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狗腿子 1.夭折
【都市長篇言情小說】
老舞生鶯鳴(謝英明)著
序
人到世上,各種活法,或富貴健康,或貧窮弱病,皆是運數。然轟烈也罷,平凡也罷,各自皆有人生故事。
在這故事裡,有他憎恨厭惡的人,也有他敬愛思念的情。他經歷過風雨波濤,也見過朝霞彩虹。他有時喜悅激動,有時悲傷苦悶。不管生活一帆風順、錦衣玉食,還是崎嶇坎坷、家徒四壁,每個人知天命后,心靈深處最忘不了的,還是一個「情」字。
老舞生阿明生活的年代,是共和國六十年代至今。這一時代,雖無兵燹,卻有太多的變化,從有信仰、有理想的主義,到拜權錢、逐肉色的社會,令人瞠目結舌。在這洶湧的潮流中,阿明拼搏過,奮爭過,然他不是一條游魚,而是一片魚鱗,被大潮沖落,沉入水底。
阿明生活在杭州,西湖景色,秀甲天下,他忘不了故鄉情;阿明的父母含辛茹苦,養育五子長大,卻從未享受過一天空調,他忘不了血緣情;阿明有很多同學、同事,快樂相處,他忘不了朋友情;阿明在舞廳二十年,傍徨中**,沉淪中亢奮,他最忘不了男女情。
逝者逝矣,生活不會從頭再來。杭州的秀景,杭州的風土,杭州的人情,漸行漸遠,阿明願化作西湖邊的一片落葉,即使腐爛了,也要枕著故鄉芬芳的泥土,做一個來世的夢。
第一章狗腿子
浙西天目山余脈,龍飛鳳舞到錢塘,煞尾於吳山。這吳山,俗稱城隍山,處杭州東南,紫陽、雲居、寶蓮、石佛、螺螄、伍公諸山總稱,景色秀美,人文薈萃,真箇是卧龍眠鳳嫵媚,游鳧立鶴雋美。山左西湖,碧浪千頃;山右錢江,奔潮壯觀;山下巷陌,煙火萬家。小子有一首《吳山天風》,單贊這杭州西湖新十景之一,詩云:
潮叩城隍閣①,浪拜匯觀亭②。
雲居煙萬家,紫陽鳥千聲。
笠翁唱秋雨③,崔郎笑春風④。
杭州多名勝,吳山最關情。
吳山北麓,東西一條路叫作勤儉路,今已恢復舊名「河坊街」;南北一條路叫作勞動路,五十年代末,千眾杭州人拆橋填河而成,民國桂系將領黃紹竑命名之,依舊用著。阿明家中排行第四,人多呼「阿明」,也有叫「阿四」的,便出生於兩路丁字口。
這阿明,身高1米68,頭像冬瓜,身材瘦小,皮膚黝黑,兩眼細小,鼻樑略歪,嘴唇稍厚,活到土埋到喉嚨口、腳走到新涼亭⑤,似渣子非渣子,不坑蒙拐騙偷,不耍心眼,安分守己;似才子非才子,為了糊口,對月七年,寫了一本百萬字小說《龍虎爭霸》⑥,一籮筐紙兒,糊牆壁厭黑,揩屁股嫌硬。
阿明雖則窮困潦倒,然天不虧人,偎紅倚翠,桃花運倒是不少。後來老了,所有鈔票都賭輸在股市、麻將桌上,日子要過,愁著看個病兒愈來愈貴、水費電費一個勁兒上漲,便想賣幾許字兒,好貼補貼補家用、養養老。正是:
少時逐花學崔護,老來對月效李漁。
【註釋】
①城隍閣:吳山之巔有閣曰「城隍閣」,供奉護城神周新。閣高七層,輝煌富麗,秀出雲表,堪與黃鶴樓、岳陽樓、藤王閣媲美。
②匯觀亭:紫陽山巔有亭曰「江湖匯觀亭」,明代徐渭題楹:「八百里湖山,知是何年圖畫;十萬家煙火,盡歸此處樓台。」
③笠翁唱秋雨:明末清初戲劇家李漁,號笠翁,隱居吳山,賣賦糊口,編著有艷情小說《***》、《八段錦》、《十二樓》等。
④桃花笑春風:吳山寶成寺內,寺壁上刻有唐代詩人崔護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⑤新涼亭:在杭州西溪路上,離龍駒塢火葬場(杭州殯儀館)不遠。
⑥《龍虎爭霸》:又名《龍虎風雲演義》,詳見游鱗齋新浪博客。
1.夭折
1966年的清明節,黃昏。杭城久雨乍歇,天空陰雲依然密布,似雨不雨,像墳頭祭夫寡婦的雙眼,黯淡無光。
春寒料峭,一行雁北,留下聲聲凄厲。
南屏鐘聲似為濕氣粘滯,不像往日般洪亮清脆,帶著悲涼,隱約傳來。
上勞動路口,一溜兒二三百米兩層黑瓦白牆樓房。一樓皆是木門、木窗;二樓外壁,裡面是竹片兒、木板兒,外塗泥漿兒,再抹白灰兒。朝西的門窗、牆面,日晒雨淋,脫落斑駁。
離路口五六十米的青石板上,搭著個塑料棚兒,棚里攤著一張舊草席兒,上面躺著一具小死屍,蓋著一塊雖皺卻潔的白布兒。
謝家阿五滿身紅疹子,發冷發熱,出兔兒①死了,年僅四歲,就像他腳后的長明燈,本是亮亮的,寒風吹來,忽然就滅了。
阿五名強,家裡人叫阿強,是謝家六兄弟中生得最壯實的,百米外拎尺高兩桶井水,行走如飛;握著腕口粗的扁擔,當街一橫,鄰居小渾蛋望風而逃。
母親蓮子擦亮火柴,重新點燃了油燈,用竹筷挑著燈芯兒,兩行淚止不住又流了下來,用袖兒揩抹著。
天漸漸黑了,風也大了些,父親錫順拿著兩塊破瓦片兒,一前一後壓在白布上,擔心風掀白布,孩兒添冷。
「我想給阿強做個小棺材,葬在荊山嶺他爹爹墳頭旁。」蓮子哭了一天,嗓子有些啞。
錫順皺起了眉頭,道:「一沒木板,二沒油漆,這個小棺材如何做得來?荊山嶺離這兒五六十里,走走也要大半天,還要叫人抬,不給腳錢兒誰肯,不如葬在萬松嶺下,近便些。」
「人是活的,物是死的!」蓮子本是個高八音,聽了老公的話,傷心得很,立起身來,嗓門雖啞卻尖:「我蓮子前世欠了你什麼債,你這個小氣鬼,一個銅板翻來翻去,到了這個時候還不肯用!」
都是「光榮媽媽」②賜的福,一家九口,靠錫順一輛鈴兒不響、其它都會響的自行車,起早摸黑,走城北,闖城南,在運河、錢塘江邊販來甘蔗、西瓜等水果,擺在丁字路口拐角頭,賺幾個銅鈿養家糊口,沒甚麼余錢。蓮子不當家,不清楚家中有多少積蓄。
錫順聽了話后,瘦削的臉兒像天色一樣陰沉下來。蓮子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出口不分場合,沒遮沒攔,管你好受不好受,錫順畢竟讀過幾年私塾,也被老婆煩慣的、罵慣的,有些耐心兒,也不搭理她,掉頭想進回屋裡去。
那屋子堂前用竹籬隔開,竹籬上糊了一些報紙,時光久了,黃黃的,破破的。
左房七八個平方,是錫順的娘住的。日本鬼子快打進杭州時,蓮子隨大人逃到荊山嶺避難去了,錫順的爹在自家門前小河裡撒了泡尿,不巧被漢奸看見了,告到舊藩署,來了兩個鬼子,各把他吃了個背摔,沒幾天,便吐血死了。錫順當時十來歲,也被抓去萬松嶺,到鬼子兵營里養馬。錫順的娘突遭災禍,三日不進米水,後來抑鬱成病,生活很難自理。解放后,錫順和蓮子結婚,便住在這間老屋裡。
右邊一條一米不到的泥地走廊通到裡屋。裡屋沒有窗戶,黑漆漆的,潮濕得很,約莫十個平方,錫順夫婦睡處。到底是廚房,邊上有個小天井,五六個平方,與鄰居共用的。天井門對過一個木樓梯,樓上二十來個平方,老大阿賢、老二阿龍、老三阿虎、老四阿明、老五阿強、老六阿煌住的。推開後窗,正對著城隍山。
城隍山上那時還沒有城隍閣,只有瞭望塔,又叫「望火樓」,駐著解放軍戰士,觀察杭城火情。六、七十年代的杭城很小,上到湖墅、下到江干而已,不像現在高樓林立,都是低房淺屋。佇立塔上,高倍望遠鏡一望,杭城一覽無餘。
「你這塊茅坑邊的硬石板,阿強到底怎麼辦,倒是放個屁兒啊!」蓮子見老公不理她,上前一把扯住胳膊。
阿賢、阿龍、阿虎守著弟弟,見父母又要吵架了,知道會沒完沒了,三張小臉兒頓時愁白了,眼裡忽閃著淚花兒。
這吵架便吵架了,謝家兄弟都習以為常了,沒什麼好擔驚受怕的,只是蓮子向來爭強好勝,不受鄰居們欺負,常常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兒與他們鬥嘴。
杭州人舊俗,喜取綽兒,不叫名字。
有鄰居「麻婆兒」者,滿臉麻子,生得高大壯實,凶得很,有兩兒兩女。大兒子綽號「老缸頭」,二女兒叫楊梅,都是拖油瓶③;三女兒**桃;小兒子綽號「小狗兒」。這老缸頭天生的胎里壞,見謝家兄弟多,老五又了得,單打獨鬥不過,便糾集左鄰右舍一夥小鬼頭,如「六隻指頭」、「鼻涕阿二」、「蹺拐兒」、「肢手兒」、「張大頭」、「阿德哥」、「缺嘴兒」等,趁謝家大人不在家時,常來吃團體操。
錫順夫妻每每吵架,這十來個小鬼頭就來看熱鬧,跳跳蹦蹦,指指戳戳,所以,阿賢、阿龍、阿虎心裡有些怕,臉兒變白了,淚兒快流了。
蓮子喉嚨一響,一罵,鄰居都開了門窗,探出半個頭來,睜大眼睛,豎起耳朵。聽錫順夫妻吵架兒,這是他們泄怒的樂事兒。
錫順甩開老婆的手,道:「人家屋裡頭出兔兒死的多呢,席子一卷,萬松嶺一埋,茅坑裡一丟,就了了。你又要做棺材,又要葬到荊山嶺,我們是窮人家啊!」
蓮子知老公犟脾氣,撲簌簌掉下兩滴熱淚來,雙眼帶著乞求,放低了嗓門,道:「鄰居看不起我家窮,捂著鼻子過我家門,阿強死了,也要做得光彩些,免得麻婆兒他們背後到處說瘋話兒。」
錫順雖是個犟脾氣,卻也懂道理的,又知道老婆說做什麼便要做什麼的一個人兒,便拉老婆進了走廊,道:「家裡頭一古腦兒④百把塊錢,六七十塊要做水果本錢,阿賢、阿龍讀書,阿虎再過幾個月也要上學了,學雜費要用去十來塊,阿明那腳爛得越發厲害了,一天到晚喳西⑤出,沒有幾十塊是看不好的,大大小小還要吃飯,就做口紙板箱兒棺材罷,明早我去糧道山腳下廢品店裡收些厚點兒紙板箱兒回來,用麵粉糊一糊,將就過去吧。」
「棺材都是黑的,哪來黃的!」
「晚上大家守靈空著,磨個一碗兩碗墨水,紙板箱上塗一塗,也只能這樣子了。」
「那墳頭呢?」
「爸死得慘,有阿強陪陪他也好。你去向小胖子求個人情,便宜些,十塊錢,用他的大板車拉去。」
蓮子雖有點不稱心,但畢竟買木頭、油漆,叫木匠做,要化費一些錢,窮人只能窮打算,也就允了。
進了廚房,蓮子打開洋油箱蓋兒,用瓢羹兒⑥舀出黃豆粉,放在缺邊破根兒的小碗里,每碗三四瓢,開水一衝,跑上跑下,端在每個孩子手中。又從木箱里挑出幾件補丁厚的衣服,叫阿賢、阿龍、阿虎穿上,免得晚上受冷。
夜雨又下了,細細的、斜斜的,往棚子里直鑽。
三兄弟輪流進屋磨墨,到了子夜,呵欠連連。
蓮子在木箱里東翻翻,西挑挑,花布衫不是舊的,就是破的,總算有一件半新不舊的,淺藍色上面有點點小印花,還算稱心,便在30瓦昏暗的白熾燈泡下,一針一線為阿強做葬衣、葬褲。
她想要個女兒,老天不遂人願,生一個是和尚頭,再生一個也是和尚頭,沒有一隻蚌。所以,她要把阿強打扮成姑娘兒一樣。
縫製完后,蓮子見兒子都累了,便叫他們上樓去睡,自己拿了硯墨和破碗,坐在小凳子上,叫老公也去打個盹兒,然後便磨起了墨。
勞動路上那時還沒有路燈,漆黑一片,唯有這盞長明燈,一閃一閃,忽明忽暗,幽靈似的一躥一躥。
夜風裹雨,比前半夜急了點,驟了些,直往蓮子臉上吹打。蓮子的眼眶下,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在火光的照耀下,滴滴晶瑩。到肩的頭髮半遮著耳朵。那耳朵很薄,輪廓外露,沒有耳垂,人家都說她是個苦命人兒,蓮子總是苦笑一聲。
蓮子有些累了,一邊磨墨,一邊捶腰。腰酸背痛,半邊麻木,那是坐月子遺下的病兒。錫順要出門販賣,蓮子身子瘦弱,產後三天便要下床照料家庭,得了病也不怪老公。
蓮子磨圈的墨塊漸漸慢了,慢慢地她伏在了白布上,左手摟著白布下的小腰。
搖啊搖,
搖到外婆橋,
外婆請囡吃年糕。
糖蘸蘸,多吃塊;
鹽蘸蘸,少吃塊;
醬油蘸蘸沒吃頭。
本是安逸的催眠曲,這時出了蓮子的口,又啞又澀,甚是凄涼。不知哼唱了幾遍,蓮子的臉,隔著白布,貼在阿強臉兒上,像是睡著了。
「砰」、「砰」、「砰」。。。。。。
死寂的馬路上,突然響起了一連串砸聲。一時間,煙霧騰騰,火星閃閃,就像無數鬼怪出了冥府,抖著翅膀,眨著眼睛,要來塵世攪亂。
【註釋】
①出兔兒:天花病。
②「光榮媽媽」:共和國成立后,出於戰爭需要,鼓勵多生孩。
③拖油瓶:婦女再嫁時攜帶的前夫的兒女。
④一古腦兒:杭州話,全部。
⑤喳西:杭州話,小孩溺床。
⑥瓢羹兒:小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