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東山鄉催收稅賦
且說文呈與縣寺稅吏、還有廷掾史屬下,一個佐吏喚作晁璽。
一行三人,戰戰兢兢惶惶如喪家之犬。
急急趕了兩個時辰,於未時便趕到了位於縣城東面,三十餘里的東山鄉。
一路上越亭舍,不敢入內飲水止渴;過郵台,不敢停留稍歇解乏。
縣寺門口,那倆血肉模糊稅吏之慘狀尤在眼前晃蕩,兒臂粗的堂棍打在腰、臀上的悶響,刺的人心驚肉跳;
稅吏的告饒聲、慘呼聲、呻吟聲、悶哼聲那是聲聲入耳。
孔二楞子,算你夠狠!
三人一路上竟是沒人吭過一聲。
尤其是那稅吏,趕路如此之惶急,跑的他滿頭大汗。臉上居然保持住了敷半斤精細麵粉般、白茫茫一片。
擱後世若有這般本事,找一家「白嫩肌膚、光亮水滑」的公司去代鹽,想來不難。
東山鄉是大鄉,在籍兩千來戶,近萬人口。
實際管轄十六個里,文呈今世髮妻陳氏,娘家就在東山鄉黃蕉里。
益州分兩個益州。
一個是相當於,後世市級行政級別的益州郡。在雲南滇池一帶,轄十一個縣。
那可是真真的「蠻夷之地」:動輒屠村滅寨、攻城掠府。不同的族群之間,殺殺殺;同族不同分支之間,殺殺;
同分支不同家族之間,依舊還是殺。
中樞任命的郡守,左一個推託自己:
下臣腎虛!不去上任。
右一個說自己:
老臣痔瘡犯了!不去就職。
……
好不容易逮到一個無背景、無靠山、無錢財的「三無」官員,趕緊讓羽林衛押著回家拿行李,千萬別讓這廝跑了!
這悲催貨任益州郡守三年,愣是沒敢駐郡治辦公。其郡治所在是滇池縣(今昆明普寧區),這廝一直借住在昆明道衙……
太特么嚇人了。
蠻夷,絕對是蠻夷!
野生且純。
……
還有一個是相當於,現在省級行政級別的益州。
州治一時期在成都,一時在廣漢,綿竹也曾做為州治。
(為了不給看官們增加困擾,一律設定州治為成都。
嗯,就這麼定了,哪怕過幾年劉焉來了,咱也畫圈圈把他安頓在成都;敢齜牙,咱打紅叉叉讓他……)
此益州就大了去了。
包括今四川全部、重慶全部、漢中大部分、貴州部分含貴陽、雲南大部分含昆明。
三國時期甚至包含湖北一部分、緬甸一部分,都屬於益州管轄。
犍為郡,別看只是一個「市級」行政區劃,其管轄範圍並不會比如今的一個省小多少。
同樣的,漢安縣轄地範圍,也比現在的內江市、自貢市加起來都大。
因此,漢末漢安縣東山鄉,為什麼就不能下轄十六個里呢?
三人來至東山鄉,先拜會鄉「嗇夫」顧老。顧老家是東山鄉大戶,時年已五十五高齡。
(漢代年過四十都有稱「小老兒」的資格了)
顧老在東山鄉,任「鄉嗇夫」已經六個寒暑。
禮喧之後,先與其比對了一下,今歲縣寺下令徵收的算賦數目。
合計了一下縣寺裡面的加征、以及「鄉亭」加征的「耗損」;
聽取了嗇夫顧老的介紹,使三人對今年已經徵收至「鄉台」中的算賦、欠的餘款,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
嗇夫顧老,還向三位上差,仔細講解了徵收事務中的大致情況、和歷年的實際困難。
稅吏留在鄉台中,與顧老繼續商議,探討明日的徵收方案。
文呈便同晁璽,一同邁出鄉台側門,等候鄉「游徼」王霸的歸來。
……
畢竟徵稅不是請客吃飯。
沒有武力作保,徵稅人員很容易被打的遍體鱗傷的。當然,有了武力作保,被打的對象就顛倒過來了。
文呈是「幫閑人員」,臨時工一個,沒有具體責任。
只管輔佐他們徵收算賦時,記賬、核對數目,檢查上交的錢款裡面,是否有成色明顯不足的「私錢」、和磨損嚴重的銅錢。
這種銅錢是需要「據成色折扣」的。
要不然遞解上去,縣庫也會折扣,這就需要負責徵收的經辦人,自個兒倒貼補齊。
……
廷掾佐吏,是秩比百石小吏。
負責「聯通鄉里」——也就是管縣寺各部門與鄉、里之間的溝通,傳達文書、通知通告、命令的傳達與監督執行。
別小看晁璽這個秩,後面綴的「比」字,那可是代表著他的收入,實實在在少了很多。
如果沒有這個「比」字,俸祿至少會多出來一倍。
——文呈更慘,連比都沒的比。
~~~
兩人前後跟來到鄉台前的桑樹下。
鄉台東邊是一溜桑樹,西邊……不是一溜桑樹,更不是棗樹——巴蜀無棗樹。
西邊是一大片桑樹。
……
雖是初秋時節,早晚有些許寒意,稍遠觀望桑樹,卻依舊鬱鬱蔥蔥枝繁葉茂。
只是走進了細看,朝向地面的桑葉筋骨嶙峋、葉面被各種蟲害,啃噬的孔洞密布,讓人看著,心中甚為不爽利。
樹高處偶有新葉吐綻,明顯可見採摘過的斑痕,想必是有農婦尚在養殖秋蠶;
亦或是貧家,採摘回家摻入飯食,以期節約糧食,才能熬過來年的春荒。
……
晁璽仰頭輕嘆一聲:
「今歲,承蒙昊天恩佑佛祖慈悲,無天蟲臨世、亦無旱澇之災。
春雨豐潤,夏雨治中;『豐年多黍多稌,亦有高稟,萬億及秭』,
黔首流民卻依舊食不果腹,中人之家亦無力為稚童添寒衣,
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
(多黍shu多稌tu,亦有高稟……出自《詩經.周頌.豐年》)
……
「晁璽君通達經史,見微知著,悲天憫人,呈,欽佩不已。
不過聽聞大人所言涉佛門梵頌,恕呈斗膽,敢問晁璽君:
可是信佛之人?」
「緝熙老弟,老哥一則痴長几歲於汝,二則同衙共事兩載,吾今日心神不寧,胸意難噤。
不妨告知於緝熙老弟。」
晁璽背著手,仰首望天:
「吾本東山籍學童,啟蒙自縣學。
昔年,舉族傾力托請郡守使君,出具薦書!
族中遂即再沽族田百畝,籌集學資。遣吾求學於緱氏山,盧師諱植門下」
晁璽悵悵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
「奈何,盧師為朝廷徵辟出仕,征戰於野,盡心於國事。吾在緱氏山,研習經傳三年。
呵呵,匆匆見過盧師尊顏……」
晁璽右手背負,左手伸出三根手指,
遲疑了一下,又彎下食指半截……
「兩次半——有一次盧師下到半山,吾才知悉。匆匆趕去,遙望背影偉岸」
(盧植身材很高大)
哎,這真是一個蛋蛋憂傷的故事:費了老大的勁兒,還花了很多的錢。
千里迢迢,跑到京郊一個叫「狗屎山」的地方,進了一家不知道名字的野雞大學,夢想鍍金。
結果那個叫「盧植」的傢伙不厚道,半夜跑出去當了大官。
也不解決好學生們的後續問題。
害得這晁璽同學,一次性,交了三年的天價學費、租了三年的天價房、吃了三年的高價米;
平時都靠來歷可疑的「師兄們代課」和自習——要是這些代課的傢伙,大有來頭的話,晁璽同學至於當「百石吏」
……還附贈一個「比」?
京城的「高消費居不易」,連後世官二代,白居易都差點沒扛下來。
晁璽同學哪能頂得住?
在看了導師三……兩眼半、連《結業證明》都沒有拿到手,就灰溜溜的跑回來了。
教育改革,真的刻不容緩吶。
……
「吾輩習儒之士,自當敬天地遠鬼神。吾非修道禮佛之人,不過是心有所感,借用一句佛偈罷了。
倒是想起,城東腳背山佛廟裡,那位方殷沙門來。
其人脫塵,時有高妙之語,頗值閑暇之餘,與之品茗清談」
晁璽搖搖頭接著說道:
「此番催收算賦,不知幾家破落逃亡它鄉、幾家又賣兒鬻女、幾家又糶田沽地、淪至一貧如洗?
待到冬寒,哀鴻遍野矣!
「唉」
被喚作緝熙的青年,也不禁嘆了一口氣:
「也不知吾之寒家、吾妻家中,可是能熬過此番賦稅、此後又何以煎熬時日……」
正說話間,但見鄉台前大道上拐出一行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