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傷心故事
——下文是高治平在日記本上杜撰的一個小說片段,這個故事的主角是高治平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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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已經不記得奶奶的樣子了。
大概從能記事起,我與奶奶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只記得最後一次見她,是她氣勢洶洶提著一隻老母雞來我家興師問罪。
那是奶奶最後一次來我家,也是我記憶里唯一的一次。
大概情形就是,老太太一邊將老母雞交給大兒媳婦讓她燉湯給孫子孫女吃,一邊嚴厲斥責她那個發了點小財的大兒子,不去照顧她剛剛走上社會的小兒子。
我和弟弟彼時正在外頭玩耍,並不知道奶奶來了,但奶奶彼時也並未留下來看我們一眼。她兒女一大堆,在身邊長大的孫子孫女也是一大堆,對於我們這兩隻沒有養在身邊的阿貓阿狗,委實提不起噓寒問暖的心。
雖然不知道結局,大概奶奶是沒有討到什麼好的。
天底下的母親都疼老幺兒,毫無疑問。
我的父親是一個大寫的二十四孝兒子,毫無疑問。
但她的大兒媳婦,我那精明厲害堪當全家精神支柱的母親,也不是省油的燈。
我們與奶奶這種薄若履冰的關係,源於奶奶年輕時一段轟轟烈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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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年前,一個寒冬臘月天。
北風呼嘯,天寒地凍,茫茫白雪覆蓋了無州東部的丘陵地區。大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著,整個世界變成了慘白的荒原。幾個小山丘在暗淡的天宇下,反射著微弱的天光,像一個個剛蒸熟的白色窩頭,似乎還在冒著熱氣。
在一個山下的低矮破舊的小廟裡,有一對可憐的母子正在饑寒中苦熬。那母親的年紀實在很難估算出來,乍看她的已經花白的頭髮,爬滿了皺紋臉額,以及瘦骨嶙峋的身子,誰都會判斷她不下於五十歲。然而,事實上,過了這個年,她才剛滿三十五歲呢!
她披著一件破舊的男式大襖,頭上戴一頂髒兮兮的棉帽,那一身襤褸的衣衫,還是一家好心人看她可憐施捨給她的。
她臉色蒼白,幾乎沒有一絲血色。眼睛疲倦無神,欲哭無淚,透露著絕望和悲憤的內心。然而也正是這眉宇間的堅毅,還略微能顯示出她其實還很年輕。
她懷裡摟抱著一個七八歲的孩童。那孩子在瑟瑟發抖,低聲啜泣。雖然母親在屋裡升起了一堆火,但在大雪封山的時候,哪裡能找得到多少枯柴,何況這座百年小廟大半已經坍圮。只是北牆還可以擋一下撲面而來的凜冽朔風罷了。在連門都沒有的破屋裡,這一堆微弱的火焰能頂什麼用呢?
小孩子剛剛吃掉了他母親藏起來的最後一小塊紅薯。剛剛烤過紅薯的廟裡,仍散發著誘人的甜香。可是,烤紅薯這種東西,是越吃越讓人覺得餓,小孩子因為不能吃飽而小聲哭鬧,而他的母親已經是兩天一點食物也沒有粘牙了。
她輕輕地搖晃著懷裡的寶寶,口裡低聲絮叨著:
「我的好三兒啊!我的寶貝三兒,等明天風雪停了,咱們就可以出發去無州啦。無州有你的舅舅,到了那裡,咱們就會有吃有穿,不再怕又冷又餓啦!好三兒,別哭啦,娘沒法給你東西吃……快別哭啦,你哭一聲,娘的心肝就打一下寒顫呀!……」
小三兒還是低低地啜泣著。過了一會兒,他那稚嫩的聲音問道:
「娘,咱們到了舅舅家,真的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嗎?」
母親充滿信心地說道:
「你舅舅是無州縣學的教書先生,有的是錢吶,什麼好吃的也買的起!你舅舅可比我還疼你呢!」
她輕輕地拍打著兒子,想象著不久之後的美好生活。
「那我就要吃兩個大饅頭。我還想吃大肥肉!我還想吃冰糖葫蘆呢!」
小三子那童真稚嫩的眼裡,放射出無限憧憬的甜美而清純的目光。母親也高興起來,激動地說道:
「是呀,我們不但能吃上饅頭,吃上肥肉,我們甚至還能吃上燉排骨,吃上烤雞翅,還有炸得黃燦燦的佩香的雞腿呢!以前你姥爺在世的時候,每到過年的時候總給我們買一大堆好吃的。除夕夜裡包牛肉餃子,那時候我還比你大不了一丁點兒呢,你姥娘和我一塊包餃子,晚上我經不起熬夜,就一邊包著餃子一邊打瞌睡,你姥娘就輕拍著我的手,叫著:
『翠萍,翠萍,快起來,眼看要發紙馬啦!』
呵呵,翠萍是我的小名兒。唉,那時候的日子真好啊!可是自從我跟了你的那個死鬼爹,就東奔西走的,讓你跟著吃了苦頭啦!……」
翠萍一邊回憶著,一邊憂傷地看著廟外的風雪。
「我爹怎麼都出去唱戲一年多了,還不回來接咱們?你不是說今年他就發財回來,給我買好多好吃的好玩的東西嗎?……」
娘倆說著話,三兒漸漸忘記了飢餓,不再哭鬧了。他想起了一年多來沒有見過一次的爹爹。
翠萍不由地淚眼朦朧起來。這幾個月來,她叫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求告無門的打擊,已經使她硬起了心腸,不再輕易流淚了。可是這個年幼無知的兒子提起了他的父親,那個東飄西泊的戲子,她怎能不深深地傷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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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萍的娘家姓郭,原是無州口鎮馬陳村的一戶殷實的富農家庭。她的父親,曾經擁有過兩輛大騾車。整年家與他弟弟在外面跑腿販運貨物。
有一年夏天,雨水頻繁,輕易不發洪澇災害的無州,這一次也未幸免於難。回馬陳村必過的匯河橋,淹沒在了河裡。那橋也不過是座高出河水不高的小橋。
翠萍的父親等不及大水退去,著急回家,決心冒險把貨物運過河。
他自恃藝高人膽大,熟悉這裡的地形,於是他在前面緩緩地牽著騾子,從水面下幾尺的橋上過去,就這樣摸索著走到了匯河中央。
可是,那隻騾子忽然打起了響鼻,騾子的一條腿踩在了橋的邊沿上,而大橋的欄杆已經被洪水沖毀了。於是,騾子一時不慎,蹄子踩空了,整個騾子都掉進了河裡。
此時匯河的水很深,整個騾子立刻就遭受到了滅頂之災。可是求生的本能使那隻騾子從淤泥中猛地彈跳了起來,甚至豎立起的前腿搭在了橋沿上。
那時,翠萍的父親眼看騾子的鼻子露出了水面,本以為騾子可以得救了。正在高興起來,沒想到那拉著重貨的大車被騾子墜河后拉得翹了起來。等騾子的頭冒出河面時,那大車猛地一落,恰好砸在了騾子的頭上。那騾子嘶鳴一聲,再次掉進了河裡,從此再也沒有探出頭來。河面上漂起了一縷縷的鮮血……
翠萍的父親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場慘劇,卻一點辦法也沒有。那時候的一輛騾子車值好多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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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了這場災難,翠萍父親很少再出去趕大車了,從事的主要活兒就是在家種地。他此前幾年走南闖北的,終於明白一個道理:只有讓孩子讀書做官,才能使家業真正發達起來。
於是他就拚命供兒子讀書。可是兒子雖然飽讀詩書,終於沒有成就功名,後來還是托關係進了無州的第一所中學當了教員。
翠萍在娘家的時候,雖然不過就是種地幹活,但是由哥哥教著,也算認識了一些字,還不算是睜眼瞎子。
如果翠萍父親在家安安生生過日子,也不會出什麼大事,可是為了一樁大買賣,他在決心洗手不幹運貨這一行當之前,他還是決心再出去走一趟。
可是誰能想到,這最後的一趟出車,竟然使他死於非命了!
那天他給鄰村的一個商戶運送一批貨物到齊州。到了半路上遇到了兩個劫匪。搶了東西還不算完,還逼迫他駕車帶他們去齊州。他表現得有些不願意,那兩個逃兵就用鞭子猛抽他。他一路忍氣吞聲,到了齊州府。就在城門口向守城的兵舉報了逃兵。那兩個劫匪被迫交出了貨物,但是時隔不久,賄賂了相關人員,劫匪居然就被釋放了。
當翠萍的父親回無州的途中,在老虎嶺地區又遭遇了那兩個劫匪。他們不但打劫了錢財,最後還把他拋屍荒野了。
這是當時震動無州的一個慘案。這案子最後雖然破了,可是翠萍的家境卻也一落千丈了。
……翠萍回想著父親的悲慘經歷……之後又開始回想自己曲折的感情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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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註:以下文字改為採用高治平的視角。)
奶奶翠萍雖然現在已經姿色全無,可是年輕的時候,卻也是一位名聞口鎮陶鎮一溜兒陳村的俏佳人。
那個時候的無州農村,生活還是十分的艱苦和單調,面朝黃土背朝天。口鎮馬陳村尤其如此。
而年輕時候的翠萍,內心則是熱烈和活潑的,於這種艱苦和單調的生活,十分格格不入。
翠萍每日出門,必是扎著紅紅的頭繩,必是挺著胸脯一路大聲唱著歌曲,歌聲可以從村頭飄蕩到村尾,全村人都可以聽到。
翠萍不僅愛俏,而且嗓子很亮,這是那個時候村裡人公認的。
一個扎著紅頭繩小辮子的女孩,肩膀上扛著鋤頭,一邊唱歌一邊從田埂上走過,她的扮相嬌而俏,兩隻小辮如兩隻蝴蝶翅膀在肩膀上一翹一翹,春光在她身上多顯示了幾分生機;她的歌聲甜而亮,尾音裊裊如一管清笛在追逐著雲雀輕舞飛揚,引得地里勞作的小夥子們紛紛側目。
那個時候的高南梁,估計也是這樣默默地看著翠萍的吧。
後來翠萍便嫁給了高南梁——我的爺爺。他們是一個村的人,是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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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代,沒有手機,沒有電視電腦,沒有LV,也沒有跑車洋房,一根紅色的頭繩已經是最打眼的表現。再熱情奔放的女子,在以相夫教子為女兒家任務的農村,也會逐漸被逼得褪去青春的鋒芒;再愛俏的姑娘,在單調而黯淡的時代年輪里,也會如明珠蒙上一層又一層微塵。
即使翠萍是一枚標準的文藝女,但遇上那個時代,毛用都沒有啊。
於是翠萍嫁得很利索,很快有了我的父親,然後是姑姑。
我爺爺高南梁是個典型的農村男人。
按照我父親以及我大姑的性格推測,爺爺高南梁應該也是個吃得來苦卻不太精明的人,腦回溝少了幾個彎彎,肚子里少了些花花腸子。
跟著這樣一個男人,基本上這輩子就是這麼個狀態了。
我想,那一段日子應該是安穩而平順的吧。
可是……世界上總是有無法預料的事情發生……直到另一個男人的出現,翠萍的生活徹底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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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所周知,那個時候沒有什麼娛樂活動,沒有電視沒有電影沒有電腦沒有手機,可是突然有一天,村子里來了一支唱戲的隊伍。於是,整個村子炸了毛一樣地轟動了。
在我們那裡的農村,唱的戲叫「梆子」,也就是「無州梆子」,這是當地民間最喜愛的戲。我特地查了一下資料,書上是這樣介紹無州梆子的:
無州梆子,是河東省無州市地方傳統戲劇,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之一。
無州梆子流行於河東中部無州、安州等地區,又名「無州謳」。無州梆子包括梆子與徽調兩類聲腔。清中期以後,徽班流入安州一帶;隨後梆子腔亦流至汶上一帶,並逐漸與徽調合流,同台演唱,后梆子與當地語音結合,有相當發展,開始居於主導地位,劇種遂稱「無州梆子」。無州梆子的道白字正、聲硬、音直,唱腔粗獷激昂、剛勁豪爽、高亢奔放,多在高音區,沒有大幅度的旋律變化和音符跳躍。
乾隆末年(約1786年至1795年間),安徽徽戲班社——老陽春,循四大徽班進京的道路北上,至安州西南夏張附近的程子寨王侍郎家定居下來,開始在泰沂山區一帶活動。在此以前,起源於陝西、甘肅一代的「秦腔」,已經河南傳到魯西南,並形成了特色鮮明的「梆子腔」(當地群眾稱為「本地梆子」)。粗獷高昂的魯西南「梆子腔」很容易被當地人接受,因而日漸興盛。比「徽戲」等其他藝術形式更符合泰沂山區人民剛直俠義的性格。「老陽春」班為自身生存,開始逐步移植「梆子腔」這種深受當地群眾喜愛的藝術形式。自此,「梆子腔」與徽戲日益融合演變。因後來的演員大都是當地人,受到地方方言等因素的影響,逐步發展變化而形成了獨具特色的「無州梆子」。
從清光緒末年到抗日戰爭(約1886年至1937年)爆發以前的五十年間,是無州梆子發展史上的「黃金時代」。當時專業班社數量可觀,流行區域不斷開拓。僅在安州、無州、新州一帶,就先後建立了十多個科班,培養了四百多名演員,有十幾個職業班社常年活動。隨著職業班社的不斷增多,其流行區域也逐漸跨出了泰沂山區。東至日照,南到臨沂以南,西到平陰,北到齊州、博州一帶,常有職業班社去演出,大有蓬勃發展、日漸興盛之勢。然而由於日軍入侵,使這個日趨繁茂的地方劇種遭受了嚴重的摧殘。班社被迫解散,藝人四處飄零。除有少數民間業餘劇團季節性演出活動外,無一個職業班社存留,也無一個科班建立。只有抗日根據地的文工團仍以無州梆子的曲調演唱革命內容,喚起民眾共同對敵。無州梆子日趨衰退,到了沒落的邊緣。
1954年1月14日,無州縣召集起五十多名藝術水平較高、在群眾中有一定影響的無州梆子老藝人,建立了「無州國營民藝劇團」,這是無州歷史上第一個國營專業無州梆子文藝團體。1956年,正式改名為「無州梆子劇團」。從此,「無州梆子」這幾近滅絕的古老地方劇種,在黨的「雙百」方針的指引和各級**的關懷支持下,重又獲得了新生。隨著國營劇團的建立,培養新生力量的方法也由過去的藝徒科班制改為招收學員制。無州縣劇團於1954年、1956年、1959年連續招收了三批學員,共計100人。學員同正式演員一樣,都有了固定工資,享受各方面平等的政治待遇和權利,真正成為劇團的主人。在整理、改編、演出了大量的傳統劇目的同時,學習,移植,創作了大量的現代劇目,並積極上山下鄉,送戲上門,取得了很大的成績。1962年郭沫若副委員長在安州觀看了《八件衣》,羅瑞卿、楊得志等同志在新州觀看了《趙連岱借閨女》,並給予了高度評價。特別是《送豬記》的進京演出,使無州梆子開始走向全國。
1967年由於歷史原因,這個僅有的無州梆子劇團被迫解散,無州梆子又遭受了一次毀滅性的摧殘。1974年,按照縣委的指示,在縣文藝宣傳隊(1970年建立)的基礎上,從下放到工廠去的原劇團演員中,抽調回了十多名中青年同志,重新恢復建立了「無州梆子劇團」,無州梆子又獲得了第二次新生。1977年招收了20名新學員,為無州梆子充實了新生力量,無州梆子這個古老的劇種又恢復了勃勃生機。
建國后,無州梆子藝術有了較大發展,由無州梆子劇團整理創作的《牆頭記》、《錦陽關》、《三定樁》、《紅柳綠柳》等在民間膾炙人口。尤其是《紅柳綠柳》,在我們那裡,人人都會哼兩句。在精神文明物質產物都很匱乏的那個時代,這就是茶餘飯後難得的消遣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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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這個來到馬陳村的戲團,只是一個民間戲團,也不曉得是哪個單位組織的,他們走南闖北給農村各個地方唱戲。農忙的時節常常就自動解散了。
但即便是一個由農村人自行組織的名不見經傳的小戲團,也給這個村子里枯燥的生活,帶來了一絲異樣的激動和快樂。
那種激動和快樂,不亞於現在的年輕人,在等待一部製作成本動輒數億數十億的大片上映。
戲團在村子里呆了一段時間,那個時候,太陽一下山,村子里的人們就趕緊匆匆忙忙地吃點飯,把自己和孩子洗一洗,然後便扛著大板凳小椅子,提溜著水煙筒子,拉扯著小孩子,成群結隊去看戲。
我的奶奶翠萍也不例外。
不僅不例外,她比別人看戲的慾望應該還更強烈些。
雖然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她卻還處在人生最好的年紀。
她那顆愛唱愛跳愛俏的心還在砰砰砰地跳動,她骨子裡那些青春的熱情還沒有褪盡,那把曾經要燃燒卻沒有燒起來的火種重新又有了點燃的慾望。
那些在簡陋的舞台上妖嬈生姿的面孔,對於她來說,應該不啻於現在的明星吧。而她,就是一個忠實的粉絲。
在一個粉絲的眼裡,心中的偶像就是一切,老公孩子什麼的,都得靠邊站。
以前聽說過一個劉德華的粉絲,為了圓自己做的偶像夢,已經到了屢次自殺的地步。前些年各大媒體都傳播過這個新聞,那個小小的女粉絲就是用這種執著而極端的方式,將自己推上了輿論的風口浪尖。
我的奶奶翠萍自然是沒有這麼極端的,她只是將她的第一個家庭推向了支離破碎。
只是,如果不參考這個粉絲的心態來理解自己的奶奶翠萍,我還能以什麼心態來理解她呢?
或者說,從愛情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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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戲團在村子里呆得久了,自然跟很多喜歡看戲的人也熟了。
描寫古人故事的小說里總是寫,那些特別喜歡看戲的戲迷,到了情節的最後,都會上演一場跑到後台去偷看戲子的戲碼。
我想,我的奶奶翠萍估計也做過這樣的事,偷看那些戲子們化妝,跟他們混熟了,然後打成一片。
或者,就是在那個時候,她遇上了那雙喜歡與她對視的眼睛。
偶像也是凡人。
唱戲的也會寂寞。
或者,還應該有怦然心動?
沒有人能猜測得出這裡面發生了什麼,總之,我的奶奶翠萍,一個有著兩個孩子的年輕婦人,和戲團里的一個唱戲的看對了眼,生出感情了。
我從小就從大人們嘴裡聽說過這樣一句話,叫做「婊兒無義、戲子無情」。
自古以來,戲子的地位是處在最底層的,跟今天的那些大明星「揮手一呼,應者雲集」的社會地位無法相比。
但實際上,戲子在人們心中的地位其實是很微妙的。
你鄙視他們,卻不能不為他們所吸引。這是一種精神的寄託。
那些戲文里藏著普通人內心隱秘的追尋。
就好像我的奶奶翠萍,自從日日聽戲之後,大約覺得自青春年少以來不曾釋放的情感都被釋放出來了。她沉迷了進去,愛上了那個唱戲的男人。
那個男人,年輕而又多情,那時也是陷入了熱戀不可自拔的吧。
不然,他怎麼會在那個時候帶著翠萍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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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翠萍那個時候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
而且她的肚子里還懷著一個,那是我爺爺高南梁的第三個孩子。
跟著那男人走的時候,翠萍把大兒子,也就是我的父親留了下來,帶著嗷嗷待哺的大女兒和肚子里那一個,義無反顧地跟著那男人上了路。
那個時候的農村,封閉、封建、保守,二人這種行為,是多麼的大膽和離經叛道!
任何世俗壓力,都已經無法阻擋他們之間的愛了!
對翠萍而言,她遺棄丈夫和兒子、遺棄爹娘兄弟,她會被所有人看不起,在中國的古代,這是要被沉塘、浸豬籠的行為,私奔者付出的代價,也許遠比豪言壯語中說的更為慘烈。
儘管翠萍的一生中並未遭受任何懲罰,但她這一方的親人們已經從心理上當她不存在了,除了她老實巴交的大兒子,也就是我的父親。
而作為帶她走的那個男人,會在一個女人處於這種狀態下還把她帶走,帶到他曾經生活的家園中去,還要養活不屬於自己的血脈的兩個孩子,沸騰的荷爾蒙促使他將來的生活中將面臨巨大的內外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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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翠萍和那位唱戲的男人私奔了,去了一個村裡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那個戲團本來就是走南闖北的,誰也不知道誰來自何方。
據說,那天我爺爺高南梁還做好了晚飯等翠萍回去吃,桌上有翠萍喜歡吃的菜。
我想那個時候高南梁估計都要瘋了,自己的老婆和女兒一起不見了。
翠萍的家人也應該是出去尋找過的。
但是,那個時候無州的農村都比較閉塞,道路不通暢。馬陳村是一個很小的村子,出村的唯一一條馬路還是父親成年之後建成的,是石子和泥巴鋪的一條路,一下雨就泥濘不堪。
那個時候也沒有車,最早的車是一輛拖拉機,是那個時候最高級的交通工具,開車的司機就是成年後的父親。
當然,那個時候也沒有電話,無法與外界聯絡。
所以一旦出了村子,私奔的二人便如兩滴水投入了一大片森林,不知道鑽入哪塊土壤中了。
許多年之後我見到了那位干爺爺,那位傳說中的唱戲的男人。這才知道其實他們後來生活的地方,離馬陳村並不是特別遠,甚至連無州縣境都沒出。
按照農村的行政區劃,村子的上面還有鄉鎮,而翠萍和那位干爺爺,就生活在和我們口鎮相鄰的一個鄉鎮——苗山鎮。
那裡已經是丘陵山區了,進村的道路更為崎嶇。漫山遍野種植著桑樹,還有大片大片的荷塘。
那是一個以養蠶和蓮藕種植為主業的小村子,和馬陳村同樣小而閉塞。
若是在今天,從馬陳村到那裡,坐著小汽車沿著國道趕去,也就是不到一個小時的路程。
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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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曾經在他的散文集里說:私奔是一種人類的高度文化自覺和精神反彈。
正是這種高度文化自覺和精神反彈,讓高南梁這個不甚有出息的普通農民頹廢了一輩子。所以我以為,在我們當時農村文化的發展狀態下,這種高度文化自覺和精神反彈,還是缺少了一點普遍性的土壤。
我也曾看過《廊橋遺夢》,裡面對婚外情的探討和對成年人心理情感的描述細緻入微。
女主角最終選擇了留守家庭,選擇了「給相逢以情愛,給情愛以慾望,給慾望以高峰,給高峰以詩意,給離別以惆悵,給遠方以思念,給丈夫以溫情,給孩子以母愛,給死亡以誠摯的追悼,給往事以隆重的回憶,給先人的愛以衷心的理解」。
好吧,我在這裡甩出了大段的引用文字,只不過想要說明,這種保守而謹慎而充滿母性的選擇方式,才能夠滿足我們常規的道德傳統。
是的,翠萍是個農村婦女,雖然認得幾個字,卻必定是沒有看到過那本《廊橋遺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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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之後我見到了那位干爺爺,那個傳說中的唱戲的男人。
當年的干爺爺應該是英俊瀟洒風流倜儻的吧,最不濟也應該面容清秀五官精緻,看起來衣冠楚楚的樣子。
但我所見到的那個男人,已經在時光中褪去了曾經的風流本色,與一個普通的農民無異。
當幼時的我站在那位因掉發而光頭鋥亮、膚色黯淡黝黑、一臉橫七豎八的褶子的老頭面前時,我一點也沒覺得這是個曾經多麼有男性魅力的人。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就是這個老頭,讓我的父親從小失去了童年的快樂,讓我和弟弟沒有享受過來自奶奶的寵愛。
他拖著一件超有時代感的深藍色大襖子,那個年代的男人們都是這副打扮,要不就是一件軍大衣,要不就是一件這樣的藍色大襖子,那襖子上面還泛著經年的油光;他的手上也托著水煙筒,手指的皮膚因為常年接觸煙葉而變成了鍺黑色,指甲又尖又黃。
我記不得他的面容,但他說話的方式讓今天的我感覺,當年的他應該是一個話很多而且跳脫活潑的人。
好吧,畢竟還小,幼時的我其實也根本想不到這一層面上去,其實是母親的一聲嘀咕,讓我奇怪地記得很牢。她說:
「原來就是這麼個夸夸其談一無是處的男人……」
話語裡帶著明顯的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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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多年之後重新站在自己的大兒子面前的翠萍,居然也並沒有多少傷感的淚水,她顯得泰然自若。
曾經的那個愛俏的年輕女人,也在生活的磋磨中變成了一個雙頰無肉、乾癟瘦小的老太太,一把灰白的短髮有些亂糟糟地別在腦後,但原諒我還是記不起她的五官面容。
翠萍在跟了干爺爺之後,又生了一個女兒和兩個兒子,搭上她帶過去的大女兒和腹中的二兒子,她共有兩個女兒四個兒子,這已經夠一個女人折騰的了。
而且干爺爺早年是唱戲的,屬於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不事稼檣不操家務的類型,家裡的活計大都落在了翠萍身上。她殫心竭慮地為那個家操勞,在操勞中度過了自己的一生。
翠萍她應該是心甘情願服侍這個男人的吧。
不然,也不會在多年之後跟父親認親了,對自己曾經遺棄的骨肉,卻並沒有多少失而復得的欣喜之情。
她泰然自若地與遺棄多年的兒子相認,正是因為這一份泰然自若,讓我的母親在若干年後仍耿耿於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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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作為當事人的我父親,他好像心無一絲芥蒂。
他能找到自己的媽媽,已經覺得很開心了。
父親是個心思簡單的人。正因為這一份簡單,支撐著他走過了孤孤單單的童年和少年。
小時候父親閑來無事跟我們開玩笑,偶爾會說起他小時候的事。那些聽起來輕鬆隨意的片段合在一起,能夠讓人推斷出他過的是怎麼樣的一個童年。
翠萍跟人跑了,高南梁從此一蹶不振,常年沉醉在酒水中,私生活也十分的放縱,一年到頭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數。
他失去了老婆,卻也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個生活還不能很好自理的孩子。
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子,從此開始學著自己照顧自己。
剛開始不會做飯,只能在村子里東家蹭蹭西家蹭蹭,有時候沒有蹭到飯,只能掛著淚水坐在漆黑一片空無一人的老屋子外頭等候高南梁回來。
實在餓極了,就爬到村裡磨坊的大石磨上,用竹籤子搜刮嵌在石縫裡的米粉或者豆粉,刮下來的粉末捏成一小糰子拿回家,把家裡的老油燈點亮,用油燈把小粉糰子烤熱了權且充饑。
若是高南梁回來了,那必是醉成一團被人抬回來的。
父親要將高南梁吐得一塌糊塗的軍大衣洗刷乾淨。前面說過,那個時候的農村男人冬天都喜歡穿那種又厚又長又重的軍大衣。五六歲的男孩子肯定是擰不動那樣濕重的大衣的,只好搬個大木樁子將衣服的一頭壓住,抓住另一頭擰。
在我五六歲大的年齡,我也在大雪天見過醉死過去的高南梁,被幾個男人抬著回家的場景。
也就是說,高南梁的這種頹喪狀態不是僅僅維持了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而是二三十年如一日。
二三十年日復一日,雙親健在卻又不曾享受過家庭之福,幸好我父親這個人對苦難的生活有極強的免疫力,他就這樣成長起來,而且毫無埋怨和不滿,無論是對高南梁還是對翠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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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奶奶翠萍雖然不曾將我父親帶大,但她的文藝細胞卻是確確實實遺傳給了父親。父親彈二胡、學書法、畫農民畫,進入青少年的父親把他孤獨的生活過得有聲有色。
在父親說到這些往事的時候,他的口氣是輕鬆的,嘴角還掛著笑,好像那是一場有趣的電影場景,甚至有時候還帶著些得意洋洋的神情。那表情似乎就是在告訴我們:
看,我就是這麼過來的,有趣吧!
這個時候母親總是會白他一眼,罵他,不要以為人人都會有你這樣的童年,你能這麼長大並不是一件什麼值得炫耀的事情。
這個時候的父親,總是摸著後腦勺不好意思地呵呵一笑,又安慰自己,這麼多年都過來了,現在也挺好的。
母親曾經問過父親,即便是母子相認了,翠萍仍然將父親擺在一個可有可無的地位,那又何必這麼執著地去相認?
父親說,即便如此,他仍是她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兒子。
……………………
前陣子鄭鈞那首《私奔》又被人重新翻唱,很是火了一陣子,歌詞如下:
把青春獻給身後那座輝煌的都市,
為了這個美夢,我們付出著代價。
把愛情留給我身邊最真心的姑娘,
你陪我歌唱,你陪我流浪,
陪我兩敗俱傷……
一直到現在才突然明白,
我夢寐以求的,是真愛和自由。
想帶上你私奔,奔向最遙遠城鎮。
想帶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
在熟悉的異鄉,我將自己一年年流放。
穿過鮮花,走過荊棘,
只為自由之地。
在慾望的城市,你就是我最後的信仰。
潔白如一道喜樂的光芒,將我心照亮。
不要再悲傷,我看到了希望。
你是否還有勇氣,隨著我離去。
想帶上你私奔,奔向最遙遠城鎮。
想帶上你私奔,去做最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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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歌者用嘶吼的聲音,唱出「私奔」二字的時候,我就想起了我的奶奶翠萍,想起來了她的這個私奔的故事。
我不知道翠萍後來的人生,是否已經成了最幸福的人生,或者是因為她的沉默和泰然自若掩蓋了所有的情緒,或者是因為我那時候太小,還看不出大人們的太多情緒。
我只知道這個出生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女人,在感情的抉擇上,選擇了血性和愛情,而不是最初的責任。
作為後輩,我無法給予過多的評說。我只能長嘆一聲:人生如夢,往事已矣!
唉!我本來只想把這個人物稱作「翠萍」,可最終還是忍不住多次稱呼她為「奶奶」了。雖然,我一直耿耿於懷,她真的不配讓我叫一聲「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