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鎖痴
姓名:赤鍵性別:男年齡:外貌二十六、七
職業:『骨錯』店主職業:博美集南樹墩20號
長安的春天總是來得那麼早,往往只是一夜之間,青瓦朱門之上尚還積攢著皚皚的白雪,滿城的春花便已然盡放。這是貞觀十五年,在太宗李世民的清廉統治之下,一個充滿幻想與生機的年代,一個似乎一切都有實現可能的年代……
「求解求解!」遠遠地從小路上奔來一名身著青羅布裙的女子。這是一名年約十三、四的少女,她那圓圓的臉龐此刻因為奔跑而顯得通紅通紅,看來相當可愛,臉蛋上一雙晶亮的大眼睛,更使得她整個人洋溢著一種天真的嬌憨,然而,與她那形於外的可愛氣質所不相符的是,此刻雖然那少女一手再正常不過地提著裙擺防止那些垂下的絲絛阻礙到自己的行動,而另一手上拿著的卻是……嚇!竟然是一柄精巧卻鋒芒畢露的小斧!
「是一,我在這裡!」在小路的盡頭,一匹毛色光亮的棗栗色駿馬上,有人對那少女招呼道。
那是一名勁裝的少年,看起來也不過十五六歲,稚嫩卻清秀的臉龐上洋溢著少年人獨有的風發意氣。少年的臉型是標準的瓜子臉,皮膚也相當白皙,因此第一眼看到或許會讓人產生過於陰柔的感覺,然而當你再度仔細審視他的面容,卻不免會為了少年人臉上那一雙閃爍著奪目晶輝的黑眸所深深吸引!那一雙璀璨奪目,宛若上等黑瑪瑙精雕細琢而成的眼瞳里閃動著的是這年齡的普通少年們所不具備的堅毅與沉穩,雖然也帶著一點點的張揚,卻顯見是在深厚的可自誇基礎上常年積累而成的形於外的氣勢。
「求解,你要的小金斧我給你拿來了。」氣喘吁吁的圓臉少女在少年馬前停下,一面大口大口喘著氣,一面單手將那看起來份量未必很輕的斧子遞給馬上的少年——光就這點來看,少女的臂力顯然非平常女子可及。
「是一,多謝了,還讓你特地跑一趟。」少年彎下身接過斧子,小心插到身後背負的皮囊之中。除了這把小金斧,那皮囊之中赫然還收納了弓、箭、鋸等物,一看就很沉的皮囊,少年卻背得很輕鬆的樣子。
「哪裡的話,你可是我的師父啊。師父的命令,別說是取把斧子這樣的區區小事,就算是要是一赴湯蹈火是一也在所不辭哦!」圓臉少女揚起臉來甜甜的笑。
「咳……你又給我貧!」少年無奈地搖了搖頭,臉上自然流露的笑容卻掩飾不了他對圓臉少女的關愛之情,「我再說一次,你算起來可還長我幾個輩分呢,按理,我該喚你一聲姨,所以別再管我叫師父啦。」
「不管啦,」聞聽此言,那少女嘟起嘴道,「姨也好,叔也好,既然你答應了教我制鎖,你就是我的師父,輩分什麼的我可不愛聽,何況你還長我三歲呢!」
少年單手撐著額頭,一副拿少女沒辦法的樣子。
「好好,都隨你啦~我離開的時候記得替我看好家中那群傻瓜,別再讓他們把不成氣候的東西拿出去賣。」
因為知道少年口中說的那群傻瓜正是譽滿長安的「卞家鎖鋪」這一代的幾位年輕才俊,也就是少年的哥哥們,同樣系出卞家的少女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聲來。
「求解求解,我求你別再這樣說他們了,每次你這麼一說,我就想到那幾個被當朝天子召見過的道貌岸然的傢伙每天纏著你要你傳授他們技能的糗樣子,他們好歹也算是這一輩中頗被人看好的傑出人才,你實在不該盡叫他們傻瓜呢!」
少年聽到此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那笑聲如同銀鈴一般清脆,帶著二分哭笑不得、三分自豪與整整五分恨鐵不成鋼的情緒。
「連我做的三環密碼鎖都解不開的人,我實在很難給予他們比傻瓜更好聽的稱呼啊,再這樣下去,莫非真要我這庶出的女兒來繼承卞家的家業嗎?」少年,不,應該說是穿了男裝的少女唉聲嘆氣。
「怎麼?求解你原來不想繼承家業嗎?」圓臉少女驚訝地道,「我聽族中長老公議,似乎頗有傳位於你的意思,如果你擔心自己的……身份問題的話……」說到這裡,少女頓了頓,似乎是有些擔心自己的發言是否不妥,然而那馬背上的少女只是靜靜地聽著,並沒有對此表現出任何不快的情緒,所以圓臉少女停了停,很快地又繼續說了下去。
「你應該知道,卞家向來不是固守刻板教條的大家族,所以才會在這些年中發展到如今這般名滿天下的地步,我相信,以求解你的天賦與今時今日的功力,就算此刻便推舉你為卞家族長,恐怕也不會有人反對,而且,我一直認為你很喜歡制鎖……」
馬背上的少女揚手打斷了圓臉少女進一步的言論:「是一,你這不是很了解我嗎?我喜歡制鎖,但是僅僅是喜歡制鎖這項技藝而已,而當了卞家長的話,我卻需要管理整個家族的產業,打點各地分號的營運,不僅是生意,就連各方各處的應酬我都不得不悉數納入日常之中,這樣一來,能夠留給我卞求解本人制鎖的時間又有多少呢?你只需看我爹每日操勞便可知這大家長之位實在不是什麼好差事,我可不願意為此荒廢了我的手藝。啊……已經過了辰時了,瞧我這人,一說起來就沒個完,家中萬般都拜託你,我這就走了!」少女說著雙腿一夾,那棗栗馬得了主人的令長鳴一聲,便若離弦之間,瞬間衝出幾里地。
「求解,你這次出去幾時回來啊!」圓臉少女攏著手高聲問。
由馬匹疾馳而去的方向傳來了隱隱約約的回答:「十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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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求解,也就是之前所說的男裝少女,此刻下馬步行於她突然闖入的集市之中。
這是一個有點奇怪的情況!
本來,長安以西三百里有座落霞山,山不高而山勢陡峭,然那山上多產礦藏,此外亦有各種珍奇樹木花卉,為了製造出不同平常的鎖,卞求解經常會孤身一人帶上武器工具在那落霞山上一待就是數日,為了尋找制鎖的原料,也為了尋找可能突生的靈感。
大莫大於自然!在動物、植物甚至是風雨雷電各種自然現象之中,卞求解總是能不期然地悟到許多制鎖的原理,譬如在她十三歲那年那口令她揚名天下鎖界的『龍螭圖尤七絕連環鎖』,其真正來源卻是落霞山燕巢的構造,所以,從那之後,卞求解總是會每隔一段時間便去一趟落霞山,尋找新的制鎖靈感。
一般而言,從長安往西,快馬賓士將近一日,便可看到落霞山脈,續行一個時辰即可到達上山主道。這一條路,卞求解少說也走了不下百個來回了,然而,這一次,迎接卞求解的卻不是氣象萬千的山嵐霧靄,反是一座燈火輝煌的集鎮。
卞求解將馬拴在集鎮外的大樹墩上,步行入集鎮之中。
可能是遇到了游集廟會之類吧!卞求解這樣想。
民間自發的市集,每隔一段時間選擇一個地方舉行一次,為期不超過十日,這在本地也不是什麼稀罕的事,只是按照之前的路線來看,這市集的存在點似乎有點奇怪,因為按照卞求解的記憶,這裡原只有一條崎嶇的小路通往落霞山,兩旁則是斷續的樹林,雙人行尚有些困難,何況憑空生出如此大的一座集市來?
再觀那集市兩側雕樑畫棟,旗幡招搖,點得雪亮的燈籠高高掛起,無數樓閣一路延展出去不下幾十里,各色打扮店主或於門前招呼生意,或於店中引領顧客,集市之中穿梭往來,男女如織,還可看到那番邦打扮之人來回穿梭,如此繁華,似乎就連長安市集也不能相比,自己莫不是來到了狐精鬼怪之所?
想是這麼想,卞求解卻一點都不感到害怕。荒山遇狐這種事可不是誰人都能碰到的,何況,卞求解相信,在那些非人族類之中或許還流傳有許多人力所不及的精巧技藝,打個比方來說,制鎖!
卞求解停在一座店面門口。那是一棟二層的臨街鋪面,一枚散發出乳黃色光暈的燈籠被斜伸出門楣的竹竿挑了高懸在門外,門口一把巨大的赤色靜靜地盤踞在門口,卞求解抬起頭,剛好看到草書的招牌,『骨錯』二字瀟洒飄逸,這顯然是一座鎖鋪。
「請隨意挑選。」卞求解跨入店鋪的時候,一名坐在燈下忙碌的男子站起身來招呼她。
卞求解愣愣地盯著那男子看了一陣,笑了。
「你臉上沾到鎖油了。」她笑著指出男子臉上的不妥之處。
「啊?」男子顯然是從身旁工具的反光中瞥到了自己此刻的樣貌,低低叫了一聲,便要找布來擦。
「用這個吧。」想都沒有想,卞求解取出自己隨身的絲帕遞給那男子。
「這……」
「沒關係,用吧。」卞求解將絲帕塞到男子手裡后開始細細觀賞起店內的物品來。
一開鎖、二開鎖、七巧鎖、龍鳳鎖、迷宮鎖、倒拉鎖、暗門鎖……這間鎖鋪的鎖具種類之多似乎就連長安卞家總鋪也無法相比,小到指甲蓋大小的鎖,大到如那門口所示的鎮門鎖(卞求解剛才已經仔細打量過,那赤鎖並非裝飾之物,反而可能是用於鎖住店門的可能性更大),每一件都體現著打造鎖具人的特徵,簡樸,但卻精巧。
卞求解每看一鎖便愈發驚嘆,末了,她抬起頭來問那男子:「這都是你做的?」
男子微笑著點點頭。
剛剛因為臉上有油污所以沒看清楚,當那男子擦乾淨了臉上的污垢后,映入卞求解眼帘的卻是一張完全可以用英俊來形容的臉。他看起來大概二十多歲,二十二三或者更大一些?卞求解判斷不出。很斯文的五官,眉眼唇鼻都有種淡定的味道,說淡定是因為雖然他的年紀應該不算大,但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韻卻讓卞求解隱隱有種遇到了世外之人的感覺,淡然,縹緲,還有一點疏離。
不知道為什麼,似乎是因為那男子謙恭有禮的態度,卞求解覺得有些生氣了。
「我是卞家鎖鋪的卞求解。」卞求解說著,將自己的背囊取下來,擱到櫃檯上。
「久仰。」男子仍是客氣地回了一聲,算作回答。
「你……」卞求解一下子氣得說不出話來。莫說是長安城,便是這天下之間,只要唐土之境,那制鎖的人有哪個不知道卞家鎖鋪,又有哪個是不對卞家這一輩最被人看好的大小姐卞求解之名如雷貫耳的?平時多少人求她卞家小姐賜教她都吝於理睬,更惶說是主動與人搭話了,怎麼這山野之地偏有那不識抬舉之人?
卞求解到底年歲尚輕,又年輕得志,雖然平時自詡並非恃才生驕之人,相反的,她其實很注意聽取別人的意見建議,「一個人思考總會有不周到之處,所以要集思廣益」,這是她平素說得最多的一句話,然而此刻,她的自尊心卻被那陌生的男子完全地刺傷了。
「別人跟你說話自報家門,你就那麼沒禮貌,哼哼一聲算做回答,難道沒人教過你要還禮嗎?」
「呵……在下赤鍵,是這『骨錯』的店主。」儘管不明白卞求解為什麼生氣,男子還是禮數周到地回報了自己的姓名,「不知卞家小姐看中些什麼,赤鍵可以替您取來,價錢方面當然也會酌情降低。」
卞求解鼓起腮幫子,氣呼呼的樣子讓她那英氣勃發的臉容帶上了一絲小女兒獨有的嬌羞,看起來格外動人。她眼珠子一轉,忽而收斂怒容,笑道:「便宜倒是不用,我跟你打個賭,只要你能解開我這口鎖的構造,我就把你鎖鋪的所有貨品都買下來。」說著解開衣扣,自頸上取下一根紅繩,那繩上弔掛著的是一枚大約一顆山核桃大小的翠玉小鎖,仔細看,那鎖竟然被雕鑿成了趴伏的龍螭之姿,龍與螭各自盤踞一側,互為顛倒,極之精巧。這正是卞求解十三歲那年窮盡十月打造成的迄今為止自己最滿意的作品,也是令其名動天下的所謂『龍螭圖尤七絕連環鎖』。
赤鍵皺起眉頭,有些好笑地看著眼前一副要與他較真叫板的年輕女孩,無可非議,她長得很美,但是脾氣卻實在是令人有點哭笑不得。
「卞大小姐,您是堂堂卞家鎖鋪最被看好的繼任人,又何必要與我這山野村夫計較呢,如果赤鍵適才有何得罪之處的話,赤鍵在這裡給您陪個不是,這賭局還是……」
「怎麼,你不敢?」卞求解得意地看著眼前的男子,「如果你願意認輸承認自己技不如人的話,就請趁早關門,改行做別的營生去吧。」
赤鍵搖頭:「這個不行。赤鍵生就為制鎖之人,所以只有這一點,絕對不能退讓。」
「那你就跟我打賭啊!」卞求解昂起頭道,她本來就不想要逼到這男子放棄鎖技,因為就店中陳列貨品來看,卞求解幾乎可以肯定,這名叫作赤鍵的男子擁有的實力似乎並不下於她,當然,要她輕易承認這男子比她的手藝更高是不可能的,所以她設下了這個賭局。小部分是為了出口男子對她不理不睬的悶氣,更大部分則是為了確認那男子的制鎖技能究竟到了什麼地步。
「……好吧。」男子嘆口氣,接過了卞求解一直托在手上的碧玉鎖,「不過在下要事先聲明,如果在下能解開這口鎖的奧秘,卞大小姐您也無需購買本鋪所有貨品,但相反的,如果在下無法解開的話,希望大小姐您高抬貴手,不要過分執著於賭局的結果了。」
「哼,這可由不得你。」卞求解雙手一撐跳到櫃檯上坐下來,「我就在這裡看著你弄,你可別想給我耍什麼花招!」
赤鍵再度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坐回自己的位置,開始研究那口碧玉小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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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時辰后。
「解開了。」赤鍵抬起頭來,將已經分為兩截的碧玉鎖交到卞求解手中,「確實是構思精巧的極品,卞大小姐似乎是從燕雀之類的鳥巢中產生的構思吧,能從身邊的細微處窺到制鎖可資採納的部分,這一點,赤鍵真的佩服!但是容赤鍵直言,這口鎖卻有個缺點,這龍螭雖然互為鎖栓,彼此連動,要分開需要藉助巧妙地抽芯移位,但是由於填充其間充當連接軸的簧片因鎖身細小而不得不打造得過於輕薄,失去了一定的韌性與延展度,初期或許沒什麼,但當使用到一定程度時,簧片就會失去彈性而卡死,就像這樣……」赤鍵將已然拆開的鎖具正中的簧片搬到一個特定的位置,本來可以互相移動的龍螭卻奇妙地糾纏在一起無法再分開,「雖然你使用了三疊簧片,從材質上看,似乎還加入了粘土來增加柔韌性,但是卻無法完全彌補這一缺憾,然而如果鎖身過大,龍螭的移位操作卻會顯得困難,這可說是個兩難的問題,依赤鍵的意思,不如……」
「不……不可能……」赤鍵在一旁緩緩道來,卞求解卻壓根沒有仔細聽他在說什麼,只是兀自沉浸在震驚之中,震驚到甚至忘了生氣!僅僅是兩個時辰而已,她在打造這口『龍螭圖尤七絕連環鎖』之前可是整整花了六個月的時間構思,其間畫下無數構造圖不算,最後,在實際打造過程中,她還曾為了發現了赤鍵如今所說的問題而苦苦思索數月,雖然最後始終因苦於沒有對策而將鎖就此完成,但就是這樣一口鎖卻引起了全天下鎖界的震驚,沒有一個人能夠解開這口鎖的奧秘,當然更沒有一個人能夠發現這口鎖的缺陷,然而,眼前的這名男子僅僅花了兩個時辰就解開了這口鎖的奧秘,甚至找到了缺陷不算還想出了對策,這個人是神嗎?
卞求解震驚無比!
「師……師父……」在卞求解意識到之前,她已經翻身跪倒在赤鍵面前,「師父,請您收求解作徒弟吧!」
卞求解顫抖著聲音道。從小到大,因為誰都沒有想過卞求解身上可能具有的天賦,所以卞老爺從來沒有為卞求解請過教制鎖的師父,當然自己更不曾親授技藝,卞求解所學到的一切都是靠她自己看書與觀摩幾個哥哥們的現場打造,此外就是研究家中鎖鋪的貨品所得到的知識,所以卞求解可說是個無師自通的天才。
沒有拜過一天老師,技藝卻比任何人都精湛,是以卞求解對於天下間是否還有能傳授她技藝的鎖師一直都持著一種不信任的態度,然而這一刻,她卻真正為了眼前的男子所折服了,她誠懇地、無比真誠地希望這名男子能收她為徒。不管是要花多少代價,吃多少苦,她都決心要跟著這名男子,只有拜在他門下,自己的鎖技才能進一步精進,而制鎖,是卞求解一生最大的追求和目標。
「卞大小姐,您這是……」看著翻身倒伏在自己面前的少女,難得流露出感情波動的赤鍵這一次真的是有點慌了,「您快起來,有話慢慢說。」
「如果師父不肯收弟子為徒的話,弟子這輩子就長跪不起了。」卞求解低著頭,咬牙道。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倔脾氣的卞求解一直都信奉這句話,所以,就算說要她真的跪一輩子,她也義無反顧。
「我不能收你為徒啊。」赤鍵頭疼地道,他只是想要做生意而已,用不同的鎖換取人們身上不同的東西,愛情、壽命、靈魂等等等等,怎麼知道這博美集今天竟然引進來這麼一個固執的客人?
「為什麼不能?」卞求解昂起頭問,晶亮的黑眼瞳中閃耀著執著的火花,「弟子從來沒有拜過師學過藝,師父可以不用擔心師門傳承這件事,而且,弟子從來都沒想過要繼承卞家,所以就算師父要弟子現在馬上離開卞家,弟子……弟子也絕對不會有二話!」
「你知不知道我不是普通人?」
「知道。」卞求解堅定地道,「師父是神也好仙也罷,就算是妖是怪是鬼魅魍魎,這些都不能動搖求解一心向師的決心!」
「那如果我告訴你,我每教你一樣東西,我就要從你身上取得一點代價,比如,十年的壽命,二十年的健康,甚至是你的命,你難道還願意學?」
卞求解遲疑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而已,隨後卻用比以前更為堅定的聲音義無反顧地說:「朝聞道,夕可死也。」
赤鍵拍了一下額頭,老天,他到底給攤上了一個什麼人啊……
「起來吧。」他無奈地道,「我不會收你為徒的……」
「師父!」
「但是……我可以每次給你一把鎖,你帶回去,如果能破解就再來找我……」
「師父!」卞求解驚喜地叫道,「謝謝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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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最近經常有個人類女孩子出入你的店鋪?」白髮蒼蒼的老者放下手上的茶壺,似乎是不經意地問道。
想到卞求解那張充滿求知慾望的笑臉,赤鍵不由得也露出了溫柔的笑容,隨後卻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慌張地整理起手邊的東西。
「嗯……一個……一個客人。」
「赤鍵,」老者語重心長地開口道,「你應該知道,我們不能與人類有除了生意往來以外的交集,槊菊為什麼會離開博美集,又是為什麼會形神俱滅,你應該都知道吧……」
「知……知道。」想到那曾經的故友在整個世間徹底消失的原因,赤鍵眼中的光芒黯淡了。
「我們是什麼?」
「我們是……魔物。」
「還是不見容於三界的魔物!!」老者肅然道,「那個小女孩不能再來了,否則她的命很難保住,你應該察覺到她的身體已經開始虛弱,要不了多久,她就會因為跟你過於接近而失去本性,死亡不是終點,我恐怕她會永世不得超生!」
永世不得……超生……
赤鍵的手抖了一下,一截精巧的珊瑚色小鎖從他的手中掉落,在地上輕巧地彈跳了幾下,縮到了櫃檯的陰暗角落中,如同一朵無聲無息凋零的山茶花。
「對不起,求解,我不能再見你了。」赤鍵緩緩蹲下身,撿起了那口他打算送給少女的小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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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卞求解在山道上瘋狂地策馬疾馳,為什麼無論她怎麼找都再也找不到那市集的入口?
明明來過那麼多次,明明記得那麼清楚,那寫著『博美集』三個字的高大牌樓,那顆她總是用來拴馬的大楠樹,還有那些她都已經熟悉了的店鋪……為什麼……為什麼要像出現時一樣突兀地,不打一聲招呼地就消失?
卞求解伏在馬背上,風聲在她耳邊呼嘯,座下的駿馬撒開四蹄在落霞山下奮蹄疾馳,然而眼前所見除了山景還是山景,連半個人影都沒有。
「求解,下次你來的時候,我有東西要給你。」
「真的?是不是……是不是禮物?」
「……咳……可以算是吧,你的生辰快到了吧。」
「師父,我好喜歡你!」
「………………………………女孩子怎麼可以這麼說話!」
「可是我就是喜歡師父啊!」
「咳咳!」
「求解求解!」遠遠地,從卞求解的身後傳來呼喚她的聲音,是卞是一。
「求解,我求求你,你快回來吧。你已經兩天兩夜沒合過眼了,你不要休息,馬也要休息啊……」
「求解,聽我一句勸,昨日種種譬若昨日死啊!」
昨日種種譬若昨日死……
卞求解憤而抹去臉上的水珠,是汗珠,抑或是淚珠?連她自己都不清楚。在她亂鬨哄的腦子裡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赤鍵不要她了!
赤鍵……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你……你知不知道……我已經愛你……愛你勝過愛鎖……
連續奔跑了兩日兩夜卻一刻未休過的棗栗馬終於因為疲勞過度,雙腿一軟,翻倒在山路之上,連同那馬上的人,一人一畜頃刻陷入了昏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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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劍猛地從床上坐起,一頭一臉的冷汗。
這裡是……
他茫然環顧了一圈,不大的房間,床頭櫃,點滴架,椅子,月光從拉了一半窗帘的窗外射進來,皎潔的月光,這是一個晴好的夜晚。
這裡是……醫院。
羅劍終於撿回了理智,在卞瑞厲家發生的種種在他撿回理智的同時也一起復甦在腦海之中,那口木匣,那張畫,畫中人與他一模一樣……
羅劍掏出自己脖頸上懸挂的紅線,紅線上是一口精巧的珊瑚色小鎖。
「阿劍,這是你親身父母留給你的唯一東西,你一定要好好保管哦~也許將來有一天你能靠著這個掛件找到他們呢。」
「是的,老師。」
「現在,跟那邊的叔叔阿姨一起回家吧,以後有空記得回來看看大家哦~」
「嗯,我一定會的,老師。」
原來,在自己關閉了博美集的通道之後,求解還是死了……元神俱滅的死……
從此之後,普天之下,芸芸眾生,窮盡碧落黃泉也再不會有一名少女對自己親切地叫「師父」,不會挽著自己的胳膊嘰嘰喳喳,更不會有人對自己的衣食住行噓寒問暖……
這就是自己這麼恨博美集的原因嗎?儘管在一千年前的那次爆發中失去了自己所有的記憶,被打入輪迴之中,冥冥中卻還是對博美集充滿著如此刻骨的仇恨嗎?因為它奪走了……奪走了自己最深愛的人!!
羅劍重重地倒回床上,手中緊緊攥著那口小小的珊瑚鎖。
求解,等我,我要把所有人都帶入地獄來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