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出殯
2.出殯
「千人騎、萬人踏的爛污貨①!」
「吃爛污②的草狗兒、癩皮狗!」
「石頭縫裡爆出來的槍斃鬼!」
「賊骨頭,全家要倒路死的!」
「。。。。。。」
蓮子仰著頭,朝上大罵起來,喉嚨本來哭久了,有些嘶啞,這時不知從哪來的勁兒,格外的尖響。
錫順和孩子們被蓮子的罵聲驚醒了,料知不好,紛紛奔出屋來,操凳的操凳,提棒的提棒,齊聲道:「怎麼啦?怎麼啦?」
蓮子一邊罵著,一邊用手指指地上。
原來不知哪家惡鄰,趁著蓮子睡著的機會,用未燒盡的煤球,從樓上摜將下來。
老大阿賢,雖沒阿強強壯、威武,卻也生得五大三粗,尤其那張臉,賽過張飛的黑,人皆叫「黑炭」,一看地上的煤灰,便知端的,雙睛圓瞪,揀起碎瓦片,就要往上摜。
錫順一看苗頭不對,急忙上前制止,轉身對老婆道:「阿強的事兒木佬佬③,人都吃力死了,再跟他們吵,正好他們高興。再說,這煤球是老缸頭家摜的,還是阿德哥家摜的,弄不清爽,還是省點力氣好。」
「都是你這個軟性格,沒聲沒屁兒的,所以他們都要欺負我們!我蓮子不怕他們!」
錫順見老婆又沖著自己來出氣了,兩眼瞪得直直的,不知道該怎麼說。蓮子嘴硬,錫順是絕對說她、吵她不過的。蓮子一直罵到天亮。
這一天,出太陽了,紅紅的,暖暖的,雀兒也撲棱著翅膀,在嫩綠的梧桐樹間飛來飛去,嘰喳個不停。
錫順踏著自行車出門去了。那自行車28寸的,永久牌的,雖然舊了,那后架還是很結棍④的。沒有多久,錫順回來了,后架上綁緊一疊兒紙板箱,那上面覆著破油布雨披兒。錫順不讓小棺材露出破綻來,免得被人恥笑。
蓮子已在洋鐵桶里攪好了漿糊。
這晚夜深,老大、老二、老三雙眼緊緊盯著鄰居的門窗,蓮子倒了一熱水瓶的水在臉盆里,眼噙淚花,左一聲阿強,右一聲阿強,為阿強揩了臉兒,抹了身兒,穿上花衣裳。錫順已在旁邊的石板上放了兩條木頭,再放上小棺材。
小棺材糊了二三層,上面的墨汁也塗了四五遍。棺蓋的一邊是用黑膠布粘牢的,棺底鋪著小棉被,還有阿強喜歡看的幾本小書兒⑤。
阿強被小心翼翼放進去后,蓋子蓋上,先用小釘子釘緊,再用黑膠布粘住,然後用墨汁塗抹得漆黑。
天未放亮的時候,「吱嘎」一聲,一輛大板車兒停在了門口。小胖子十五六歲,重的嚇死人,有400多斤,住在孔廟旁邊的巷子里。很小的時候,他就跟父親拉車,早幾年父親失力黃胖⑥死了,接了班。
晨風冷颼颼的,小胖子只穿一件粗布白褂兒,下著一條到膝的大褲管黑布褲,腳登一雙翹頭麻鞋,裸露的雙臂粗得像大碗。
「大嫂,我來!」小胖子張著虎眼,大踏步上前,伸手便要提拎小棺材。
「不用!不用!自己來!」蓮子怕露了馬腳,趕忙擋住。
「嗨,大嫂跟我客氣什麼?」
這條路上就這麼一些人,來來往往,張三李四、阿狗阿貓都是熟臉孔。蓮子很緊張,鼻頭上都冒出汗來,虧得錫順幫著攔住,小胖子才收了手。蓮子的鼻頭不挺,不管是冬天,還是夏天,只要一激動、緊張,就是會出汗。小胖子退在一邊,蓮子習慣地用袖兒擦了。
小棺材連同兩條木頭被輕輕抬上車后,用繩子固定好了,蓮子突然放聲大哭。這時候天朦朦亮了。
鄰居們聽了嚎啕哭聲,紛紛打開門窗,探出頭來,眼裡或是陰毒,或是幸災,更多的是驚訝。
蓮子雖沒文化,腦子卻是很靈光的。她算計好了時間,天亮出殯,鄰居必看熱鬧。阿強雖死,死後不是席子一卷,是躺在棺材里走的,風風光光,在這條路上,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
不過,蓮子這哭,是發自肺腑、傷心傷肝的哭,直哭得吳山崩坍、錢江倒流。
小胖子張開大手,像老鷹抓小雞似的,左手一個阿龍,右手一個阿虎,拎到板車上,叫上坡時扶好了棺木。阿賢不肯上車,定要自己走。
錫順夫妻往板車上放好幾籃孝敬墳山老虎的瓜果,小胖子吆喝一聲,板車「吱嘎」一聲,上路了。突然,蓮子跑回了家,過了十多分鐘,又匆匆趕上了靈車。
錫順有一個哥哥,當時在古盪工作,去荊山嶺要路過的,說好中午在那裡歇腳,沒來烘喪事。蓮子有一個姐姐,住在小螺螄山,不巧正流產,所以也沒來。
蓮子跑進跑出,所放心不下的,是留在家裡的另外兩個兒子----老四阿明和老六阿煌。
阿明當年六歲,阿煌兩歲。
出殯日一早,蓮子燒了兩壺熱水,又蒸好了荷花糕兒,放在阿明的床頭邊。蓮子知道,阿明腿腳爛得厲害,行走不便,再說將東西焐在煤爐上也不安全,所以這樣做的。
荷花糕是放在搪瓷杯里的,再套在燒水壺裡,外面包裹著一件破棉襖,為的是保溫。蓮子臨走,上樓關照阿明餓時吃,如果阿煌哭餓,用筷子掏糊了再餵給他吃。
那樓上,搭著三張木床,阿明的床是靠窗的,他常常溺床,這樣可多晒晒太陽。
紙糊的天花板,風從椽子縫裡吹進來,邊頭邊腦有些脫落。屋裡木柱上,釘著大釘子,釘頭彎著,拉著三根粗粗的鐵絲兒,掛著厚厚的尿布、薄薄的紗布,琳琅滿目,像萬國旗。
連日霪雨,阿明每日換下來的尿布和包腳的紗布,多得有一籮筐,烘乾都來不及,只能掛在屋裡陰乾。
阿明三歲半時,父母帶著去長橋販賣老菱,回家的路上,不慎從前車杠上摔了下來,擦破了腿皮,鮮血淋漓。回家后,父母用紅藥水一塗。幾天後,小腿潰爛化膿,父母用紫藥水塗抹,不見好轉,且愈發厲害,大腿、手肘、頭上都爛出來了,而且小便也失禁了。父母跑遍了杭城醫治,或說濕疹,或說神經性皮炎,不管怎樣用藥,一直爛,爛滿了下身。這爛就爛了,就是瘙癢無比,難以言表,忍不住就要抓癢,於是血水、膿水就止不住直流,縱然裹著三四層紗布,也滲得滿床都是斑斑點點。這爛樣子,加上膏藥與尿水混合的異味,令人作嘔。
按理說,人窮是最苦的,對阿明而言,天生的窮命,算不得最苦,最苦的還是爛腿。
阿強擺屍的幾天,阿明天天伏在窗口,樓下的情景、吵鬧,他都看得清楚,聽得明白,默默地流著淚。他還不太懂事,但他懂得,強壯如牛的弟弟死,還不如自己死,因為這爛腿,他自己都不敢看;這奇癢,他實在無法忍受。
小弟阿煌哭餓了,阿明打開棉襖,掀起蓋子,荷花糕兒還是熱乎乎的。阿明喂弟弟吃了,自己也吃了兩塊,一步一步移回自己的床。
蓮子走前,雖然給兒子換過尿布,可是阿明的尿不知怎麼的,特別多,又尿了。那墊子多日不能曬,潮扭扭⑦、粘搭搭的。
這幾天阿明沒睡好。太陽暖洋洋的,照在床上,被窩裡卻濕漉漉的,冷冰冰得很。阿明東翻翻,西翻翻,總算在床沿邊睡愜意了,半個身子卻在床外。他習慣了,有這本事。
「狗腿子!」
「爛腳兒!」
「喳西泡!」
「。。。。。。」
一陣陣叫罵聲,忽然震天價響。
阿明被驚醒了,知道一幫惡少又來吃團體操了,骨碌爬起來,趕緊關閉窗子。
「噼----啪!噼----啪!」
樓下響起了小鞭炮聲,阿明只在過年的時候聽見過,那是歡樂的響聲,今天聽來,卻像針兒刺向心頭,非常痛,痛得咬緊了嘴唇。他的雙睛頓時噴出怒火,朝樓下望去。
在老缸頭的帶頭下,七八個小鬼頭,蹦蹦跳跳,朝窗子扮鬼臉、做妖相,樂不可支。他們似乎看到了阿明那張憤怒的臉,嘴裡哇哇啦啦,將石灰、碎石、爛泥、沙子朝窗子一個勁兒直扔。
玻璃去年夏天被老缸頭打破過一次,阿明頭破血流,左眉上縫了六針。后在居委會調解下,麻婆兒賠了醫藥費和玻璃錢。之後,老缸頭他們就不敢用大石塊砸玻璃了。阿明這次也有經驗了,不對著玻璃,而是側身窗邊看下邊,萬一玻璃再打破,也可以向人討償。
這次阿明看驚了。
在這伙小鬼頭中,多了三個扎著小辮子的小丫頭,兩個是楊梅、春桃,另一個是冬萍。這冬萍,住在馬路對過巷口邊上的青磚大院里,牆上有鐵絲網,爸爸是個師長,家裡條件,這條馬路上首屈一指。冬萍人又生得雪白粉嫩,喜歡扭腰兒、唱歌兒、踢毽兒、跳繩兒,只要一動,那張臉兒,頓時雪裡紅,紅得人見人愛。
鷂兒鷂兒飛的高,
回來吃糕糕,
鷂兒鷂兒飛的高,
回來抱弟弟。
冬萍清脆地唱著童謠,像小燕子一樣奔跑著圈兒,身後風箏跟著她翩翩。那時杭州人放的風箏,都是用竹片兒、桃花紙自糊的,幾乎都是方形的、白色的。冬萍的風箏可是買來的,花花綠綠的,繪著一隻蝴蝶兒,好看極了。
她扯著棉紗線兒,沒將風箏放出去。她喜歡與楊梅、春桃一起玩。她跑了一會兒,揀了幾塊碎石子,學著男伢兒的樣子,也朝窗口扔,還綻開笑臉兒。
她可是和阿明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這誰都曉得的,而且常常在立桶里一起曬太陽,今天居然也。。。。。。
阿明氣得兩條細腿兒直哆嗦,牙縫裡恨不得噴出一個霹雷來,把冬萍和那一幫子小壞蛋統統炸死。
老缸頭十歲,生得五大三粗的,鷹鉤鼻,不像他爸,也不像他媽,哪裡來的,只有他爸媽知道。但見他跑回家去,不一會兒,又跑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包牛皮紙,到了謝家樓下,叫小走狗們閃開,將那包紙直往窗子扔。
那窗子下,橫七豎八好幾條鐵絲兒,是晾衣服、尿布用的。那包紙好巧不巧扔著了鐵絲,「噗嗤」一聲,許多黃黃的、紫紫的、爛爛的、粘粘的物兒,天女散花一般,四下墜落,落在了老缸頭和走狗們的頭上、臉上、身上。。。。。。
【註釋】
①爛污貨:杭州話,即婊子。
②爛污:杭州話,稀屎。
③木佬佬:杭州話,很多。
④結棍:杭州話,堅固。
⑤小書兒:即小人書。
⑥失力黃胖:一種用力過度、營養不足的虛勞症。
⑦潮扭扭:杭州話,潮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