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備禮
「什麼?」蟲天子一陣疑惑。
「它上面列舉了十幾樣珍奇山貨,何物在何處的路線都給我們畫好了。意思是讓我們去置辦,還說回來一氣報銷。」花九溪略顯為難地說。
「我看到了。」聞驚雷將那些東西的名目一一念出,雖不難羅致,但也要耗費不少氣力。
蟲天子冷笑一聲,說:「你們不知道,少廣城對這些山珍是如蘿蔔白菜一般天天吃、月月吃的,這回大約是內鬥起來,沒人販運。我們正好賣一個人情,他們不是說報銷了么。」
「就錢的層面,他們很少食言的。」蟲天子喃喃說。
花九溪心想你是之前跟他們做過買賣還是怎麼的,想來也是許久之前的事了……便說:「好,好。這回出來,東西都帶的差不多了,就直接出發吧。我看看,這裡倒有幾樣東西不在一個方位,我看就把人分成兩組。」
「一組是你們爺倆兒。」他指了指蟲天子和蛭子。
「然後是我和米姑娘。」他私下做了這樣的決定,蟲天子不置可否。蛭子則老大的失望。
花九溪說著,悄悄看了看拉克西米。拉克西米則尷尬一笑,同時微微點頭。
話休絮煩,先講花九溪二人離開這裡一路南行。眼前地段漸漸暖濕,草木也越發臻臻茂茂起來,他們要捕獲一種被稱為「羅漢頭」的大獸。說是大獸,其實這東西的形狀類似植物塊莖。
「聽你說,那怪物有十多米高,怎麼捕獲呢?」拉克西米擔心地問。
「不是有你身後那大傢伙么?」花九溪故作輕鬆說。
拉克西米說:「您倒是抬舉我——」臉上現出笑意。
「不是。」花九溪說,「實話講,我當然有對付他的手段——我怎麼能淪為女孩子的負擔呢?只是,我對這種甲蟲的力量還不是清楚。」
拉克西米說:「你是想看錶演,嘻嘻?」
花九溪點點頭。
兩人走走停停,於午間做飯吃了。據花九溪所言,羅漢頭生長於山氣鼎盛處,早、晚各會活動一次。早間那次它氣焰高漲,萬難對付。午後那次就懈怠得多,手慢腳慢,容易捕捉。
「你看那道岩縫,這就是山氣聚集的地方。」花九溪指了指遠處說,「我是望氣望出來的。」
拉克西米略嗔說:「不好玩,我什麼都沒看到——」
花九溪微微一笑,說:「你不是有靈力么?我來教你。」
拉克西米一陣歡舞,她是個優等生,聽花九溪講過一遍就揣摩練習。正午到傍晚無事的幾個小時內,已大約能看見山間浮動的光氣了。
「所謂五色是赤、白、青、黑、黃,除此之外又有五種間色,因此喚作五光十色。這十色混雜流動,則千變萬化,像我師兄那樣具體掌握需要好幾十年。眼下你能大致判斷對方是什麼門類就好。」
花九溪如是裝模作樣解釋一番,多少是被這少女過人的天資嚇住了,須找場子挽回尊嚴。
「嗯,嗯。」拉克西米連連點頭,長睫毛一閃一閃地。對於能傳授她學問的人,她向來十分尊敬。不由得想起自己的老恩師,眼下還困於少廣城中——那是個滿頭銀髮的慈祥老漢,與枯槁鬼魅的蟲天子真是判若雲泥。
「小花,你看那塊像麵包一樣的山氣,動起來了!」她忽然發現了什麼。
花九溪一看,說:「好了,羅漢頭要登場嚕!」
眼見得俗稱「氣疙瘩」的山氣團一陣翻湧,山體則不住震動,顯然有一個巨大生物從岩縫中擠出來。就看那東西彷彿一隻長形的土豆,皮膚棕灰,頂上一團一團,像佛祖雀巢貫頂一樣。故而此怪喚作「羅漢頭」。
待它整個身子出了山,才發現這整張大臉的眉心處又有一張小小人臉,是個一腦門官司的哀怨表情。
「米兒,你叫大傢伙上下飛動,吸引它到空地上來。如果它在林間亂踢亂打,傷了飛鳥走獸,那罪責我們可擔不起。」花九溪說。
拉克西米點點頭,春蔥樣的手指上一枚天青色戒指熠熠生輝。她的指令就是憑藉此物傳遞到那甲蟲身上的。
羅漢頭的散步路徑是要經由山地到不遠處河谷的,突然看見有個個頭不小的蟲兒在它眼前亂飛,不由得氣惱起來。那張人臉則一皺眉頭,吱哇亂叫。
「要攻擊它么?!」拉克西米見羅漢頭已被漸漸吸引到一處空地上來。
花九溪心說這小丫頭還挺沉迷打鬥的,便說:「殺生害命的事就輪到我來做吧,不要髒了你的手!」
「啊~其實我,以前解剖過許多妖怪的。」拉克西米當然不知道花九溪這樣說的目的是為了找機會炫技。
他此次帶來大、小兩口箱子。小的是那尊千手佛,大則一直未打開。此次他將那大箱子拖出,使撬棍破開,拉克西米忙上前打量。
好像是個什麼樓閣的模型,典型的漢樣建築。那建築主體上的浮雕也是一張人臉,不過凶神惡煞,長著一張巨口。
「請大傢伙飛低些,最好引羅漢頭跪下來。」花九溪叮囑說。
聖甲蟲足蹈烈火,不停地做著高難度飛行表演,果然讓羅漢頭跪了下來。
「好嘞。」花九溪已然興奮地破了音。他頭一拍那模型,自側面出來一個搖柄。
「機槍?」拉克西米輕輕問。
「嘿嘿。」花九溪笑而不答,將此物的人面對準羅漢頭那人臉的方向,喝說:「蠢材!吃我彈幕箭雨!」
說罷開始死命搖那杆子,耳聽得「隆隆」之聲,真欲地崩山摧一般,「嗖」的一聲,果有箭鏃高速射出。
一枚而已。
居然沒有下文了,花九溪的心即刻慌了。壓抑住咒罵的慾望,他自言自語解釋說:「沒喂它吃材料,這下沒咒念了!」
「唉~」拉克西米笑笑,「原來你也不是算無遺策啊——只要打爆羅漢頭的臉,它就死了吧?」
花九溪點點頭。
大甲蟲雙足即刻噴出更猛烈的火焰,全力朝羅漢頭那小小的臉上來了兩拳,把它擊得潰爛,登時宣告死亡。
如山崩一般倒下了。
花九溪提醒拉克西米捂緊耳朵。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說:「這回多虧你了——」
拉克西米說:「不是啊,我知道你就算遇見這樣的險事也有辦法化解的。」
她給自己戴了這樣一頂高帽子,唬得花九溪跟吃了蜜似的。又說:「跟我你還提什麼謝謝?」
花九溪聳聳肩,說:「客套成自然。」
「那東西身上的氣息好像開始散盡了,下一步怎麼處置?」拉克西米想著,這樣一個龐然巨物,要處理掉實在是難。
「清道夫會來的——」花九溪解釋說,「那些食腐的山怪在第一時間就會過來切割分食這個大土豆。但是,山氣最集中的部分,它們不能消化。到時候我們就能取走了,這個時間大約持續三天。」
「所以眼下我們等就好了?」拉克西米問。
「對!」花九溪一屁股做到岩石上,眼中已經有些食腐小妖的影子閃動了。而另一方面,蟲天子兩人也要捕捉個難纏的傢伙。
「我們還得,找些樹枝什麼的……塞進這弩城的嘴巴里。然後它就能自己造箭了,距離上次使用好像是八十五年前。所以上一任使用者在用完后,忘了填充彈藥。」他這樣解釋著。
夜色已悄然降下了。
「嘎嘎」的聲音在四野此起彼伏著,凄厲可怖。
「你小子害怕走夜路嗎?」蟲天子見蛭子總是不由自主地回頭看看,顯然是覺得後面有人跟著。
「嗯。」蛭子說,「所以我一般是白天活動。」
「奇了,我知道你們這類妖怪都是在黑水潭裡長大的,居然會怕黑。」蟲天子說。
「我是變異體,一開始就跟他們不一樣。」蛭子說,「所以跟他們不能混到一塊,誰願意待在那臭水溝。」
蟲天子「哦」了一聲:「我還以為你被驅逐是不情願的。」
「那時候年紀小,驟然被趕走,怕活不下去,當然不願意。」蛭子說,「後來也發現了自己的一些本領,就能自己謀生了。當時四處找破廟,原來連這些沒名字的廟宇都有不同的妖怪盤踞,各佔一片。不拜碼頭根本不讓你住下來……」他這樣說著,傾訴欲得到了滿足。
「挺好,你可以多講講小時候的事給我老漢聽,興許能給你編成一段書。」蟲天子拈鬚一笑。
「這樣說來,我倒是謀死過幾個有名妖怪……這事可不好細講。」蛭子危言聳聽說。
蟲天子說:「那就不必講了,說你如何佔據那教堂的吧。」
「啊。」蛭子說,「這個說來話長,我因交不出房租,第七十二回被人掃地出門。就在雨季里四處亂走——」
「你是個水蛭,應該喜歡潮乎乎的地方。」蟲天子打趣說。
「是了。」蛭子繼續:「以往我都是靠買血豆腐過活,如果不大活動,一天吃三兩塊便可。那次身上沒一分錢,劫道是不可能劫說的,打獵又不會,眼看就要成路倒兒了。就有個洋和尚看見了。」
「哦?」蟲天子不懷好意一笑,「據說洋和尚喜歡小童子,會把他們身上重要的地方割掉煉藥——」
「你老怎麼也信這種鄉野村談?」蛭子說,「那洋和尚也不是人,是西洋一種吸血殭屍。他一眼就瞅出我也是血魔一說,就發慈悲,我把收留了。」
蟲天子點點頭,說:「那這人還算不錯。」
「他在這荒山野嶺建了教堂,以傳教之名,讓鄉民貢獻『血稅』,說是供神,其實都讓他自己受用了。不過倒也年年給村裡發米發麵,這人醫道極高,能治不少疑難雜症的。」
「厲害,那這人學的是西洋醫術?」蟲天子問。
「是了,我教過我不少。從什麼四種體液開始教,用洋文,我沒學會多少。他又從地里刨出屍體解剖,告訴我人體如何運作,這些我倒是學得不錯。又有些什麼博物學、生物學的學問……」他這樣說著。
「那他怎麼不在這教堂中,留你一個人呢?」蟲天子問。
「他回歐洲了。」蛭子說,「被幾個義大利人請走了,現在也不知死生如何。」言之,深感惋惜。
「他沒留下什麼遺產?」蟲天子試著問說。
「留了些畫冊、儀器什麼的,來不及帶走。其中還有些古怪的生物,放在玻璃瓶里。」蟲天子聽到此處眉毛一豎。
「我翻看了他的實驗積累,看圖至多能明白五六分。那些小生物各有各的異處,我能通過吸血融合其他物種的能力。因此,我就把這些小怪物一人咬了一口,因為怕有副作用,這個過程持續了一個月左右。」
「你倒是謹慎。」蟲天子說。
「不得不謹慎,我要有個三長兩短,連收屍的人都沒有。」蛭子回答說。
「我們修道之人,從來不講什麼入土為安,隨風屍解多好。」蟲天子呵呵說。
「我可不是什麼修道之人。」蛭子說,「我也希望有個家,不至於四處漂泊的。這一點,跟人類小孩沒什麼區別。」
「然後你就跟上那女狐狸了?」蟲天子說,「中間似乎少了一環。」
「考試,考試。」蛭子說,「我報名參加了一場『妖界少年英才選拔賽』,得了亞軍,就跟少廣城的人聯繫上了。」
是有這麼個考試,每六十年舉行一次,當然是秘密進行的。都是些少年魔頭參賽,個中辛秘並無人知曉。蟲天子也不去多問,便說:「那狐狸待你如何?」
蛭子臉頓時熱了,說:「那——自然是很好。」
蟲天子乾笑幾聲:「老夫這早已斷絕色慾之人,真是看不透你們年輕人。」
「這麼說,你是個老光棍?」蛭子問。
蟲天子倒不在意,說:「正是。」
「我跟她可沒什麼,我起先管她叫姐姐,她還不肯,非要認我做兒子……」蛭子說。
「這你就不懂了。」蟲天子笑說,「有的人就好這口兒——話說,你都當了別人乾兒子了,能不能認我當師父?」他話鋒一轉,說出真實意圖。
蛭子倒甚是爽快,說:「然則,我能跟你學什麼?」
蟲天子笑而不語。
「老爺子,你連我都對付不了,還想當我師父?」蛭子略有嘲諷語氣。
蟲天子說:「看來不拿出點本事你是不信我,今次你我二人來捕捉怪物,你就不必出手了。全看我的了……」
蛭子似信未信,驀地鼻尖一涼,竟是落雨了。
「下雨了。」他喃喃說,二人打算捕捉的怪物正是逢雨而出,本來打算蹲守幾天,不成想剛來就有機會一遇。
「寒蟬悲歌。」蟲天子說,「這個怪物就叫高柳蟬。」
這是唐朝時遠征南詔的將士們身死異鄉,一靈不泯變成的妖怪。一遇到冷雨便會出來歌詠一番,唱的都是唐人悲歌,聞者落淚。它有八面蟬翼,又是一種重要材料。
「你聽。」周天子示意蛭子支楞耳朵。
耳聽得眼前樹枝一陣顫動,果真有個巨物飛下來。那隻蟬的黑影就在雨中搖動著,它的口器跟長笛一樣,那慘淡的歌聲就是從這裡飛出。
「現在別聽了,用什麼也好,把耳朵堵住,快!」蟲天子指示說。
蛭子一笑:「你老忘了,就連那次聲我都——」話未說完,便翻白眼倒下了,整個人在泥地里扣了個人形模子。
蟲天子卻是高興,不這樣,怎麼顯出自己本事來?他先將兩團黃泥抹到耳朵眼裡,即刻閉合成兩團贅肉。又取出一隻藍色的葫蘆拍拍,說:「雲來!」
就看見一股狀如沸水泡沫的東西蜿蜒而出,蟲天子把這東西緩緩扎靠在自己小腿上,就跟當時士兵的綁腿一樣。又撕下幾團墊在鞋底,完事後兩腿蹭蹬一番,左腳壓右腳,右腳踩左腳,竟然飄悠悠升到半空了。
蟲天子見劑量不夠,又多扯了些鋪蓋在足底。這樣就活動自如了,他就這樣一步一步在林子上空小跑,直奔高柳蟬而來。
時下環境已然黑魆魆的,人畜不辨。但有兩隻紅色圓形格外耀眼,就是那高柳蟬的一對巨眼,如電燈一般頻頻閃爍。
那蟲見有不懷好意的人來了,驀地一飛衝天。蟲天子則四下游移,因為它知道高柳蟬除了以音樂攻擊之外,便是自天而降壓死敵人。他這乾柴一樣的老骨頭,可受不了那種衝擊。
高柳蟬架子雖大,卻格外靈活。八條翅膀能停駐半空,也能瞬息換位。蟲天子一大意,高柳蟬即刻壓了下來。蟲天子驚出了一身汗,幸好及時躲過了。那蟲子將眼見的一片古樹頃刻碾作齏粉了。
蟲天子等不了了,匆忙拿出第二隻黃色的葫蘆。
「凡幽怨所結成的怪物,用酒水就能將其消滅。你看漢武帝時有個『怪哉』。是秦朝怨靈變成的。用酒一澆,它就沒了。我這樣說,你得記住了。」蟲天子也不管聽眾早已昏迷,自顧自地說著。
高柳蟬一擊不中,歇息了片刻,又要發起第二輪攻擊。蟲天子自然不會讓它得逞,他輕拍了那葫蘆,便有酒氣如長劍一般刺出,先擊中了高柳蟬一隻翅膀。那蟲的動作一下遲鈍了。
因為翅膀才是捕捉這怪物的主要目的,故而蟲天子盡量打中它與軀體連接的筋腱,等那怪物亂了方寸,又胡亂射了它幾下。那怪沒了氣力,墜落到地上,只是悲歌不斷。
這一聲轟天動地,剛才倒下的蛭子竟醒了。他起來一看,見高柳蟬仰卧地上,說:「過了多久了?」
「不到一刻。」蟲天子說著,甚是得意。雖然雨勢漸大,但他早已在身上「鍍」了層不知什麼蟲體的薄膜,連個雨珠都沒沾。
蛭子拍拍腦門,一鼓作氣站起來,說:「怪哉,這東西一叫喚,我怎麼就死過去了呢?」
「嘿嘿。」蟲天子解釋說,「這可不是單純以音波震傷你五臟,而是一種類似咒術的東西。它的歌,哪怕只聽一個字,也會著了道兒。」
「哦哦。」蛭子說,「這就是音毒?」
蟲天子點點頭,說:「你力氣肯定比我大。」
「還可以。」
「你把這八條翅膀扯下來,我們只留這個。剩下的,我都用酒化掉。」他指示蛭子。
只看蛭子也不言語,便過去推那高柳蟬。手一碰他外殼就一陣好笑,原來這蟲子的重量還超不過一頭老牛。他笑笑,雙臂肌肉古怪地運動著。後來蛭子對眾人解釋過,他的肌體構造與人類不同,是一種類似液壓的運動方式。
就這麼輕易將蟲子翻了個個兒,蟲天子說:「別把那翅膀弄碎嘍。」蛭子一撇嘴,反而大手大腳將七個翅膀卸了。如風帆一般的這些東西摞在一旁。
蟲天子坐了片刻,見蛭子忙活完了,就走過來往高柳蟬身上倒酒。原來這東西還未曾咽氣,一雙眼睛撲閃撲閃的。蟲天子那酒葫蘆好像倒不空似的,他一邊灑酒,一邊吟唱著什麼歌兒。
高柳蟬的身體漸漸融解,有白霧似的東西從它體內跑出。蛭子隱約看見其中的人臉,忙湊到蟲天子背後。
「怕什麼,無非是些怨氣。」蟲天子將歌唱完,那些白氣一個個如氣球一般,都徐徐升入高空了,雨水也不能將其打散。
「你老剛才唱的是什麼歌兒?」蛭子問。
「那是流傳了幾千年的巫歌兒,用來安撫部落中戰死者的凶魂。」
「那他們會重新輪迴,還是上天堂什麼的?」
「那些幽冥飄渺的事,我哪知的……」蟲天子默默拿出包煙葉兒,卷了根煙。雨水大,打了三次火都沒著。
「現在人家都用打火機了。」蛭子看他費力的樣子。
「呵呵,我是老人嘛。」蟲天子又努力一次,終於著了。自他口鼻中噴出的淡淡煙氣,與之前雨水中的雲氣,混合在一處。
兩個人支起帳篷,蛭子看了看那些巨翅,說:「不用管它們嗎?」
蟲天子說:「你知道這東西是做什麼用的么?」
蛭子搖搖頭。
「我也不甚清楚。」蟲天子說,「之前有那邊的狐狸跟我說,這些翅膀是用來熬化了,充當機器原料的。也不知是什麼機器。」
「這樣說,少廣城的人科技很發達?」蛭子問。
「『科技』是啥?」蟲天子並不明白一些新詞的含義,「話說你沒去過那裡么?」
蛭子搖搖頭,說:「你說我那次選拔?我們是在康區地底一個大洞里比的。少廣城方面只是派出了代表而已。」
蟲天子說:「原來如此——那你這回可以隨我們一同見識見識了。那城中古怪的東西頗多。」
蛭子也是聽得一陣好奇。
那是一種外形好像小老鼠的妖怪,渾身白色,眼睛長在脊背上——不知能看見什麼。這樣一個小東西看起來還挺可愛的。但一千個,一萬個呢?
花九溪知道羅漢頭是一種吸收山氣生長的妖怪,如果讓它生長過快,整座山的生物都會受到影響。在它倒下之後,它的屍體就吸引了大片眼前的這種生物。他們蜂擁到了羅漢頭遺體上,啃食著它的外殼。
花九溪正坐在羅漢頭的肚子上,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彷彿羅漢頭的身體是個孤島,周圍是那白色小妖的海洋,起起伏伏,偶爾會有拍碎的浪花濺到你身上。
這是很讓人不爽的。
拉克西米將一隻跌落到自己大腿上的小妖掃落了,花九溪戲謔地問說:「不觀察觀察?」
「已經結束了。」拉克西米一本正經地說,「這種生物好像是類似苔蘚那樣的,低級植物?」
「沒錯,它們平時是覆蓋在岩石上,但不靠水和陽光活著。這些小生物,本質上和羅漢頭一樣,是以吸收山脈的生命而活。」花九溪解釋說,「偶爾會有羅漢頭死亡這種突發事件,它們就會用類似蝸牛的腹足爬到山氣釋放的地方。」
「然而它們可比蝸牛快多了。」拉克西米笑著說。
「嗯,它們是最低級的角色。待會會有更多、更兇狠的妖怪來吞噬它們。」花九溪說。
「欸?難道我們又要狩獵了嗎?」拉克西米疑問道。
「不。」花九溪說,「等到這些小妖將羅漢頭的外殼全部消化,露出塊莖里養分最多的部分,我們就要拿走它——趕在危險的傢伙來臨之前。」說話間,羅漢頭的身體一陣搖晃。
原來吸收了大量山氣的小妖,不論數量還是體積都擴大了好幾倍,它們一股腦兒衝過來,居然把羅漢頭巨大的身體都撼動了。只見羅漢頭的軀幹已然縮減到原來四分之一大小。
「差不多了。」花九溪說,「我們之前也收集到了足夠的材料,可以把這些雜碎們擊退了。」
他指的是之前沒發揮作用的「箭城」。
「好啊。」拉克西米一陣拍手。只見花九溪將那具既大且重的機器費力地拉起來——原來它底部構造是能拉伸的架子,顯然已經形如一個小小炮台了。他微微調試幾下,方向轉動還是自如的。
「這東西,后坐力會不會很大?比如一下子把人彈飛什麼的?」拉克西米略略擔心地問,她已然腦補了花九溪猛撞到自己肚子,然後兩人癱倒被群妖覆蓋的情形……
「后坐力?」花九溪一陣疑惑:「好像基本沒有這個問題……」
「因為具體問題解釋起來比較複雜,我就先不解釋了。你看,怪物已經攻上來了!」
果真如此,不過十幾分鐘。之前的白色小妖有不少已經長成小狗大小,隨之而來的是其他一干奇形怪狀的低級山怪,或走或飛,無不聞腥而動。這一堆堆,一簇簇的,讓人看著一陣噁心。
花九溪將城門打開,還是那張凶神惡煞的大臉,將搖柄驅動,耳聽得「噠噠噠嗒」的聲音,箭鏃的密度簡直像煙塵一樣黑壓壓就落了下來。無數的小妖與之相遇,頃刻就被打成了血肉碎末。
花九溪這個瘟神指向哪裡,哪裡就徒然升起一陣血霧。不一會,眼前已然打出一個不小的紅色圈子,圈子內都是紅色、藍色、綠色的妖怪血液,其餘魔物見了膽都破了,哪敢上前?
這才有機會將塊莖收拾打包。
「好了,我們走吧。」花九溪說,說著指了指半空。
拉克西米心領神會,晃了晃戒指。大甲蟲即刻落下,兩人一肩一個坐下,羅漢頭的殘肢則讓甲蟲大手拿著,彷彿一聲炸雷,飛入虛空。
馬騮站是一處隱沒在山間林場的小小貨運站,由於運量並不大,平時也沒什麼人氣兒。這一天,打東面來了一行四眾,男、女、老、少卻是樣樣俱全。
這回出發之前,花九溪一行人在一個不小的鎮子上猛吃了一通,又預備了些四季衣物。
「為什麼從皮衣到襯衫都有?」拉克西米不解地問,「眼下是冬天,只準備過冬保暖的衣服不就行了?」
「孩子,看看這張地圖。」蟲天子甚是寶貝地自一具紅木匣子內抽出卷地圖來,拉克西米一摸,是不知什麼動物的皮。
只看上面標註的地形地名與中國西南地區大相徑庭,便說:「這是魔境的地圖嗎?」
「聰明。」蟲天子說,「天地之間,有人類過活的地方,究竟是少數。過去常有小孩失蹤的事,也不是花子拐子騙走的——而是一不留神,踩到了哪個魔境入口吧。」
「這個,好像日本人說的『神隱』。」拉克西米說,「那這些魔境是在地底還是其他空間?」她難以抑制自己的好奇心。
蟲天子不能解釋,只呵呵笑著。一側的花九溪則四處走動,觀察著周遭的環境:
一處不大的窩棚,地上的軌道。除了這些之外就沒什麼人造之物了,自然的力量無處不在——那窩棚上長著四時不敗的青草。
「那窩棚好像是列車員住的。」花九溪說。
「列車員?不是說這車是拉貨的,自動駕駛。哪需要什麼乘務呢?」蛭子說。
「貨物也得有人看守啊,萬一遇上劫道的呢?」花九溪解釋說,「而且把別處犯事的妖魔用秘密通道放出,是少廣城灰色收入的一部分。列車員其實主要是干這個的……」他後半句話聲音越來越細。
蛭子一副「懂了」的樣子。
「小花——車來了!」花九溪聽見師兄在那高聲喊叫,不耐煩地應了一聲。只見那「車」一邊散著大量蒸汽就沿鐵道過來了。
「原來……是……蝸牛?」拉克西米有些難以接受。
只看這「火車」的主體正是一隻放大無數倍的蛞蝓形動物,身上油光水滑的,腹足部分也如同蝸牛一般有厚厚的皮層,嵌套在鐵軌之上。那蒸汽就是從它四根觸角上冒出來的。
「這東西在蒸汽機車發明前的好幾千年就在服役哦。」花九溪又看了看那列車時刻表,「不要看不起它。」
火車停了下來,幾人來到一側,見車廂正是這生物背後突出的硬殼,卻是改造得類似現代火車。
蛭子試著爬上火車外壁,花九溪說:「想不到你還有壁虎游牆的絕活兒?」
蛭子騰出一隻手,示意三人探看。原來他是用手心的那張嘴吸附到車體上的,大家又引起一番議論,過了許久,卻不見列車員出現。蟲天子說:「這日上三竿了,說了午時發車,人卻死哪去了?」
「師兄你別嚷,要是惹了人家,興許不讓你上車了。」花九溪一面勸止他,一面說:「我們去那小屋看看吧!」
列車員住的窩棚並不遙遠,幾個人來到房前,也不見門窗閉鎖的跡象。拉克西米被推出來詢問,她輕輕說:「有人么?」音聲似乎比前幾天更悅耳了,如果換做蟲天子這老頭子,怕是無人應答。
「請問有人在么?我們是這趟車的乘客!」拉克西米抬高聲音說。
如是三五次,縱是屋中有人,那也是個聾子。蟲天子一摸下巴:「莫不是出了什麼古怪!」說罷,大步流星地走上來,直接將那窄門推開了。
「原來還沒起。」蛭子緊隨蟲天子進了屋,見室內一張大床,上面躺了幾個人形,好像睡得特別酣甜。
「死了。」蟲天子說,「實則在屋外便望不見活氣兒了。」
聽得此言,三個年輕人都是又驚又怕。忙堆在唯一的年長者左右去翻查那三具死屍。
好在掀開被子后並沒見什麼腐爛殘軀,而是普普通通的三個成年男子。蛭子問道:「這幾人是妖怪吧,怎麼死了還能保持人形?」
花九溪同蟲天子一邊套上不知從哪取出的手套一邊回答:「高級的妖怪都能修成真正人形——像你那樣一害怕就變成怪物的情形,是不存在的。」
蛭子被他說得臉上又紅又白,嘴巴動著,卻無從反駁。忽然感到一雙手臂自后搭在他肩上,拉克西米的這個舉動讓他受寵若驚。她的意思顯然是讓這少年安靜片刻,蛭子則一副欲受還羞的樣子。
卻說師兄弟二人與尋常法醫驗屍的手法全不相同,只上上下下摸了摸,便知結果:
「這幾人先是被什麼人瞬間弄成昏迷,又投入溫水溺死。這人的手段很高,一點掙扎打鬥的跡象都沒有,外表沒有傷痕,體內沒有毒液。連他用什麼技法傷人都不清楚……」蟲天子說著,卻是嘖嘖稱奇。
花九溪點點頭,又望向蛭子。
蛭子一翻白眼:「我可什麼都不知道啊——我這人沒什麼關係網,那城中豢養了多少殺手,我一概不知。他們和上級都是單線聯繫的。」
花九溪早料到他說不出什麼乾貨,便說:「我是想問你,你猜這殺人者是個什麼怪物?」
蛭子說:「這從何猜起?他不用毒,也不用體術殺人。莫不成也是個會法術的咒師?」
花九溪臉色一沉,如若真如蛭子所言,那敵人可是極難對付。
「不會。」蟲天子說,「少廣城號稱妖族祖庭,一向與道士和尚不對付,手下招納的那些流亡之徒也基本都是魔物。我猜,眼下這人也是和蛭子一樣的什麼變異妖怪吧。」
這說法卻是極為合理,眾人一陣贊同。拉克西米看了眼死人,忙轉回頭說:「那他殺死這些列車員的目的是什麼呢?」
「有時,許多目的能通過一件事完成。」花九溪說,「比如阻止我們上車,把我們滯留此地,然後一氣殺了。」說著,做出個抹脖子的誇張動作,拉克西米卻被他逗笑了。
花九溪略顯丟人,又加快說:「同時還能栽贓我們。」
「我不明白!」蛭子舉手說,「我們不是已經和少廣城為敵了么?殺了他們幾個人,又有什麼問題?」
「嘖嘖嘖,畢竟小孩。」花九溪說,「誰說我們與少廣城為敵了?我們是跟其中一小撮害群之馬為敵。而殺死他們無辜的職員,那道義上就先輸了一截,況且一下子幹掉三個有編製的,這幾乎就是宣戰了。」
蟲天子心說:這小子分析地確實不錯。
「哦。」蛭子立刻明白了。
「那現在怎麼辦呢?」花九溪忘了是誰說出了這一句,他苦笑一聲,剛想回一句「我哪知道?」忽然腦中靈光一現。
「列車員有四個人!」他大聲說著。
「所以可能有人生還?」拉克西米也是一陣高興。
花九溪在小屋內轉了幾圈,時不時蹲下探看,又摸了摸地板,喃喃說:「我知道最後一個列車員在哪了——我去去就來!」也不顧眾人阻攔,他就飛箭也似地跑了。
焦急地等了半個小時左右,蟲天子已然燒水煮茶了,就聽到屋外有人踩雪的聲音,明顯是兩個人。
拉克西米自先前一直站著,剩下爺倆兒則大馬金刀地坐在死人床上。聞聽得花九溪(不是他還有誰)回來,即刻去開門。
然後她就被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