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靈魂囈語
時間：1999年11月2日，半夜三更。
地點：恍恍惚惚的荒原之上，月亮高懸在天。
人物：高治平，影子。
場景：朦朧夢境，音樂悲戚，燈光晦暗。
……………………
高治平：
（手放眼邊，四處眺望，神情苦惱，自言自語）
啊！我這是在什麼地方？怎麼這樣的黑暗凄冷、陰森恐怖？看上去處處都是濃煙、迷霧、瘴氣！這可怕的沉重的氣氛，瀰漫了天宇，阻塞了我的鼻腔咽喉，簡直使我喘不過氣來！難道我這是在做夢嗎？
可是我忽然覺得，這個地方我曾經非常熟悉，我曾在這個地方待過好些年頭。是啊，這當然是個像地獄一樣凄慘、殘忍的地方。可是正是在這個地方，我經受了煉火的考驗，我錘鍊成了銅臂鐵骨，火眼金睛。
我恍惚記得，我從這個地方出發，此後走過了漫長的路程，一直走到了另一個莊稼茂盛、人口稠密的地方。正是在那個地方，我才幹成了空前絕後的偉大輝煌的事業，我的整個人生才取得了我曾不敢設想的奇麗成功！
但是，為什麼，今天我又回到了這個地方？難道這是讓我衣錦還鄉，回顧一下我的所來路徑，我曾愁苦悲哀、鮮血淋漓的歷史嗎？
為什麼這裡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生靈？不僅沒有一隻動物，甚至連一株小樹、一莖小草都沒有？這是一個真正的荒原！難道我當年正是這樣無端地誕生的嗎？或者是生育了我的父母，狠心把我拋棄到了這片荒野里？
啊！為什麼沒有人？更可怕的是，沒有了原先曾經對我百般嫉恨，傾軋打擊我的魔鬼梟怪？哪怕這裡出現一個使出全身解數討伐攻擊我的敵人也行啊！否則，長年累月地待在一個人跡罕至的荒原，我會寂寞而死的，我的心靈會日逐一日默默乾枯！我總不能整日沉溺於自吹自擂、自說自話、自欺自騙、自我安慰吧？我總不能整日沉迷於孤獨的沒有對話的冥思苦想吧？……（苦悶，皺眉，徘徊於荒原）
影子：
（聲音低沉，一身灰暗破敗的襤褸衣衫，長發披肩，眼睛周圍有濃重的黑圈）
不！你並不孤獨。你畢竟還有我。我是你思想的第一見證人。我是你唯一的永遠忠實的聽眾。別人都可以忽略你，但我卻永遠不會離開你半步！其實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但是我畢竟只能是你的回聲，是你的足跡，是你的歷史，是你的審判者。你有什麼話都可以對我盡情地傾訴。
高治平：
（驚愕，四處尋覓說話人。但是影子總在他的背後，彷彿在與高治平捉迷藏，高治平始終無法找到影子，後來疲勞不堪，放棄尋找，坐倒在地。影子也席地而坐，但仍然在高治平身後，兩人背靠背，姿勢完全一樣。最後高治平驚詫然而無奈地繼續訴說）
啊！你是誰？對我說話的人啊，你究竟在哪裡？你為什麼那麼神秘，我看不見你，永遠也找不到你？可是你說話的聲音卻又是那麼清晰，那麼明顯而深刻，就像我從前的高談闊論的知交舊友說的那樣深契我心！你難道是一個幽靈嗎？如果你不是，為什麼你不肯現身？如果你是，為什麼要對我說剛才的那一番話？你是那樣的理解我——難道這番話只是我的幻覺？難道我已經精神分裂，得了幻聽的病症嗎？
影子：
（嘆息一聲，聲音稍微高亢了一些，安慰的語氣）
啊，不是，你確實聽到了我的聲音，因為我確實在對你說著話。從今天開始，我們才正式對話；然而在此之前，我們已經深交了二十二年！二十二年的漫漫光陰啊！你曾經是多麼的自怨自艾、寂寞孤獨，那個時候我已經非常了解你了，就像我了解自己、了解地球、了解這個宇宙一樣的清楚。但是我一直沒有直接出面跟你對話，說服你勸誘你；因為你需要自己摸索，逐步地尋找適合自己走的道路。你要堅持走自己的路，讓那些無聊的庸人議論去吧！
然而，你可以放心，我不是神，我們是至親至近的親人，我們本是一體，相輔相成。今天面臨著千年不遇的災難，碩大無朋的危險，我們才分裂開來。我們要互取所長，互補所短，我們仍要團結一致，抱成一個團，共同對付我們龐大兇猛的敵人——空虛與寂寞。（影子微微側身，抬手輕輕拍拍高治平的肩膀）
高治平：
（渾身一顫，轉頭尋覓，但對影子視若無睹）
可是，你究竟是誰呢？你說的真好，真是讓我感動，也許你就是我那個已經失散了多年，我懷疑你早已死去的聰慧機靈、可愛無比的小弟弟？我剛才感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可是我沒見到什麼人，難道有鬼嗎？不，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連鬼都不會光顧的，也許只有我這樣的迂腐、固執、笨拙的苦思冥想家，才會降臨這個地方。啊，不，還有你，我的親愛的兄弟！如果你肯承認你就是我那失落二十餘年的小兄弟？
影子：
（悲哀地緩緩搖頭）
不，我不是你的兄弟。你的那個兄弟早已死了，他早已經歸入了空虛，早已經被虛無這個全宇宙最兇惡可怕的魔鬼連皮帶骨地吞噬到肚子里，再也沒有了他的任何一絲蹤跡！甚至，他的遺物，現在你也找不到一點了吧？
啊，人類啊人類，你們早晚都是要走上這條不歸路，進入那個陰暗虛無的黑洞的啊！你就算留下一點遺物，最終還不是將同樣歸於焚毀嗎？
高治平：
（高聲回答，語調鏗鏘）
是的，你不是我那個弟弟。我的兄弟是一個多麼聰穎而美麗的孩童！而你，你的聲音是多麼的蒼老悲涼，也許你的年齡是未老先衰的如你自己所說的二十二歲，然而我卻更加傾向於相信你是已經具備了千萬年歲月的精靈，你是我的影子，你是人類的靈魂！但是影子終究是虛空的，是附麗於真實的事物的。我明白了，你終究不過是我的一個幻覺。
影子：
（猛地一震，起立彷徨）
啊？怎麼？你知道了我的本質么？那你豈不是將會要了我的命嗎？因為人類如果識破了自己的影子，他就會永遠不再相信影子，他也就會不再相信自己了！如此一來，你認識了我，你也就是消滅了我。因為你打破了我的存在，那麼你的存在也就失去了合理性！
人需要自己的影子存在，生活才能更加立體可感，你不知道自己的影子有多麼重要！也許你將會再也沒有理由生活在那個貌似真實的繁華世界上！你將永遠只能鎖定在這樣一個叫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的萬年寂寞亘古不變永恆如一的荒原！因此你同時也就消滅了你自己，解構了你存在的意義。你將再也無法知道你到底是誰！
高治平：
（仰頭望天，緩緩站起，目光迷離）
歐！我是誰？我在哪裡？我從哪裡來？我又將到哪裡去？這是千萬年以來，人類無法解決的難題，恐怕也不可能在我的手裡得到答案。算了吧，我也想開了，我最親愛的影子啊，我們已經寸步不離、形影相弔地度過了二十二年的歲月！
唉！我簡直不可饒恕自己，我竟然一直以為你只是個無聲的附庸，你只是我的奴隸，而我是你的主人！我曾經想當然地以為，我往哪裡走，你就必須往哪裡走，我在苦思冥想什麼，你也就會為什麼而衝動，而思潮如涌。然而，今天我才知道，我是錯了，大錯特錯！
影子啊，不，你不應該叫作影子，你的名字應該叫作我的靈魂！你是獨立自在的，遠遠在我誕生之前，你就已經發育成熟了。在我短暫而又漫長的、充實而又空虛的生涯里，你始終是大智如愚者，你不言不語，然而你卻又在幕後指導著我的一切行動！
雖然我的無數言行，由於那些難以根除的慾望，而屢屢出現重大錯誤、失誤。那些卑鄙庸俗低劣的慾望啊！它們曾經毒化了我的青春的熱血，控制著我的意志與精力！那個時候，在我的心底，我其實已經聽到了你偉大的召喚，我不是不理解你的話語的正確性，但我還是沒有完全聽從你的勸告啊！我好恨！影子——不，我的靈魂啊，你覺得我們現在應該往哪裡走呢？
影子：
（轉過身來，從背後輕輕擁抱、搖晃高治平，但是高治平紋絲不動，似乎沒有感覺到）
啊，我最知心的兄弟，我們永遠無法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只能知道，我們還需要不停地跋山涉水，不斷地去追求夢想，不懈地去探索真理。其實有誰能知道自己是誰，究竟從哪裡而來呢？
那些膚淺的人當然會說，他是由父母的精卵融合發育而成，但是，你的父母又是怎樣出現的呢？如果一直往前追問下去，那就要問到整個宇宙的初始，所謂的
大爆炸之前的奇點，又究竟從何而來呢？
這個問題無人能夠回答。也許就需要牛頓所說的第一推動力，也就是所謂上帝的存在了。但是上帝究竟在哪裡呢？上帝又是如何誕生的呢？這都是不可思議的悖論。有些自以為聰明的人，也許會說沒有上帝。但是這樣一來，他們也就比平常人更加糊塗了。
高治平：
（撕扯頭髮，眼光垂下來，痴痴地凝望地面）
我的過去，可以回憶，因為我還沒有完全失憶，儘管我是那麼的健忘；我的未來，可以設想，因為我有權按照自己的理想勾畫藍圖，儘管我的想象力已經嚴重衰老貧乏。可是，我最痛苦的仍然是現在這個苦悶絕望的處境啊！這究竟是一個什麼地方呢？我什麼時候才能走出這個夢魘，或者說什麼時候才能脫離這個虛無縹緲的苦海？
你能夠告訴我這一點嗎？儘管你也許不能知道未來，但你一定比我有著更深廣的歷史視野，你會按照歷史規律推測判斷我們的處境。因為我知道，你仍然是那樣的健壯強大、高瞻遠矚。過去你比我高明，你不停地指導著我；我也相信未來你將更加睿智，目光更加高遠。
我想，即使我死了，你也會永遠活在人世間。即使我已經蓋棺定論，而你在人間的聲譽仍會起伏不定。你是充滿矛盾的，高深莫測的神秘之源。你將是我的遺囑的執行者。
但是現在，在我遭受窘困處境的時候，你為什麼就不能告訴我，我可以做什麼？我應該怎麼做呢？（猛然抬頭，熾熱的眼光，凝視著荒原遠方，似乎那裡有千軍萬馬的敵人，以及無數庸庸碌碌的觀眾）
影子：
（略微躊躇，然後以堅定的神情，鏗鏘有力地說話）
我只能告訴你，我們現在所能做的，只有心平氣和地等待。因為我們無路可走。如果一定要走，那就註定會走上歧路、邪路，那就會距離我們的目標和理想國越來越遠。人類歷史上的許多悲劇，就是因為他們只知道大步奮進，而不懂耐心等待。人類憑著一腔良好的願望去蠻幹，卻經常忘記了自然規律，忘記了人的能力終究是很有限的。
為什麼不能平靜地坐下，休息保養一下元氣，等待弄明白了路徑所在時，再輕裝上陣，奮然前行呢？是的，現在你的時機還未成熟，你的敵人還十分強大，我們只有耐心等待，只能積蓄力量。所有白白的無畏的犧牲，顯然都是不合時宜的愚蠢舉動。
高治平：
（緩緩點頭，語氣深沉）
是的，是的，只有等待。我們最大的敵人——空虛無聊——是太強大了，他現在足以擊敗所有的活人啊！可是，在我們這漫長的等待過程中，有什麼好方法去打發這似乎漫無盡頭的時間呢？難道除了說著無休無止的廢話以外，再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解決辦法了嗎？
影子：
（沉思狀，表情淡定）
奧，說話。是的，除了說話，除了空話連篇以外，人類還能做什麼更有實效、更有意義的事情呢？說實在的，現階段我還真沒發現有多少不說空話、多干實事的人呢！哦，不，當然，我們還可以思考人生，我們可以總結歷史與現在，我們可以推想未來。
對了，思想，苦思冥想，前前後後方方面面地系統思考人類的命運，就是我們的任務。是的，我的親愛的永恆的兄弟，也只有思考，才能使我們獲得意義，才能擺脫困境，也才能最終打敗我們的強敵——一切腐朽的勢力，以及一切空虛無聊。
高治平：
（高興起來，拍手、跺腳，小孩子一般天真地大笑）
哈哈哈！對，就讓我們靜下來，默默地思考吧，思考歷史與現狀，思考人類與未來，思考宇宙中的一切一切吧！我思故我在，自由在高處，自由在思考之中。
影子：
（終於也歡快起來，走過來與高治平握手，緊緊擁抱）
是的，讓我們都一起來默默思考吧！
……………………
——歡快的音樂響起，燈光變得明亮而柔和。高治平心情舒暢，與影子相擁相抱，在樂曲聲中翩翩起舞。荒原漸漸變為綠油油的、莊稼茂盛的田野。一塊通紅的大幕徐徐落下。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