂,你幹嘛!放開我!」

回學校的路上。

「吳名。」

「幹嘛?」

「你的襯衫這麼小了,都露腰了。不冷嗎?」

「沒錢換。」

「……」

教室門口。

「葛胖子,我走了。」兩個人不同一個班級。

「等等。」

「怎麼了?」

「那個,別抽煙了。對身體不好。」

吳名只是笑笑,轉過身離去的時候,色氣滿滿地揮了揮手。

到了周末,吳名要出去打工掙錢。葛胖子像一個等待自己丈夫歸來的幽怨小媳婦似地待在自己的房間里嘆氣,畢竟只有這一個朋友啊!他正閑得坐在桌子前咬筆頭,突然想起自己攢了幾個星期的零用錢應該足夠給吳名買一件新的白襯衫了,他實在看不下去吳名一個美貌少年整天穿「露臍裝」。於是他就摸索著去了挺遠的一家襯衫店。因為他好幾次跟著吳名來這裡時都捕捉到了吳名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渴望的光。可是等他心滿意足地從店裡出來,卻徹底地掉了向,迷路了。葛胖子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嘴巴子,「我怎麼忘了自己是路痴。」他不敢給母親打電話,思來想去還是忍不住打給了吳名。這時的吳名剛下班,一身臭汗,顧不得休息就直接奔向了那家襯衣店,最後在附近拐角處的路燈下發現了落寞地提著袋子的葛聶。

喂,葛胖子!」

葛聶驚喜地抬起頭:「你來了!怎麼這麼快?還這麼喘,你跑來的?」兩個人同時挪動腳步,向對方的方向走去。只見吳名白皙的臉上飄起兩朵可疑的紅雲,而葛胖子則感動地微笑著。等走近,吳名滿臉不自然地發問:「你怎麼會迷路?難道你是個路痴?」兩個人不知不覺混在一起兩個月了,葛聶總共有多少褲子上衣,吃飯吃幾碗吳名都一清二楚,卻還不知道他成績那麼好方向感卻那麼差。

「是路痴還亂跑什麼?」

「呃,這個……作為你哥們看你穿這麼舊的襯衫,都不好意思走你旁邊了。那,我賞你的!」葛胖子從袋子里拿出潔白的襯衫扔給吳名,一臉得意。吳名看見那件衣服就像一隻給人帶來希望的白鴿在昏暗的燈光下飛來,這是他有生以來看過的最美的風景,若干年後仍無法忘懷。他把衣服緊握在手裡,想到自己的人生如此卑微輕薄,可現在似乎擁有了些重量。兩個月前初遇葛聶的那個下午,在那個地獄般的家裡,那在耳邊「啪」地破碎的東西似乎又開始重在心底滋長。站在一旁的葛胖子看他眉頭糾結地很,低著頭咬緊了唇,就像快要哭出來的孩子,剛把手伸過去想說「不用客氣啦」,吳名就猛地抬起頭,眼神又重新變得堅毅,象是下了什麼決心,「我們,聊聊吧。」葛胖子便把手伸回來,乖乖地點頭。正要把袋子繫上,卻被吳名一個眼神看到了裡面有什麼東西。

「那裡面是什麼?」吳名好奇地問。

「哦,啊啊,是我尋思著你穿白襯衫這麼好看,我也想試試唄,就多買了一件。」

「哦,你……」

「你什麼你,大男人的,磨嘰什麼呢,快走快走。」

在天台上俯瞰,便能看到橘色光的海洋。那是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潛伏著一個巨大的惡魔,吞噬著人心,讓每一個走在其中的人變得麻木沒有了靈魂。而天台上則是一個黑暗而安全的世界,在這裡惡魔是看不見的。少年們一雙眼睛琉璃般清澈,倒映著月光,另一雙則隱在眼鏡片下使勁地眨著試圖適應這黑暗。涼風吹得少年的衣角上下翻飛,只聽見一隻易拉罐的鋁環被熟練而帥氣地拉開,而另一隻則拉得遲疑又笨拙。

「你為什麼要接近我?」吳名一口口地灌著飲料。

「因為我,喜歡你。」葛胖子嘻嘻笑著,小口啜飲著。

「滾,說正經的。」吳名一個白眼,他早就發現了這個胖子腐男的潛質。

「這個嘛,原因我之前已經說過了。每一個人都是生命里的一座孤島,沒有誰能真正能理解誰。」葛胖子晃動著手裡的易拉罐,液體發出寂寞的撞擊聲。「可即使如此人們也總想停靠,人們需要溫暖,沒有溫情就無法生存。即使受到傷害。或許不被傷得傷痕纍纍,就無法找到生命里那個能溫暖你的人。你說是吧?」說完他又看向天台外,那個盛大而複雜的世界。即使遭到生活巨輪的碾壓,人心底對溫情的渴望永不熄滅。

「那,我們能,互相溫暖嗎?」吳名的語氣第一次在葛聶面前透露出寂寞。

「在遇到你之前我還是一個宅男,整天祈求上帝能賜我一段至死不渝的佐鳴之羈絆。而現在,我想我不用再去祈求那個老頭子了,因為我想我已經找到了。」葛胖子定定地看著吳名。

「什麼佐鳴,傻瓜。」吳名也定定地看著葛聶。

「那你現在想聽我的秘密嗎,我的……朋友。」

終於不用自己一個人背著這些他再也承受不來的悲傷了。吳名長舒一口氣,把自己的全部悲傷全部秘密告訴了葛胖子。葛胖子聽完,一時不知該怎麼反應。原來他看到的他的悲傷是那麼的淺,原來這個世界不僅無趣甚至殘忍至極。

吳名看到胖子的神情如此凝重,好像遭受這苦難的是他而不是自己,不由得大笑。他一下子站起身,沖著天台外的世界大吼,「胖子,你有夢想嗎?」葛聶也起身,沖著天空喊:「我有,那就是有一天能環遊世界。可惜我是個路痴啊啊啊!」然後他轉過臉,「你呢?」

「我啊,曾經什麼也沒有了,不過現在我又重新收穫了,你的夢我來幫你實現。我來,做你的自動導航儀好不好?」

黑暗中,葛胖子流了淚。母親在他成績一落千丈時用笤帚在他背上抽出了一道道紅印子他都沒哭。現在只為這一句話,他覺得他有了可以戰勝全世界的力量。

「只是,你絕對不能背叛我哦。」吳名在黑夜裡輕輕地嘆息,然後轉身離開了天台。

風吹倒空空如也的易拉罐,發出軲轆軲轆的響聲。葛聶站在原地,微笑著注視著那個漸漸消失的身影。

你現在還是寂寞的一個人嗎?

不,不是了,有一個人他願意跟我做著一個共同的夢,很棒是吧!

是啊,真的很棒,這樣世界上又少了兩個孤單的可憐人呢。

葛胖子開始每天晨跑,不再胡吃海塞。他發誓不再做葛胖子,要練就堅實的身材這樣將來才可以和吳名浪跡江湖。而吳名開始戒煙,因為葛胖子給他形容吸煙后肺的模樣的時候噁心著他了,而且他不想早死,他還要陪葛胖子環遊世界。

兩個人不再翹課,可是放學后一定要一起沿著波光粼粼的河流跑一跑才說再見。

周六,葛胖子約了吳名下午籃球場見。可中午,葛聶家的飯桌上氣氛卻壓抑得很。母親嚴肅地吃著菜,一言不發。沒吃兩口,葛聶就受不了了。他放下碗筷,起身剛要出門,就聽見母親一聲呵責:「你去哪?」

「打籃球。我累了,要放鬆放鬆。」

「跟誰,那個叫吳名的混混?」母親十分痛心,「你跟誰玩不好非跟他走得這麼近。你怎麼變得這麼不聽話了呢?」

葛聶知道肯定是那些街巷裡閑得發慌的碎嘴老太太通風報信的,他攥緊了拳頭,「他不是個混混,你們不了解他。」

母親拿出上次期中考試的成績單,」啪「地拍在他面前,「他不是個混混,他沒把你拉下水,你怎麼會考成這樣?你也太不懂事了,我這麼辛苦地供養你,你怎麼……」

「你只關心成績單成績單,我不僅是你兒子,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有權利追尋我想要的。」葛聶再也忍受不來了,像一頭髮狂的獅子朝母親怒吼。說完,他不再去看母親失望的眼神和顫抖的嘴角,而是跑回房間,插上鎖,又一次縮回了自己的孤島上。

星期一回到學校,吳名問葛胖子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沒去打球。葛胖子頂著一雙腫得像核桃似的眼睛,嘻嘻哈哈地說:「沒事沒事,看火影來著,忘了時間。實在是太感人了,sorry。」吳名直視葛胖子的眼睛,卻發現他目光躲閃,還老是摸鼻頭。

「你不該瞞著我,到底怎麼了?」

「唉,其實也沒什麼,就是和老媽吵了一架,別擔心。」葛聶避重就輕地說,卻還是發現吳名沉默了下來。敏感如他,吳名知道自己在鄰居里的臭名聲,要是誰家的父母發現自己的孩子跟他做朋友,定會狠狠地挨罵或挨打。「對不起。」吳名悶悶地說。「你才是個傻子吶,只有你理解我,是我的朋友,我們靠近取暖,任誰都不能干涉。」葛胖子急躁地說,拉起吳名的胳臂,「走走,我們去補上那場球賽。」

生活這個東西啊,似乎總是不會讓人好過。

上一場風波剛剛平靜下來,葛聶卻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吳名每天來上學的時候臉上總是會多些傷痕,潔白的襯衣新添了些磨痕。葛聶知道肯定是吳名口中那個野蠻的繼父。

操場上,兩個人一個運球,一個防守。

「吳名,最近家裡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什麼。」

葛胖子停下來,將吳名拉到旁邊的長條凳子上,然後買回來兩瓶汽水。

「給你。還有什麼不能跟我說的呢?」

「那個男人他,最近又開始酗酒了。」吳名用外套蒙住臉,悶悶地說。

「他打算搬到鄉下去,但是不想帶著我。我倒是無所謂,只是那個女人……我答應過老爸,要保護她。」

「吳名你……」

還沒等葛聶繼續說下去,吳名就打斷了他:「沒事的,過兩天就好了。畢竟我和那個女人還要靠他吃飯生活。」吳名看著遠方,葛聶則看著他臉上隱藏著的無助與無奈,暗暗著急起來。

情況並沒有如吳名說的那樣有所好轉,吳名身上的傷越來越嚴重。

「怎麼能一直這樣下去?報警吧?」,一天放學后,兩個人一起去了荒廢的橋底,葛胖子再也沉不住氣了,嚷嚷著要反抗。

「不行,那個女人不讓,她說『不能讓弟弟沒有爸爸』。」吳名嘲諷地笑笑,眼底卻是一片冰涼。

葛聶感覺到自己的心像被一隻手狠狠地攥住,他難受地呼吸,在心裡拚命忍耐著什麼。

難道這個時候的我們,什麼都做不了嗎?

最後,他終於下定決心,抓住吳名的肩膀,狠狠地說:「吳名,咱們逃走吧。咱們去環遊世界。一邊走一邊打工賺錢,實在不行你就出賣你的美色。」看著葛胖子臉上從未有過的嚴肅與認真,吳名有些哭笑不得,他拿掉葛聶的手:「傻瓜,你知道出去討生活有多麼難嗎?」

「我不管,我不管那有多麼難,只要我們兩個一起,我們就可以征服全世界!」

「你說的是真的?」

「千真萬確!趁著我現在還有滿腔熱血,我要去做以前不敢做的事情。我要反抗,如果任憑現實摧殘,我們最終都會淪落為像我們父母那樣平庸而可悲的大人。」

「那麼,我們就走。」

一切就這麼發生了,他和吳名一起環遊世界的夢想實現的時機突然近在咫尺。那天下午回來后,他躺在床上,回想起剛才,好象在做夢一樣,於是他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看看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做夢。真心痛啊!這一晚,他睡得從未有過的踏實和香甜。

葛聶和吳名開始著手準備。離開時間定在下周周六,第一站去南京。

兩個人約在一個下午,在秘密基地里仔細商量起逃跑的計劃。

在兩個人中間鋪開了一張中國地圖。

看著那張嶄新的明顯是新買的,色彩繽紛的地圖,吳名不禁扶額:「太誇張了吧。」

「一點都不誇張,我還買了張世界地圖,只不過現在不用拿出來。我們先把中國走個遍。」

「……」

「那個啥,我們先給我們的行動起個名字吧。就像那些諜戰片每次採取行動之前那樣做的,像什麼雄鷹計劃啊、獵豹計劃啊。」

「幼稚。」

「嘻嘻,就叫美少年夢幻逃亡計劃,怎麼樣?」

「我看你是被次元門夾壞了腦袋吧!」

葛聶委屈地癟了癟嘴,熊熊燃燒的熱情一下子減小了一半。

「我看,咱們先去南京好了。」吳名沉思了一陣,在地圖上點了點江蘇的版圖。

「為什麼?」

「我有個哥們在那裡已經紮下了根,應該能幫我們一把,介紹工作不成問題,這才是最關鍵的。」

「好啊。六朝古都,文化名城。確實符合我的氣質!」

「……」

臨走前,吳名心事重重地看著葛胖子鼓舞雀躍地離開,最終還是忍不住叫住了他。

「你真的想好了?說實話,我四處流浪到是無所謂。但是你跟我不同,如果逃走的話,你的家人肯定會傷心的。」

「吳名。」葛聶走回去,按住哥們的肩膀。

「嗯?」

「所有人,當然包括我的家人,他們都以為我還是個孩子,就忽視了我的意志,更以為我很幼稚,從來不聽我的心聲。我厭倦了現在的生活,我想要過自己想要的人生,而且我有信心能自己開闢一個新的生活。況且我不想媽媽只為我而活,那樣太可悲了,為了用微薄收入養活我操勞一生,每次看到她疲倦的臉我就會產生深深的負罪感,還有束縛感。我會聯繫她的,在我們成功逃亡之後。別擔心了。」葛聶最後輕輕拍了拍吳名的肩。

互相確定了心意后,兩個人都滿懷希望迎著夕陽走出橋底,都沒有發現在橋上停留的沉默的身影。

回來后葛聶又去專門買了一個南京的地圖,畫好路線圖,把自己要跟吳名去玩的地方全都標註出來。然後把他自從有了這個夢想就開始存的錢從銀行里取出來,縫在貼身衣服里。但是這時時間似乎開始走慢下來,這時的一分一秒在葛聶眼裡都顯得如此漫長。一秒一秒,一分一分,一天一天,終於捱到了臨行前的一晚。他亢奮地吃不下任何東西,早早的上了床。

那一晚,他沒有發現以前從不晚上出門的母親神色凝重地出了門,也沒有發現自己的手機也不見了蹤影。

凌晨4點鐘,葛聶躡手躡腳地提著行李包走出家門,人們還沉浸在香甜的夢中。街道上靜悄悄的,只有嘰喳的鳥兒目送他離開。他喘著粗氣趕到了火車站,慌裡慌張地完成一系列程序,終於在5點半之前進入候車廳。

「還好,還有5分鐘。好險好險。」葛聶看了看時間,長吁一口氣。

小城市的火車站向來不會太大,而且坐落在比較偏僻的地方。周圍有哪幾座建築,連接著哪幾條道路幾乎一目了然。但是吳名還不放心,他想了又想,還是拉著葛聶翹了一個晚自習,偷偷溜到火車站,仔細觀察了一下地形。

兩個人步行圍著火車站走了一圈。

「老天,累死我了!」葛聶氣喘吁吁。

「嗯,還好不是太大。」吳名摸了摸下巴:「不過我們最好約定一個具體的碰面地點,出發前一晚都不要聯繫了,免得暴露。」

「有必要嗎?」葛胖子感覺好麻煩啊,哀怨地瞥了一眼吳名。

叫葛聶這樣一看,吳名覺得自己的雞皮疙瘩都快起來了:「別那樣看我。就你這張臉根本藏不住自己的心情好嗎。如果前一晚上還跟你討論這件事,你肯定特興奮吧。到時候是個人看到你的樣子都會覺得你肯定有什麼陰謀詭計。」

「呃,好吧。那就火車站大門左手邊第三個路燈下的第二張椅子,怎麼樣?」

吳名伸長了脖子看了看:「OK。到時候不見不散。」

葛聶懷著忐忑的心情,走向他和吳名約定好的那個長椅。遠遠地,葛聶沒有看到人影,是還沒有到嗎?難道吳名睡過頭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騰地在心中升起,葛聶覺得自己的腿肚子都不受控制地顫抖了。

離那條長椅還有幾步遠的時候,葛聶忽然發現在椅子的下面有一個扁扁的黃顏色的東西。他走過去,從底下掏出來,看清原來是一封信,沒有署名,但不好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把包扔在地上,顫抖地打開那封信。

是熟悉的字跡。

「葛胖子,你的票我拿走了……你和我不同,你還有你的父母。不管怎麼樣至少他們愛你。我孤身一個,才是要流浪的人。我會帶著兩個人的心情去旅行……」

捏住信紙的手幾乎要攥成了拳,淡黃色的紙面上落下了幾滴透明的液體。葛聶連忙抬起頭,防止鼻涕掉下來。

「你要好好生活,不要丟我的臉,畢竟你是吳名的兄弟嘛。最後的話,我不太會說話,但是謝謝你,原來有人陪伴的感覺是這麼的好。我知道你愛火影愛得深沉。我不太清楚鳴佐羈絆是一份怎樣的感情,但是你對我來說,真的非常非常重要。我必須為你考慮,對不起。」

「為什麼?」葛聶哽咽著,抽泣著:「一直喊我是傻瓜的你,才是真正的傻瓜啊!為什麼要讓自己這麼孤單?為什麼要放逐自己?是你說的,不能背叛,可是你卻先背叛了我們的羈絆!為什麼?」他大吼著,路上三三兩兩的行人被他嚇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紛紛猜測估計是被女朋友甩了啊,私奔不成啊之類的。

「唉,現在的小青年阿。」一個站在不遠處清理垃圾的清潔工大媽,看透世事般地搖了搖頭。

葛聶頹然地跌坐在椅子上,彷彿失了魂魄。坐了不知多久,突然口袋裡的手機開始震動。葛胖子哆哆嗦嗦地摸索出來,是媽媽來電。拒接后,手指偶然碰到了簡訊鍵。看到簡訊界面后,葛聶本來無神的眼睛猛地睜大,他咬緊嘴唇,一下子站起來,突然發了瘋似地奔跑起來。

火車站內,吳名一直坐在候車室內。他沉默地低著頭,完全感知不到了外面的世界。這一天的吳名頭髮一如以前那般狂野與張揚,眼睛里的堅硬卻融化了許多。風從不知道的地方吹過來,把劉海吹進眼睛,眼睛被刺痛,有了想流淚的衝動。在葛聶開始狂奔的時候,提醒乘客登車的聲音響起。吳名緊抿嘴唇,最後看了一眼手機上的那條簡訊,然後像一座行走的雕像僵硬地走向鐵皮火車的車門,最終帶著這個他們倆共同的夢想,孤身一人登上了去往南京的火車。

火車上,誰都沒注意到,這個穿著白得耀眼的新襯衫的男孩,好像丟失了什麼珍貴的東西似的,在角落的座位里默默地痛哭著,而他身邊的那個位置,直到南京,都一直空著。

十一

「你去了哪裡?」葛聶一衝進家門,就看到母親坐在客廳沙發上。他發現,即使看到自己拿著行李包,她也沒有流露出太驚訝的表情。

「媽,是你!你還問我去了哪裡!」葛聶一下子似乎明白了一切,一下子把手機摔到了母親面前。

「是我,但是我沒有逼他。這是他自己的選擇……看來他還是要比你成熟啊。」

「不過我該謝謝他。」

昨天晚上,葛聶的母親用葛聶的手機約出了吳名。

「晚上9點,到廢橋底下來。」正在偷偷收拾行李的吳名收到了這樣一條簡訊,雖然感覺有些奇怪,但還是去了。

「喂,葛胖子,不是說明天碰面前別聯繫嗎,你果然還是忍不住啊。」來到那個秘密基地,吳名沖著那個黑暗中的身影喊道。

「你是,吳名?」那個人轉過身來,卻不是葛聶。

吳名不由得退後了一步:「你是誰,葛聶的手機怎麼在你這?」

「我是他的母親。請你,明天不要帶走他!」

聽到這樣的話,吳名轉身就想逃走。

「求你了,我只有他這一個兒子,求你不要帶走他!」黑暗中只聽得「咚」的一聲,那是膝蓋碰到地面的聲音。

吳名停下腳步,僵硬地緩緩轉身,然後是一陣沉默。終於,他開口道:「那是他自己的選擇,他在這裡生活得不快樂。您雖然愛他,但是您卻束縛了他,他一直有種很深的負重感。您難道沒有看到您的兒子的痛苦嗎?」

「可是我一直,都努力想讓他過一個更好的生活。我在努力,為他提供一個更好的生活,難道這都不夠嗎?」

「哼,大人都這樣。」吳名發出一陣冷笑,這就是悲哀所在吧。雖然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親密,卻也是最不能相互了解的人。

「一直在拚命給予的您,卻也在深深地傷害著葛聶。他想要的不是這些。對他來說最痛苦的時候,是他明明很孤單,您卻看不出來,還以為他在鬧彆扭,連一個擁抱都忘了給予。」

「那孩子好像確實越來越孤僻,在家裡的話越來越少。我確實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麼了。」聽到這些話,葛聶的母親覺得心像刀刺般疼痛,原來自己確實忽略了兒子的心嗎?

吳名聽到葛聶母親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發覺自己說的似乎嚴厲了些,他走過去,扶起了葛聶的母親,說道:「其實,也不能怪您一個人。說真的,我真的很羨慕他,有一個用自己的全部來愛自己的母親。但是現在的葛聶,真的很想逃離這裡。」

「孩子,我真的不能失去他。」葛聶的母親抱住了吳名。吳名感受著手掌下傳來的她脊背的微微顫抖,閉上了眼睛。

「除非您能不再像以前那樣對待他,否則無論有沒有我,他都會離開的。」

……

「說完這句話,那孩子就離開了。」

「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葛聶嘶吼起來。

母親從未見過兒子的這種模樣,她害怕地抱住他,低聲懇求:「我會改的,那個孩子是個好孩子。他也是為你好呀。聽話,我會改的,不會再像以前了。」

……

生活總會步上正軌,但思念永遠不會停止。

葛聶沒再主動聯繫過吳名,可是他每天都會不由自主的關注南京那邊的天氣以及新聞;吳名在那邊的城市裡旅行,寂靜的夜晚里也總是會盯著手機屏幕上葛聶的號碼發獃。

兩個人都是彼此生命中唯一的朋友,卻總是下不了決心主動聯繫對方,任憑回味過兩個人快樂的記憶后寂寞洶湧而來將自己淹沒。

兩個人都沒有後悔過共同拉開了那場荒唐的青春鬧劇,正是那場鬧劇,才使得在寂寞汪洋中撲騰掙扎的兩人獲得勇氣,改變自己的人生。

只是真正的傻瓜到底是誰呢?其實是吳名吧!葛聶後來想,一直想要保護自己的母親的吳名為什麼突然答應和自己離開去旅行呢?大概是認為母親挨打的原因是他吧,認為只要離開了那個家,那個男人就不會再嫌棄母親了。

傻瓜,那個明明脆弱得要命卻強裝堅硬認真保護別人的少年,那個獨自去流浪成全別人的幸福的少年才使真正的傻瓜呀。

但是,吳名,沒有了你,我怎麼會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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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屆掌閱文學大賽中篇入圍作品集:情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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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我傻瓜的你,才是真正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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