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 江湖(一)
百年以來,江湖再變,廟堂依舊,大唐還是那個大唐,無論金鑾殿中坐著的那位姓李還是姓武,對尋常百姓來說,都依舊變得無關緊要,說到底都是那一家人的天下,當年縱橫西域的無敵鐵軍,隨著一代軍神的隕落,至此也變得一蹶不振,雖時隔多年,卻再也難出一位如李青那般的人物,中原也好,西域也罷,雙方之間都邁入了一個相對長久的平和期,而在可見的未來里,這樣的平和會一直持續下去,直至某個時勢造英雄,亦或是英雄造時事。
時隔多年,也再不會有人覺得當今聖上平庸無能,事實證明,那些曾經這麼認為的人,最終都隨那些閑言碎語一同消散在了風中,而真正活到最後的,理所當然的成為了最大的贏家,比如大儒神公堇,比如宰執張岩寧,再比如當今聖上……·
沒有人知道當初那個夜晚,女帝的結局如何,就像沒有人知道,一個從出生就不被看好的庶子,是如何登上皇帝的寶座,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江湖廟堂,舊去新來,歷史的書寫總是在勝利者的筆下,而而不會有人記得一個失敗者,世事如此,孰能奈何?
夜色中,宮闈重重,燈火闌珊處,一位衣著樸素的老人,擱下手中毛筆,正準備吹去燈火休息時,忽然發現一道長長的身影,倒映在不遠處的牆壁上。
他微微一愣,並沒有回頭,而是口氣平緩的說道:「老了,聽不清聲響了,你來這裡多久了?」
話語平緩,聽不出半點其他的情緒來,倒是像故友間的交談,不合時宜但見真切。
那道身影聞言沉默片刻,開口說道:「沒多久,只是想來看看你,多看一眼,或許便是最後一眼。」
老人點了點頭,然後很快又搖了搖頭,看著窗外,輕聲說道:「連最不服老的狄仁傑,都不得不服老了,看來我是真的老了。」
長久的沉默之後,那道聲音輕聲說道:「老而不死是為賊,偌大廟堂,從當初走到現在,還活著的,也不過你我幾人罷了,若是還賴著這人世不肯走,只怕有人難安。」
老人一笑置之,問道:「你覺得當今聖上是庸人嗎?」
狄仁傑認真說道:「你我皆是庸人,而偏偏那人不是,若非如此,又怎會他是君,而你我為臣。」
老人將紙上墨跡吹乾,拿起畫紙,看了片刻,輕聲說道:「君臣?那是太宗皇帝為了招攬人心的一套說辭罷了,這百十年來,李唐家的根基已經被毀去了七七八八,女帝在世的時候,更是獨攬大權,也未曾出現如太宗皇帝說過的載舟覆舟的危害,說到底,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我讀了半輩子書,老來臨死才明白一個道理,凡事但求一個問心無愧即好,太宗好不好?女帝好不好?當今聖上,又好不好?這些誰又說得清?功過是非,蓋棺論定,流芳百世也好,遺臭萬年也好,最好不過活著。」
老人難得這般絮絮叨叨,看上去一點都不像世人所熟悉的那個大儒神公堇。
狄仁傑嗯了一聲。
當年從太宗皇帝走到今日的老臣,只剩下他和神公堇兩人罷了,當年他們因為心學和理學的對峙,成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存在,後來一個成了威名赫赫的長安府伊,而另一個則成了帝王之師的儒門聖人。
世人讀書做學問,爭名奪利到最高境界,也不過如此罷。
神公堇看著窗外夜色,出神片刻,忽然問道:「護送武思悠的車隊,應該已經過了平沙關了吧?」
狄仁傑點頭說道:「不出意外,應該過了,子厚親自護送,還有大內一干高手在暗中保護,西京那邊,努爾赫圖也會派人過來接應,不出所料的話,再過幾日,便能安全抵達西京。」
「你怎麼捨得將你那獨子送去西京的?」老人問道。
狄仁傑輕聲說道:「各有各的活法,長安對他來說,到底是太深了,你我一輩子混跡功名場,到頭來又得到了什麼?他有江湖他有夢,便自己尋去。」
老人輕笑道:「你當初要是這麼想,李唐的政統可不至於落在那個女人手中。」
面無表情的狄仁傑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老人轉過身來,看中手中的那幅「武昭君出塞圖」,沉默片刻,開口說道:
「那孩子只是性子跋扈了點,本心並不差,當初和長公主家的遺孤氣場不和,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如今沐陽公主遠去天竺,她便也選擇了遠嫁西域,此間種種,或許早已註定,便如這世道,只是你我看不透而已。」老人嘆了口氣說道。
三朝帝師的人物,卻說自己看不透世道,怎麼聽來都有種自嘲的意味在。
但偏偏狄仁傑卻信以為真,輕聲說道:「看透是真知,看不透也是學問。」
老人聞言笑了笑,說道:「第一次從你口中聽到夸人,真稀罕。」
狄仁傑微笑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大概就是這個道理吧。」
神公堇淡然道:「爭了一輩子,老來臨死,連這個都要與我爭上一爭?」
狄仁傑似乎沒有在意這位三朝帝師儒門聖人的口氣,而是笑著說道:「如何不爭?若不爭,中原能有如此疆域?若不爭,儒門能把持朝野?若不爭,你我還能站在這裡說話?」
神公堇收回視線,不置可否,自言自語道:「你我爭了一輩子,這次也總該分出個勝負了吧。」
燈火闌珊,意也闌珊。
兩位經歷了幾朝幾代的老人,相繼沉睡在了這座宮闈之中,再也沒有醒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