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這時五族共和的中華民國正面臨著重大危機。

歐戰結束之後,西方列強貪婪的目光又投向了遠東、投向了中國。早在民國七年十二月,英、美、法、意、日五國公使便向北京**提出了和平統一之勸告,建議中國迅速召開南北和會,結束國內戰爭,達到和平統一之目的。這個勸告是由英、美兩國發起的,旨在反對日本所竭力支持的段祺瑞**的「武力統一」政策,企圖扶植一個親英美之政權來取而代之,日本是在其強大壓力之下被迫參加的。嗣後,障礙重重,曠日持久的南北和會召開了,一直開到民國九年也未取得任何實質性進展。而在此期間,因為「二十一條」山東問題的交涉,又激起了舉國上下的空前動蕩,給段祺瑞操縱的北京**造成了嚴重的政治危機。其時,一個往日並不顯赫的師長吳佩孚突然崛起,成了顯赫一時的風雲人物。民國八年秋,他和川、粵、湘、贛四省經略使曹錕發動組織了八省反皖同盟。民國九年五月,吳佩孚自衡陽領兵北上,直達保定,其間,不斷發表「罷戰主和」的聲明,並連連通電,大罵皖系段祺瑞之賣國行為,聲稱支持各地學生及地方民眾反對「二十一條」的請願鬥爭,贏得了一片讚揚之聲。從那時候開始,吳佩孚師長便在英美的支持下,憑藉實力地位,為中華民國製造自己的「開明政治」了。

軍人的政治歷來是靠戰爭完成的,吳佩孚會同曹經略使,暗中聯合關外的張大帥決意進行一場「挽救民國」的戰爭!

與此同時,段祺瑞也加緊了步驟,準備先發制人,「給吳佩孚一點顏色看看」!段一方面將西北邊防軍火速調往北京附近,一方面自己親自出任川陝剿匪總司令,聲言「討伐」陝南民軍和川滇靖國軍。段這一布置,其實質在於「聲東擊西」,擬在河南和直軍決戰。不料,段帶兵出征陝西的消息傳到關外,張大帥立即借口邊防軍出動,北京防務空虛,要求奉軍入關「拱衛京師」,搞得段祺瑞哭笑不得,十分狼狽。

民國九年五月的中華民國舉國一片混亂,戰爭的烏雲已經挾著陣陣驚雷隆隆而至,直、皖、奉各路軍閥都明確地意識到:一場大戰是在所難免了。

寧陽鎮守使張貴新也強烈意識到了這一點,不管他願意不願意,這場直皖大戰是非打不可了。如果這場戰爭真打起來,如果老段執意要在河南進行這場戰爭,那他就算倒了血霉了。其一,他的隊伍要卷進去;其二,李四麻子就會伺機進兵寧陽。因此,他真希望這場大戰別打起來;就是打,也不要在河南打。

這僅僅是他的希望,可決定戰爭的卻不是他的希望,而是那些民國政治家的利益,他的希望在那些民國政治家的眼裡一錢不值。

然而,對寧陽地方民眾來講,他的希望就是命令,他希望田家鋪不發生騷亂,田家鋪就不應該發生騷亂!他希望田家鋪的窯民安分守己,田家鋪的窯民就得安分守己!在北京的委員團遭到截擊之後,他十分惱火,他覺著自己在處理窯民鬧事的問題上,未免太軟弱了一些。眼下形勢十分緊張,直、皖兩系劍拔弩張,戰爭一觸即發,這些無知的窯民居然不識時務,將他張貴新的一再忍耐當作軟弱可欺,竟敢持械截擊委員團,幸虧他當時指揮果斷,要不釀出大禍,他張貴新將作何交代?

他決意動用武力,認真對付了。否則,即便沒有什麼戰爭,他也得被這幫暴民鬧倒台!

況且,北京委員團的老爺們已經認定田家鋪的窯民是暴亂的土匪,而對暴亂的土匪是不應該客氣的,委員老爺們下令鎮壓!他還有什麼可說的?

六月三日,他又將一個團的兵力調往田家鋪,會同鎮上原有的一個團,共兩個團約一千六百餘人,準備對占礦窯民發起猛烈攻擊,用武力解決一切問題。六月四日晨,他再次親赴田家鋪,坐鎮公司公事大樓,令屬下之一千六百餘名大兵環繞整個護礦河層層布防,準備開戰。是日中午,他又促請寧陽縣知事張赫然出面勸告,勒令占礦窯工主動退出。窯工不從。下午二時十分,他下令攻擊。二時二十分,整個礦區槍聲大作,硝煙瀰漫……三時五分,他下令監視各報派駐田家鋪的記者,抓捕《民心報》記者劉易華,嚴密封鎖開戰消息。四時五十分,他令手下趕赴胡府、田府扣押參與騷亂的劣紳胡貢爺胡德龍、田二老爺田東陽……

窯工方面為了應付這場戰爭進行了各方面的充分的準備。占礦期間,他們就將八千窯工按其家族姓氏、地段區域,組成了八個團,而且逐團、逐隊地進行了細緻分工,組織上是嚴密的。他們當中的每一團、每一隊、每一組都能按照他們習慣的方式單獨作戰。作戰是他們祖上傳下的光榮傳統之一,胡姓窯民所屬的胡氏家族就是靠作戰起家的,早先,他們整個家族參加捻軍起義,和清軍作戰;繼而,又為著土地和田氏家族拼殺了半個世紀。他們都不懼怕戰爭,戰爭已成了他們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他們骨子裡很清楚,要想在這個混亂的世界上立住腳,就得適應各種戰爭,就得進行各種戰爭。田氏家族和外來的雜姓窯工也作好了應付戰爭的準備。儘管他們不像胡氏家族那樣有著相當的匪氣,可當現實逼得他們無路可走的時候,他們也要揭竿而起,也會揭竿而起的!反叛不是他們的罪過,是官家的罪過。官逼民反,反民無罪,先賢古聖也講過這個道理!他們進行戰爭是被迫的,他們不想和**軍開戰,他們想安安分分地下他們的窯,從深深的地下刨他們充饑的食物,可**連這一點都不允許!一千多人被埋在窯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卻一味站在公司的立場上講話!他們滿懷希望地向**的委員團請願,委員們竟下令向他們開槍,竟把他們當作造反的土匪!他們覺得,這個民國**委實不咋的,有點不是玩意兒!早年攔御駕,皇上老子也不是這樣對付黎民百姓的,民國**簡直不如大清皇上!其實,民國也是在反了大清之後坐鎮京師的。民國可以反叛大清,他們為何不能反一反民國?如若是造反有罪,第一罪魁就是中華民國!

這思想是田二老爺的,田二老爺的思想一經講出,傳播開去,便成了大伙兒的思想。大伙兒對田二老爺的思想十分信仰,認為田二老爺為窯工們的正義戰爭找到了充分的理論根據。

自然,僅有理論根據是不夠的;決定戰爭的勝負除了思想、理論以及戰爭的正義性質之外,還須有進行戰爭的足夠的人力和物力。這方面他們也不缺。人,他們有八千之眾;大刀、長矛、土槍、土炮他們全有。他們就是憑藉這些武器對付過大清官兵,對付過土匪蟊賊,對付過家族之間的每一次械殺,他們現在還有了鋼槍子彈,足以應付張貴新大兵的攻擊。另外,他們還知道,近在身邊的李旅長李四麻子也樂意做他們的後盾,只要他們吃了虧,李旅長的隊伍說不定就會浩浩蕩蕩開到田家鋪來,和他們一起對付張貴新哩!這消息是確鑿的,是從田二老爺、胡貢爺那兒傳出來的,百分之百的可靠!田二老爺和胡貢爺都不讓傳,其實,大伙兒明白,二老爺和胡貢爺是希望大伙兒傳傳的,風聲造得越大,張貴新就越害怕!

田二老爺和胡貢爺高明哩!

支持不僅僅來自土匪張黑臉和李旅長李四麻子,寧陽周圍的三縣紳商各界、周圍三縣幾十萬民眾,都給予了他們寶貴的支持。三縣紳商各界一致認為:天津人到他們這塊地盤來開礦是沒有道理的,出了這麼大的災難而又如此蠻橫則更無道理。因此,田家鋪窯民應該打。三縣紳商各界的頭面人物一講話,三縣民眾還有什麼話可說?他們的地方觀念原本是很重的,紳耆老爺們認為該打,於是,他們便極一致地認為該打,被張貴新取締的寧陽紅槍會又活動起來,聽說,紅槍會總老師範五爺已秘密和紅槍會各團團長通了氣,準備在必要時給予田家鋪窯民以實力支持。在田二老爺和李四麻子互不相關的竭力活動下,三縣紳商決意驅逐張貴新,而驅張的最好借口就是促使張貴新和窯民開戰。

三縣紳商對鎮守使張貴新素無好感,儘管張貴新一再注意和他們搞好關係,他們對他還是耿耿於懷。紳耆老爺們一貫認為:張貴新是無惡不作的土匪,決沒有資格做寧陽三縣的鎮守使!老爺們忘不了他佔山為王時對寧陽縣城的一次次襲擾,更忘不了辛亥年間,他借「革命」之機,吊打三縣紳耆的暴虐行徑,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都被吊打過,那一次,寧陽商會會長竟被活活打死!他們的記憶力是極好的,這個仇恨他們沒有忘掉,他們嘴裡不敢講,可他們早就在那裡等待復仇的機會!

現在,機會總算來了,他們要借窯工們的鮮血來書寫張貴新的暴行!然後,再以合法的手段將張貴新逐出寧陽!

因此,窯民們必須堅決打,必須好好打,必須打個血流成河,否則,便太對不起紳耆老爺們的一片苦心了。

紳耆老爺們因此慷慨解囊了,你一千,他八百,捐了不少款子,還有人乾脆連護家院的槍也捐了出來。目的只有一個,趕走張貴新,建立民風純凈的新寧陽。

而這時候,省城的輿論也大大有利於窯民們,以《民心報》為首的幾家報館逐日報道田家鋪騷亂情況,大名鼎鼎的《民心報》記者劉易華,接二連三地發表署名文章痛罵張貴新和大華公司,呼籲省城各界關注田家鋪局勢,預言張貴新之匪兵將血腥彈壓無辜民眾,省城輿論為之嘩然,由省商會一位副會長牽頭,「田案後援會」業已成立。

在政客、軍閥、土匪、紳商、流氓、地痞以及形形**的熱心老爺們的關懷下,這場決定寧陽地方政治的戰爭,被順利地推進了軌道,它要按照自身的規律和慣性來運行了,任何人已不可能憑藉自身的力量來阻擋它的爆發了。

這真是一場奇妙的戰爭!

槍聲是在一瞬間從四面八方同時爆響的,當時,貢爺正在主井汽絞房裡發獃。他坐在絞車操作台前的鐵轉椅上極力想弄明白絞車是個什麼玩意?何以一打上汽便可以轟隆隆地轉動起來?他很認真地扳動著操作台上的一個個閘把子,一雙好奇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操作台前方的巨大滾筒,希望它能在他的操縱下轟隆隆地轉動起來。然而,扳了半天,那巨大的纏滿鋼絲繩的滾筒卻紋絲不動。貢爺有點火了,用腳將鐵皮操作台踢得「哐哐」響,邊踢邊罵道:

「操他娘的,這洋玩意兒也欺生哩!」

身邊,一個機器廠的工友說:

「貢爺呀,不是欺生,是斷汽了;沒有汽,它哪還開得起來呢?」

斷氣?這洋玩意兒又不是牲口,哪有斷氣一說,貢爺認定那工友是在唬他,眼一瞪,恨恨地道:

「你小子別瞎扯,這鐵傢伙又不是牛馬騾子,咋會斷氣呢?它要真是斷氣,貢爺我就能用鞭子把它的氣抽上來!」

貢爺很自信,彷彿面前聳著的不是一部鋼鐵的機器,而真是一頭牛、一匹馬、或一匹騾子什麼的呢!

那工友知道貢爺誤會了,又解釋道:

「貢爺,不是那麼回事呢!我說的這個汽呀,是蒸汽。沒有蒸汽的推動,機器便轉不起來。」

「哦!哦!」

貢爺明白了。貢爺知識見長,貢爺捏著尖下巴,頻頻點動著乾瘦的腦袋,自作主張地道:

「也不盡然,倘或是有風呢,倘或是用個房子一般大的風箱來鼓風,用騾馬來拉風箱呢,這鐵傢伙也必能轉起來!」

那工友不同意貢爺的看法,堅持認為:蒸汽機惟有蒸汽方能作用於機器,而風是不行的。

貢爺的天才發明,被人家否定了。貢爺有些惱火,遂擺擺手,不屑地說:

「你不懂,你不懂!貢爺我吃的鹽也他媽的比你們吃的飯多,這簡單的道理還能瞞得了我?這洋機器的道理,和那風車的道理也就差不多哩!」

「不對,貢爺!蒸汽是蒸汽,風是風,這是兩碼事,公司的小火車不也是蒸汽機推動的嗎!你換成風車試試?」

貢爺不高興了。他決不相信面前這位機器廠的工友能比他知道得多。他的臉孔一下子拉得老長,很威嚴地乾咳一聲,準備好好訓斥那工友一頓,可就在這時,「砰砰叭叭」的槍聲炸響了,貢爺一驚,急急衝出了絞車房,站在門口的高台階上四處張望。

絞車房東面是被大火燒塌了半邊的主井井樓,井樓傾斜的鋼樑上飄蕩著一面紅色的三角旗,旗下一個擔任瞭望任務的窯工正攀著鋼樑一步步往下爬,遠遠地看去,像個機靈的猴子。絞車房西面是公司機器廠的一幢高大的廠房,那廠房的青石高牆完全阻住了貢爺的視線。北面是公司的煤場,貢爺從那兩座小山丘似的煤堆中間看到了護礦河邊上騰起的一陣陣硝煙。

「打起來了,貢爺!」

「打起來了!」

「真打起來了哩,貢爺!」

簇擁在貢爺身邊的人們,紛紛亂喊亂叫。

「看光景攻得蠻狠哩!」

「日他奶奶,真要和爺兒們拼一拼!」

「我操,貢爺,你聽,機槍、機槍聲!」

…………

貢爺心情沉重地佇立在台階上不說話,他的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槍聲最激烈的北護礦河方向,沉思了好一會兒,然後,轉過身子,匆匆走進了絞車房裡,焦躁不安地踱起步來。

貢爺心裡有些發慌。貢爺愛鬧事,素常也並不怕事,可這一回,貢爺心裡確有些發慌。儘管從災變發生的那個夜裡開始,貢爺就準備著進行一場戰爭,儘管貢爺知道這場戰爭遲早要打響,儘管貢爺為這場戰爭進行了充分的精神準備和物質準備,儘管貢爺不是孤單的,身後有三縣紳商、有紅槍會、有李四麻子,身邊有八千多名窯工,可貢爺還是有點怕。他知道,這場戰爭不同於以往的家族戰爭,搞得不好,他可能身敗名裂,葬送身家性命。因為,這場戰爭的對手不是田氏家族,不是大華公司,而是鎮守使張貴新;他是在以民間的烏合之眾對付正規的國家軍隊,他完全有可能被那幫專職打仗的大兵們打得一塌糊塗!

貢爺一廂情願地想到了休戰,想到了光榮的和平,在最初幾分鐘的踱步中,他竭力設想著可能實現和平的種種途徑——現在決定休戰還為時不晚,他可以領著窯工們退出礦區,答應**方面的一切條件,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但是,接下來呢?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情呢?首先,窯工們將視他胡貢爺為軟蛋一個,從此再不聽他的招呼,他在田家鋪的政治影響一下子便全完了;其次,他將得罪三縣紳商、得罪李四麻子和張黑臉;再次,佔了上風、控制了田家鋪局勢的張貴新也不會領他的情,也必將視他為騷亂禍首,說不準要把他抓捕問罪呢!

貢爺嚇出了一身冷汗。

促成和平和進行戰爭具有相同的危險性,而且,嚴格地說,和平給貢爺帶來的危險遠比戰爭更大呀!

貢爺覺得可悲,戰爭原來是他率頭挑起的;而現在,他要退出戰爭,要制止戰爭已是不可能了,他只有一條路,那就是硬著頭皮打下去!

卻也只好打下去。貢爺不是那種膽小怕事的人,貢爺光腚戳馬蜂,能惹也能撐!況且,這一回田二老爺也跑不了,若是打輸了,田二老爺也得跟著一起陪綁,這還有什麼可怕的呢?膽小如鼠的田二老爺都不怕死,貢爺會怕死么?笑話!

拼了!

貢爺這一回真的拼了。

人生難得幾回拼,一個人的名聲、地位原本就是拼出來的,貢爺拼上這一回,說不定就能流芳百世呢!

和平的念頭完全從貢爺乾癟的腦袋裡排除掉了——彷彿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似的,貢爺用小手巾擦凈額上的冷汗,也順帶著展平額上的皺紋,穩穩地在操作台前的鐵轉椅上坐下了,儼然一副運籌帷幄的大將軍的模樣,他將胳膊肘支在操作台的鐵檯面上,汗津津的手端著尖削的下巴,十分鎮靜地道:

「好,很好嘛!嗯!打起來總比僵在那裡強!是不是呀?不要怕!貢爺我有這麼多家產都不怕打仗,你們怕個呢?嗯?」

外面的槍聲愈來愈激烈了,爆豆一般,煞是熱鬧,間或還有轟隆隆的爆炸聲。

貢爺心裡緊張得很,臉上卻不得不掛上一團輕鬆的笑:

「他們打不進來!貢爺我斷定他們打不進來,在礦里,咱們有六個團哩,六個團就是六千人,鋼槍也有三四百桿,再加上火炮、鳥槍,還有礦牆、護礦河,他們一下子攻不進來!不要怕!嗯,不要怕!」

貢爺說這話時,嘴唇已開始哆嗦,密布著皺紋的頭上又滲出一層細小的汗珠。貢爺想到了一個新問題,他恍惚覺著,他又上當了:在眼下正式開戰的時候,是他被困在了交戰的礦區里,而不是田二老爺被困在礦區里,他送命的危險,要比田二老爺大得多哩!只要大兵們一攻進礦,他便沒有退路了。

正想到這裡,一個**著上身的窯工氣喘吁吁地趕來報告:

「貢爺,不好了,北護礦河吃不消了,狗日的攻得太猛,弟兄們的槍不夠使,不調十幾桿槍過去怕是不行了!」

貢爺一驚,當即對身邊的工友們命令道:

「快,有槍的全給我集中起來,到北護礦河去,頂住打!」

絞車房周圍和機器廠裡面還屯積著整整一個團的備用兵力,貢爺一急,竟忘了全局觀念,貢爺把這一個團僅有的二十餘桿鋼槍全調到了北護礦河防線,身邊只剩下了一些手持大刀、長矛的人。

前往北護礦河的槍手們剛走,又一個田家的駝背老漢掂著一桿鳥槍趕來了:

「貢爺,壞了,東小橋眼見著要被大兵們拿下來了,弟兄們傷了不少,咋辦?」

貢爺想了一下,腳一跺:

「炸橋,用**炸,把橋炸掉,那些王八蛋不就攻不進來了么?蠢貨!」

「那也得給我們增加幾桿槍哇!」

貢爺火了,抖抖寬鬆的褲襠道:

「槍?老子就這一桿槍,要不要?奶奶個屄!你們問老子要槍,老子問誰要?!」

「那……那……總得給我們增點人吧?」

貢爺手一揮:

「好!好!給你們一個隊!」

於是,又抽走了一個隊。

貢爺這時還是很沉穩的,最初的一陣惶恐過去之後,貢爺開始進入了司令官的角色,他的頭腦里考慮的不再是自身的利害問題,而是如何切實打好這場戰爭的問題了。他想,只要能頂住這第一輪的猛烈進攻,以後的日子就會好過一些。於是,他不顧一切地派兵,只要哪裡告急,他便往哪裡派兵,不到一個小時,屯積在那裡的一個團便被他派出了三分之二,四面防線的各個漏洞總算堵住了。

貢爺有了些小小的得意,自覺著這場戰爭他指揮得挺不錯,在打發走一個個報急的窯工之後,他悠然自得地泡了一杯香茶。

香茶泡好,未及喝上一口,又有兩個告急的窯工趕來了,一個是守公司大門的田大鬧派來的,一個是守公司礦區與生活區之間那道護礦河的王東嶺派來的。

兩個窯工異口同聲問貢爺要人,要槍。

貢爺派不出了。

貢爺只得拆了東牆補西牆,派人傳話給四面防線上的人:但凡有多餘的人力,一概調給田大鬧和王東嶺。

打發走田大鬧和王東嶺的代表之後,貢爺猛然想到了公司的**房,遂又命手下的人將**房的**搬運到各條防線去。

公司的**房在機器廠後面,這是往日採礦時用的,囤積了不少,看光景足以把整個田家鋪送上西天。

貢爺命令弟兄們把大包**裝成一個個小包,插上藥捻子,點著後向大兵堆里扔。這一招果然奏效,**包送上去之後,各道防線上的危機均告緩解,張貴新的第一輪猛攻慘遭失敗。

四面的槍聲漸漸稀落下來。

在四面槍聲稀落下來的同時,公司大門口的槍聲卻越加密集了,貢爺斷定,這是因為大兵們在吃了虧之後,改變了戰術,想集中力量攻破大門,進而衝垮窯工團的防線。

貢爺當機立斷,將各個防線上的大部分鋼槍立即調往公司大門口,自己也親自趕往大門口督陣。貢爺知道,公司大門是丟不得,也炸不得的,這大門是礦內、礦外的惟一的聯繫通道。如大門失守,其一,礦內防線難以守住;其二,礦上和鎮上的聯繫也就中斷了。而若是炸了它,鎮上的食物就運不進來了,不要說打;餓,也會把他們餓垮。

貢爺要不惜一切代價守住公司大門!

大華公司大門的門樓子是用大塊青石砌就的,上下兩層,高七米,寬四米,門樓下可以並排通過兩輛馬車,門樓上是一層堅固的石堡,石堡正面嵌著「大華公司」四個白漆大字,大字下開著四個斗大的黑洞,情況緊急時可以支起機槍,封鎖住分界街的路面。這門樓子有兩道大門,頭一道是可以向左右兩側拉動的鐵門,第二道是兩扇向中間閉合的木門,正對著大門的是一條寬約五米的護礦河,護礦河上架著一座大石橋,大石橋的一端連著門樓子,一端接著分界街。平常,大門的防守並不嚴密,不論白天、黑夜,門前的木頭崗亭里只有一個礦警站崗,兩道大門從未關死過,門樓上的石堡里也從未住過人。正因為這樣,五月二十一日災難發生時,窯工們才能一無阻擋地湧進公司。進了公司大門百十米,向左拐通過內護礦河的小石橋,便是公司生活區,而小石橋這邊則全是工礦區;大華公司大門,實則是公司生活區和工礦區共用的一個大門。

現在,騷亂的窯工佔領了整個工礦區,佔領了公司大門,炸毀了小石橋,這就使得佔領生活區的大兵們不得不臨時在外護礦河架設木橋,以便調兵遣將。

四面合圍失敗后,張貴新調集了一個營的兵力佔據著正對著公司大門的分界街兩側的制高點,在兩挺機槍火力的掩護下,輪番向大門發起猛攻。守衛大門的窯工們抵抗意志極為堅決,他們憑藉著大華公司這堅固的門樓、石堡,用稠密的槍彈在大石橋和分界街的路面上組成了一道道火力網,使得進攻的大兵們根本無法靠近石橋。

這時,門樓下的兩道大門都還沒有關上,大門外那一圈堆成弧狀的沙袋、麻包後面俯卧著一個個不怕死的窯工,他們頻頻對著出現在分界街上的大兵們射擊,使得大兵們根本不敢在街面上露頭。

在激烈的相互射擊中,雙方僵持了約有一個多小時,大兵們傷亡幾十人,卻一次也沒有能夠攻上橋面。離得遠,守門的窯工使用槍打;攻得近了,門樓上的窯工便向下面扔**包,最後,大兵們幾乎不敢向大門發起進攻了,一個個躲在分界街兩側的民房裡向大門放冷槍。守門的窯工們便也對著放,彷彿過年放炮仗似的。

這麼一來二去,卻把子彈打得差不多了。

大兵們見窯工們的槍放不響了,遂又發起猛烈攻擊,幾十個大兵逼上了橋面……

恰在這時,胡貢爺帶著幾箱子彈、幾十桿槍來支援了。貢爺一登上門樓子,便急了眼,又咋呼又喊,叫人往下面甩**包,在甩**包的同時,百十桿槍又「砰砰叭叭」地開了火。

大兵們這一回也不示弱,前面的人倒下了,後面的人立即又跟著撲過來,黑壓壓一片。而在這時候,架在分界街兩側屋脊上的機槍又開了火,子彈像蝗蟲一般在門樓周圍亂飛亂撞,守在門外弧形麻包後面的窯工們吃不住勁了,掉頭便往門裡跑,湧上了橋面的十幾個大兵也跟著往門裡沖。

貢爺這一瞬間真嚇麻了爪,他跌跌撞撞地從門樓上衝下來,嘶聲叫道:

「快,奶奶的,使刀的全給我上!沖!衝出大門去,把橋面上的王八蛋全給我劈了!」

在貢爺的召喚下,幾十個手執大刀的窯工們蜂擁而出,在大石橋的橋面上和大兵們展開了一場血淋淋的肉搏。刀槍的撞擊聲、窯工和大兵們的吶喊聲、慘死者的嚎叫聲響成了一片……

「快!關上大門!關上!」貢爺見進行肉搏的窯工們暫時擋住了大兵們進攻的勢頭,慌忙下了第二道命令。

關門的窯工卻有些猶豫:

「貢爺,外面還有咱們的人呢!」

貢爺氣急敗壞地道:

「顧不了了,關上!先關上再說!」

兩個窯工急忙拉上了第一道鐵門。

「木門也關上!用麻包堵死!」

窯工們不敢違抗貢爺的命令,忙又將第二道木門關上了,繼而,一些窯工又依著木門堆上了幾十個麻包。

這下子,貢爺才放了心。

揩去頭上的熱汗,貢爺又急急地爬上了門樓子,鑽進了石堡里,從那長方形的槍眼向橋面上看。

橋面上的肉搏仍在進行,由於涌到橋面上的大兵越來越多,窯工們有點支持不住了,一些人已瞅著空子往大門口跑,一見大門關上了,便匆匆往護礦河裡跳,橋上的大兵便向河裡開槍,一會兒工夫,護礦河裡漂起了七八具旋著血水的屍體。

擔任守門任務的田大鬧看不下去了,跑到貢爺身邊緊急建議道:

「貢爺,這樣不行!關上門,橋上的弟兄就全完了,咱們還是開開門吧!」

貢爺腳一頓,切齒罵道:

「你他娘的懂個屁!門一開,大兵跟著進來怎麼辦?打!叫弟兄們打!別讓街面上的大兵們再跟上來!」

幾十桿槍又瞄著大石橋外面開了火,當即將路面封鎖住了,後面的大兵們紛紛又縮到了分界街兩側的房屋裡。可橋面附近的情況卻不妙,一窩蜂擁出去的窯工們只剩下了十幾個,而那些大兵們卻有幾十個,窯工們幾乎陷入了絕境。

貢爺看著很急,他知道,如果這十幾個窯工被全部殺死,這幾十個大兵就會炸開大門,攻進礦來。

貢爺叫弟兄們用槍打。

卻不好打。大兵們和窯工們混雜在一起,雙方在拼搏中動來動去,搞不好就要打到自己人身上。

貢爺不管,貢爺下令打!

「砰砰叭叭」一陣槍聲,十幾個大兵在橋面上倒下,同時,也有兩個不幸的窯工中彈倒地。

槍口一轉,分界街上的大兵們又冒了出來,他們嗷嗷叫著,又貓著腰往橋面上逼。

窯工手裡的槍只得又轉到分界街上。

貢爺看看無法了,下令向橋面肉搏的人群扔**包。

沒人敢扔。

沒人願意扔。

貢爺自己抓起一包**,點著葯捻子扔了出去。不料,由於心慌意亂,**包沒扔到橋面上,只是順著門樓子的牆根掉下去,落地便爆炸了,一個人也沒炸死。

貢爺抓起第二個**包要點……

田大鬧上前將他的手抱住了:

「貢爺,不行,不行啊!咱們這麼一干,誰他媽的還敢給咱們賣命?!」

貢爺很不冷靜,眼睜得滾圓,額上的青筋凸得很高,說出話來上氣不接下氣:

「那……那……你說咋辦?這……這些大兵們馬上就……就要攻門了!」

田大鬧將貢爺手中的**包奪下來,摔到地上:

「我操,我帶人下去,到橋面上拼,你們繼續困住分界街路面,別讓他們再撲過來!」

貢爺感動了,抓住田大鬧的手道:

「好樣的!田家的夥計們也不孬種!好!你馬上帶人下去吧,把橋上的那幫王八蛋全給我宰了,到時候,貢爺我不會虧待你的!」

門樓上一下子拋下來七八根粗粗的麻繩,田大鬧和一幫窯工嘴裡咬著大刀片,手上拽著繩子,接二連三跳將下來,一跳下來,馬上投入了混戰。橋上的窯工們原已陷入絕境,正無意拼殺了,這會兒見田大鬧帶人跳下來支援,重又鼓起了勇氣,越戰越勇,漸漸地,竟然重新控制了橋面上的局勢。

偏在這時,分界街上的大兵們發現了這一情況,屋脊上的兩挺機槍開始對著門樓子的大牆猛掃,正攀援而下的窯工們被打死了幾個,一根麻繩也被打斷了。但,門樓上的窯工們沒有被嚇住,依然有許多人攀繩而下,還有一些人下到半截竟放開繩子跳將下去……

僅僅十幾分鐘,攻到橋面上的大兵大部分被消滅了,餘下的人不顧頭上的槍彈,匆忙向分界街竄逃,大石橋的橋面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十具屍體。

大門前的危機解除,貢爺才重新打開大門,迎接參加肉搏的窯工們進礦。貢爺又恢復了常態,恢復了往日的威嚴,他一邊對受傷的窯工進行撫慰,一邊傲然地指揮著槍手們重新進入大門外的弧形麻包掩體。

貢爺膽子大多了,竟然敢走出大門,到掩體後面趴一趴了。

趴到掩體後面,貢爺教訓道:

「兄弟爺們,要好好打!誰他媽的再掉頭往回跑,我就宰了他個狗日的!剛才要不是大鬧和使刀的弟兄們拚命殺出去,咱們都他媽的一起完了!懂不懂?」

「貢爺,這怪不得我們,剛才大伙兒都沒有子彈了!」一個窯工道。

「沒有子彈也不能往後退!沒有子彈就用**包炸!」

「是的,貢爺!我們再也不往後退了,可你們也不能關門呀!」

「是的!是的!」

貢爺有點慚愧。剛才確乎是不該關門,這顯得有點不仁不義了。貢爺想,這事得好好和那幫使刀的弟兄們解釋一下,得向他們說明,關門是萬不得已的;再說,關門之後,他不是又叫田大鬧帶人下去救援了么?!貢爺還是沒有錯么?

貢爺離開掩體,急急地向大門走去。可就在他離開掩體,在大門口的鐵門前直起腰的時候,分界街上的槍聲又響了起來,一粒子彈不幸將他擊倒了……

並非所有的人都想打仗,並非所有的人都樂意打仗,在這場窯民戰爭真刀真槍地全面鋪開的時候,也有一些窯工保持了清醒冷靜的頭腦。

山東籍窯工鄭富算得一個。

鄭富對胡貢爺和田二老爺素無好感,對胡貢爺和田二老爺的主義一概地不信仰。他固執地認為胡貢爺和田二老爺他們都有點頭腦發昏,自以為是,他們都把事情的本末倒置了。反對封井,佔領礦區無疑是對的,可占礦以後不是搶險救人,卻忙於和大兵們開戰,那就大錯而特錯了!

他不相信窯下的工友都死絕了,不願放棄這最後的努力。

他要找到一條通往礦井深處的道路,帶著地面上的人把窯下遇難工友救出來;他不管貢爺和二老爺怎麼想,反正他得這麼干!他鄭富既不姓田,也不姓胡,根本不必瞧著這二位老爺的眼色行事。前幾日,省城報館記者劉易華先生向他講過這個道理!劉先生也主張他們獨立行事哩!

他崇敬劉先生,他覺著劉先生講的話處處在理。真的呢,在這場災變中田二老爺和胡貢爺家都沒死什麼人,他們如此積极參与,肯定是有各自的目的的!他們決不是真心實意地要為大伙兒主事,而是要藉機撈點什麼!他不能上這當,不能被這兩位老爺當槍使。

在四面八方的槍聲驟然響起時,他帶著兩個客籍窯工,從斜井下窯了。他們提著油燈,帶著一把煤鎬、兩把小鐵鍬,準備打通斜井的道路。幾日前,他們試著想從風井、副井和主井下到窯下,結果,都未成功。副井和主井下面大火在猛烈燃燒,人根本下不去;風井的風車關閉了,傾斜的風巷裡布滿煤煙,也無法深入。惟一的希望只有斜井,而斜井下面冒頂十分嚴重,通往窯下的道路被堵死了。

他們準備把斜井下的道路打通。

斜井裡的下坡道很陡、很滑,頭頂上時常有水落下來,滴到他們頭上、臉上、脊背上。巷道里卻不涼,由於巷道的下端被堵死了,地面上的風吹不到窯下,走過斜井鐵柵門,下到地下百十米處時,整個巷道便顯得異常悶熱。

走在最前面的鄭富第一個把身上的小褂脫了下來。

在他脫小褂的時候,身邊一個叫伍三龍的窯工也停住了腳,不無擔心地問:

「老鄭哥,這他娘的連一絲風也沒有,會不會把咱們憋死?」

鄭富用脫下來的破褂子揩了揩臉上、額上的汗水,氣喘吁吁地道:

「不會!不會!咱們離地面並不遠,這裡斷風也沒有多長時間,不會憋死人的,別自己嚇唬自己!」

鄭富將放在煤幫上的油燈舉了起來,擰亮燈火,對著頭上的棚梁照了照,又說:

「有風沒風倒還是小事,我擔心的倒是這些棚梁!三龍兄弟,你瞅瞅,這些棚梁有幾根好的?全他娘的朽了!只要上面稍微一動,咱們也得被窩在裡面!」

伍三龍也舉起燈看了看,臉孔一下子拉長了。的確,鄭富的擔心是有道理的,他們頭上的棚梁也像田家鋪鎮上的田二老爺和胡貢爺一樣,有點靠不住,橫架在兩側棚腿上的木樑大都長滿白白綠綠的霉毛,腐朽得變了顏色,有的棚梁還在往下掉渣,有的棚梁已經折斷了。

「媽的,這些棚梁早就該換下來了,公司的那幫王八蛋也不知道整天都是幹什麼吃的!」伍三龍罵。

走在最後面的八號櫃窯工大老李一步一滑扶著棚腿跟上來了,嘴裡咕嚕道:

「幹什麼吃的?他娘的指著咱們賣命吃的!你伍三龍喊啥哩?」

「走吧,我的兒,別在這裡罵娘了,咱們還是抓緊時間干吧!」

大老李徑自朝前走去。

鄭富和伍三龍一前一後跟了上來,三盞油燈的燈火連成了一條不斷晃動的光明的鎖鏈,緩緩向礦井的縱深部位墜落。

置身在這條件惡劣的井坑裡,鄭富不由得想起了許多問題。這些問題關係到廣大窯工,也關係到他自己的切身利益。他覺著,窯工們太苦了,境遇太悲慘了,而過去,他和他的同伴們竟沒有意識到,竟認為這一切都是合理的,竟以為是大華公司養活了他們,從沒想到是他們養活了大華公司的資本階級!大華公司的王八蛋們一門心思賺錢,從不把窯工們的死活放在心上,坑木腐爛了不予更換,臟氣這麼嚴重還不停工,結果才導致了如此嚴重的災難。

可悲的是,直至今日,許多窯工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還認為這一切是合理的哩。

他追上了大老李,和他走了個並肩:

「老李哥,咱鎮上這陣子來了個省城的先生,你聽說了么?」

「是不是姓劉,省城報館的?」

「是的,是姓劉。我和這劉先生拉過呱,明白了不少道理,這先生沒架子,專愛找窯哥們拉呱,還用小本子記哩!」

大老李的粗鼻孔里哼了一聲:

「屌用!」

「哎,可不能這麼說!老李哥,他講的這些道理呀,句句對咱心思!人家講,咱們國家旁邊,有一個國家叫俄國,人家窯哥們的日子過得比咱們好!」

「人家是人家,咱們是咱們!眼熱人家,你老鄭來世也托生成個鵝,到人家鵝國去吔!」

「老李哥,劉先生的意思是說,人家俄國能鬧出個窮苦人當家作主的天下,咱們只要齊心協力,也能鬧得成!」

大老李低頭看著腳下,冷冷地道:

「甭信那些片兒湯,這都是他娘的日唬人的玩意兒。早些年鬧民國的時候,那些有頭有臉的人說得也挺好哩!可眼下你瞅瞅,好在哪裡?!我看還不如大清皇上坐龍廷的時候哩!」

伍三龍也聽過劉先生的教誨,也信仰劉先生的主義,愣愣地插上來道:

「老李哥,你純粹是個又硬又臭的死戇頭!你就不想長點工錢?不想把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不想讓大華公司的王八蛋們變得規矩些?」

「想,我都想,要依著我的心思,我他娘的還想把大華公司的龜窩給端了呢?!行么?辦得到么?我的兒喲,這都是命,命中只有九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

「不!劉先生講,這不叫命,這是資本階級對我們窮苦人的壓迫、剝削造成的!你想想,大華公司李士誠從來沒下過窯,從來沒刨過一筐煤,卻憑著咱們的勞動,吃魚肉、住洋房,他哪來的錢?他的錢就是靠我們賺來的!據劉先生講,咱們刨出的煤只要運到江南,一噸能賣十幾塊大洋,可他給我們的工錢,每噸煤平均不到一毛錢,你想想,他的心有多黑?!」

大老李很吃驚:

「真有這樣的事?公司不是一直嚷著銀根吃緊,老埋怨咱們的煤炭賣不出好價錢么?!」

「那是騙人的!他李士誠開礦就是為賺錢,沒有錢賺,他早就關門停產了!他們為了多賺錢,簡直不顧咱窯哥們的性命!據一些知情的夥計們講,井下有臟氣,公司的王八蛋也是知道的,他們根本不把咱們的生命當一回事,結果……」

這結果不用說了,大老李自己知道。他的一個在井下看守風門的兒子也被埋到了裡面,否則,他對下窯救人也不會這麼熱心的。

「老鄭兄弟,這劉先生講得還確有道理哩,趕明兒有機會,咱也去找他拉拉呱!」

大老李向劉先生的主義靠攏了。

說話間,他們三人下到了斜井縱深四五百米處,在一片橫七豎八的塌落物面前停住了。他們將燈掛在棚腿上,先把兩架倒下來的棚腿扶正,把埋在矸石、煤塊中的兩根棚梁扒了出來,然後把兩架棚子重新扶好、打牢,這才操起煤鎬、鐵銑幹了起來。

他們堅信窯下還有活人。

他們要把他們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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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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