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最遙遠的距離
暴雨如注。
玄寧拚命在山道上跑著,他已經分不清方向,四下里白茫茫一片,雨幕遮天。
他也不知道己經跑了多久,雙腿已經越來越沉,腦海里似乎不斷有個聲音對他說,不行了,真的跑不動了。
然而身後越發濃郁、磅礴大雨也無法沖淡的腥臭味讓他不敢有絲毫解息,只能咬牙往前,一路狂棄。
他的視線逐漸模糊,不知道是雨水還是眼淚,不時伸手抹一把,眼前瞬間清晰,然後又模糊。
地面泥濘難行,他也不知道已經摔倒多少次,每次都要用盡氣力才能爬起來繼續,先是疼痛,然後到麻木。
衣裳上一次次沾滿泥濘,又一次次被暴雨沖刷乾淨。
他不知道,為何一次尋常的往生法式會變成這個樣子?過去幾年裡,自己和那個腌臢老頭兒己經輕車熟路的干過多少次了,怎麼一下就送了性命呢?
當他和老道咿咿呀呀繞著棺材滿臉嚴肅的胡謅念咒時,忽然棺木炸開,那青灰色的老屍破棺而出時,玄寧腦海里頓時一片空白。
下一個瞬間,離它最近的老道首當其衝,被老屍一把抓在手裡,玄寧看到,老道只來得及對他吼了一聲:快跑!乾瘦的身板便如柴火一樣被拗斷了脖子。
滿堂皆驚,老屍生前的親朋好友亂作一團,玄寧再顧不上其他,奪路而出,一路狂奔。
奇怪的是,那麼多人,那老屍眼中彷彿就只看到他們師徒倆,跟著就緊追了上來。
玄寧欲哭無淚,慌不擇路,只恨跑的太慢。
幸好,不知為何,那老屍雖然力大無窮,速度卻不是太快,奔行之間很有些僵硬,玄寧才能跑到現在沒有被它捉住。
但是老屍的體力似乎沒有盡頭,只是牢牢綴在他身後,這樣下去,追上他只是時間問題。
少年內心仿徨無計,震驚、恐懼、疲意逐一襲來,彷彿暴雨要將他完全吞沒。
他沒有注意到,腳下的地勢在逐漸升高。
穿過一叢矮樹,風陡然大了數倍,撲面而來讓他幾乎站不住腳跟。
兩邊一片空曠,前方己沒有了路,七尺之外,一道斷崖赫然出現。
玄寧一顆心頓時跌到谷底,莫非今日天定要亡我?
他走到崖邊往下看去,只有白茫茫的雨幕和被山風聚來的煙雲,根本望不到底。
身後的惡臭已經濃郁的近乎實質,便是這凌厲山風也無法吹散,他知道,那老戶已近在咫尺。
想想落在老屍手中的後果,玄寧頓時不寒而慄,那是他在噩夢中也不願經歷的恐怖,已經沒有時間猶豫,身後有疾風襲來。
玄寧咬牙,十幾年經歷忽然如白駒過隙,歷歷在目,他朝著雲深處躍起,然後落下。
他跌落的一瞬間,那青灰色的老屍出現在崖項,伸手一抄,「刺啦」一聲,卻只撈到玄寧一角衣袂。
望著玄寧消失的地方,老屍雙青紫色的眼眸里,有異光閃動。
飛速跌落的玄寧眼前忽然閃過一片青綠。少年看到,原來崖壁上竟然生滿了藤蘿。
大喜之下,玄寧忙伸手胡亂去抓藤蔓,他眼疾手快,連扯帶扒,將大捆藤條薅在手中,然而他雖不是壯碩大漢,但是凌空墜下的力道也不是這柔弱藤蔓能夠承受的份量。這些枝蔓僅僅稍稍延緩他的下墜之勢,隨著他的跌落,藤蔓在他撕扯之下紛紛斷裂。
玄寧手忙腳亂,一刻不停的去撕扯更多藤蔓。
驀地,眼前一亮,千百枝蔓綠葉間,一個黑乎乎的洞口出現在眼前。崖壁上竟然有個洞穴!玄寧雙手猛地插入藤蔓中。
手指穿過厚厚的枝葉,終於摸到了山壁。
那是一層滑不溜手的薄土青苔。這些青蘿的根須也都扎在當中。
玄寧手指發力,插入浮土青苔中,隨著身子下滑,硬生生在浮土上扒出兩道痕迹。在雙手完全落空之前,他終於在洞穴頂端的石璧上觸到了一處小小的凸起。
知道生死就在一瞬間,玄寧手上加勁,死死扣住。手指傳來的刺痛讓他倒吸一口涼氣。
有了這堪堪借力之處,躬身,挺腰兩個動作瞬間完成,玄寧使出全身力氣往前一盪。
下一刻,整個人落在洞中。
絕處逢生。
洞口綠蘿掩隱,玄寧這一下掉的頭暈眼花,靠近邊緣處更是生滿苔蘚,濕潤滑膩,躺著並不舒服,然而再一次躺在堅實的地面,卻讓玄寧無比慶幸,
只是又累又乏,玄寧過了半晌才慢慢挪到洞內乾燥的地方,劫後餘生的慶幸忽然消失的無影無蹤,悲從中來。
那個天天怒目相向、對自己橫挑鼻子豎挑眼的腌臢老兒怎麼就沒了呢?
這少年便是那日在川邊小鎮酒館里冒頭的小道童,玄寧這個名字就是那個老道給他起的。
本命叫啥,他已不記得,最初的相遇是在九年前。
那年,玄寧六歲,生在山村,家中雖無餘財,卻安寧平和,然而一場席捲天下的旱災改變了一切。
乾旱是突如其來的,數十日不到,河流井水堰塘池沼都逐一乾枯,此後半年,再無一滴落雨,而沒有水就沒有了食糧。
朝廷的賑災,杯水車薪。
先是吃野草、樹皮,當這些也被剝挖殆盡時,本地已經沒有了活路,大家開始逃荒。
年幼的玄寧開始跟著家人逃難,隨著時間流逝,身邊的人也越來越少。
父親沒多久就染上重病,饑寒交迫之下沒幾日就倒下了,不久后,當母親把最後一口吃的留給他之後,也再沒有睜開眼睛。
然後,幾個不懷好意的災民盯上了他,縱然飢餓無力,幾個成年人也不是六歲的幼童能夠反抗的對象。
他被按倒剝光,就在那幾個人準備活烤了他時,腌臢老道出現了。
老道揮舞著一條棍子,狀若瘋虎,幾個餓漢甚至都沒能反應過來,便被他搶過玄寧遠遠跑離。
從此,老一小浪跡天涯。
老道坑蒙拐騙無所不為,玄寧這些年下來也學到七七八八,兩人輾轉各地,為亡者安魂、接引往生等法式是他們賺錢的主營生,不過由於手段低劣,已經越來越難騙到人,於是師徒倆飢一頓飽一頓便成了常態。
兩人每日鬥智斗勇,老道也絲毫沒有長者的姿態,一塊肉,一口酒,一枚大錢,都能成為鬥嘴口角的理由。並且經年如此,樂此不疲。
腌臢老道讓自己叫他師父,不過玄寧從來都沒有叫過,很多次他都覺得,當初老頭兒之所以救他,是因為擔心日後自己老了沒人送終,而小孩比較好騙。
本以為,這種日子,會一直過下去的。
玄寧忽然發現,自己能想到的,都是老頭幾各種坑,坑別人,坑自己,那張笑起來滿是皺紋、一臉好詐的臉,彷彿一回頭就還在身邊。
可是,他知道,這張臉以後再也看不到了,以後再也沒有人會騙自己,會罵自己,跟自己搶肉吃、搶酒唱、算計自己偷偷攢下來的錢。
自小跟著老道浪跡天涯,世間百態、人情冷暖自是瞭然於心。從此再也不用受老頭兒盤剝,不是挺好么?
可是為什麼自己一點都開心不起來,嗯,是了,有微光星星點點從記憶最深處泛起。
每次胡攪蠻纏拿走所有的錢,卻總是在吃飯時裝作不經意的任由自己點喜歡的吃食,和自已搶酒搶肉,最後的贏家卻總是氣勢洶洶的自己,風餐露宿時,有多少次半夜凍醒,卻發現蓑衣大半都被自己裹在身上,老頭兒蜷成一個蝦米然後在第二天破口大罵。
他總是嘴上不肯服輸。
卻也只是嘴上不肯服輸。
這些點點滴滴,從來不需要刻意想起,也絕不會忘記。
玄寧忽然感到眼中有溫熱的東西涌了出來,怎麼也止不住。
是的,嬉笑怒罵間,那是玄寧曾經失去卻又從老道這裡重新感受到的東西,那是溫暖,是家的感覺。
而今天,自己再一次失去了它。
天下之大,從此再也不會有一個人微笑著對自己說:乖徒兒,去給為師打一壺酒來。
從此,世情如刀,冰霜雪雨,再無人擋在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