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小巷深處是我家
(敬告諸君:第一、二章稍顯沉悶
是為了交代背景;請稍稍忍耐。後面的章節,就比較有趣。謝謝支持!)
PS:作品說明在章末
初秋,酉時
一群人三三兩兩的走出縣寺。一些人時不時低聲交談、一些人沉默聆聽;有三五成群的,也有人形單影隻。
一眼觀之,布衣直裾,無綬者逾泰半,佩綬者也不過是百石吏。其中有一位二十齣頭青年,身著半舊絳青色儒衫,布履,劍眉郎目、唇角微揚,正與諸君拱手作別。
隨即轉身向西而行,淡淡看了一眼被城牆吞噬了一半、鹹鴨蛋黃也似的夕陽,嘆了一口氣,不疾不徐行了約三十幾丈,旋即拐入橫街。
……
前行不遠,但見路東有一書肆。
門窗頗舊,油漆斑駁;門楣上掛一嶄新匾額,上書「崇聖齋」;其木料為上等金絲楠木,字為陰刻大篆,內嵌以金箔。
落日餘暉潑灑之下,金光映射的對面路西綢緞鋪窗欞、門楣、櫃檯,俱皆千瘡百孔。
身著淡黃泛青長綢衫的趙掌柜迎著光,頭臉身軀,斑駁如潛伏於密林的金錢豹。
但見他歪著頭、眯眯著眼拿著一把竹尺,正在仔細量一匹散亂的葛布,嘴唇蠕動,似在嘀咕什麼,距離頗遠,聽不見聲響。
……
「崇聖齋」的李掌柜站在門口,正低聲指使兩個夥計扣門板。嘴裡不斷絮叨:
「哎呦喂,汝這廝,輕點,輕點,此乃斯文之地,文化場所,切忌勿辱沒了斯文。
吾天天告誡汝等平常接人待物,寧緩勿急,萬萬不可慌張失據……你個挨千刀的!格老子慢些!」
青年「噗嗤」一聲笑將出來。
「喲,二郎,下值家去?」李掌柜拱手說道。
「家去,您也拾掇好了,歸家?」
「可不敢當二郎一句『您』,回見!」
青年拱拱手「您老回見。」
青年繼續前行,片刻行至巷口裡門處。卻見一原本斜倚、衣衫鏤縷乞兒,站起身來,沖自己哈著腰連連點頭。
青年也點了點頭回敬,便拐身入里門十數丈一小院門前。
正待舉手叩門,木門卻倏忽而開,漏出一個梳著「總角」小辮的女孩來。
「爹滴……爹弟……抱……抱」小女孩口齒稍顯混沌。倆木門開一扇,一位著絳色襦裙、領口及裙邊塹以鵝黃繡花邊飾,梳雙鬟髻(音同環記)頭戴銅簪的婦人,懷抱嬰兒含笑站立於門邊。
心中事,眼中景,意中人;
里弄深藏蜀女居,何殊弱水三千;雨雲不入襄王夢,空憶十二巫山。
但見婦人約摸二十不到年紀,鼻樑小巧而挺拔,臉色稍顯蒼白,當屬中人之姿;笑盈盈的瓜子臉與略大而明亮的雙眼平添三分靈動。
未上漆的院門似乎也變得亮堂起來。
婦人雙膝微微一曲,略一點頭「夫君下值了?」
「嗯,下值了」
青年一邊應聲一邊抱起小女孩,
「啪嗒」在小女孩稚嫩的小臉上親了一口
「小豨(音同西,豬的意思,避諱小名也是小豬的那位著名大帝)可還安寧?」說著就抱著小女孩往房內走去。
「小豨尚好,夫君但且先安坐,待妾身把吃食盛將上來」婦人輕聲應道。
入的堂屋,跪坐於榻上,青年伸出手指頭逗弄小女孩「小鵅鵅(音音同洛,飛鳥的意思),今天有沒有偷吃飴糖啊?讓爹聞聞……哼,小傢伙你又偷吃咯……」
婦人笑眯眯的,把懷中嬰孩置於榻旁竹車裡,朝青年再次微微一曲雙膝「請夫君稍待。」說完便折身出了房門。
……
稍傾,端來一個大木盆,小臂上搭一臉巾。麻巾雖舊,上面還有一個小窟窿,但漿洗的異常潔凈。
婦人放木盆於榻,將臉巾置於案幾。復又折返往來,用木盤盛上一碟青菜、一碟腌漬蘿蔔、一盆雞湯、三碗米飯來。
青年先用臉巾,替小姑娘擦了擦本就潔凈的小臉,旋即又擦了擦小姑娘的手,方才胡亂給自己抹了一把臉,將臉巾放回盆內。
把小姑娘置於身旁:
「小鵅鵅吃飯咯!」青年把木碗和一雙竹筷,放在小姑娘面前。
此時婦人也將木盆面巾拾掇完畢,跪坐於側;雙手舉起一碗米飯置於青年前方,將筷子擺放於青年右側。
青年正舉起筷子,欲將湯盆中的一支雞腿夾給小鵅,不料婦人手速甚疾,夾起雞腿放入青年陶碗中,
「夫君請用」
青年正待開口,婦人搶先說道:
「夫君勿惱,小鵅牙根未穩,拌些許雞湯羹,她吃的可是香甜呢!」
言罷,拿起木勺,自湯盆里舀了幾勺雞湯,兀自給女兒喂起飯來。
青年無奈一笑,舉箸而食。
雞肉味道不錯,鮮香筋道,就是淡了一些,鹽放的不夠,降低了雞湯的鮮味;
青菜是莧菜,一看就是清水煮出來的,湯汁似血,沒有一滴油;煮的太軟糯,沒牙的老嫗喜食;腌蘿蔔倒是夠咸,鹹的直齁喉嚨。
米是糙米,口感不佳,偶有三兩稗谷,好在無砂,尚能食。
草草扒拉了一碗飯,停箸準備起身,婦人趕緊放下木勺,自身旁小几上,端出一個竹杯來:「夫君且漱口回房將歇,稍候片刻妾身便至。」
回到卧房,靠里牆有一竹榻,楠竹為架,粗壯如腿;上鋪新鮮稻草,稻草上鋪褥,疊有一床綿被(註釋1)。逡巡至榻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回身合衣躺下,思緒開始揮散開來……
前世的自己是因為何故、如何會莫名其妙的,跑到這個鬼地方?
無論如何,都是想不起來了。
只知道自己現在叫文呈。
在十一天前,自己的上、上、上司——縣尊孔融,催收今年的算賦,手段極為酷烈。
就在縣寺大門外,竟然當場杖斃了,掌管越溪鄉、歸化鄉兩地,稅賦催收事務的兩名稅吏。
縣寺眾人盡皆寒顫,驚的自己也趕緊跟隨稅吏,去東山鄉協助催收稅賦。
……
如今的自己,只是最底層的書吏,比雜役好不了多少;不過,也不是沒有向上晉陞的機會。
那是因為:
漢代官和吏之間、文臣與武將之間,並沒有明清時期,那樣涇渭分明,更沒有不可跨越的鴻溝。
否則,以自己「不入流」的身份地位,還真沒了晉陞的希望。
漢代官員從小吏,做到一方大員、甚至是尊崇無比的萬石三公,從而位極人臣者,也是屢見不鮮的。
名列「雲台二十八將」之一的傅俊,是從區區一亭長,一路摸爬滾打、位至武將巔峰;
高祖時的三公之虞延,當初,也不過是百石小吏。
如果說這些人,都是隨高祖創業初期,因為買了高祖的原始股而發達
那麼至今位列三公之「太尉」顯職的喬玄,也是小吏出身。
——喬玄,漢末最著名的「噴子加鐵頭」。
人家不靠鍵盤,就能上懟天、下懟地,中間懟天子權宦,順手還能懟世家豪強。
其流傳於後世的故事,主要有兩個:
一.任郡守時,打算「公車徵辟」一位姓姜的士子,來當輔佐官,幫自己治理郡縣。
哪成想這姓姜的是一塊生薑,有相當的辣!死活不上車……給「上車費」也不幹。
喬大爺也是生猛,讓人帶話給生薑:「不來是吧,信不信我把你那個寡居的媽,改嫁給別的男人?!」
還有一個就是喬大爺點評少年時期的曹操:「天下方亂,群雄虎爭,拔而理之非君乎?然君實是亂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賊」《世說新語.識鑒》
……
現在自己的直屬最高長官,孔融孔二楞子,字文舉。
今年應該是二十有七。
確切的年齡,咱也不是特別清楚,這個得問他媽。
孔老老老……老二的二十世孫,親生的。
不是「黃巢起義」后,所謂的「孔家嫡系後代」那麼來源可疑。
——這個真的是親生的。
因孔融小時候,家裡替他炒作了「四歲讓梨」,揚名於縣、郡、州。
……
後世司馬光,也深知「出名要及早」的重要性。
不過司馬光明白這個道理,畢竟還是有一點遲了:
人家孔小二,四歲就猛火炒出來偌大的名聲,他七歲才跑去砸自個兒家的缸。
缸比梨成本高不說,效果還沒那麼好——你看,一個優秀的策劃方案,是多麼的重要。
人家孔小二到了十歲,又悟出來「蹭熱點」的重要性。
於是回鍋接著炒
他厚著臉皮去見名仕李膺,借口自己的祖上孔老老老……老二,與李膺祖上,非常著名的「老子」李聃有「師生戀」,非得求見。
隨後如願以償見了面,靠抖機靈,贏得了漢末第一猛男、鬥雞中的戰鬥雞李膺的賞識。
李膺安排讓《月旦評》的主編許劭許子將,給孔小二做了一期專訪
孔小二因此揚名宇內。
後世知道孔小二,是因為《三字經》之「孔融讓梨」的典故。
此獠可不是什麼良善之人。
其人「負其高氣,才疏氣廣,高談清教」。
自認為「當時俊傑皆不能不能及」——意思就是:這一茬讀書人都不如自己……
——真是寂寞啊!
~~~
他最著名的就是喝大了,與禰衡談論的「父母於子女無恩論」。
《後漢書》記載:「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則情慾發耳。子之於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瓶中,出則離矣。」
翻譯出來就是:「父子之間,哪有啥多大的關係?不過是……春天,它悄悄地來臨,噢……又到了動物發……的季節……
咱們都屬於那個叫「爹」的貨,他發了騷,火大之時,做了羞羞的事情……
摟草打兔子,咱都屬於是農副產品,對不對?
其實,孔小二的話,也有幾分道理:孔家祖上的孔丘,不就是一個叫叔梁紇的人,因為……
春天,它悄悄地來臨了……噢,又到了動物們發……的季節。
這叔梁紇,不就是當時到了播種的季節,在一個山丘上,推倒了一位醜女么!
當時流行這調調,不丟人。
結果有一次打仗,叔梁紇當時雙手舉門閘,掩護同袍逃進城內。
……只見這緊要時候,一位醜女懷抱嬰孩,走近叔大馬棒:「我生了。大概可能、應該是你的,你給他取個名字吧!」
那可憐的叔梁紇,雙手舉著千斤閘,耳邊箭矢嗖嗖嗖的,拚死咬牙不吭聲
……這事兒,堅決不能認!
——以後的撫養費你給啊?
但見那醜婦柔柔的說道:「提上褲子就不認是吧?妾身撓你胳膊窩,咯吱咯吱你!放心,妾身輕輕的……」
可憐的叔梁紇……
凡事,得注意拿捏好時機,所謂「打蛇打七寸」就是這個理兒,大家注意咯。
……
至於母子之間,不過是瓶瓶里,裝了個東西。東西拿出來了,與瓶瓶還有啥關係,系不系?」
這禰衡,也是個缺弦的主。
一邊啃狗肉,一邊隨口答應:「嗯呢嗯呢,逗是逗是,逗是這個理兒!」
全然不知道:自己被醉醺醺的孔小二,帶進了多深的一個坑。
人家孔小二家的徒子徒孫,簡直是比蒼蠅還要多。
有的是人,跳出來替他洗白白。
——還是那種前赴後繼、一代一代的,接力賽一般地洗。
你禰衡算毛?
一個連那姓氏,都沒幾個人能認識那個字念啥,完全屬於流浪小貓小狗。
擊鼓罵曹,都算你人生的巔峰……瘋癲。
「打狗辦」沒收拾你都已經是命大了,誰會替你鏟屎?
沒那經費。
後來這個「禰」姓消失不見了,該!
……
後世胡適,寫信給自己的女兒,也表達過類似的觀點;卻沒敢嚷嚷。
魯大噴祖,雖然也表示過:「部分認同」孔小二的這個論斷。
可勇猛如魯大師,也不敢公然嚷嚷這茬兒啊。
哎,吃肉都堵不住你的嘴,教訓太深刻了。
……
孔融後來任「北海相」的時候,也曾打死過,五名徵稅不力的百石稅吏。
那還是在離他老家不遠的地方,都如此兇猛。
在「瘴蠻之地」的益州、犍為郡轄地,打死兩名比百石小吏?
就憑他祖上的光環,和他自身的名氣,犍為郡太守任岐、任大腦袋,是不會、也不敢跟孔小二計較的
——他也惹不起。
漢代巴蜀士子官吏,在內廷無奧援、朝中無大佬。
一個個的都夾緊尾巴,生怕惹了惹不起的人。
……
任岐雖然也曾「舉孝廉」入太學,官拜兩千石,也是一方大員了。
然而他在中原大儒、朝廷巨擘眼裡,又算得上什麼呢?
——頂多算一個「正宗本地香瓜」:
想吃就嚼巴嚼巴吞了,多大點事兒。
心情好拍拍,享受一下手感刷一下存在;心情不好了捏捏,看看有幾成熟。
若不是名家大儒,不願意遠離中樞來益州任職。
加之益州時常有蠻夷造反,需要本地官吏羈縻,他任大腦袋早就被禿嚕了。
…
孔小二父親孔宙,官拜都尉、太守,此時已經死了二十來年了,對孔小二幫不上忙。
可架不住孔融救過張儉。
為此還把自己的親兄長、孔褒給搭進去,丟了孔家嫡長子的卿卿性命……
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
吃你一顆梨,賠了一條命。
……貴圈玩兒的真大。
孔融有祖傳光輝護體,有千千萬萬的士子助攻,有李膺、張儉這些超級大佬照弗。
可以說孔小二,在益州這數百萬人口、一畝三分地上,別說橫著走,他就是想跳著走、退著走,都隨他心意。
即便是「貪腐無度殘暴嗜殺」的益州刺史劉雋,也不願意招惹孔二楞子。
這次徵收算賦,加成極巨。
計吏推託,曰為上計吏轉送,刺史大人之命。
係為籌措糧草,用以剿滅自西而來,劫掠蜀郡之蠻族:旄牛部、蘇祈部、摩沙部。
郡守任岐雖曾上書抗辯,質曰:「三部蠻夷口雖數萬,然散居千里之域。
量其盡噬乳之力,聚集丁壯三千已矣!
下臣聽聞:此番不過是摩沙一部,區區數百之烏合。
以蜀郡、蜀國精兵七千、民壯二萬餘,尚則余有犍為郡校尉,賈龍部為後備!
何以加征軍需如是之巨焉?」
~~~
要說這任大腦袋,也是杠頭,你說收費不合理就行了,何苦貶低山區小盆友們呢?
他居然說少數民族兄嘚:
「雖然說你們有幾萬人口,但是我諒你把吃乃的……
不是,諒你把咬掉乃嘴嘴的力氣都使出來!
我也不會怕你,用不著大張旗鼓的費力收拾你。」
後來有一個叫馬相的民族兄嘚生氣了:
「你居然看不起俺?俺參加考試都要加分的,你竟然敢看不起俺?!」
最後叛亂。把任大腦袋那顆堪比豬頭大的、大腦袋給剁了。
一定要搞好團結吶!血的教訓。
~~~
刺史劉饕餮,對任太守的上書,視若不見,催繳更烈。
下令曰「遞解算賦十成者,官升一級;九成者留中、八成者罪,以下者腰斬棄市」
漢安縣寺隨即展開總動員。
正式打響,今年秋後稅收攻堅戰!
東風吹戰鼓擂,那兩位仁兄倒了霉,不幸祭了旗。
……嗚呼,痛哉!
註解1.漢代還沒有大規模種植棉花的記載。可能有一些偏遠地區有少數野生「吉貝——也就是早期棉花的名稱」。
但是因為沒有經過人工育種和精心選育,產量慘不忍睹,並不會比收集蘆花、柳絮輕省。
故漢代南方普通家庭保暖使用「縕」,也就是繅絲剩下來的下腳料,摻入多年積攢下來的家禽絨毛,製作冬服、綿被。
——當然,達官顯貴用皮裘、絲、綢也是常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