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 似此星辰非昨夜(終篇-上)
入了關,春日景象才算是真正顯露出來。愨鵡琻浪
馬車悄無聲息的在官道上行進,馬蹄聲噠噠。
雖然氣溫轉升,卻常是乍暖乍寒,早晚溫差大,到了夜晚,濕氣瀰漫,令人感覺寒氣透骨,沉重凝冷,半月了,自從滄州城裡出來,馬車內的男子自始至終未曾發過一言,深夜時分,當星辰布滿整個夜空,終於有壓抑的咳嗽聲斷續從車內傳來。
墨城在外駕車,聽著車廂內那一聲接著一聲的咳嗽,不知怎地,覺得有些心驚。
咳嗽聲持續了很長時間,停下來的時候車內傳出君衍的聲音:「墨城。磧」
勒繩將馬減速,他立刻回應:「公子,有什麼吩咐?」
「……還有多長時間?」
「如果按照當前的速度下去,最快七日可到臨安。攸」
只差七日。
車內恢復靜默,又有幾聲壓抑的咳嗽聲,隨即君衍再次開口:「來不及了,將車停下吧。」
奉命將馬車停在路邊,車簾內卻並無動靜,墨城於是牽著馬走到一邊去吃草,馬兒早就累了,恐怕也著實餓得狠了,低頭猛的吃食,他啼笑皆非,轉頭擔憂的看向馬車的方向。
馬車停下的地方是一片靜謐的幽谷,正是早春,幽靜的小道上已有昆蟲的鳴叫聲,不知何處有泉水叮咚;鬱郁蒼蒼的枝椏,風拂過,沙拉拉作響,山野中自然的,清新的泥土氣息,沁人心脾。
突然,馬車車簾被微風吹開了些,露出車內男子青色的衣袂,而無數銀白色的光點彷彿終於掙脫了束縛,從車簾打開的縫隙中爭先恐後的鑽了出來,聚集飄散在空中,游弋似流螢。
墨城看得痴愣,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那些銀白色光點,清冷而又柔和,在夜色中遊動,宛若……宛若是那個人正在漸漸消散的靈魂碎片。
銀白色光點飄散出來,越過幽谷中鬱鬱蔥蔥的叢林,最後,不知飛向何處去了。
這樣的情景持續了不過一刻鐘的時辰,很快周圍便恢復了黑夜的寂寥與蒼茫,風似乎吹得大了些,將車簾吹開,隱約可見男子懷中已無一物。
當時,他分明是抱著女子的屍首上車的。
墨城不敢說什麼,低頭看馬兒吃食,過了很久,他也說不清究竟過了多久,他才聽到車廂內男子低沉的吩咐:「墨城,走吧。」
「是,公子。」他過去將吃得正歡兒的馬匹牽走,馬兒表示不滿,埋頭打了兩個響鼻。
車廂內傳出幾道更厲害的咳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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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後。
進入臨安時帝都里正在下著小雨,淅淅瀝瀝,放眼望去,一片極淡極淡的青青之色,籠罩在裊裊雨霧中的宮殿,看起來有些不真實。
馬車一路不停,徑直駛入太子東宮。
聽聞太子殿下即將回府,府內眾人歡欣雀躍不已,前幾日就將府內仔細打掃了一番,這一日,便早早的候在了府前,然而一直等到傍晚仍不見太子殿下的蹤影,直到後院下人步履匆匆而至,眾人這才知太子殿下早已由側門悄然入府,並沒有經過正門。
此時的東宮側院,將車停在院落前,墨城利落下車,報告道:「殿下,到了。」
車簾被人拉開,一個人隨即躬身從車廂里走了出來。
落地的一瞬間,墨城看到男子面容,神情一震,然而很快低下頭去,刻意忽略眼前那一抹刺眼的雪白,低聲說得極其隱晦:「殿下,……林大人在後院等您。」
「這個時辰,林叔叔怎麼會來?」君衍揚聲問道,負手而立,目光在熟悉的場景中掃視了一周,似是突然想到什麼,回頭淡淡道,「你先下去休息吧,本王自己過去就行了。」
「……殿下。」墨城遲疑,欲言又止的模樣。
君衍反而自嘲的笑了笑:「怎麼,還怕本王在自家宮殿里迷了路不成?」
「是,屬下告退。」不敢再說什麼,墨城果真退至一旁,不再跟隨。
沒有人跟隨,府中的下人都自發跑到前門去迎接他去了,整個院子里空空蕩蕩,顯得異常冷清,空氣中只有淅瀝的雨聲,他目不斜視,一一走過,最終在後院門前停住,望著眼前人,輕喚:「林叔叔。」
一個黑衣的中年男子正守在門前,正是當今聖上的貼身侍衛林慕,此刻見到他,微微擰起眉,難掩擔憂:「殿下……」
他幾乎是從小看著君衍長大,從嗷嗷哭泣的嬰孩到稚嫩兒童,從青澀懵懂的少年到後來深藏不露的睿智成年,他從未見過他這般頹唐模樣,而他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一頭青絲,竟已然全白。
知曉身前長輩所指為何,君衍微笑,並不介意,只問道:「我父王有事找我?」
既然林慕在這裡,那麼,那個人,應該也在這裡了。
果然,林慕垂首,抬手往身後的院落一指:「殿下請吧,今上已等候多時。」
後院栽植著大片的樹木和花草,大片芭蕉林,雨點落在芭蕉上寂然無聲。
一白衣男子立在院中,沒有打傘,任雨點飄落四處,他的樣子看起來不年輕了,兩鬢略有斑白,一雙眼狹長而慵懶,眉目間依稀可辨與君衍的相似。
君衍走上前去,與男子並肩站定:「父王。」
白衣男子沒有看他,輕啟唇:「回來了。」
「是。」
「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語氣中薄有責意。
他低頭:「兒臣無能。」
「以往你每次見到我,總是笑著的,這是第一次,你沒有笑,」君非塵轉回頭去看他,眸光微動,「你母后最希望你一生快樂無憂。」
他垂眸,指尖輕顫:「父王,母后逝世的時候,您覺得難過嗎?」
「我不敢想,因此不覺得難過,」君非塵轉回身去,凝著不息的雨幕,那些曾經刻骨銘心的往事,而今,從口中說出來,似乎已經不再那麼令人難以承受,「你母後去世之後,我一直不願相信她已經不在人世,每一年她的祭日,我都在城樓上點一盞燈,想著她回來的話,不至於找不到回家的路,前段時日聽聞黎國國君遇刺重傷,差點兒喪命,他原是你母後生前重要的朋友,如果她在的話,定然跟我吵著要去看望他了,好像惹我生氣她就無比開心……那個時候,我才真正覺得,你母后,真的已經去了。」.
他提起這段往事,從不曾啟口的往事。
君衍沉眉:「我曾經忘記過一個人,等我想起來的時候,她已經因為我死了。」
「國者,無民不立,無王不興,王本就是民獻給國的祭品,是以王的犧牲換取國之昌盛。」
君衍掩眸,不再多想,「您今日找我所為何事?」
君非塵靜默片刻,並不直言:「這兩年你一直在外遊歷,看得出成長很大,這個國家,交給你我很放心。」
他已經長大成人,能夠獨自支撐這個國家,他答應她的,總算沒有食言。
君衍沒有作聲,他知道有些話不用多問。
他靜立在檐下,遙望著那個人的背影,漸行漸遠。
永安二十三年,永安帝立召退位,隨即攜同貼身侍衛一同消失在皇城之中,無人知其去向,三日後,太子君衍在眾臣擁護下即位,改國號為無憂。
新帝即位之時,一頭青絲已白,然而素衣天子傲然而立於殿上,自有一股俯視群雄的威儀,令人不敢妄議。
至此,一個時代宣布結束。
半年後,疏勒全線投降,消息傳回臨安,太監總管執著信件步履匆匆,被御前侍衛墨城攔住:「將東西交給我,你先下去吧。」
「是。」
拿著摺子入內,新帝仍在桌前,燭火映著男子面容,難掩清瘦,在此之前,他已經三日不曾合眼,他不聽任何人的勸告休息,下人們也就不再多說。
「皇上,前線傳來的戰報。」
男子順手翻開他拿過來的信件,看后吩咐了一句,墨城聽完疑惑問道:「辛河乃是疏勒國主在中原的私生子,將疏勒交給他,豈不是放虎歸山?」
那枚被士兵拿出的玉佩,後來他們方知原是疏勒國主的信物。
放虎歸山?君衍笑了一聲:「不會,讓他治理疏勒,才是最佳人選。」
她用性命維護的國家,他相信他不會背叛。
待墨城走了,君衍這才起身走到門前站定,門外月色遍地,他靜靜的站著,心想,不過半年,他竟也學會了利用所有能夠利用的一切,甚至包括她。
她若是知曉,不知會不會覺得難過,不過,若是她在,定然不捨得留下他一個人。
這天下,如今,只余他孤家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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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
雨侵壞新苔綠,秋入橫林數葉紅。
帝都臨安的秋雨已經連續下了七天七夜,這日一早,秋雨初歇。
高檐下雨水飛流而下,在地下匯成一股股水流,稍抬手遮擋些許,不至於飛濺的雨水落在臉上,認出來人,門前立即有下人往房內去稟報,他在殿前等了片刻,待得下人前來相迎,將手中雨傘遞過去保管,自己則舉步進了殿內。
殿內精緻奢華,一人正在侍女的服侍下更衣,見他進來,揮手屏退眾人,走到桌前坐下,淡然開口:「回來得這麼早?」
進來的人一身月白長衫,眉目俊美突出,一把二十四骨摺扇在手,正是太醫院院士的大公子蕭隱,只見他肆無忌憚的往桌前一坐:「恩,府里的管家傳信說我爹病了,非讓我趕緊回來看看。」
君衍輕抿了口茶,似笑非笑:「你這意思,若非你爹病了,你還不願意回來?」
自從滄州事後,他總以各種理由在外閒遊,這回,還是他三年多以來第一次回到臨安。
知道他不滿意,蕭隱無謂的笑起來:「宮裡太醫這麼多,皇上你也用不上我,不如讓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好了。」
聽出他語氣中暗藏的含義,君衍微皺眉:「怎麼,還要走?」
蕭隱默認。
君衍嘆了口氣:「我只有你一個朋友。」
蕭隱依舊笑,神情篤定:「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不管曾經發生什麼,即便是喜歡上同一個女子,有過爭吵,有過隔閡,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永遠不會變,但他,已經無法在任何地方停留,自那個人死後,他就成了沒有腳的鳥,一旦停下來,或許就是他死亡的時候。
君衍終於不再強求,問:「定好時間走了嗎?」
「儘快吧,我得趁我爹還沒派人盯著我之前離開。「
君衍不禁道:「這麼快?今夜宮中有一場宮宴,看來你是沒打算參加了。」
「抱歉,」蕭隱略有歉意,腦海中想到什麼,臉上神情轉為戲謔,「我聽我爹說,大臣們如今幾乎天天上摺子催促你立后,都快要瘋了,你真打算孤身一人?」
君衍漫不經心喝茶:「那些老古董,不就是擔心我死後皇位無人繼承,你若是想替我分憂,倒是替我留心著,民間哪裡有被父母拋棄的男嬰,下次替我帶回來,我自會給他們培養一個合格的儲君。」
他這樣說,不知是玩笑還是真心,身在其位,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定然比他還要痛苦,蕭隱沒法接話,再隨意聊了幾句,出了皇帝寢殿。
雨早已停了,地上水還未乾透,三年未曾回到這裡,他信步四處閑逛,這個地方,從前他來過許多次,世事滄桑變化,人世輪迴不止,唯有這裡,多少年一成不變。
「小姐,你別到處跑,我們要去的地方是這邊……」
「小姐,你回來……」
遠遠的,聽見有女子的聲音。
他隨意抬眼去看,正瞧見遠處兩道女子的身影。
身後跟隨的侍從急忙上前彙報:「公子,是禮部尚書司馬大人家的小姐,今日受邀來參加宮宴的。」
「哦?」他挑了挑眉。
「是的,當初司馬小姐吵著鬧著要嫁給公子,您還為此跑出了京城。」侍從娓娓道,司馬家的痴傻小姐劣跡斑斑自不必多說。
原來是她……若不是她,恐怕他也遇不上那個人吧。
只是,有些諾言,永遠不會實現了。
「走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是,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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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皇宮裡宮宴正進行得如火如荼。
許是今上自登基后一直未曾娶妻的緣故,宮宴之上,大臣們幾乎都帶上了尚未出閣的女兒,以期待能得皇上慧眼親睞。
而宮宴的主位之上,年輕的皇帝一襲黑色錦衣,單手撐著額,斜倚在坐塌之上,發白如雪,面容隱藏燈火的光影之後,叫人看不真切。
皇帝心思諱莫如深,無人敢多加揣度,只是眾女子爭奇鬥豔,男子皆是一副興緻缺缺的樣子,大臣們不由得悻悻然。
而此時,宮宴之外的地方,有人急得幾乎要哭出來了。
她家小姐,丟了。
本來老爺起初不同意小姐跟來,誰知這回小姐跟吃了秤砣似的,任誰哄都哄不住,老爺無奈只好將小姐帶進宮,吩咐她好生看管,她哪裡能看得住?
這皇宮大得要命,她家小姐一來就跟出了籠的鳥兒似的到處亂飛,不過她如廁的功夫,就哪兒哪兒都找不著人了。
這皇宮裡,若是小姐不小心衝撞了誰,她的腦袋恐怕真的要搬家了。
嗚嗚,小丫鬟越想越傷心,索性蹲地上嗚咽,肩膀上被人拍了拍,她頭也不抬:「別煩我,我快要死了……嗚嗚……」
「你為什麼要死了呀?」有人很認真的問她。
「小姐不見了,嗚嗚……老爺一定會殺了我的……嗚嗚……」
「老爺不會殺了你的,你小姐我不是在這兒么?」
聽到此言,小丫鬟淚眼朦朧的抬眼,果然是自家小姐,正要興奮的歡呼起來,卻被眼前人一把捂住了嘴。
司馬惟捂著她,自己也蹲在地上,故意壓低了嗓音,鬼鬼祟祟道:「那邊有人過來了,你別說話,我把他們也一起抓過來跟我們玩捉迷藏。」
小丫鬟在她手中死命掙扎:「小、小姐,你快放手……別鬧……」
話音未落,司馬惟已一個箭步跳了出去,雙手跟八爪魚似的緊緊抱住了某個正巧路過的人,回頭朝小丫鬟得意的大笑:「快看,抓住了!」
正欲拉開自家主子的手跟人道歉,待看清女子雙臂中懷抱著的男子面目,小丫鬟驚叫一聲,竟嚇得跪在地上渾身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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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我,我是親ma~明兒放最後一章,看文的不妨出來溜達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