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三味雜陳
嶺南仲夏的暴雨繁密,一日五瘋,不在話下,更何況地處偏遠的交州。
未時過後,天賜驟雨,穹嘶如嘯,光雷遁地,雨若天瀑而傾。文若獨自一人騎馬過橋,俯身望去,石橋之下,滾滾江流如千百頭泥牛遷徙涌過,撞得兩岸堤壩是搖搖欲碎。
文若策馬於橋上,神色迷茫,大雨狠狠拍打在身上,竟使他體內生出濃濃暖意。突然,一道閃電掀翻天墨,如銀蛇亂舞,將下游陰森森的交趾城晃成一片墳冢。雨水夾雜雷聲將文若團團籠罩,文若胯下的馬蹄聲卻格外清晰,恍惚間,文若彷彿感到這個世界只剩他一人。
「該去哪啊?哎!咳咳咳。」
文若喘病犯了,重咳幾聲,痛苦難當,險從馬上滾落。沉吟許久后,文若呼吸漸趨平緩,他伏著馬背,勉強直起腰背,一縷暗紅色光暈映入眼帘。文若眺眼向上流望去,河沼之間,一團團艷如暗火的蓮花清晰浮現,雷光若染,將花的顏色映得忽隱忽現。
文若輕抽馬鞭,過橋而去,凝神細視,此蓮生得極為飽滿,面呈巨卵,葉如蒲扇,花萼脹裂而開,伸展如舞女開懷。文若皺眉而視,狂風又起,這些紅蓮花彷彿忽然被什麼附體似的,像兵佣般揮舞兵戈,防衛於泥沼之間。
「好美的花。」文若不禁慨嘆:「只可惜我命賤,無福欣賞了。」說罷,恐山洪外泄,文若不敢逗留,揚長而去。
城西西流江外山澗連綿,一路之上,樹密如毛,湍急溪流如網而織,難覓源泉,此處深林闊野,萬木參天,珍獸傍地而走,花香隨鳥而盈,是塊不可多得的桃源之地,可自從曲覽下令封山開礦后,百姓遷走,入城而居,此處便再無人問津。
為防野獸突襲,文若一路疾馳,哪敢有片刻鬆懈,穿過一片雨林,行至山澗深處,方才緩了下來。文若解下馬韁,將馬拴在山洞對岸特設的官廄中,山中隱約穿出鐵鋤開鑿之聲。文若回身望去,溪流對岸便是大都督曲覽下令開採的數十座金銀礦之一。
「切忌煙火之物,還有,不要讓山雨滲入洞中。」陰暗處,陳卿嗣與身後幾個隨從緩緩而出。陳卿嗣嗓音沙啞地叮囑著身側的中校署王亂,身後百十餘污油烏亮的赤身男丁正緊鑼密鼓的揮著鐵鋤,各個汗流浹背,沒有人注意到陳文若的出現。
「是,下官明白,請大人放心。」王亂頻頻點頭,不敢直起腰來。
「有勞王大人了。」陳卿嗣口吻倒是一副大官的傲慢,吩咐罷了,引一干隨從行至洞口,王亂始終尾隨半米之外,不敢靠近。黑暗中,陳卿嗣腿腳有些凌亂,走起路來,腳下拖沓,碎石粒粒而起。洞外的光線徐徐燃在陳卿嗣蒼白的消瘦面頰上,高傲的顴骨彷彿要破皮而出,十分可怕。陳卿嗣雙眼深凹,兩腮好像被削掉了兩塊肉,蒼濁眼珠如鷹般犀利,鬢角白髮叢生更添上了幾分病態。
「父親,路上雨太大,兒遲來一步。」文若謙卑作揖,小心翼翼說道。
「我說多少次,在長史府外,叫我長史大人。」陳卿嗣回過身,雙手背後,居高斜眼,直勾瞪著文若。
「是,長史大人。」文若吞吞吐吐,雙手抖得厲害,只得把頭壓得更低。
「豬狗不如的東西,丟人現眼,我要你有何用?」陳卿嗣怒斥道。
「是,是,兒不敢了。」文若輕聲啜泣,眼淚已轉在眼圈,強忍著沒流出來。
見到這樣一幕,身後眾勞役皆是習以為常,無人理會,倒是剛被曲覽調任至此的王亂有些詫異。怎麼說王亂也是見過世面的八品中校署,上至朝廷親王,三省六部,京畿大員,下至地方王爵,統帥將軍,富家鉅賈,他皆有所往來,可朝廷命官與兒子在家門外鬧得如此之僵,恐怕這輩子也是頭一回見著。
王亂猶疑抱著拳,一時間也忘了替上官圓場,原地愣了片刻,剛要開口,就見那陳卿嗣的眼神寒若冰鋒,好像跟誰有不共戴天之仇。王亂不禁渾身一冷,傻笑了幾嗓便再沒敢多嘴。
一滴雨露從洞簾順下,砸在洞口光滑如鏡的青鵝卵上。陳卿嗣見文若不曾回嘴,沒了興緻似的冷漠道:「還不快去做工?」
文若心裡清楚,就算自己路上被山洪沖走,父親也不會為他掉一滴眼淚,索性也就強忍不悅,硬生生撿起地上鐵鋤,頭也不回進洞去了。
「慢著。」陳卿嗣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一聲呵令叫住文若。文若耳根一顫,彷彿雙腿踩進泥潭,整個人被嚇得動彈不得。
「長史大人還有何吩咐?」文若戰戰兢兢,冷眼回答道。
「今夜不許住在甘大人的行營,老老實實給我回府,把你做的蠢事一五一十給我說清楚。」
「是。」文若氣得是嘴唇冰涼,連忙補了一句:「長史大人。」
待陳卿嗣與左右隨從走後,文若停下手中鋤頭,小心向洞口望去,確認無疑后,支著身子,半倚著礦牆甩了身冷汗,疲於喘息,索性甩了上衣,露出背脊那身乍眼的青墨色鷹鷲刺身,與眾勞役一樣,哈腰揮鋤,賣力趕工。
少頃,礦洞深處撲來一陣熱風雜著銹味的塵埃,文若及身後百十勞役惶然蹲身捂鼻,閉死雙眼,待塵埃散盡,紛紛回到原地,繼續開礦。
文若一身舊疾,皆拜這塵埃所賜。此處地窪潮悶,氣流不通,人丁諸多,空氣稀薄,加上洞外大雨壓城,礦洞之中,如同蒸籠,平常人不要說在這裡待上一天,就算是幾個時辰也撐不住,那些馳騁疆場的青壯男丁,在山洞中勞作幾炷香的工夫便會窒息昏厥。礦洞之中廢塵密布,勞役吸入肺腑,輕者咳喘染疾,卧病不起,重者患上肺癆,咳血而亡,也難怪這些從外地而來的勞役各個打了雞血似的拚命趕工,恨不得早日離開此地,還土歸鄉。
文若身後幾個髒兮兮的黑臉勞役嗆音很重,非本地之人,歲數也比文若年長許多,各個青筋虯枝,瘦骨嶙峋。這些勞役見長史陳卿嗣走後,也耐不住終日勞作寂寞,忙裡偷閒,聚成一堆,扯上幾句,以解煩悶。
「這長史大人夠狠心的,沒事糟踐自個兒兒子,干咱們這差事,也不怕絕了這根兒香火?」三十齣頭身材矮壯的黝黑子小聲嘀咕著。
「你懂個屁?」稍長几歲的乾瘦猴也不甘人後,勾腰埋頭,騰出手來抖抖,示意哥兒幾個耳朵過來,貼著汗溜溜的耳朵說道:「我可是聽長史府的下人說,這長史夫人其丑無比,性情酷辣,活像個母閻羅,而且還不讓咱們長史大人納娶媵妾,長史大人屢次想休了她,為了官場面子一直忍著,自然也不喜歡這個兒子。」
「這還不算完,你們不在交州是不知道,我有個遠房親戚跟我說啊,這長史大人跟曲覽大人早就是死黨,可咱這位陳公子偏偏跟曲覽大人的死對頭甘錳走得熱乎,你要是陳大人,你能高興?」另一個拎著鐵鋤偷懶的漢子長相奇特,活像只幾天沒吃草的餓黃羊。
「虎毒還不食子呢,好歹也是根兒獨苗,就算給點教訓也就夠嘞。」黝黑子哀聲嘆道。
「可不,咱們這些賤命這輩子就這樣兒了,這小少爺也真是命短,沒福氣---」
話音未落,一個帶著斗笠長相斯文的老奴役插了句嘴:「你們幾個長舌婦,咳咳,小心禍從口出。」
「誰是長舌婦?嘿!我說你個老儒生,敢跟我們在這咬文嚼字,也不怕折了你這條狗腿!」黝黑子像挪板凳似的,一把推開繞道而過的老儒生,老儒生瘸了一隻腿,站也站不穩,一跟頭栽在地上,雙手掐著碎石堆,愣是半天沒直起腰來。
「站直了再逞能也不遲啊!」黝黑子假意去扶老儒生,走到跟前兒,又在那老儒生肩膀添了一腳,弄得老頭滾了兩圈,方才停下,這一鬧,引得周圍青壯是一陣嘲笑。
「官場的事兒,咱平頭百姓哪能明白,想摻和也摻和不進去啊。」乾瘦猴繼而說道。
「那有什麼難明白的?」餓黃羊扔下鋤頭,挺著凹陷的胸脯說道:「為了保住長史之位,舍一個兒子算什麼?天下娘們多的是,只要有金有銀,還愁續不上香火?」
「可不是嘛?」黝黑子咧著大嘴笑道:「香火都接到人家西寧王妃那去了,我還聽說當年咱們的長史大人和西寧王那還是生死之交呢,這樁子醜事兒一鬧啊,兩人就再沒往來咯。」
「不往來又怎樣?」餓黃羊一臉亢奮,好像飽餐了一頓似的續道:「那西寧王妃何等美色?那是嶺南第一美人啊!換作是我,天王老子不做,我也----」
「你也怎樣?」一聲鬼魅之音繚繞而過,王亂不知什麼時候從眾人身後走來,陰聲厲色貼著眾人耳邊追悠哉問道:「說來聽聽,怎麼不說了?啊?」
這幾個勞役聽得清楚,也知道惹上了麻煩,各個駝背低頭,像怕黑的孩子似的縮著身體,一聲不吭。王亂仰著脖,陰著臉,呲著半邊牙,繞著這幾個勞役巡迴轉去,一個字也不說。王亂越是不說話,這幾個勞役越是害怕,頭頂汗水把臉上的污漬滌了下來。
「王大人。」鐵鋤鏗鏘,餘音繚繞,文若已從人縫中走出,立在王亂身後,臉上斑駁泥濘也難掩其憤怒之情。
在朝廷做官,依附朋黨才是遷升上策,王亂這十餘年的仕途之路就是因無貴人指引,一直無所建樹。開元十一年,宰相張說大興文治,王亂身為明經進士出身,自是經綸滿腹,學載五車,只因名諱中帶了一個『亂』字,犯了朝廷忌諱,久不被朝廷錄用,被工部封了個小官,派遣到偏遠地方做些銅鐵監製的雜活兒,從九品遷升至八品,王亂用了近十年時間,所以,像王亂他這樣的八品官銜,說官也算,說不算也不算,這中校署之職畢竟是個匠造,不像地方縣令那樣執掌一方,握有實權,一旦工期結束,其手中職權也就不復存在。因此,王亂處理任何事情都十分小心,就算踩死只螞蟻,也要先打探清楚這是誰家後院的螞蟻,稍有偏差,則前程盡棄。王亂做了近十年的工部校署,左遷右升多次,自然不會犯這種不列罪狀擅殺勞奴的差錯,但這件事,王倫根本沒法謹慎,也沒有選擇,因為這大都督曲覽,長史陳卿嗣,都是交州說一不二的人物,在這交趾城,得罪了誰,也不能得罪這兩尊活佛,就算殺幾個勞役,權當為長史家公子解解氣兒,也就罷了,若對此事不聞不問,態度不恭,立場不明,這日後被這陳公子追求起來,可就有的麻煩了。
王亂低著頭,似乎已經想好對策,相比此事,他對文若這孩子好像更感興趣,自然也想確認這交趾城中關於他的傳言是否屬實。
「曲大人與甘大人已是水火難容,早不是什麼秘密,面上看,長史大人依附曲大都督,這長史公子卻與執掌本地軍馬的司録甘錳相交密切,日後一旦交州有變,一面是手掌大權的刺史大都督,一面是操練士兵的司録監軍,無論鹿死誰手,這長史府始終立於不敗之地。我若是想在此立足,長史府的人萬不可得罪,問題是長史大人這爺倆唱的是哪一齣戲,還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王亂下意識一縮身,不敢大意,想藉此機會刻意試探文若的本事,隨之笑笑說道:「陳公子,這幾個勞役出言不遜,污辱長史大人,當眾污辱朝廷命官,其罪當誅,下官願將這幾人交由公子處置。」
「謝王大人。」文若是皮笑肉不笑,面無表情盯著那幾個勞役,說道:「王大人,曲大都督曾有嚴令,此處歸你管制,我無官無名,怎可越俎代庖?」
王亂一聽,很是舒服,心底這兩碗水端平了,便再無顧忌道:「是,陳公子。」轉身叫嚷道:「來人!將這幾個勞役拖進山裡,砍了,喂狼。」
轟隆一陣鐵蹄似的腳步聲,幾十名身著鎧甲的士兵湧入洞中,頃刻將礦洞圍個水泄不通。方才還嚼舌根子的幾個勞役瞬間就像下了沸水的田雞,撲通撲通跪在地上,身如烈火焚烤一般,如喪考妣的全身顫抖道:「大人息怒,大人恕罪啊,公子息怒,公子就饒了我們這賤命吧,來生做牛做馬報答您的大恩大德!」
黝黑子跟餓黃羊叫得越是殷勤,文若越是心中痛恨,他是恨不得抽出士兵的腰刀,一刀將這幾個勞役開膛破肚,可轉念想想,這是王亂的地盤,王亂此舉,無非是想讓自己開個金口,順個人情,饒了這幾個漢子性命。文若知其心思,但這幾名勞役詆毀父親,言辱母親,文若深恨於此,當然不肯就此罷休,只不過此時此刻,文若心中所慮,並非幾個勞役的生死,而是方才那番話閑談的真偽。
「王大人在上,陳公子海涵,請二人大人暫熄雷霆之怒,容草民有事相稟。」正當文若心想如何探究此事時,遠角傳來一腔天外之音,文若一驚,尋了片刻,愣是沒找到這渾厚沉穩之音是出自何人,他回身掃過,身後百餘勞役皆是置身事外,無一人為黝黑子等人求情。這回倒是王亂眼精,率先找到那人,文若走上前來一看,為這幾個勞役求情的不是別人,正是方才被黝黑子欺辱打翻的老儒生。
洞中鮮有光火,老儒生跌跌撞撞勾著腰,從地上爬起,身上的衣服爛的像碗腐臭許久的蛋花湯。老儒生索性把手中的鐵鋤當成拐杖,吃力地擠到王亂身前,跪行拜禮。文若仔細品味,這老頭雖窮困潦倒,但究其談吐,頗有鴻儒風範。王亂何等眼力,立馬就瞧出此人有些文墨,絕非一般草民,頓時有所顧忌,皺著眉,思索片刻,轉過頭望向文若,看文若眼色再做打算。
「你無非是想救這幾人性命,說來容易,只要你願以命相抵,我就請王大人饒他們不死。」文若不願在王亂面前示軟,更不願讓他知道自己的真實用意,無奈之下,他只能以進為退,寸步不讓。
王亂吃了一驚,萬沒想到這長史少爺年紀輕輕,竟是這般心狠手辣,可那老儒生聽后倒是乾坤不亂,一臉視死如歸,頹靡多時的雙眼彷彿突然有了精神,瞪得溜圓,凜然道:「草民願意,絕不反悔。」
此言一出,礦洞中人無不詫異地望著這個平時虛弱無力被人欺辱成癮的老儒生,眾人紛紛慨嘆這糟老頭子竟是如此胸襟的同時,心裡也是莫名其妙,不知這老儒生為何要以德報怨,不惜性命替他人消災。
「你為何要救這幾人,說不出理由,我不會成全你。」文若心中起疑,上前一步,咄咄逼人地問道。
「回陳公子,草民已年過七旬,身殘體敗,被朝廷強征至此,已是生如行僵,死不多餘,這幾人雖觸犯令尊大人威儀,然均乃鄉野粗人,不識時務,本是自由之身,理應種田耕地,老死一生,卻不想身受朝廷苦役所累,心戀鄉野妻兒老母,王大人與陳公子皆是一方有德賢能,深受曲大人信任重託,想必知曉,這幾人殺之無益,棄之無利,當下工期緊縮,正缺人手,為顧大局,請王大人與陳公子斬了草民,以正朝廷法度。」
王亂與文若聽罷,深諳老儒生之見解,這老儒生雖口口聲聲說是以命抵命,可句句又不離產礦工期,畢竟這工期是曲覽奉旨欽定,不得延誤,若是王亂斬了這三人,因開礦屬朝廷機密,當地百姓不知,就必須從外地調人來補,只會耽擱了時辰,壞了大事,最後倒霉的,只能是王亂自己。
文若本是不依不饒,聽了這老儒生一番言語,倒是覺得這些勞役甚至可憐,心裡念道:「這些勞役遠自他鄉而來,皆有家人思念,苦雖苦,但至少有個盼頭,可我呢?唉,罷了,還是找個四下無人之處,問問這老儒生吧。」
文若輕咳兩聲,話鋒一轉,順給王亂一個人情,說道:「王大人,這儒生所言並無道理,咱們還是以大局為重,但這幾人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依我看,不如將這幾人口糧減半,扣其兩月響錢,他們若是不懂恩化,就將他們所有響錢扣下,讓他們空手而歸,不知王大人意下如何?」
「妙!妙哉!」王亂聽聞此計,不由得擊掌稱快,心想這陳家公子還不是一般紈絝子弟,年紀輕輕,不僅聰明識體,更懂得這殺人誅心的道理,於是笑道:「哎呀,陳公子不果然機智非凡!好,好,一切聽憑陳公子吩咐,只要您消了氣,一切吩咐,無須客氣,下官照辦就是。」
王亂自引士卒離去,散退眾人,那幾個免死的勞役無不感激涕零,頻頻磕頭,文若懶得理會,扶起老儒生,本想勸撫,但身邊人多耳雜,難免有曲覽的耳目,只得怒氣未消道:「我是饒了他們,但沒有饒了你,既然你願替這些人受過,懲罰必不能免,且隨我來。」
說罷,老儒生一瘸一拐沿著洞口的光亮與文若走出洞去。
行了約半里路,暴雨窸窣,雨勢漸弱,文若與老儒生皆已力竭,二人尋了個闃無人聲的湖畔,止步在一塊殘破磐石邊坐下。
文若汗濕衣襟,咳喘連連,擺擺手,示意老儒生坐下,老儒生不知文若來意,並不領情,梗著脖,雙手拄著膝蓋,艱難維持站立。
「我本不想刁難於你,只問你兩件事,今日之事,便一筆勾銷。」文若看著衣衫破爛的老儒生,也不計較許多,開門見山道。
「公子問就是,何必有所顧忌?」老儒生口吻強硬道。
「方才黝黑子等人所說,關於西寧王與我父親大人之事,是否屬實?」文若從身後柳葉夾下一撮葉片,揉於手心。
老儒生聽罷,暗自點頭,默默不語。
「好。」文若參透了大概,只說了一個『好』字,隨之站起身,扔掉掌中葉片,走向老儒生問道:「敢問老先生高姓大名?」
「草民姓丘,名忠鶴,劍南人氏。」那老儒生飄著幾乎掉光的頭髮,頻頻嘶聲喘道。
文若心想,這老儒生雖傲了些,但比陳富那樽萬花筒倒是爽快許多,求此人解惑,當真再好不過。
「丘老先生,我見老先生思維清晰,氣度不凡,怎會淪落至此邊荒之處?」文若坐身盤腿,與丘忠鶴並排而坐。
「非老朽不願回答,只是陳年往事,值得記住,便記住了,記不住的,也忘了個乾淨,形影一人,孑然一身,無名無姓,無牽無掛,未嘗不是件好事。」
文若聽著糊塗,甚解其意,想此人定是一生坎坷,晚年不幸,如今落魄至此,心中殘存這般風骨,當真不易,不由得欽佩,乾脆直言道:「敢問老先生可認得西寧王仲?」
「老朽認得。」丘忠鶴擲地有聲道。
「那你一定知道西寧王與家父的關係?」
「老朽並不知情。」
文若一聽,悵然失落,彷彿身體被塞進了冰窖中,湖面涼風襲來,文若渾身發冷。無奈,文若披件衣裳,倚在樹邊,陷入沉思。
「公子不必詫異,老朽確認得西寧王殿下,但老朽身份低微,只在王府中教書伴讀,並非朝野中人,與西寧王殿下接觸甚少,因此,令尊大人與西寧王之事,老朽並不詳知。」
文若一驚,臉色頃刻大變,激動道:「你是王府伴讀?教授何人?」
「西寧王之子,唐生。」丘忠鶴聲色平淡道。
「唐生?你是唐生的伴讀。」文若唏噓自語,難以置信地打量眼前這個年逾古稀的老儒生,心中波瀾疊嶂,久久無法平靜。
「怎麼,公子認得那唐生?」丘忠鶴見文若心中有惑,不禁反問道。
「兒時相識,自然是有些印象,只是這十餘年沒見,他長成什麼模樣,身高几許,我也不得而知了。」
提及唐生,文若心中的三味瓶被無意打翻。也難怪,對於文若這等尚未弱冠的年紀,人生不算亘長,兒時記憶自然格外清晰,想到此處,文若不禁想起自己與那西寧王府之間的種種淵源。
要說起西寧王,話就長了。早在先天元年,時為太子的李隆基翦滅太平公主,登基稱帝,一年內,武曌時被貶遷於嶺南的李姓皇親皆以復還爵位,西寧王佑其父義豐王光順,乃章懷太子李賢長子,其弟邠王守禮乃當今皇上兄長。李隆基幼年正值武氏權勢鼎盛之期,曾與諸皇孫一同被幽閉宮中,幸得幾位皇兄照顧,方才脫身於酷吏之毒手,幾位皇子,情誼甚篤。后光仲還復於朝,因其父義豐王暴斃於左遷途中,李隆基追憶往昔,甚是傷懷,破格賜李光仲名為李仲,授領親王爵,官拜從一品,兼西寧州大都督,執掌一方兵馬,鎮守姚州。自此,李光仲改名為西寧王仲,享親王實祿,這份榮耀,自大唐以來,無出其右。
自打文若醒事起,父親每年都要於正月拜訪西寧王府,由於西寧州距交州相隔千里,路途遙遠,車馬難行,文若對此是印象頗深。西寧王府上下對文若父子二人甚是尊敬,招待尤嘉,父親每年都要在王府住上十日,過了正月,方肯回到交州。文若印象中,西寧王仲對自己也是格外疼愛,還曾親口許下承諾,若王妃生得一女,必下嫁於他,兩家成一家,親上加親。年幼時,文若以為,西寧王賢德,父親才重,二人相互欽佩,乃君子之交,並不詳知兩家之間情誼到底如何,二人之間又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
至於唐生,文若了解的多些,雖知唐生出身宮廷,但也不曉得唐生的身份到底是如何特殊。原來,西寧王妃曾育有兩子,長子孟德,次子孟武,孟武患病早夭,長子孟德便是唐生。當年,皇帝李隆基召見李光仲還朝,其妻裴氏已是身懷六甲,李隆基大喜,許裴氏在皇宮旦產,待生產之後,再回姚州復職。開元元年冬,臘月末,唐生生於子時,那一夜,皇城無風,天降大雪,皇帝李隆基視為祥瑞,因幼時常自比東漢之梟雄曹操,故賜李仲之子為李姓孟德,後來,西寧王仲覺得此名過於耀眼,且有禍亂朝綱之意,顧賜孟德乳名唐生,以銘記大唐垂死而後生。待到文若出生時,唐生已過了周歲,其父陳卿嗣刻意為其取名文若,願自己的兒子能做曹孟德之荀文若,相輔相成,忠於李唐天下。
但對於文若而言,名字姓氏卻是生來俱在,無從選擇,他不願做什麼荀文若,更不喜歡這個名字。在文若記憶中,唐生年長一歲,兩人相處卻並不相投。文若喜靜,不愛張揚;唐生好動,性情粗獷;文若貪玩,多是寄心山水,情漾花湖,唐生則是上房揭瓦,調皮使壞,無事生非。文若與之相處,面上雖敷衍過去,可心眼兒里瞧不上這王族世子的脾性,絲毫不覺得唐生有何過人之處。
大概十年前後,不知怎地,父親就再沒帶他去過西寧王府,文若也再沒了唐生的消息,每每向父親打探,其父總是不言不語。這十年來,文若從未出過交州,起初,文若並未察覺出什麼異樣,直到這幾年來,曲覽封山開礦,從天南海北徵召萬餘名勞役至此,關於此事眾說紛紜,文若方有耳聞。文若始終懷疑,十年前西寧王與父親之間定有大事發生,否則其父陳卿嗣決不會無緣無故與西寧王佑十年不相往來。
大雨些許不停,風漸涼,烏雲漸開,一縷陰森發綠的陽光籠在文若身後的湖面上,映出靛青色漣漪,彷彿有一塊大石要從湖央的漩渦中浮出水面。
文若沉思許久,終於開口道:「老先生,當年家父為何與西寧王交惡?是否真如黝黑子那幾個勞役所言?」
「不然。」丘忠鶴下意識裹緊了破爛外翻的衣裳,下顎緊收,尚有話說。
文若聽后,心緒有所寬緩,不料那丘忠鶴提起嗓門,振振有詞道:「令尊大人何止不敬?其酒後失德,色心畢露,喪盡天下士子之尊,與禽獸何異?當年西寧王四十壽誕上,令尊大人公然於後殿欲對王妃行玷污之事,嶺南文武百官皆在場,老夫也是親眼所見,這些陳年舊事,在公子面前就不必多言了。」
「你說什麼?」文若眉皺入眼,心跳驟快,五臟六腑仿要從胸口中嘔出,指著丘忠鶴腦袋,強忍大怒道:「你再說一遍!」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老朽字字說得清楚,公子誠心請教,老朽直抒胸臆,公子清高尊貴,老朽醜陋卑賤,就算殺了老朽,事實俱在,豈能更改?但願公子日後潔身自好,切忌重蹈覆轍,遭天下士子所不恥。」
丘忠鶴字字如刀,一字一字刺入在文若的心裡。文若聽后,整個人失去意識,癱軟下來,雙腿使不上力氣,臉上殺氣盡褪,久久不語,只覺雙眼腫脹乾澀,喉中痛癢難當,一時間,恨不得尋顆樹樁,一頭撞死,方能解脫。
許久過後,文若長嘆一口氣,咬牙無奈道:「你走吧。」
丘忠鶴見文若出奇鎮定,心疑道:「公子當真放老朽生路?」
此刻,文若已是面無人色,搖頭垂首,默聲嘆道:「子債父償,天經地義,一為之甚,豈可在乎?」說罷,文若逆著湖光,頭也不回,走入深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