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個女人
江寧自己又豈能想到,三天時間,就足以讓一個人換了一個人。
枯老頭和他講的最多的一句話便是:
青蓮劍經,天地不羈。風從雲動,劍走游龍。這話的意思是指,修鍊這門劍道,首重的便是一顆心的無拘無束,倘若心中束縛太多,這門劍法便無從施展。江寧自小便不知父母何人,是否健在,兄弟姐妹又有幾人?因此,他這十幾年來,當得上是真正的無拘無束。
從臨安城大牢出來,江寧便徑直回了李記酒樓。
此番失蹤三天,還不知道潘富貴會如何數落自己。不過最要命的,是如何取得那個詩聖手稿。枯老頭既然說這份手稿和他有些淵源,想必也不是尋常物事,否則也不會引來如此之多的人覬覦,甚至丟了性命。
臨安城清河街,依舊保持著表面上的平穩。
江寧才進得李記酒樓,便發現一絲不尋常。此時不過辰時過半,一樓大堂里,竟然坐著一位女子,白衣素裹,背對著酒樓大門。
「掌柜的,這就上客了?」
「江小二?你小子跑哪去了,三天三夜,你還知道回來?工錢還要不要了?我跟你說,你這個樣子,今年的年節費肯定是沒了!」
潘富貴正貓在櫃檯後面敲著算盤呢,猛然見得江寧,當即一咕嚕話一句接著一句。
江寧誇張的張大著嘴,半晌才喊冤道:
「哇,掌柜,講話要憑良心啊。我這幾天蹲了大牢,你還要這樣對待我?」
「大牢?你蹲大牢?你沒事跑大牢去幹嘛?」
潘富貴明知顧問。江寧失蹤的第二天,他就跑到府衙報了案,被神捕司告知江寧涉嫌一樁重要案子,還在調查之中,調查完了自會放回。潘富貴當時就知道,一定是那個柳一刀的事情了,他心裡還曾經感動過,八成是江寧自己背下了這所有的黑鍋。
他又如何知道,神捕司扣押下江寧,完全是因為歸劍宗的陸青雲暴斃。
江寧嘆口氣,自顧坐在潘富貴的旁邊,熟練的拿起水壺,自己給自己沏了一杯清茶。他當然不能說自己在大牢里,得遇改變一生的際遇;就更不能說自己此番出來,是要尋找詩聖手稿了。
「唉,說來話長。掌柜的,這位客人點的什麼啊?我去上。」
潘富貴一把拉住江寧。
他這才想起來,店裡面還坐著一位女菩薩。「小點聲!江小二,這人就是來找你的,你說說,你怎麼連攬月庭的姑娘也招惹了?」
「什麼?!」
江寧心頭一驚。他兜里有幾個銀子,敢去攬月庭瀟洒?又哪來的機會去招惹攬月庭的姑娘,攬月庭又不是慈善組織,給每人都發個姑娘。
「讓你小聲,讓你小聲!這是怕整個臨安城都不知道有姑娘來找你嗎?」潘富貴敲了敲江寧的頭,抬起頭往那女人的方向瞅了瞅,見無異樣,這才接著道:「她已經來第三天了,你失蹤的第一天她就過來了,直言找店裡姓江的小二。我和她說我也在找你,她偏生不信,接連來了三天。」
「不對啊,掌柜的,你是知道我的。我每一個銅板都是你發的,哪有錢去攬月庭?再說了,我才多大年紀,去那地方,也不合適呀。」
江寧問心無愧,但是說到後面,也不禁耳根子有些發燙。
攬月庭四朵金花,七朵小花艷名在外,臨安城的男子,誰不巴巴得想要一睹芳容,但是沒錢,你連攬月庭的門檻都邁步過去。而且,七朵小花可不是簡簡單單有錢就能見著,你還必須有一技之長,比如柳一刀,刀法出眾,這才被第七朵小花青睞。
江寧既沒錢,也沒有一技之長。
端茶倒水可算不得什麼一技之長,所以,要說江寧和攬月庭有什麼關係,甭說江寧自己了,就是潘富貴,也是一萬個不信。
「人都來了,是福是禍,你一會過去探一探。倘若真是福至臨門,我一定親自給你包一份大禮。」
潘富貴鼓動著江寧,滿臉笑意,頗有一種自家小子終於有人要的感覺。
江寧從櫃檯右側繞出,輕手輕腳的往中間那張桌子走去。待得距離近了,江寧這才發現,眼前這女人,實在是自己生平見過最美的女人。
這女人,竟然是來找自己的?
莫非她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姐姐不成?
江寧可不敢往其他方面去想,自己何德何能,能夠和這樣的姑娘有什麼牽扯?
「姑娘,你……找我?」
對面端坐的女子終於抬眼看著江寧,她面前桌上的杯中水早已涼了,卻一滴不少。見著江寧,這才朱唇輕啟,「你姓江?你是這間酒樓的店小二?」
「額……李記酒樓,的確沒有第二個姓江的店小二。」
「江公子,你好。小女子初雪,冒昧尋訪,實在是有要事相詢。望公子見諒。」
原來這人不是旁人,正是攬月庭第七朵小花初雪。也就是傳說中,那個和柳一刀相好的姑娘。只是,她怎麼會找上自己?
江寧何時被人這樣客氣對待過,柔聲細語,說出的話似乎要把人的骨頭都變軟了。他雖然心中篤定,這人找上自己,八成和柳一刀有關;但是心中卻也暗自慶幸,幸好自己提前和神捕司的人說了,眼下沒有證據,大不了自己一問三不知便是。
「姑娘請講。」
此時酒樓內,便只有潘富貴一個閑人。初雪雖不曾轉身,卻也知道,此處談話倒也不必避嫌。「江公子,我想知道,三日前,你是否見過柳一刀?」
來了!
果然是那個血人柳一刀的事情,這人死在了李記酒樓,可是和李記酒樓著實沒什麼關係,和他江寧,就更是毫無瓜葛。對方既然如此篤定,那就是有了一定的把握,知道柳一刀三日前來過這裡。莫非,這初雪姑娘,在神捕司也有關係?
想到這兒,江寧只好道:
「三日前?三日前小店一共來了四撥客人,但不知姑娘說的是哪一位?」
「都不是。」
初雪苦笑著搖搖頭,不等江寧具體說那四撥客人是如何樣的人,她便打斷道:「我說的那人,應該受了重傷,渾身浴血。他即便到了你們酒樓,也絕計撐不過三個呼吸就要昏迷。江公子當真一點印象都沒有?」
她口中所說,彷彿那天便站在一旁,親眼看見一般。
江寧大駭,這個女人不簡單。
「哦,我想起來了。初雪姑娘原來要問的是那人。他也不算我們店的客人,來了還沒開始點菜,就昏迷了。」
「後來呢?」
「後來?沒有後來了啊。後來,我就被神捕司的人給關進了臨安城大牢,說是與一樁重大案件有牽連。這一關就是三天,三天三夜啊,我冤不冤?」
江寧很自然的把話頭給轉了,事實上,他也的確不知道,如今柳一刀身子安在。反正,絕對不會在李記酒樓,神捕司的人出馬,豈有空手而歸的道理?
初雪美目顧盼,盯著江寧,輕輕咬了咬嘴唇,道:
「江公子當真不願意和小女子說句實話?」
她臉上儘是楚楚可憐的樣子,彷彿與柳一刀情比金堅。情郎重傷不知去向,自然是傷心欲絕,想盡一切辦法打聽。
柳一刀和初雪的風花雪月,向來便是臨安城酒樓里重要的談資。少俠刀客、青樓美妓,一段完整的佳話,據說柳一刀還曾為了初雪豪擲萬金,要贖回初雪的自由身。只不過攬月庭不放人,此事便也作罷。
江寧想起這些傳聞,心有不忍,終於還是道:
「初雪姑娘,你的心情我理解。你說的那個柳一刀,其實,我確實見過。不過他已經死了,人死不能復生,還望姑娘節哀。」
「死了?!」
初雪渾然一震,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又瞬間黯淡下去。
「如何……便死了?」
江寧未曾察覺這倏忽之間的奇詭變化,只道是初雪聞得心上人暴斃,悲痛欲絕。他一個涉世未深之人,只好強行開解道:
「初雪姑娘,此事也怪不得你。那個柳一刀當時闖進我們李記,嘴裡說了兩遍……兩遍黑樓,對,是叫黑樓。我想,他的死或許和這個黑樓有些關係。當日作此見證的,還有歸劍宗的兩位弟子,一個叫吳言,一個叫陸青雲。」
他從枯老頭那,多多少少也了解了一些修行界的常識。
當然,這些常識,大多都是三十年前的常識。不過,目前修行界的變化也不大,比如黑樓,仍然是大唐帝國最大的殺手組織,慕容樓主,是一個比三大無上宗門宗主還要令人心悸的人物。比如三大無上宗門,歷經千年,也早已不復往日榮光。
至少現在,江寧不會再認為,黑樓是一間做得並不出色的酒樓。
初雪左手不經意的翻轉了一下。
連她自己也沒有注意,剛剛那一剎那,她居然動了殺心。這個店小二果然知道不少事情,甚至,就連歸劍宗的兩個窩囊廢來找自己,多半也是得功這位店小二。
只是不知道,柳一刀當時還說了些什麼?
想及此處,初雪悠悠的嘆了口氣,半晌才又問了句:
「江公子,那……一刀當日還說了些什麼?」
「沒了。」
江寧攤了攤手,「你剛剛有一句話說對了,這個柳一刀,還沒撐過三個呼吸,就昏死過去了。這一點,歸劍宗的兩位弟子也是可以作證的。」
「昏死?」
初雪敏銳的抓住了江寧話中的漏洞。昏死,和死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柳一刀至少也是真玄境的刀客,一身玄氣雄渾,只要還沒死透,就會有轉生的可能。
江寧摸摸頭,道:
「雖然是昏死,但是,你想啊,他流了那麼多血,估計遲早也是一個死字。實不相瞞,我估計此刻,柳一刀的屍體,應該在臨安城神捕司內。」
「神捕司要一具屍體做甚?」
初雪心中明亮的很,柳一刀根本就沒有死。神捕司的內線傳給自己的消息是,在李記酒樓並未找到柳一刀,自己這三天,也曾暗訪李記酒樓,沒有找到柳一刀的人。由此可見,人,並不是讓李記給藏起來了。
那麼便只有一種可能,柳一刀自己蘇醒過來,逃了。
江寧不清楚這短暫的一瞬間,對面這女子就想了如此多念頭,他只覺得,這件事解釋起來,一環接一環,似乎癥結最終還是在那捲詩聖手稿上。
「哎,這事說來話長。最近幾天,臨安城不是風聲鶴唳嘛,我聽歸劍宗的兩位弟子說什麼詩聖手稿出世,引得各路人馬都在臨安城蟄伏。但有命案,神捕司肯定都要徹查的。就更別說,死的還是修行界有名的少俠刀客。」
江寧的解釋合情合理,初雪款款起身,給江寧行了個禮,道:
「多謝江公子。」
說罷,便轉身往門口走去。
江寧似乎突然想起什麼一般,鬼使神差的喊道:
「初雪姑娘且慢。」
他從懷裡掏出當日地上撿到的那枚黑玉,江寧心知肚明,這是柳一刀的遺物。於情於理,都應該交給他的相好。當初自己只是以為,這是一塊普通黑玉,頂多就是質地好一些,值些銀子,現在想來,這塊黑玉,極有可能是黑樓的什麼信物。
他日若是這位攬月庭的第七朵小花想要找黑樓尋仇,也有個憑證不是?
「這塊黑玉,是當日柳一刀身上掉落的東西。我想,還是交給姑娘比較妥當。」
初雪怔怔的一看,心中狐疑。莫非這位店小二當真對黑樓一無所知?否則,又怎麼會把這麼重要的一塊玉平白的交給自己?
她再一次仔細的打量這江寧,並未發現異樣。
「再次多謝江公子,若是有朝一日得閑,來我攬月庭,初雪必定為公子介紹一位姿色絕世的好姐妹。」
講完這句客套話,初雪便決然的離開了李記。
於她而言,可能這一生都不會再有機會踏入這間酒樓了。江寧呆在那,心裡遐思不已。這是第一次,江寧覺得自己和攬月庭之間的距離,那麼近。
良久,潘富貴終於從背後,敲了江寧一個栗子。
「想什麼呢?妓子的話,你也當真?」
江寧不氣反問:「掌柜的,你去過攬月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