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 .5.2.3
順和十五年。春。永熙宮。
宜陽公主鬧了皇帝半天,皇帝被她晃得直發笑,又看她可憐兮兮裝巧賣乖的樣子,笑道:「……不行。」
宜陽公主垂頭喪氣,趴在皇帝肩上嚶嚶嚶假哭:「父皇,我都在宮裡頭悶的要長蘑菇了……你就讓瀟兒出去玩嘛……」
一側貴妃也笑道:「聖上不如就允了她這一次,我看她也確實是悶的久了,有霜溪和霧蘭服侍著,實在不放心,聖上可以多派些人手保護公主。」
「貴妃娘娘說的是呀。」宜陽公主抬頭,可憐巴巴的看著皇帝。
皇帝捋著鬍鬚,看一眼雙目含笑的貴妃,再看一眼宜陽公主,有些猶豫。
宜陽公主繼續可憐兮兮的望著他。
皇帝彈一下她的腦門,宜陽公主捂住頭,眼睛里閃啊閃地看著他,皇帝嘆口氣,無奈道:「一定不要再到處惹是生非了啊。」
宜陽公主高興的差點蹦起來,給了皇帝一個大大的擁抱,蹭他:「父皇真好!」
春日的西市,是梁京里最最熱鬧的地方。
有深眸高鼻的胡人來販賣,也有人在叫賣從珣洲采來的美玉原石,梓州的奇珍異草,鈺洲的寶劍名器,還有鮫珠絲綢,雖不如宮中珍寶繁多,但勝在熱鬧鼎沸。
西市處處移植了桃花,正是桃花開的好的時節,風過花飄落,香浸梁京。宜陽公主只覺自己一雙眼睛不夠看的,又可恨幕籬遮蔽視線,真想一把撩開,餘光瞥到一側的霜溪,又悻悻地住了手。
真是煩人。
宜陽公主不悅地踢了塊小石子。
小石子蹦蹦跳跳的,骨骨碌碌的滾到了前方一個人腳下。
宜陽公主望去,見是一雙陳舊的布鞋,目光上移,是藏藍的衣袍,再向上移,正逢風過,幕籬前的輕紗翻飛,她從縫隙間看清了他的臉,劍眉星眸,高鼻薄唇,不過略黑一些。
一張生的極好的臉。
比父皇送上來的那些畫像上的男子都要好看。
而那人卻並未多做停留,他似乎有些急事,只因那顆小石子略略停頓一下,擦肩而過,匆匆離開了。
宜陽公主也未多做留意,一行人繼續往前行走,再過一條街,就是梁京中甚有名氣的醉八仙了。
醉八仙里的釀酒師傅釀的一手好酒,有些給男子喝的烈酒,亦有些清酒,還有一些逢時令釀的鮮花酒、果子酒。又設了雅間,環境清幽,一些達官貴人家的小姐也都喜歡來此相聚。
宜陽公主先前出宮喝過一次他們家的梅花酒,大為驚艷,一直念念不忘。前幾日見永熙宮裡開了一株桃花,便想起了醉八仙,因此才央了父皇出宮。
正值飯點,醉八仙里人來人往,甚是熱鬧。店小二是見慣了達官貴人的,一見宜陽公主這前簇后擁的排場,就知道宜陽公主來頭不小,笑眯眯地引宜陽公主去了二樓。
二樓全設雅間,正值桃花開的好,處處擺了瓷瓶,斜斜疏疏插幾枝桃花。
宜陽一打量,見每個雅間前都墜一個小木塊,有的寫「風過竹」,也有「紅襟燕」,她慢慢踱步,將那些名字挨個的看了一遍,指著「瀟湘月」道:「我要這間。」
那小二點頭哈腰,滿臉堆笑:「哎呦,那可對不住了,貴人,這間已經有人定下了,您看……」
宜陽公主恍若未聞,直接推門而入,另一側,霜溪將一錠金子擲給小二,輕蔑道:「沒有聽到我們家小姐的話嗎?」
小二接住了金子,仍是苦巴巴的一張臉:「可是……」
一侍衛以劍鞘抵他喉間:「少廢話。」
小二睜大了眼睛,額上密密麻麻沁出了汗珠,他咽了口唾沫嗎,磕磕絆絆地說:「好……好嘞。」
侍衛收了劍,兩人隨宜陽公主進了雅間,其餘四人守在雅間門口。
小二屁滾尿流的下了樓。
或許是為了配合「瀟湘月」這個名字,雅間中設了幾個竹制的茶几,各配一竹青色的坐墊,窗子開的極大,鑲了雲紗,半掩竹簾,牆上掛一副淡墨畫,畫的是月下美人。
宜陽公主見慣了宮殿的金砌玉壘,極盡豪奢,乍一見如此簡樸雅趣,反倒生一股新奇之意。
她摘了幕籬,徑直走到主位坐下,吩咐霜溪道:「且去下面問問掌柜的有無桃花酒買,若有,買一壺來;若沒有,問問他們現下這時令有什麼酒,各買一壺。再問問有什麼時令甜點,一併上來。」
霜溪和霧蘭道了「是」,垂首下去了。宜陽公主一時百無聊賴,走至窗前,負手而立,觀窗外人流來往,垂柳粉桃,甚是好看。
九州之上,除姜國外,無不遭逢戰亂,烽煙四起。姜國歷代奉行仁政,作為一塊安詳的凈土,無不吸引著別國子民前來。
而近十年來,姜國國力不如之前,偶有外朝來犯,有勝有負,卻也割了幾座城去。
宜陽公主憤懣十分,在一次宮宴上,同隨那個國家來的小公主打了一架,將對方的衣服扯破推進了荷花池中。
事後雖被父皇斥責了一頓,但在貴妃的庇佑下,也不過禁足了幾日而已。
自此,她更加有恃無恐。
垂柳依依,風拂而搖曳,一藏藍色身影立於柳下,抬頭上望,正好與宜陽公主的目光撞到了一處。
是方才路上遇到的那人。
他移了目光,仍舊站在柳樹下,似在等人,身姿挺拔,如松如柏。
宜陽公主自知失禮,一時卻也挪轉不開目光,就那般盯著他看,過一刻,身後門開,霜溪和霧蘭二人分別端了酒點上來。
宜陽公主恍若夢醒,轉身坐於軟墊上。
二人將東西一樣樣放於茶几上,一壺酒,並一瓷杯,又三小碟糯米餅,分飾以桃花、杏花、梨花,又有一朵白玉蘭,下覆了軟飴。放一竹筷,竹筒里注了茶水以漱口。
一應碗碟都為白瓷所做,宜陽公主觀那酒壺上繪了朱紅淺粉,花瓣卷合,不似桃花,正欲發問,聽得霜溪道:「回稟公主,店家道釀酒需一月余,眼下里桃花開不過數日,並無桃花酒,此乃剛剛出窖的山茶酒,乃封藏於冰雪中的。」
「山茶怎可入酒?白白糟蹋了一窖雪。」宜陽公主道,手執那壺酒走至窗前,開封,徐徐俱倒入窗外,未回頭,道:「去,問店家要壺藏於雪中的梅花酒來。」
霜溪答是。
宜陽公主盯著垂柳下,枝條柔軟,那人已不見。
待到霜溪轉返,宜陽公主酌一杯,正欲飲下,聽得外面一陣喧鬧聲。
因這並不怎麼隔音,是以宜陽公主斷斷續續,倒也聽得分明。
「……這間明明是我先訂下的,怎麼你們進去了……叫你們家主人出來,天子腳下,還能沒有個王法,仗勢欺人不成……」
又是店小二打圓場的聲音。
真是聒耳。
宜陽公主蹙眉不悅。
正欲命人趕他們下去之時,忽聽一清朗如風入松的聲音:「罷了,成式,我們去別家罷。」
宜陽公主頓住。冥冥之中,她覺那聲音就是方才柳下所見之人。她覺得那人的聲音就是這般,不急不躁,溫熙如春風。
她突然間想去印證自己的猜測。
「……怎可,文正,你我已分別六年,我特設此為你接風洗塵,怎能讓那蠻橫之徒……」
忽聞門扉開之聲,趙成式不說話了,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忽打開的雅間門看,孟柏庭見他這般失態,略微驚異,轉臉一看,也是呆怔了。
方才他無意中抬頭所見的少女,身著杏黃衫,明麗動人,一雙秋水眸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又關上了門。
驚鴻一面。
如睹天人。
他久久不能回神。
趙成式結結巴巴道:「既然,既然姑娘已經付過了錢……那我等應成人之美,不如,不如更換一間……文正,你道如何?」
雅間中,宜陽公主只飲一杯酒,便覺臉頰微紅,她端著瓷杯,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卻無意飲用。
霜溪試探問道:「公主可需要奴婢去查詢那人底細?」
「要你多嘴?」宜陽公主掃她一眼,道,「本宮生為姜國的公主,還需去查探一區區庶民嗎?」
霜溪噤聲。
宜陽公主將瓷杯放於桌上,盯著桃花糯米餅看了一陣,輕咳一聲,道:「霜溪。」
霜溪道:「奴婢在。」
宜陽公主盯著她,道:「本宮以為,那男子離京六年之久,可能為鄰國姦細,你派人去將那男子的所有信息都整理出來,全呈於本宮看,本宮尋到疑點后再去稟告父皇。記住,要所有的,不要有絲毫遺漏。」
霜溪道:「公主出宮不忘國家之事,聖上得知,必定欣慰。」
宜陽公主心中滿意,微微一笑,夾一塊桃花餅,輕咬一口。
果然清甜可口。
待到宜陽公主出了雅間,正逢隔壁雅間門也打開。
本欲轉身離開的宜陽公主停住了腳步。
隔著輕紗,她似乎又看到了那個藏藍色的身影。
趙成式看到了宜陽公主的背影,欣喜異常,上前一步就想要說話,但被侍衛攔住。
他也知眼前少女身份不一般,不敢唐突佳人,於是恭恭敬敬道:「在下趙成式,不知姑娘芳姓?家居何處?」
宜陽公主側身,看一眼孟柏庭,他不言,她也不語。
隔了幕籬,兩人都無法看清彼此面容。
略一停頓,宜陽公主邁步離開了。
只剩下得不到回復,萬分失望的趙成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