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9.寄養
蓮子看到老二那跌死絆倒、哭作拉污①的模樣,知道又出了什麼事兒,臉兒的兩邊,頓時湧現出血色來。
「出了什麼事,快說來我聽!」蓮子站住了腳。
老二上氣不接下氣,手指指勞動路口:「阿爸被大頭鬼打了!」
「大頭鬼為啥事要打你阿爸?」
「大頭鬼說阿爸佔了他的家門。」
「這攤兒擺了好幾年了,街道、居民區見我們無業,孩子又多,都是點過頭,特地照顧的,怎麼佔了他家的門?」
「阿強死的時候,」老大摸著額角頭,自作聰明地說:「四罩兒來搶位子沒搶成,說不定串通好了麻婆兒、大頭鬼來尋事兒的。」
「四罩兒家伢兒多,困難,在什麼地方擺攤兒,街道會解決的,要想搶我們位子,不是隨隨便便搶得到的。」蓮子說。
「大家都說戴眼鏡兒的人,個個蠻壞的。我們的攤兒位置好,四罩兒搶不到位子,所以要來出口氣。」老大固執己見。
蓮子聽了,似乎覺得有理,三步並作兩步,回到家門口,東西一摜,跑到路口,見老公坐在條凳上,一隻手不停地揉搓著胸口,老三在撿地上一屎八腳②的水果。大頭鬼袒著胸兒,露著肚兒,橫著眉兒,豎著眼兒,叉手站在家門口,嘴巴上叼著一支老刀牌煙兒。
大頭鬼是修自行車、配鑰匙的。他比周扒皮還要高出半個頭,這街上找不出第二個像他這樣結棍的人了,說他「彪形大漢」,恰如其分。
他的家門是朝南開的,朝西的一面,下面是四尺來高的泥牆,上面是兩扇木窗。門前的人行道,約莫三米來寬。錫順的水果攤朝西擺的,門窗下堆放著水果、雜物。
這攤兒,兩張條凳兒一擺,擱上一扇門板,門板上磚頭、木頭一墊,形成高低,水果分類而放。每種水果上,插一塊小木板,板上寫著每斤幾分或一角幾分。
蓮子一看到老公的樣子,響起了喉嚨:「這麼回事?胸口要不要緊?」
錫順搖了搖頭:「沒啥事,沒啥事。胸口揉了揉,好多了。」
「哪個打你?為啥打你?」蓮子急不可耐。
錫順指指窗門:「剛才來了一車甘蔗,放的時候,窗門是關著的,等立起身時,窗門卻開著了,正好撞在頸背上。我痛叫了一聲,並沒罵人,大頭鬼出來,說我罵他,拎起便是一拳,打在我胸口上。。。。。。」
「乒。。。。。。乓!」
錫順的話還沒說完,一張小凳子已朝大頭鬼飛去。
大頭鬼沒提防,見凳子飛來,閃身急避,那凳子砸在肩膀上,掉在地上,發出一聲響亮。他嘴上的那支煙兒,也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大頭鬼唬了一大跳,一邊揉著肩膀,一邊沖將上來。蓮子早已右手抓著紅磚,左手操著西瓜刀,向老三使了個眼色。
大頭鬼舉著拳頭,想要動手,見蓮子那拚命的架式,圓瞪雙睛,蹭、蹭、蹭倒退三步。
他的兩個兒子大頭、小頭也出來了,手裡拿著鐵榔頭、大扳手。這邊里,錫順、老大、老二也抄起條凳、磚頭、秤鉈。
阿明一時手足無措,不知拿什麼傢伙好,見腳旁一支丈把長的青皮甘蔗,便拿將起來,用馬屁梢③直朝大頭鬼的眼前撩。
每人眼裡噴出的烈火,都想燒死對方!
「爛污貨!老子今天弄死你!」大頭鬼咆哮如雷。
「婊代兒子!妄搡胚④!看我夜裡頭一把火叫你全家死光光!」蓮子霹靂爆響。
「。。。。。。」
「。。。。。。」
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老缸頭、缺嘴兒、蹺拐兒、肢手兒等,都夾在人群中,手舞足蹈,幫著起鬨。
一場惡鬥,一觸即發!
突然,人們都烏龜似的縮了頭,勞動路口一時間鴉雀無聲。
一位民警叔叔大踏步過來。他穿著65式警服:上著草綠色軍衣,下穿藏藍色軍褲,腳登一雙球鞋,頭戴綴著警徽的軍帽,相貌堂堂,威風凜凜。他是派出所的一個副所長,姓張。有一次,一個酒鬼在丁字路口發酒瘋,嚇得行人不敢來去,他來了,二話不說,一個掃堂腿,掃翻酒鬼,所以大家都知道他的本領,不是吃醋的⑤。
他是老三叫來的。過去也遇到過這種情況,姆媽的一個眼色,老三會意。派出所就在馬路對面的水溝巷口院牆內,百把米路,那時的民警,為人民服務的熱情好得沒法兒說,一叫就來了。
他分開眾人,兩手大姆指插在寸寬牛皮軍腰帶里,掃視了一下眾人,然後向大頭鬼、錫順詢問情況。
「窗門總要開的,我又不曉得他在下面放甘蔗,他自己不小心,還罵人!」
「我只是痛叫了幾聲,根本沒罵他,他出來就朝我胸口一拳,還掀了好多水果。」
「你不罵我,我沒頭沒腦打你,吃了飯沒事體兒做啊!」
「我罵你啥西,你倒是說出來叫大家聽聽!」
「你罵的!」
「我沒罵!」
大頭鬼、錫順面紅耳赤,指手劃腳,爭執不下。
張副所長擺了擺手,道:「好了,好了,你們不要再爭了。我說大頭啊,小蛇這人蠻和氣的,也講道理的。他在你矮檐下擺攤兒,不會沒數帳⑥的,你買些水果,不會對你殺豬⑦,還會給你些便宜,我說得不錯吧。」
錫順屬蛇,人皆呼「小蛇」。
大頭鬼聽了副所長的話,有點尷尬,用手撓著耳朵根兒。
張副所長轉對錫順道:「和氣生財。鄰里鄰居的,低頭不見抬頭見,沒必要吵架兒,如果胸口沒什麼問題,此事就算過去了,好不好?」
錫順點點頭。
張副所長對圍觀的人揮了揮手,眾人都散了。
他見眾人散了,對蓮子道:「我說蓮子嫂啊,你吃虧就吃在脾氣太急。有些事兒,退一步,就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你一點兒都不肯吃虧,與人喉長氣短,最後吃虧的還是你自己。」
蓮子也點點頭。
民警叔叔是城隍爺周新的化身,是這城市的保護神,沒有人敢冒犯神的尊嚴,所以,阿明童年時代,從未聽說過哪裡有殺人、拐賣、搶劫、強姦、偷盜的事。
這晚,起風了。
一鉤彎月倒懸在天空,有點朦朧,像含羞低著頭的少女,片片薄雲緩緩飄過來,親吻一下她的臉,又緩緩地飄走了。
黑沉沉的路上,飄舞著幾片梧桐樹的落葉,發出噝噝的聲響。這婉柔的聲響,彷彿在預告人們:秋天快要來了。
蓮子幫錫順收攤回來后,一雙腳放在木盆里浸泡。她的兩隻腳趾骨外凸得很,像個隆起的小山包。
街坊人說,像蓮子這種腳型的人,命一定很苦,所謂人生即是走路,腳趾骨越凸出,表明前路坎坷,走路要付出更多的艱辛。蓮子不太相信迷信,姑妄聽之,報以苦笑。
蓮子:「居委會來通知了,要我去參加掃盲學習,一三五晚上,每次一個半小時,自帶凳子,在街道的大禮堂上課。家裡事體這麼多,還要去讀書識字兒,真煩人!」
六十年代初期,中國人口約六億,80%是文盲,人民政府動員讀書識字,像蓮子這樣的城市勞動人民,要求識字1500個。在兩年前的大掃盲中,蓮子成了漏網之魚。這次,人民政府不會輕易饒放她的。
錫順:「早兩年文化掃盲,你溜得人影兒都沒有。這次補習,你至少要學會自己的名字、年月日會寫。你這個人,丟三拉四的,以後出去辦事兒,忘了拿印章,也省得來回跑。」
「你肚裡有點墨水,就想教訓人。」
「不是我想教訓你,你會說,大家服你;你不會寫,大家背後捏鼻頭。你自己想想,都像你不要文化,髒話掛在嘴邊,伢兒要學壞樣的。」
「好了好了,你要麼不煩,煩起來比女人還要煩。說正兒八經的。馬上就要開學了,伢兒也幫不了你忙了。姆媽近來越發糟糕,幾乎離不開照顧。大頭鬼是個藤條百擰⑧的人,一天到晚坐在家裡沒事體做,趁你西急污急⑨跑開的時候,來調爿我們,哪個對,哪個錯,到時說也說不清爽,所以我想把老四托養到阿松娘這裡去,這樣我就可以在攤兒上多幫你一些時間,你看怎麼樣?」
這阿松娘,住在勤儉路8路「杭四中」車站邊,前屋是勤儉食品店,後頭是她家。她寡居,只有一個兒子,十四歲,叫阿松。
錫順整理著沒賣完的水果,聽了老婆的話,有些疑慮,道:「這樣好是好,可是阿松娘最愛乾淨,這是大家都曉得的。阿明的腿腳,時不時要爛開來,又天天喳西出,只怕她嫌臟,不肯收養。」
「這個你不用擔心。阿松娘把我當作阿妹看的,前幾天我和她商量,她點頭答應的,吃住費用,一個月也只要十五塊。」
「錢就不管它了,只要她肯收養就好。只是新造茅坑三日香,這阿明,日長細久的,誰也受不了,到時傷了小姐妹和氣,大家見面難為情。」
「不是我硬要把老四托養出去,實在家裡事體太多。先說老五吧,到處爬來爬去,萬一從樓梯上摜下來怎麼辦?再說老大他們玩玉石、打彈子什麼的,水裡泥里地玩,中午回家來吃飯,總要給他們弄弄清爽,免得下午到學校,邋裡邋遢被老師、同學看不起。老四一托出去,要輕鬆不少。」
「醜話要說在阿松娘的前頭,這樣到時有個台級兒下,不傷了鄰里和氣。」
「這個我曉得的。只是老四不像其他的伢兒好管,十五塊一個月,實在有點過意不去。她是替人洗洗衣服、挑挑毛線過日子的。」
「平常日子、節頭節腦⑩多帶些水果去看看她。她有什麼困難,比如買煤球啊,踏腌菜啊,多幫幫她。如果水果生意旺季,再補貼她一些錢也可以。」
錫順歪著頭隨自己做的犟脾氣,蓮子是知道的,什麼事兒基本上和他商量不進的,這次卻意外的順利。蓮子很舒心,揩抹好了腳,到婆婆屋裡去了。。。。。。
9月1日,冉升的太陽格外紅彤彤,燦爛的朝霞布滿了天空,雀兒在茂密的樹葉里歡跳歌唱。
小孩們穿著乾淨的衣服,背著乾淨的書包,跳著蹦著,唱著哼著,朝他們心目中的聖殿而去。
這是學校開學的日子。
這也是阿明的生日。
一會兒,勞動路上沒了聲響,顯得空蕩、冷清。老鼠又紛紛從洞縫裡鑽出來,或許它們在這個夏季里被人類毒死了不少弟兄,鬼頭鬼腦的,小心翼翼地尋覓著殘羹剩飯。。。。。。
【註釋】
①哭作拉污:杭州話,一邊哭,一邊流鼻涕。
②一屎八腳:杭州話,亂七八糟,一塌糊塗。
③馬屁梢:杭州話,甘蔗的末梢。
④妄搡胚:杭州話,指很兇的人。
⑤不是吃醋的:杭州話,非同一般之意。
⑥沒數帳:心中無數。
⑦殺豬:即宰客。
⑧藤條百擰:杭州話,像藤條那樣不易拗斷,形容難纏的人。
⑨西急污急:尿急屎急。
⑩節頭節腦:杭州話,即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