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長史之子
開元十九年,唐帝國邊陲交州,嶺南安南都護府。
時節正值仲夏,午時過後,交趾城中熱氣升騰,味似瘴熏,如蒸如煮。城中街巷,人丁稀疏,污水淤積,地表坑凹,顯是昨夜暴雨又至,尚未風乾。幾株敗柳極像了徹夜未眠的兵卒,無精打采甩打著軀幹,彷彿被上級扣了軍餉似的怨氣十足。霧靄沉浮,城東城西的市集甚是冷清,商民互市,亦或軍士巡巷,皆只是三三兩兩,毫無人氣兒;平時嬉鬧於坊間的孩童,碰到這種三伏天,也只能疏懶於池塘邊上,用泥窪窪的小手揪著鞭子,打著哈欠,倚著垂柳,吹著小風,懶得動彈。
整座城池甚為沉悶,好似漸漸沉入廣袤湖水的廢址一般。說來也怪,城東城西這般死寂,可這城北的西江巷卻是天上地下,熱鬧得緊。
西江巷,名源於城西護城河西流江,此處東有驛館,南達交州刺史府,北走直通城門,雖說不上什麼繁華地段,每逢佳節也算得上是塊攏人的地兒。直到五年前,天賜聖旨,大唐皇帝令,西江櫃坊平地而起,都督府傾百萬銀兩,大興土木,所有居民被迫遷移,自此往後,方圓五里,再無百姓居住,城內的銀號錢莊紛紛關閉,只此一家。自那起,整個安南十三州,乃至附近廣、扈、姚、桂等嶺南諸州的巨賈,紛紛湧入,互商於此的官家馬隊更是一年四季,從不斷絕。每日自辰時起,西江櫃坊門前的車馬銀箱如梭而至,達官名流絡繹而來,始於清晨,晚約黃昏,整條巷子明光耀眼,華貴炫目,其盛況難以用辭藻形容。
櫃坊大門朝東,酥風噴薄,大敞四開,門梁之頂高懸「和氣生財」金鑲巨匾,兩株粗壯的大紅酸矗立於外,高約一丈半,一左一右,高度恰好相當。金匾之下,一位長髯白髮老翁長年駐足於商客夥計之間,格外地引人耳目,這老人神采奕奕,猶似壯年,腰桿挺拔,雙足如根,左右來客拜訪,無論對方尊卑貴賤,老人皆是拱手作揖,笑語相迎,腳下卻是分寸不動。身後三十餘名夥計圍繞而行,疾步匆匆,恰巧與陳富錯開,外人看上去,好似這些年輕小伙繞著老頭打轉,刻意嬉鬧他似的。
此人名為陳富,今年六十有七,乃是都督長史府的主簿,同時也是這西江櫃坊的主管。身為封疆大吏的近身家臣,陳富就是這西江櫃坊的招牌,身後有大都督曲覽,大都督長史陳卿嗣為其撐腰,方圓百里的商賈是無人不識,無人不尊,人稱「笑面佛」。
相較陳富在這西江櫃坊的至高地位,坊中三十幾名忙前走後的夥計就顯得平庸了,甚至有些庸俗礙眼,這其中自然包括默默無聞埋頭苦幹的陳文若。
待門前最後一輛官架馬車走後,尚未弱冠稚氣猶存的陳文若隨手將筆桿擲於硯前,掠起厚如小山的賬簿,踩著貓步躲到陳富身後,陰陽怪氣地貼耳說道:「富伯,春季安南十三州為大都督奉上的禮銀我已備好查清,共計白銀二十九萬兩,黃金五千兩,不知父親大人打算何時孝敬曲大都督他老人家?」
陳富終究是上了歲數,被這鬼機靈的大少爺一鬧,不由得白鬍子一哆嗦。待陳富緩過神,臉色並無變化,只是輕嘆口氣,眼角掛笑,轉念又像個活佛似的說道:「少爺,這些錢兩隻屬兩稅,談何賄賂?」
「哦,竟是這樣!」聽慣了官腔的文若對陳富的回答甚是不滿,理了一整天賬下來,文若早已是腰酸頭暈,正想找個下人舒舒氣解解乏,他思前想去,決定拿陳富這個老傢伙消遣消遣。
文若雙手舒展向天,如釋重負打了個哈欠,不屑一顧看著眼前神秘兮兮的老頭,抖了抖黝黑纖弱的手腕,信手從賬簿中抽出一冊,無聊地假裝翻閱著,念念有詞道:「難不成又是朝廷機密?這朝廷機密可真是不少,只不過有些機密恐怕已是滿城皆知了。」
「少爺,您這話是從何說起?」陳富音韻悠悠,眉微一蹙,支著小指,四根指頭捋著鬍子。
「依我大唐律,官身嚴禁涉商,違者死罪。」文若全身仰在交椅上,斜眼巴望著陳富表情,見陳富執意裝傻,乾脆了當道:「安南都護府大都督兼交州刺史曲覽,借朝廷之名,私自下令封山開礦,驅逐山民,這是其罪一,其罪二,曲覽私設西江櫃坊,從中謀取暴利,遠的不說,就說這賬簿,單單安南十三州,僅此一季,兩稅就有近三十萬兩,堪比關中京畿地區。這賬簿上面白紙黑字,每一筆賬都記得清清楚楚,可這些年下來,西江櫃坊走了上百萬兩白銀,上萬兩黃金,皆是泥牛入海,有進無出,我就是想問問富伯,你身為櫃坊總管,執掌柜坊一切金銀絹帛,對此卻是不驚不乍,不聞不問,我等拆東補西,把這賬目做得圓滿,上繳朝廷,可這金銀錢兩卻鬼使神差地沒了,也當真是奇哉怪也!」
說罷,這陳富還是悠悠呵呵,眼角的皺紋縮成一條樹紋,慢步走近,低頭哈腰問道:「少爺恐怕還有話要說,這天乾燥熱的,可否容老奴為少爺先沏壺涼茶,以解暑悶?」
「隨你。」文若翻著眼皮,抿了抿乾燥嘴唇,心裡著實佩服此人,想這陳富不愧是父親和曲覽身邊倚重十幾年的紅人,論這察言觀色,迂迴婉轉的能耐,就算自己學上個十年八載也未必能及其一二。
少頃后,陳富親自為文若奉茶。二茶過後,陳富高舉手腕,撫著鬍鬚,雙眼若隙,笑眯眯看著文若說道:「敢問少爺,此茶味道如何?」
「甚好。」文若喝茶向來不遵茶道,借著口渴,一杯飲盡,不在話下。飲罷,文若轉過頭,嘴裡叼著一片茶葉,說道:「富伯,一個位居從二品的大都督兼刺史,一個位居從三品的都督長史,這二人聯手,以官謀商,鬧得全城百姓民怨四起,日子久了,會不會對父親的仕途有所不利?」
陳富聽后也不緊張,反還有些不以為然,他端起茶壺,動作沉緩為文若上茶,嘴上卻是緘口莫言,一字也不說。
文若有些沉不住氣,好歹自己的父親也是人主,一把按住陳富端茶的手腕,追問道:「這麼多年來,曲覽仍能忝居高位,安然無恙,縱橫安南十三州,可封山禁足,開設櫃坊,如此大事,卻能閉塞於野,不達天聽,肆意發展,愈發壯大,難道這曲大都督真是翻手雨雲隻手遮天的梟雄?唉!是我太真小看他了。」文若說著說著,就有些喪氣,只得黯然嘆氣道。
陳富放下茶杯,眼中露出一絲驚異,又瞬間被其老道的佛面所掩飾。陳富擰著眉毛,深嘆口氣,笑道:「並非是少爺小看了曲覽,而是老奴小看了少爺啊。」
「你是何意?」文若一臉不解。
「公子少讀史家百學,當真與那些吟詩作對的公子大有不同,少爺年紀雖輕,看問題卻精細老成,老奴十分佩服啊。」
「為老不尊的傢伙,休得胡言亂語,回答問題便是,啰嗦什麼。」文若羞憤得像個黃花姑娘,臉上泛出紅暈之色。陳富一臉惘然,以為犯了什麼忌諱,殊不知文若羞憤的原因大致有二。一來,文若本就十分厭煩這些你死我活的爭權奪位,他之所以能通曉古史,全是拜其母楊氏所賜,文若的母親,也就是長史夫人楊氏,從小對文若管教森嚴,只許文若讀史論道,決不許他吟詩作對,時間久了,文若自然有些自己的見解;二來,文若自小身邊多為官家,官場上的話真真假假文若從不放在心上,也聽膩了,歸根結底還是這陳富與他人身份不同,雖然嘴上尊稱文若為少爺,可實際在長史府內,陳富閑來無事就會與他閑聊談心,講些官家規矩,二人亦師亦友,文若與陳富自然更親近些。這一來二去,文若想不懂些官場上的門道都不行。
「公子當真以為,此等大事能瞞過朝廷?」陳富緊閉雙眼,粗白的眉毛將眼皮完全掩埋。
「能又如何,不能又如何?干我何事?」文若胸中羞憤之情尚未褪去,只得強詞奪理道。
「少爺,您貴為朝廷三品大員之子,又是將來堂堂西寧王駙馬,身為皇親貴胄,朝廷的事,自然要比老奴看得深遠明朗,老奴不該在少爺面前倚老賣老,班門弄斧,望少爺恕罪。」說罷,陳富雙眼一亮,想必是心裡已知文若所思之事,故意撩擾一番。
「好你個笑面佛,鬍子比頭髮都長,誠心欺我年少無知不成?」文若擠兌劍眉,頗為不悅。
「哈哈,少爺教訓的是。」
「你放心,這些話,出了這扇門,我絕不會對任何人提起,這總可以吧?」
「謝少爺寬宥。」陳富停頓片刻,撫須幾許,拂袖抬手,示意左右退下,隨後啜了口茶,潤了潤嗓子,蒼老鏡潔的眼珠在眉底下咕嚕一轉,淡淡說道:「少爺應該有所知曉,自古以來,嶺南盛產金銀,大唐開元以後,交州漸入富庶,吾皇萬歲,聖明神武,除邊患,平四海,和蠻夷,攘外族,欲成千秋大業,只不過,兵鋒所向之處,難免有所波及。」陳富低下頭,眨了三下眼,揣測著文若神情,見其聽得來勁兒,並無反感異樣,繼續說道:「兩軍對壘,將士廝殺,明面是以士氣相抗,兵戈相拼,實際上,是以國力相抵。國力強,則兵馬人口源源不斷,方可開疆裂壤,制霸一方。話雖簡單,可一旦邊關烽火燃起,軍隊的一切開銷全部要由朝廷全權供給,賦稅,人丁,兵馬,軍械都要為其所耗,為了多打勝仗,減免傷亡,對於朝廷來說,這些必要之需自然是多多益善。」
陳富輕咳兩聲,左右回顧,見四下無人,方肯放下茶杯,看似無意的盯著文若,一臉痴獃似的靜候其言。
「難道曲覽封山開礦,獨斂金銀,父親開設櫃坊,以官行商,都是皇帝陛下暗許支持的?」文若雙手輕輕一拍,眉頭緊皺道。
「不止如此。」陳富雙手支起,舒直起身,語重心長望著門外被馬車飛浮四起的灰塵,說道:「少爺您可能有所不知,曲覽大人自上任以來,已有二十餘年,老奴敢問少爺,依您所見,曲大人在任這二十年來,其政績如何,百姓對其評價如何?」
「曲覽?哼,那還用說?曲覽佔地為國,目空法度,搜刮民脂,賣官鬻爵,安南十三州百姓深受其累,苦不堪言,食肉寢皮雖有些言過,但千夫所指總歸是有了。」文若不吐不快道。
「既是臭名遠揚,傷及朝廷顏面,陛下就絕不會對此一無所知。」陳富白眉隴起,神色略顯嚴肅說道:「當今聖上二十七歲從政亂中登基大寶,十餘年來,穩固社稷,勵精圖治,您試想,交州位處海域,外有強敵虎視,又是金銀之鄉,以當今聖上之英明獨斷,怎會坐視不管,任一個都督為所欲為?」
「恩,不錯,不錯。」文若若有所思點著頭,抿了口茶,嚴謹問道:「那富伯的意思是,曲覽一面橫徵暴斂,中飽私囊,一面將這些不法之財上繳朝廷,以充國庫軍需?朝廷需要這筆金銀以擴軍力,所以才對曲覽網開一面?」本就關心父親處境的文若被陳富這麼娓娓道來一講,立刻起了好奇之心,緊忙湊著脖頸,不耐煩地等著陳富作答。
「少爺思維迅捷,不愧是長史大人之子,老奴佩服。」
「我知道自己見識短淺,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請富伯明言,不吝賜教。」一聽陳富又是這般溢美之詞,文若嘴唇又是撅的老高。
「賜教是萬不敢當的,只不過,老奴曾聽大人說過,此乃朝廷對其的制衡之術。」陳富手指間輕輕敲著桌邊,左右輕輕搖頭。
「制衡?父親所說?」文若眨著眼睛嘟囔著,好像想起什麼似的。
「曲覽就算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公然與朝廷作對,所以民間傳言的假傳聖旨,也就不復存在了。換而言之,朝廷這封山開礦的諭旨是真,這開設櫃坊的聖意也是真,只不過,安南十三州的百姓未必會這麼想。」說到一半,陳富故意停住了,耐人尋味地望著文若。
「那百姓會怎麼想?」文若追問道。
「嗯?」陳富湊近文若,雙眼一眯,無聲反問道。
「嗷!是這樣,百姓會認為,封山禁足的嚴令是曲覽假借朝廷之名所下,他們會認為,曲覽膽大包天,為謀私利,假傳聖旨,不顧百姓死活,百姓無可奈何,只得隱忍憤恨,自然對其恨之入骨。」
「正是如此,曲覽從前貪得無厭,所以,無論他做什麼,百姓都以為曲覽是在貪贓枉法,就算是朝廷聖旨下來了,又有何用?交趾百姓又有幾人識得朝廷聖旨?如此一來,朝廷籌備軍需所累下的罵名就扔在曲覽一個人身上,您說,朝廷有沒有懲治他?」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朝廷厲害,厲害啊。」文若深喘口氣,有些語無倫次訥訥自語。
「久而久之,曲覽民心盡失,任其坐擁金山,也不足為朝廷之患了。」說罷,陳富右手端起茶杯,左腕撫著鬍鬚,望著茶水中文若清幽發綠的倒影有所思慮,緩緩將茶杯放下。
文若聽后,哽咽連連,手心緊攥著一把汗,強忍內心慌張,保持鎮定,他萬沒想到,只是不經意提及這朝堂之事,竟是如此的錯綜複雜,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不止如此,自打文若懂事起,他意向中,那曲覽在交州境內呼風喚雨,強買民糧,是何等猖獗的人物?可在方才陳富口中所謂的朝廷面前,卻也只能淪為隨時待斃的替罪羔羊,一想到這些,文若心有餘悸,不禁擔心其父的安危。
文若之父陳卿嗣自右遷都督長史后,十餘年來,與那曲大都督坐的是同一條船,可謂是唇亡齒寒,文若對此心知肚明。曲覽是死是活自然是無關緊要,文若所憂的是,一旦曲覽東窗事發被朝廷抄家,其父陳卿嗣難免遭殃,到時候天威降臨,後果不堪設想。
文若思來想去,不吐不快,可又不能在這個家臣面前外露惶恐,丟了父親朝廷命官的威嚴,索性他將計就計,以曲覽為梗,一問道底:「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待到天下無戰事,恐怕曲覽遲早是俎上魚肉。」
「敢問少爺,您認為朝廷會如何處置?」陳富深吸口氣,雙掌扶膝,心緒似乎輕鬆了不少。
「當然是依大唐律法處置。」文若有所顧慮道。
「如何依法處置?」
「要想搜集曲覽的罪據,置其死地,那還不易如反掌。」文若神情略顯無助回道。
「唉?」陳富像驅蚊似的擺了擺手,一聲幽長的升降調過後,笑道:「少爺上述之詞並非實證,只是臆斷,就像您方才整理的賬簿,每一筆每一道皆是嚴絲合縫,毫無破綻,曲覽既然敢做些大手筆,那明面上肯是查不出任何端倪的。一旦朝廷追究,派遣監察御史前來調查,曲覽只需以重金賄之,此事便不了了之。退一萬步講,就算朝廷的監察御史查到些什麼,曲覽身為從二品都督兼三品州刺史,只要他主動向朝廷請罪,花些金銀,堵住御史台的嘴,百官自然會就會替他說情,此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難道皇上也不管嗎?」
「皇上當然要管,只不過。」陳富突然止住話,唇上的白須一卷,半天沒有說話。
「你快說,只不過什麼?」文若的鼻子和嘴連起來就像個小猴。
「只不過皇上也不好管啊。」
「皇上貴為天子,獨掌大權,區區一個州刺史,處置起來,又有何難?」
「唉,這講究可大了,若是換做其他州刺史,皇上或許還可雷厲風行,下旨查察,可咱們交州畢竟是與眾不同。」陳富潤了潤唇,說道:「首先,正如方才老奴所言,朝廷並無真憑實據證明曲覽有罪,既是無罪,就算當今聖上,也不能不問曲折,擅殺大臣,惹天下人之口舌;其次,少爺您請想,交州距長安足有萬里,且蠻夷圍繞,民族混雜,曲覽雖名為地方都督,實為地方皇帝,在嶺南之內,定是心腹如網,故吏繁雜,一旦皇上向天下詔,動用大理寺公開徹查曲覽,曲覽怎會乖乖待斃?把曲覽逼急了,以他在交州的勢力,雖不能與朝廷節度大軍正面抗衡,可終究會引發戰亂,這是皇上最不願見到的,皇上絕不會因一時之怒而影響長遠國策,因此,皇上不是不管曲覽,而是眼下不能管,也不用管。」
文若聽后,長舒一口大氣,想了片刻,隨之又不解問道:「富伯,你這『不能管』我是明白的,可這『不用管』恐怕是你一家之言吧?」
一陣竄堂風捲起陳富的白須,陣陣涼爽拂面而來,陳富眯眼笑了笑,說道:「依少爺看,天下以何為重?」
「孟子有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天下之重,自然是四海太平,人人有家。」
「公子所言極是,所以,朝廷更不會治曲覽之罪。」
「這又是為何啊?」文若驚厥道。
「正如老奴方才所言,安南都護十三州屬大唐邊陲,蠻漢混雜且民俗眾多,蠻漢雜居已有百年,其地名為都護,實為羈縻。自曲覽上任以來,其治下百姓雖有摩擦,但久無戰事,蠻漢和睦而居,官倉食糧充足,兩稅如期上繳,金銀供奉頻繁。對於這些在外官吏,尤其是遠在天邊的封疆大吏,皇上對他們最大要求是自治一方,曲覽雖已民心喪盡,但終歸在陛下登基這十幾年守住一方太平,只要西南邊陲安寧,皇上也就可著手處理其他軍國要務,這麼權衡下來,曲覽也就功過參半了。」
「可他是個大貪官啊。」文若不服道。
「有時清官未必是能吏,貪官也未必不是良臣吶。」陳富亮起袖子,扶著鬍鬚,看他自得其樂的樣子,胸中風雲已起。
「我怎麼沒看出曲覽是個良臣?」
陳富聽后,雙眉挑起,好似遇到了什麼難題,他站起身,退了三步,弓下腰,畢恭畢敬向文若短揖,稍有吃力地直起身,脖微後仰,問道:「敢問少爺,您身為人子,可十分了解長史大人?」
「明知故問。」文若先是一愣,后是不悅,心想這老傢伙是誠心賣弄,氣道:「我還沒出生的時候,你就在父親身旁做事,你也知道,父親從不與我交心,我哪有您老跟他關係走得近?」文若將這個「您」咬得格外重,以示不滿。
陳富笑笑坐下,得意地問道:「那少爺可了解曲覽大人?」
「這我倒是略知一二。」
「未必啊。」
「曲覽惡貫滿盈,眾所周知,你無須為他狡辯。」文若正義凜然道。
「恐怕少爺只知曲覽之惡,不知曲覽之能啊。」
「何以見得?」
「曲覽身居要職,替天巡狩,鎮守安南,單論這出身資歷,就足以勝過九成官吏。」
「這我知道。」文若搖頭晃腦說道。
「最為重要的是,曲覽能夠猜到皇上的用意。」
「這怎麼可能?曲覽可是連皇帝的面都沒見過。」
「所以說,這就是他的過人之處。」陳富拍拍文若肩膀,細說道:「自秦漢以來,蠻漢之間,紛爭錯亂,已有百年,當今皇上不願看到蠻漢反目,生起禍端,可皇上更不願看到蠻漢互通,附逆部落,違抗朝廷,曲大人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才敢如此行事。」
「你說詳細些。」說話間,文若已為陳富斟滿了茶。
「比如說民俗糾紛,蠻漢互不尊重,矛盾愈演愈烈,曲覽第一時間出面化解,平息戰事,化干戈為玉帛;再比如,外族強盛,漢人外遷,人丁流失,兵卒減少,曲覽就必須從中挑起事端,利用兩稅鹽鐵等民用,引起蠻漢失衡。總而言之,這左右其中的火候要恰到好處,稍有偏差,就會激起民變,有如此手段,方可保邊境二十年太平。百姓說其貪,也只是片面,朝廷留他的價值也在於此,換個人來做,未必能比得過曲覽,所以,少爺您身為長史之子,只可憐憫百姓之苦,萬不可跟隨百姓之言吶。」
「我明白,我知道,可那萬一曲覽主動向朝廷認罪,朝廷會怎樣處置?」
「貶官散財實乃下下策,曲覽是斷不會這樣自掘墳墓。」陳富笑道。
「我倒覺得未嘗不是一條退路啊。」
陳富聽后,略顯滄桑地說道:「少爺可知二十年前的神龍劇變?」
「當然知道。」
「能否說於老奴聽聽?」
「鳳閣侍郎張柬之、鸞台侍郎崔玄暐、左羽林將軍敬暉、右羽林將軍桓彥范、司刑少卿袁恕己,殺麟台監張易之、司仆卿張昌宗,逼武曌還李唐神器,廬陵王顯登基,為中宗。」文若倒背如流回答,臉上甚是得意。
「不錯,正是這五人發動政變,為李唐江山立下不世之功,事後皆被封王,可結局如何?無不死於非命。五王地位,何其顯赫?比起曲覽,勝其十倍有餘,然而慘遭殺戮,究其原因,無非失了根基。一旦這些王公侯爵被遷在外,失了原有根基,就好似猛虎去掉利爪,蒼鷹折了雙翼,再無威脅,只得任人宰割。曲覽也是一樣,如若曲覽自行認罪,就算皇上龍顏大悅,留他一命,過不許久,朝中大臣就掀會起舊事,參奏曲覽諸多罪狀,屆時曲覽再無迴旋之力,所以,您所說的這條退路,對於曲覽而言,無異於死路。」
文若聽完陳富所言,胸中煩悶,坐在椅上,咳喘不止,一語不發,這倒是給陳富嚇得一驚,趕忙吩咐下人燒些開水送來。
「少爺,都怪老奴多嘴,引您舊疾複發。」
「我並無舊疾,只有心疾,並無大礙。」文若冷汗浸濕衣襟,嘆氣連連道。
「少爺,可否今日早些回府,老奴吩咐府上傭人,做些少爺喜歡的菜肴,好好補一補。」
「罷了,你好生在此守著吧,我要出城做工了。」文若拾起茶杯,背對陳富,欲飲又止。
「那少爺今晚還不回府嗎?」
「富伯啊,你還是替我勸勸父親,既然曲覽沒什麼好下場,也就不要再與他狼狽為奸,省得遭百姓唾罵。」文若不苟言笑道。
「少爺,您尊為朝廷大員之子,何苦在意平頭百姓的風言風語?」
「富伯,你說我哪像個三品大員之子?你看那監軍甘錳的兒子甘泉,整日騎馬習武,與友為伴,遊山玩水,好不快活,你再看我,白天父親逼我理財做賬,夜裡回府,我母親逼著我讀什麼史記春秋!我連個隨從女婢都沒有,我哪是什麼少爺?我分明就是長史府的奴才,長史府的囚徒!」文若發了瘋似的粗聲吼叫,驚得四周做賬的夥計紛紛站起,頭也不敢的抬傻站著。
陳富也好不到哪去,笑面佛的威儀也難掩此時無奈,只得好生勸道:「少爺,老奴知道,您心有怨恨,可再過十年,只要十年,那是公子正當壯年,大人閑賦下來,這長史府上下,櫃坊的財富,不都是您一人的嗎,您又何必如此鬱鬱寡歡?」
文若聽后,眼神里泛起酸楚,他不再說話,走向櫃坊大門。櫃坊門外依舊是車水馬龍,人跡繁忙,文若雙眼有些濕潤,他望向周圍人各有所期的眼眸,彷彿看見一根根點燃的蠟燭迎面而來。烏雲一層層碾壓過來,颯颯的涼風捲起塵埃,吹掉了門外大紅酸的幾片綠葉,西江巷深處,夥計收攤的吆喝漸漸被捲入風裡。文若深吸口氣,抬頭望著忽明忽暗的天空,無奈思索道:「父親逼我做事,母親逼我讀書,這些都無可厚非,可十多年來,你們視對方如仇敵,彼此不說一句話?究竟是什麼讓你們這般形同陌路,那我又是什麼?我到底是不是你們所生?我雖是長史之子,卻好生羨慕那些一家三口的平頭百姓,為什麼?父親,母親,你們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你們如此對我?老天爺,我什麼都不要,我只想要父母的關懷,我只想要一個家,一個家而已啊。」
文若干巴巴長著嘴,雙眼淚流,一陣陰風襲來,幾滴雨點砸在文若臉上,使他從悲憤的心緒中漸漸冷靜下來。文若擦掉眼淚,拾起地上的斗笠蓑衣,轉身對陳富,冷冰冰說道:「要下雨了,富伯。」
「是啊,該來的,終歸要來。」陳富親手將蓑衣為文若穿好,文若不答謝,低著頭,壓低斗笠,消失在悶雷滾滾的交趾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