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臣(一)
「抱歉,昨天晚上有客人來,實在是醉得過於厲害了一點……」
「大人息怒……」
「保證再也不會有下一次了……」
工作第一天,就看到有半數的同僚遲到,真是難得的體驗。雖然這個時代並不流行後世精密的計時方法,但是晚到半個時辰甚至日上三竿才到門口集合,也的確太放肆了一點。
「殿下就不會發怒么?」汎秀指著門內的方向,望著利家問道。無論前世還是今生的印象,那位殿下都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物。
「要說主公啊……」利家偏了偏腦袋,反問道,「如果主公會因為這種小事發火的話,他們還敢這樣嗎?」
「噢?」汎秀微詫,繼而一笑,「真是仁德之君。」
如果佐佐成政在這裡,一定會覺得汎秀的表情是在諷刺,不過利家顯然沒有那麼細膩的心思,或者說他對汎秀還不夠了解。
「也不能這麼說了……」利家猶豫了一下,貼近汎秀的耳邊,低聲道,「其實殿下心情不好的時候,無論我們幹什麼都只會招來一陣痛罵,而他高興的時候,即使有點出格的事情也不放在心上……」
「這樣啊……」看來信長的確是個喜怒無常的人。
「那麼說來主公近來心情不錯?不過為什麼內藏助那邊就沒有人遲到呢?」
前田利家同佐佐成政一樣,是信長馬徊眾的組頭,身份和資歷也都足以服眾,只是在屬下面前太過於放縱,以至於威信這個東西,基本是與他無緣的。
「這……嗯……」利家難得的環視左右,「哈哈,昨天夜晚的酒味道如何?甚左的酒量真是不錯啊……」
「是嗎?」汎秀輕笑。
「當然!」或許是為了掩飾方才的窘境,利家顯得義正言辭,不容置疑,「整個古渡城裡面,除了我之外,也只有勝三郎和五郎左可以與你相比了。」
五郎左?這是丹羽長秀的名字。利家雖然是信長的寵臣,但以他的身份,還遠不足以與丹羽平齊,稱呼後者的名字至少也該用上敬詞才是。
「看來又左與丹羽大人定是十分熟悉了?」汎秀狀似無意地問道。
「那是當然!」利家想都不想就點點頭,「我們可是一起喝過幾年的酒的!」
汎秀淡然地點點頭。丹羽長秀顯然是立足織田家必須結交的人物之一,只是以前限於年幼,不能結識。不過昨晚那些酒客中並沒有丹羽長秀啊?
一瞬的失神落在利家眼裡,卻儼然是另一種意思。
「甚左不會是有什麼亂七八糟的想法吧。」利家突然壓低了聲音,「五郎左只是這幾天忙不過來,否則昨天一定不會缺席的。」
他竟以為我在計較這個?汎秀神色不動,心下卻微微一詫。如果是那種心思細膩的人,的確很容易產生這種聯想。然而前田利家直率豪爽,行事無忌,旁人不知不覺就當他是個心思粗糙的魯莽武夫,不過此時看來,他倒是個耳聰目明之人。
不是看不清形式,而是心如明鏡卻偏偏行事乖張,這種性子,倒是與織田信長有些類似啊。
「喂,不會是真的生氣了吧?」利家有些驚訝地看著汎秀,像平手氏這樣歷史悠久的武家,倒是真有可能把面子看得比姓名還重要。
「當然不會了。」汎秀回過神,對利家笑笑,「本家近來有什麼大事嗎?以丹羽大人之能,居然分身乏術?」
這句官腔打得並不高明,甚至可以捉摸出一點諷刺的意味,不過在利家看來確實理所當然。無故被冷落,如果半點怨氣也沒有,才是不正常的吧!
「說起來倒的確是件大事呢……」說起這的話題,利家突然換了一副又是得意又是不屑的神情,「你大概還未聽說,堂堂幕府三管領,武衛大人,尾張守護,斯波義銀殿下,幾天之後就會『駕幸』本家了!」
很顯然,羅列一長串的身份,表達的並不是尊敬,而是諷刺。
「斯波殿下啊……」汎秀看著利家的表情,笑著搖搖頭,並沒有說什麼。
作為尾張重臣之後,無需調用後世的記憶,他就可以輕鬆說出這個人的來歷。斯波家是室町名門「三管」之一,曾經是個可以令天下為之震蕩的姓氏。可是如今,不僅名望消失殆盡,連領土也落在守護代織田家的手中,只剩下作為傀儡的價值。
斯波義銀的父親義統,曾依附於清州的織田信友,後來不知為何反目,遂死於信友之手。於是義銀只能投奔於清州不睦的信長。
信長這一脈即使在名聲不顯的織田家,也是庶流而已,故而手下也多是出身低微的土豪之士。如前田家這般身份,在斯波家這樣的破落名門面前,無疑是既自傲又自卑的。
即使是信長自己,恐怕也免不了存在這樣的心態吧?
汎秀隨口問了幾句怎麼接待斯波義銀的事情,不過利家所知也不多,只談了幾句,便轉到別的話題上去。
這個時代自然不會有午休之類的待遇,武士也是同農民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在古渡城並不大,城下諸町轉上一圈,不過是半個時辰的功夫,城中的侍衛,還是相當清閑的。
一日的光陰轉瞬即至,留下一隊巡夜,余者即可休息了。然而信長這位年輕家督的側近都是未娶妻的少年,也不急著回家,乾脆在城中留膳——當然,這份米糧要算在俸祿當中,好酒好菜也是不可能有的。
汎秀無意間談起工作清閑的事,卻是收來滿桌的哀聲。
「那是你甚左不知道主公的性子!」利家高叫了一聲,立即引起一片附和,「說不定什麼時候殿下一時興起,騎著馬就出城亂跑,指不定什麼時候回來!我們還只能在後面遠遠地跟著,靠的近了還要受一頓罵……」
汎秀坐在他的對面微笑著點頭,竭力做出理解的樣子,心中卻暗自腹誹,看前田利家這幅性子,因私鬥而被逐,果然不是冤枉的。
「又左!」一聲清喝,佐佐成政從遠處走過來,攔住話頭,「君子慎言,即使上官有失德之處,也是當面直諫,豈可無端非議?」
話音落地,廳中不由靜了下來,利家也是滿面尷尬。
汎秀不禁搖了搖頭,成政出身將門,熟讀經史,也不是不通曉世故,只是生性耿直,不屑為之。出仕數年,仍是如此。
正想著找些話題來,那邊佐佐成政卻又發話了:
「武衛(斯波義銀)駕幸古渡城在即,武藏守(織田信行)與柴田大人,不日亦將前來。」
「所以,這幾天就請諸位更仔細一些了。」說到這裡,臉上總算是放鬆了一點。
說完,成政對汎秀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就轉身走了出去。
靜了一會兒,利家突然笑了起來,拍了拍汎秀的肩膀。
「內藏助(成政)這個小子,一直都是這樣說話,甚左想必是很熟悉的。」
「確實如此……」汎秀低了低頭,「雖然不帶什麼惡意,但總是公事公辦的語氣,的確很難讓人討厭啊。」
「佐佐殿剛毅果決,我們都是極為敬佩的。」側面鄰座一個藍衣武士對著汎秀賠笑了幾句。
這群人在自己面前,似乎還是有些拘謹啊。汎秀也不以為意,懶得刻意結交,隨便聊了幾句,就告退出門了。
或許是得了信長的照顧,在並不寬敞的古渡城,汎秀獨自分到了一座小院子。出了城門,轉兩個彎就到。
接近家門的時候,卻發現有人站在門口,像是在等待的樣子。
「請問……」汎秀打量著這個武士打扮的少年。看去上與自己年紀相仿,卻要矮上半個頭,不過衣著倒是比自己的稍微新一些。他從腦中仔細地思索,仍然記不起是否見過這個少年。
「啊,是平手殿啊!」少年連忙鞠躬,看來是專門等他而來的。
「正是,閣下是……」汎秀連忙還禮。
「我是柴田家的勝春,您叫我五右衛門就可以了!」少年直起腰,但仍是稍稍往前傾表示恭敬。
「原來是柴田殿啊,不知深夜拜訪有何貴幹呢?」汎秀並不是太在意,對於柴田及其姻親佐久間家,他還是見過不少人的,但對這個勝春並沒有什麼影響,看來也不是可以代表柴田家的關鍵人物。只是平輩之間私誼的話,並不能與「大局」聯繫起來。
「是這樣的,叔父乃是監物殿的故交,所以希望汎秀殿明天能夠到寒舍做客。」眼看交談還算順利,勝春把稱呼由「平手殿」改成了「汎秀殿」以示親近。
「您的叔父?恕我冒昧,您應當知道我是剛剛來到古渡城的……」這話並不是故意拉開距離,柴田一門出仕織田家的人數眾多,並不知道勝春所說的是誰。
「呃……」勝春露出一絲驚詫,繼而又苦笑著搖搖頭,彷彿遇到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他湊近汎秀耳邊輕聲道:「叔父名諱勝家……」
居然是他?「柴田勝家?」汎秀下意識地喊道,隨即歉意地向勝春笑了笑。自己的地位低於柴田勝家,是不可直呼名諱的,更何況還是在他的晚輩面前,若是他本人在此,即使為此拔刀也沒有人會指責。
勝春此時也不知說什麼好,也只是陪著笑,四下環視周圍,過了半響終於找到話題。
「汎秀殿就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嗎?」勝春指了指簡陋的竹門。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為平手家在古渡城也沒有留下房子,這還是蒙主公關照才挪出來的……」雖然並不是什麼值得誇耀的話題,但總比剛才的尷尬好很多。汎秀擦了擦腦門上的汗珠,心裡卻在直冒問號。
柴田勝家怎麼會找上我的?所謂「監物殿的故交」完全是個託詞,平手政秀生前與他可沒什麼特別的交情。
要說主動示好的話……以對方的身份似乎沒有這個必要。難道是想在信長身邊安插釘子?這些事情怎麼看都像是林通勝這種人更擅長啊……
「汎秀殿在想些什麼呢?」勝春不經意地問。
「啊……我是在想,柴田大人已經到了古渡城么?」
「是這樣,叔父說迎接武衛公的儀式不可輕慢,他親自帶了兩百人,明天到達城內,在下是預先過來稟報主公的。」
「哦,柴田殿下真是為織田家鞠躬盡瘁啊。」汎秀隨口說到。果然是武將的思路,來一趟古渡城都不忘帶齊人馬。
「明天我再來迎接汎秀殿了,請您一定要屈身駕臨啊。」柴田勝春又是一躬身。
「在下惶恐。」汎秀也連忙回身施禮。
柴田勝春又多說了幾句,連門都沒進,就告辭離去了。汎秀卻半點不敢輕慢,思索片刻,徑直向佐佐成政家裡趕去。自己剛剛來此,不了解情況,而目前城內能夠坦誠相言的,也只有這個兒時的舊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