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儼然一幅早市的熱鬧場景。
我獃獃的望著那邊,背後是剛剛走出的「幸福回收工作室」,我想要回過頭去看看那大門是不是還是那個大門,想走回去再重新走出來,說不定見到的就不是這幅場景了。我回想來這裡時看到的景象,一條小路從左手邊的方向延伸過來,路邊稀稀拉拉的還有好些或青色或枯黃的小草,有些比較高的都快有一個七歲小孩兒那樣高了,但大多都是矮草,零散著好像有花,是有花的吧,我好像還暗想著這時節的花開在這裡似是送行來著。遠些的地方有小山丘,山丘上有一個破敗的房子,凌亂的茅草上已經爬滿了枯藤。……
我沒辦法不驚慌,同時也挪不動腳下的步子,手緊緊的抱著兩個盒子,身上打了個冷戰,腿似乎在發軟了,有些不能接受現在所看到的。我閉上眼,但是那聲音還在那裡,很平常的早市的聲音,我也去過早市,那樣一片熱鬧的、人擠人的場景。
「哎,新來的?」其中一個走過來跟我說話,彎曲的脊椎能看出約略有些變形,「還不習慣?沒事,慢慢你就習慣了。」
那邊的那群「人」做出趕早市的樣子,但是他們手裡什麼都沒有,他們單純的靠話語在做交易。而說他們是「人」是因為有些還看得出些「人」的樣子來,身上的衣衫還算完整,大概是入土的時間還不長,而另外的一些則已經腐爛的不成樣子,甚或是已成骷髏了。對我說話的那個就是只有空洞的骨頭,看起來輕飄飄的,一點也經不起人手的推力。
可是不免讓人感到好奇,他們都已是枯朽的人了,那聲音又是從何而來的?
「就像你看到的那樣,無所謂聲音從何而來,在這裡你不用去考慮什麼物理的震動、空氣的流通,沒有,這裡通通都沒有。」
如果面前有面鏡子的話我應該能看到自己驚愕的表情,可是沒有,我看到的只是「他」頭顱上的那兩個洞,彷彿能把一切都吸進去,那本該是置放眼睛的地方。
在我看著他的時候那邊的聲音悄悄地消失了,就像真的被吸到這兩個洞里去了一樣,我所能看到的只是那群大概是手舞足蹈的「人」,如果不去考慮因他們樣子本身所帶來的恐懼感,那場景也還是頗有些滑稽的。
「怎麼樣?感覺好些了?」
「嗯,多多少少。」我說,「但我還是不能理解,這些。」
「啊,明白。」他點點頭,那頭顱簡直像是多點幾下就會掉落一樣。
「其實是很簡單的事。那就是大家都死了。因為大家都死了,所以在這裡相聚。」他簡潔的說,停頓片刻后,不知從何處而來的聲音又繼續,「這是片樂土,這裡沒有貧窮,沒有病痛,大家都是一樣的。只是來的時間不同身上的腐爛程度不同而已。這裡沒有暴力,沒有性侵,這裡大家什麼都做不到,卻又什麼都能做到。有的人來了這裡很快就忘記自己曾經做過什麼了,這裡沒有善也沒有惡,這裡的人不懂仇恨也不懂報恩。他們偶爾會像剛剛那樣回顧一遍一些事情,沒有震動的聲音在他們之間流動。
「你會習慣的。沒有什麼執念,也什麼都不用做,不會感到飢餓和恐懼,不用經歷喜悅和悲傷。這裡是虛無的,但它又是真實存在的。你會習慣的,這裡沒有對與錯,沒有必須要研究的宇宙定理,沒有必須要遵循的社會法則。你會遺忘掉的,生前的所有事都不再重要,考試成績、失掉的女友、如日中天的成功,那些都不再重要,你慢慢的就會像我一樣,我們之間的交談會變得簡單,只剩下骨頭的我們變得更為純粹。
「這都是很簡單的事,很快你就學會了。」
那兩個空洞繼續對著我。我的心裡似乎有兩個小人在戰鬥,一個是相信他所說的,讓我放下心來跟著他走,說這是個多麼好的世界,簡直就像是個極樂世界一樣,在這裡是人人平等的,是什麼也不用煩惱的;另一個卻在拉著我,讓我感到恐懼,說這是個多麼可怕的世界,在這裡我享受不到美好的食物和風景,感受不到喜怒哀樂,會變得行屍走肉般,他還在小聲的在那裡詢問,為什麼,我會到這裡來?
「你想見到什麼?你還有什麼企盼?無需擔心的,時間在這裡的流逝會讓你像感受清風吹過臉頰一樣,舒適而溫柔,它不會讓你再老去,不會讓你擔心病痛與否。不用擔心的,在這裡的人慢慢的就都無欲無求了。你還想要什麼?你什麼都不需要。
「這裡沒有戰爭,沒有殺戮,這裡你見不到血腥,聽不到那些微弱的呼吸,這裡沒有骯髒,沒有醜陋,這裡沒有無知,沒有愚昧,這裡就是美,這裡就是博學,這裡就是天堂。
「你在擔心什麼?你是還在留戀生?你是想再在見到那被人活活打死的欠債者時而無動於衷?你是想在那被人拐賣后打斷手腳的乞討小子碗里放上一塊錢?你是願意望著那掙一輩子錢買不起的一間廁所嘆息?你是寧肯得了病痛到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也要苟延殘喘?這都是你的慾望,那無窮的慾望就是你的終結之所。
「這裡沒有慾望。這裡的一切都透著雨後空氣里的清新,這裡的花香是你不曾聞到過的安穩。這裡沒有任何你理解不了的事實,沒有任何你不知道的真相。這裡還可以像剛剛那樣,假裝生活。但是這裡沒有煙火,這裡就像靜靜流淌的河水,你不必擔心它會被污染它會枯竭。
「這裡沒有阿諛奉承,沒有貪污受賄,這裡沒有權利沒有專制,沒有壓迫,這裡人人死而平等。」
我能感受到這裡的空無,心靈的靜謐使我放鬆,沒有任何急切的事需要去做,沒有人需要去見,沒有煩惱,沒有爭吵,沒有對於自己成為可有可無之人的憂慮,腦子放空,什麼都不用去想。肌膚上能感受到的東西微乎其微,甚至連肌膚都漸漸不能感受。
我跟著他走,那些「人」都不在那裡了,前面是一片混沌,大概就像天地初開時那樣,我想不起我在哪裡見過類似的描述,但那都已變得不再重要。他還在說著什麼,清脆的骨頭就在我的前方,大概一推就倒。我的走動不需要使力,「走」似乎固化到了我的身體里,沒有什麼是阻擋在前面的。
腦子的放空之中卻隱隱有些陣痛,在心口的位置。大概是那個勸我的小人吧。我很快就忘了他。
「我跟你們說,我家二嫂前兩天又生了個胖大小子!」
「真的假的?你二哥不是剛被公司給開除了嗎?能養得起嗎?」
「那我哪兒知道,養不起又怎麼樣?大不了送人唄,再要不就喝了酒打人唄,他們都愛那麼干!怎麼勸都勸不了!」
「我還得回去餵雞呀,光在這兒坐著都忘了這回事了!」
「急什麼?這一時半會兒,餓不死的!對了,你家的雞你還喂飯哪?」
「那可不?反正就是喂剩飯加點糠面嘛。」
「那你家的雞可是純土雞啊,能賣不少錢哪!」
「賣?老頭子可捨不得賣!那都是留了過年吃的!等兒子兒媳婦他們都回來了,吃吃土雞,那可比在城裡買的飼料雞好到哪裡去了!」
又是那個聲音,從別的什麼地方傳來。
「他們喜歡那樣,就像播放留聲機一樣,他們喜歡那樣。」他轉過身來對我說。
「是啊,你看那飼料雞,那新聞上說的,才養了一個月不到就吃!看著那些照片啊,我簡直都吃不下去!」
「哼,你那還算好的,那起碼還是真的雞肉!我看的新聞啊,說是連假的米、假的菜都能給造出來!所以說啊,住在城裡也不見得有什麼好的,他們連自己個兒吃了些什麼東西進肚子都不知道!」
「假的吧?你那個新聞?怎麼可能啊,米怎麼造假?吃不出來啊!」
「那可不好說!」
「不說了,我回去了!」
「啊,小心著點兒啊。那造假的也知道要是吃出來了就不行了啊,所以那味道肯定也造的跟真的一樣了!」
「用什麼造的啊?」
「這我可不知道!」
「哎喲,現在的人啊,嘖嘖嘖,都圖了什麼啊?真是為了錢什麼都能幹啊!」
「哼,為了錢什麼都乾的人還少?!」
……
那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不用刻意去聽,很快就會消失的。」
我的腳步多少有些虛浮了,皮膚上的感覺一點一點回到身體里,涼涼的,好像觸碰到了什麼東西一樣。
「我打死你!讓你去偷!讓你去偷!你學什麼不好?你去偷!我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
「行了,你也不用裝了,你什麼樣我還不知道?也就今天一晚,老子買你今天一晚可不容易,你也別讓老子失望,快點把衣服脫了吧……」
「你個臭要飯的!你以為老子不知道你們這些人?白天出來要飯,晚上就去逛窯子!明明有的是錢,還非得伸出手來管老子要!」
「我打死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你還敢搶我老公?!我看你還敢不敢!我打死你!哈哈哈,你變成這樣了我看誰還敢要你!」
「行了,你說的情況我都知道了,有空我會給你處理的。……急什麼?我們每天都要上班的,事情多得忙不過來,你以為就你一個人情況特殊?等著吧。」
「我什麼時候答應你今天就要幫你辦事了?我什麼時候收了你的一筐子雞蛋和兩瓶酒了?你少來這裡污衊我!」
「哈哈,他一個種地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長什麼樣子!還敢跑到這裡來撒野,下次他要是再來直接打斷他的腿!」
腦子突然嗡嗡嗡的,我閉上眼甩了幾下頭,眼睛有些發酸,但是一會兒就好了,不清楚的嗡嗡聲也很快消失。
「咳咳、我的葯哪?咳、老婆子,我的葯哪?」
「啊啊啊,我還不想死……我給你們錢!我的錢全都給你!卡也給你!別殺我!求求你!別殺我!別殺我!」
「我說,這個死老頭住醫院都住多少天了,怎麼還沒斷氣?這再住下去,老子的錢都要給他花光了,還不如早點死了算了。」
「那個孩子真是可憐啊,活活就給燒死了!啊?怎麼回事?家裡沒個大人,就那麼死了唄!」
「我先說好啊,這裡死過人的,要是出了什麼事你別怪我沒提醒你啊!……好像是當時蓋房子時候的釘子戶吧,怎麼死的我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