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輕易拒絕的,可能是錯失的良機
許主任開始毫不掩飾對寧芫的喜歡,各種場合都帶著她。黃沙倉庫、順德茶廠、湛江分公司的羽絨廠、清遠分公司、珠海分公司……寧芫跟著主任抽盤存貨、抽檢聯營廠、聽分公司業務彙報……主任經常問寧芫辛不辛苦,寧芫總是趕緊搖頭:「不不不,一點都不辛苦!」
所到之處,都是當地最高管理層出來接待,好吃好喝好住,和辛苦一點關係都沒有。當然,寧芫有一個死穴:暈車-從小到大,只要一沾上車她就五官扭曲、六親不認、吐得七葷八素,久而久之,她十分厭煩暈車的自己。
讀大學的時候,學校組織學生從外貿學院校區到外語學院校區去體檢,寧芫上車前活蹦亂跳如脫兔,下車時身心俱疲成爛泥,七扭八歪地下了車,看到路邊的大樹,整個人立馬趴上去,冷汗狂飆、雙目緊閉、雙手緊緊抱著樹榦,彷彿大樹就是親媽。還體檢個啥,不要人用擔架抬著就算自強不息了。
一個初出社會的年輕人,如果跟著領導出門,不但不能見風使舵照顧左右,還要吐在車上噁心領導,甚至讓領導反過來照顧自己,請問,這樣的人,還有前途嗎?寧芫對著鏡子里的自己響亮地回答:「沒有!」
這實在是前進道路上的一道大檻,無論如何都要跨過去呀!她趕緊打電話回家,問爸媽該怎麼辦。爸爸說:「你從小到大一上車就倒在我身上,現在工作了,爸爸也不能跟著你出差抱你了,我的女兒真是長大了。」媽媽說:「你這麼暈車就是像我,我有辦法!」於是媽媽親授各種防暈車絕技:肚臍上貼膏藥、人中抹風油精、隨身攜帶桔子聞桔子皮、上車前吃暈動片……
吃暈動片是最早使用的一招,這次不是跟著許主任,而是跟著人事科長去汕頭汕尾。得知寧芫暈車,好心的人事部陳科主動掏出暈動片,寧芫一看,是兩粒。記得媽媽說過吃一粒就行了,但陳科既然給了兩粒,而且隨身攜帶,說明她是很有經驗的,寧芫就吃了。
接下來所有的行程,包括吃飯,寧芫都無法參加,因為她只有一種狀態,就是睡睡睡……連叫都叫不醒。陳科真是嚇壞了,不知道為什麼寧芫這麼能睡,幾乎想把她直接拉到醫院去了。幸虧在吃完晚飯司機送她們到酒店時,再叫再叫,寧芫終於醒來了。
陳科長舒一口氣,說:「你怎麼對這個葯這麼敏感啊,一顆就睡成這樣。」寧芫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說:「不是吃了兩顆嗎?」陳科才意識到可能是倒出來的時候,葯窩在手心的角度讓她以為只有一顆,實際上藥量翻了倍。
經此烏龍,暈動片是不能吃了,在車裡抹風油精也是很讓不暈車的人煩的,幸虧許主任自己也是隨身攜帶各種油塗塗抹抹,實在扛不住的時候,風油精也會上。不過最實用的,確實是在肚臍上貼膏藥,人能保持清醒狀態,還沒有那麼刺激的氣味。在這不斷實戰中積累的經驗,讓寧芫具備了出外勤的初級能力。
從長沙回來后的一個冬日,總辦門口坐著一位戴金絲眼鏡、身著極為合身西裝、氣質不俗的中年男子。他的手提包放在腳邊,似乎在耐心等待著誰。
清姨送上斟好的茶,非常客氣地說:「傅先生,您再坐一會兒,石總開完會,我就帶您上去。」這位傅先生微笑著點頭,慢條斯理地說:「好的,謝謝,不急。」
從此,傅先生坐在門口等石總,成了一個不斷重複的經典畫面。斟茶的人從清姨到瓊姨到芬姨到老吳到小李到小邱不停地換,畫面里不動的,就是穿著西裝手提包放在腳邊的傅先生。
這位傅先生來這麼多次、究竟等石總幹什麼?傅先生究竟是做什麼的?寧芫非常好奇。沒人提起,她也沒敢多問。
一天傅先生離開后,寧芫實在忍不住,問了清姨。清姨說了大概情況:這位傅先生是新加坡人,李普頓紅茶外方代表,是來找石總談組建合資公司的。
一聽說談組建合資公司,寧芫想起了還在大學的時候,電教中心曹主任聽說她被分配到鉑艇,提了一句鉑艇曾經錯過了和巢雀的合資,於是寧芫趕緊問清姨是不是有這麼回事。
清姨一聽,笑了。她小聲說:「你問了,我就偷偷告訴你啊。」原來,巢雀打算進入中國市場的時候,曾經上門來找鉑艇,介紹自己是全球最大的食品公司。鉑艇的人一聽,哈哈大笑:這牛也吹得太大了吧,還全球最大!那請問你們公司叫什麼名字呀?-巢雀。-巢雀?不就是鳥窩嗎?一個鳥窩,還說自己是全球最大??哄堂大笑之中,把這家巢雀上門來的代表趕走了。
後來得知,這巢雀真是全球最大的食品公司之一,等他們電視廣告滿天飛的時候,鉑艇的管理層真是傻眼了。當然,笑話鳥窩的央企國企不止鉑艇,因為巢雀在北上廣找的央企國企,全都沒搭理他們,巢雀的合資公司,後來建在了東莞。
一年多前,又來了一位提著皮包穿著西裝的先生,又說自己是全球最大的食品日化公司,又來談合資,這次,鉑艇的人誰都不敢輕易斷定這人是騙子了,還是禮貌地把這位先生引薦到總辦。這位先生就是眼前的傅先生。
當然,雖然不敢說他是騙子,但也不能說他不是騙子,於是問他究竟想賣什麼。傅先生說是李普頓紅茶,全球第一茶葉品牌。
這個品牌屬於優家集團,全球最大的食品日化公司-就算是石總這樣每年都要出一兩次國見的世面這麼多的人,也有點受不了這些人,動不動就說自己全球第一、最大,吹牛都沒個邊。但畢竟是錯失過機遇的人,於是強耐著性子說:「那就先把你們的東西拿過來賣賣,看看好不好賣吧!」
大半年前,鉑艇開了一個李普頓紅茶經營部,三兩個人在張羅著進口、賣茶。不過這茶也是神奇,不見葉子不見罐,就一個紙盒子里放著的袋泡茶,四五星級酒店一見到眼睛都亮了,說他們在國外就是用的這個茶,啥也沒幹,居然還賣得挺好,但進口周期太長,成本太高,經常斷貨。
傅先生趁機提出還是要合資的事情,只有合資了,才能在中國建廠,才能把成本降下來。傅先生和他背後的優家集團,確實是沒有辦法:當時全中國只有北京的經貿部央茶總公司和廣州的鉑艇分公司,具有紅茶進出口資質,總公司不可能和老外談合資,那唯一的選擇(還能叫選擇的話),就只有鉑艇。寧芫終於理解傅先生為什麼快坐成雕像了。
了解了這個情況后,寧芫再見到傅先生,有一種莫名的欽佩和感動,甚至有一點同情–還有什麼比沒有選擇但事兒又必須做成更讓人壓抑的。
雖然真不知道這背後的優家集團有多大、多了不起,但傅先生看著應該也是清高的讀書人,如此放低身段一直坐等,心裡一定不好受吧?寧芫於是開始和傅先生聊天,已經習慣了靜坐等待的傅先生,突然有人和他說話,也挺樂意的,時間一長,兩人成了十分談得來的熟人。
傅先生每次來的時候,也直接找寧芫。後來石總應該是打聽清楚了傅先生、李普頓紅茶、優家的來歷,確信自己沒有被騙,合資進程突然加快。
當時整個集團沒有任何人有和國外公司辦合資的經驗,石總打算讓副總或主要部門的經理談這個項目,但大家的精力都在廣交會、出國考察上面,誰也沒興趣搭理這個看都看到眼睛長繭、拎著皮包孤苦伶仃的新加坡人。
石總的無奈被傅先生看出來了,傅先生說:「要不您中方這邊,就讓小寧來負責和我們的對接?」
石總一聽,覺得這很不正式,小寧雖然是個做事的人,但也太稚嫩了吧?剛入社會、入企業才幾個月,這好歹也是個合資項目。
石總徵求了許主任的意見,主任卻覺得非常合適。主任說:「反正也沒人知道這合資怎麼做,有經驗沒經驗都一樣。再說,如果外方不嫌棄我們派的人不夠級別,我們自己有什麼好在意的。」
於是,和外方對接推進合資項目這個任務,落在了寧芫肩上。
所謂無知者無畏、初生牛犢不怕虎,說的就是寧芫吧?事情推進得出乎意料地順利,三個月不到,合資企業簽字儀式在白天鵝賓館隆重舉行。
雖然寧芫當天的角色只是穿著類似禮儀小姐服裝的裝飾,但那一排小姑娘,都是集團經過精心挑選的,還由工會戴主席親自培訓如何走路、如何微笑。禮服也是陳主任親自帶隊每個人量身定製的。更何況,寧芫還被委派為簽字的石總遞合同、遞筆、收合同、收筆,這可是這群裝飾里最重要的位置啊。
簽字的那天,寧芫見到了優家籌建中的中國區主席–一位高大正氣的英國人。傅先生當天陪在主席身邊,腰幾乎沒直過,彷彿電影中的管家見到老爺。-寧芫發自內心感慨:傅先生可真是個超有禮貌、超有耐心的斯文人啊!
工作開局還是不錯的,寧芫給爸爸媽媽打電話彙報的時候,眉飛色舞。爸爸媽媽總是說:「工作第一、安心工作,不用惦記我們。」不過這一次,爸爸突然在電話里說:「本來打算等你回來的時候當面說的,不過看來你最近也不大可能有時間回家,那我轉達一下我和你媽媽的意見,供你參考。」「啥意見呀爸爸?」「你是不是該考慮一下個人問題了?」
寧芫意識到這不是爸爸媽媽第一次提,她對著電話說:「爸爸,我昨天在學校,你和媽媽說學生不要談戀愛,今天一畢業,你們就說考慮個人問題,要不要彎拐得這麼急呀?」
其實,寧芫心裡,已經朦朦朧朧地有了一個人。
(作家的話:
看到這裡可能有讀者會覺得:為什麼鉑艇的人不上網查來談合資的人是不是騙子?
這是1993年,那時候,還沒有互聯網搜索引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