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陣隱隱而來的脹痛將田二老爺從睡夢中喚醒。田二老爺睜開一雙沉重的眼皮,馬上從紅木立櫃的穿衣鏡里看到了一張陌生的面孔。這張面孔蒼老頹喪,額頭上深嵌著一道道不規則的皺紋,皺紋上沾著幾點凝固的血滴,像趴著幾隻討厭的蒼蠅。臉是變了形的,左臉比右臉格外肥胖一些,飽滿一些;而且,顏色也不同於右臉,右臉蒼白無光,左臉卻紅腫帶紫,紫中發亮。左臉顴骨上的皮肉明顯被打傷了,破皮處滲出了不少血,整個臉孔就好像一個長得不正而又摔傷了的大鴨梨。
田二老爺不承認這爛鴨梨一般的臉孔屬於他自己,在二老爺的印象中,他的臉應該比穿衣鏡里的這張臉精彩得多,深刻得多,威嚴得多!
臉上腫脹的灼痛卻毫不客氣地、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了二老爺,這張臉確鑿地姓田,這張臉確鑿地架在他自己粗而短的脖子上,實行不承認主義是毫無道理,也毫無意義的。
二老爺有點納悶,有點想不通,二老爺先是很認真地摸了摸臉;繼而,又從竹躺椅上欠起身子,對著穿衣鏡仔細地看,彷彿在認領一件遺失已久的小玩意兒似的。看了好半天,才長長嘆了口氣,承認自己對這張臉的主權。
這就是說,二老爺真的挨打了,真的被那幫可惡的大兵污辱了!
好像是這麼回事,好像是——
大約是下午三點多鐘的光景吧,二老爺聽到礦區方向響起了爆豆般的槍聲,心中一驚,知道大兵們動手了,匆匆帶著兩個家人到分界街上去探視情況。不料,剛走到分界街旁的衚衕口上,迎面便衝來十幾個背槍的大兵。二老爺不知道這幫大兵是奉命來抓他的,竟沒有躲藏,徑自迎著大兵們走了過去。就在剛踏上分界街路面的時候,沖在前面的兩個大兵上前扭住了二老爺的胳膊。
二老爺一時間被搞愣了,一面掙扎,一面喊:
「幹什麼,你們要幹什麼?老夫我乃田家之族長,鎮上董事會會長,和你們張旅長也是認識的,你們……你們放開我!放開!」
「嘭」的一聲,二老爺的腰眼上先吃了一**子。
「放開?老子要抓的就是你!走!有話找我們旅長說去!」
二老爺這下才明白過來,張貴新這臭王八蛋是專門沖著他來的!其實,這道理原本是很簡單的,張貴新既然對占礦的窯工們動用了武力,焉能不對窯工領袖田二老爺動手呢?
二老爺料定事情不妙,嘶聲叫道:
「來人啊!來人啊!大兵們抓人啦!」
兩個隨從的家丁這時也被扭住了,他們見二老爺喊了起來,也扯開嗓門喊起來:
「田家的兄弟們,快來啊,大兵們抓咱二老爺了!」
「快救二老爺啊!快啊!」
這喊聲驚動了很多人,不但田家區這邊,連胡家區那邊也驚動了,分界街兩旁的小衚衕里一下子湧出了百十口子人來,這些人一見大兵們綁架他們的領袖,當即便掂著傢伙撲上來了。寬不過五米的分界街和窄衚衕口上亂作一團。從這當兒開始,二老爺便像個木偶似的,被人們拽來拽去。他先是被死死扭在一個身材高大、一身蠻勁的大兵手裡,後來,那個大兵的肩頭上挨了一扁擔,才迫不得已地和二老爺分了手。接著,二老爺被拉到一個胡姓窯工的身後,可他還沒站穩腳跟,又被躥到面前的一個小個子大兵纏住了。那小個子用腳踢他的腿,用拳頭打他的臉,硬扯著他往外沖,他死命往後掙,一邊掙,一邊揮舞著胖乎乎的拳頭予以還擊。這時,一個客籍窯工順手操起鎬把給了那小個子大兵當頭一棒,這才將他救了出來。
二老爺被救出來以後,頭有些昏,眼有些花,可臉上並沒感到太大的疼痛,他甚至不記得他是挨了打的。抓人的大兵們被打跑之後,二老爺還慷慨激昂地向衚衕口的窯工們講了一通話,還招呼著要鎮上的窯工代表們晚上到田家大院開會。然而,當兩個家人把他挾到家后,他便感到不行了,左臉頰有些發木、發脹,額上的血管「撲撲」亂跳,他覺著很累、很乏,想靠在椅子上先歇一歇。
二老爺根本沒打算睡覺,二老爺知道形勢的嚴重性,知道這場戰爭的危險性。二老爺要和窯工代表們認真商量一下,如何支援礦區參戰窯工的問題,諸如,礦區內窯工的吃飯問題啦,傷員的救護問題啦,等等、等等。二老爺不想睡,也不能睡。可不知咋的,竟坐在竹躺椅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這是二老爺的一個毛病,二老爺只要碰到什麼不順心的事,總愛睡覺——不是二老爺要睡,而是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就進入了夢鄉,由不得人的,二老爺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現在好了,二老爺一覺醒過來竟成了這麼一副爛鴨梨般的模樣!這可讓二老爺如何見人?如何去主持窯工代表的會議?二老爺自尊心極強,素常最講究儀錶裝束,他決不願扛著這麼一副破敗的臉孔去拋頭露面。
二老爺立起了身子,緊張地走到穿衣鏡前,又聚精會神地將自己的面孔翻來覆去打量了一番,越打量,他的心裡越難受,越是覺著自己受了人格上的污辱!這幫可惡的大兵們竟然打了他田東陽,而且是打了臉!有道是「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可這幫大兵竟然打了他的臉!竟然將他的臉打成了這副模樣!
二老爺決計和大兵們見個高低了。
二老爺歷來是主張和平的,不喜歡用戰爭的手段來解決人世間的矛盾衝突,二老爺為了避免和推遲這場窯民戰爭的爆發作出了很大的努力,可蠻橫的大兵們竟不理解二老爺的一番苦心,竟然打了一貫主和的二老爺,是可忍而孰不可忍也!二老爺只有用戰爭的手段,來對付戰爭了!
他不相信張貴新兩個團的大兵能迅速打贏這場戰爭,張貴新兩個團只有一千幾百號人,而田家鋪鎮上的窯民百姓有一二萬人,窯民身後有紅槍會,有三縣紳商,再說,李四麻子李旅長也好歹送來了百十桿槍、十幾箱子彈;張貴新想輕而易舉地攻下礦區是決不可能的!關鍵的問題,是要頂住大兵們的最初進攻,使紅槍會和李四麻子們有一個集結的時間。而要達到這一目的,他就必須守住鎮子的主要街區,想方設法拖住張貴新的後腿,最大限度地減輕礦區方面的壓力。鎮上的窯工有兩個團,加上老少爺兒們,能跑能顛的,不下五千之眾,只要這五千人拿起了武器,任何大兵都休想在田家鋪鎮上站住腳!
二老爺要把鎮上的兄弟爺們統統組織起來,保衛家園,如果張貴新敢在鎮上胡鬧,他們就人自為戰,巷自為戰,街自為戰。二老爺要斬斷大兵們伸向田家鋪鎮的每一隻爪子,使得他們根本不敢走進分界街兩旁的任何一個巷子、任何一間房屋,二老爺要將張貴新和他的大兵們困死在這裡,使他們得不到糧食,得不到水,得不到休息!二老爺要將田家鋪這塊土地變成大兵們的墳場!就這話!
二老爺很激動,猛轉身離開了穿衣鏡,信步出了卧房,走進了堂屋。在堂屋裡碰上了正在拌貓食的二奶奶,二奶奶一瞅見二老爺那受了傷的臉,便大呼小叫地道:
「喲!喲!怎麼傷得這麼厲害?剛才咋沒看見?要不要找塊布包一包?」
二老爺頓時覺出了二奶奶的愚蠢,這半個臉都腫了,如何包紮?
二老爺不耐煩地揮揮手道:
「不用!不用!你找條毛巾潤點涼水,先給我捂捂!」
二老爺這時還存著一絲僥倖的心理,還希望能在窯工代表們到來之前,將自己的這副面孔多多少少地修整一些。
二奶奶顛著小腳忙亂了一陣,給二老爺找出了一條沒用過的新毛巾,在涼水裡浸透了,擰乾水,遞到了二老爺面前。
二老爺接過毛巾展開,敷在臉上,熱辣辣的臉多少好受了一些。托著毛巾坐在對著大門的太師椅上,二老爺又想開了心事。
二老爺再一次想起了礦區內的胡貢爺和那六個團的窯工,再一次想起了胡貢爺和窯工們的肚皮問題。這是一個事關成敗的重大問題。如果鎮上的食物送不進去,礦內的窯工是無法支持下去的;而要將食物送進礦區,又著實很困難。眼下礦區四周被張貴新的大兵們團團圍住,大白天人根本靠不近,如果要送飯,只有夜裡送,趁大兵們睡覺的時候,組織鎮上的兩個團武力掩護,強行打出一條通道;而且要多送一些,送一次,爭取能讓他們吃上三五天。這勢必又要導致一場混戰,搞得不好,兄弟爺們要吃虧,最好的辦法,是在送食物之前,先和礦里的人取得聯繫,讓他們出來接應一下,整個行動要迅速,要速戰速決。
這個問題必須在晚上的代表會議上提出來,讓大伙兒都琢磨、琢磨,看看還有啥更好的辦法。
其次,二老爺又想到礦內窯工的子彈問題,張黑臉送來的子彈,估計不夠用——誰知道這場戰爭要打幾天?如何補充子彈,也是個大問題,今夜還得派幾個人去找找大青山山溝里的張黑臉,找找寧陽縣城裡的季會長,讓他們幫著想點辦法,得明打明地告訴他們,沒有子彈,這個仗就沒法打下去了!另外,還得通過季會長和張黑臉探詢一下,李四麻子究竟作何打算,他們的兵什麼時候能開進寧陽?
二老爺對李四麻子這個人吃不準,非常擔心李四麻子在關鍵的時候將田家鋪的窯民們賣了,他得設法促使李四麻子早日動手,得讓那個麻小子明白:他要是敢把田家鋪的窯民賣了,那麼,田家鋪的窯民也會將他賣了的,窯民們和張貴新大兵作戰的槍彈就是他李四麻子提供的,到時候,他田東陽就會出面作證,窯民們本不願打,是李四麻子唆使窯民們打的!
二老爺估計李四麻子不會這樣干,因為李四麻子和張貴新早有讎隙,而且,李四麻子覬覦寧陽已非一日,這就是說,窯民的利益中,也有李四麻子自己的利益,李四麻子不會按兵不動的。然而,卻可能出現這種情況:李四麻子先讓張貴新把窯民們殺個血流成河,激發眾怒,然後再名正言順地借口討伐……
是的,這是完全有可能的。
二老爺要避免這種可能性,他今夜就得通過張黑臉、季會長向李四麻子告急,得把情況說慘一些,問題說嚴重一些,得說明:窯民們已經吃不住勁了,已經準備投降了……
最後,二老爺還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二老爺見過一面的《民心報》記者劉易華。二老爺懂政治,二老爺知道輿論對於這場戰爭的重要性。二老爺要通過這個劉易華,通過《民心報》,將這場戰爭的真實情況公之於眾,讓省城、讓京師、讓整個中華民國都知道:田家鋪人是不會屈從於任何壓力的!為了正義,為了在災難中死亡的千餘窯工,哪怕是和整個中華民國作戰,田家鋪人也在所不惜!田家鋪人可以死絕,田家鋪這個地名可以從中華民國的地圖冊上抹掉,但,田家鋪人在危險面前表現了的高尚精神,卻是任何**、任何力量都抹不掉的!
田家鋪人在為正義而戰,為人類的尊嚴而戰,為一個古老民族的純樸世風而戰!田家鋪人是沒有錯的!
這也證明了田二老爺沒有錯,田二老爺不像那個捻匪出身的胡貢爺,二老爺不喜歡鬧事,也不想從這場戰爭中撈什麼好處,二老爺只是要為地方百姓作主,為窯民們主持一個公道,二老爺的心地是乾淨的,一片誠心可對天!即使是死了吧,二老爺也要為後人留下一個高大而美好的形象!
二老爺不怕死。二老爺知道,人活百歲,總免不了一死。關鍵是怎麼個死法。因殘害鄉里,欺壓百姓而死,那是死有餘辜!反之,若是為了百姓,為了鄉里,為了這塊土地的尊嚴,挺身而出……那卻是值得的!
二老爺素常愛和胡貢爺斗心計,這一回卻不能斗,二老爺正派哩!顧全大局哩!二老爺要全力支援胡貢爺,使任何人都說不出二老爺一個「不」字!其實,對這個問題,二老爺早就明白了,並不是今天才明白的。大華公司的井架一豎,二老爺就清楚了:他日後的對手,不再是胡貢爺,而是那個以大井架為標誌的大華公司了!果不其然,大華公司一來,便把這場土地原有的秩序打亂了,鄉民們不再種地了,**、妓院也全冒出來了,好好一個田家鋪被搞得烏煙瘴氣!二老爺恨呵,恨得直咬牙,連喘氣都覺著不暢快——那明凈的天空中竟出現了滾滾黑煙,半空中飛舞的煙塵竟時常要落到二老爺眼睛里來!不過,二老爺也承認,他不懂得辦礦是怎麼回事,不知道辦礦還會引起這麼嚴重的臟氣爆炸,若是早知道辦礦會把千把號人埋到地底下,二老爺早在辦礦之初就會挺身而出,發動一場戰爭了!在這一點上,二老爺是十分後悔,十分愧疚的,自覺著很對不起田家鋪的百姓們!
五月二十一日的災難發生之後,二老爺才明白無誤地認識到,辦礦是一件愚蠢而又可惡的事,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是樁危害整個人類的大禍事!二老爺進而想到,田家鋪人目前所進行的這場戰爭,實際上具有挽救整個人類的偉大意義,後世的人們將會對這場由礦難而釀發的戰爭作出公道的評價……
在這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中,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外面昏暗的天空中隱隱傳來一陣陣壓抑已久的雷聲,又過了一會兒,豆大的雨點兒劈劈啪啪砸了下來……
這一日,二老爺的食欲不振,晚飯只吃了半個蒸饃一碗湯,這倒還不算啥,更使二老爺沮喪的是,那半邊腫脹的臉一直未能消下來,二老爺沒有辦法,也只得扛著這副變了形的面孔和窯工代表們見面了。
天傍黑的時候,公司大門口的槍聲才停了下來。小兔子媽從三大娘家的灶屋裡鑽了出來。她取下包在頭上的干手巾,擦了擦落滿鍋灰的臉子,又抓起葫蘆瓢舀了一碗水「咕嚕、咕嚕」喝了一通,爾後,順著東井衚衕向分界街上走。她在三大娘的灶屋裡為礦內窯工烙煎餅的時候,礦門口的槍聲一直沒斷過,她聽著實在是膽戰心驚,她真怕大兵們會一下子攻破礦門,把礦區佔了,把大井封了。她知道,只要大井一封,她的小兔子就更沒指望了。待到槍聲一停,她便再也耐不住了,她把那沾滿糊汁的竹劈子遞給燒火的三大娘,說是要到礦門口去看一下。
三大娘沒攔她。
三大娘這時看見了挨家挨戶取煎餅的大洋馬,當下便對大洋馬講了,大洋馬放下煎餅筐子就去追她。
已經晚了,小兔子媽已走到了靠近公司大門口的分界街上。
公司大門附近的酒館、茶館、飯鋪,全讓攻礦的大兵們給佔了,小兔子媽在分界街上一露頭,就被一個大鬍子瞄上了。那傢伙攥著盒子炮蹲在田六麻子的茶棚里,一見小兔子媽踏上街面,立即揮著盒子炮喊:
「大嫂,別上街,危險!」
小兔子媽一怔,在街上站住了。
「過來!大嫂,快過來!」
小兔子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便轉身走了幾步,順著田六麻子的茶棚走到了東井衚衕的衚衕口上。在衚衕口上,她站住了,兩隻眼睛一動不動地向公司大門口瞅,大門口怪靜的,既聽不到槍聲、也看不到人影,大門口的門樓上飄著一面紅色的三角旗。這說明大門並沒被大兵們攻破,她的心安定了一些。
她準備轉身回去。
偏在這時,伴著一陣雷鳴電閃,大雨落了下來,她只在衚衕口上走了幾步,便躲進了斜對著田六麻子茶棚的一家鞋鋪里。
鞋鋪里沒有人,這一家子顯然在戰鬥打響前便逃到別處去了,破木門原是鎖上的,後來,大約是被那些大兵們砸開了。屋子裡亂得很,四處摔著破鞋幫、爛鞋底,小兔子媽一進屋,便聞著了一股血腥味,她有點怕,沒敢往屋裡走,也沒敢往屋裡細看,一轉身,退到了門口的屋檐下。
她倚著歪倒在一旁的破木門站住了,雨嘩啦啦地下著,在她面前的地上砸出一片片水泡子。僅僅一會兒工夫,她的黑布鞋,她的褲腳子,就全被雨水打濕了,她身上的褂子也被淋了個精透。那濕了水的薄褂子緊緊裹在她身上,將她兩個**的輪廓勾勒得十分清晰。
她感到有些涼,便顧不得害怕,悄悄從屋檐下挪到了門檻裡邊。她將褲腳上的水擰了擰,將褲腳卷了起來,她想,只要這雨稍稍小一些,她便跑回家去。
然而,就在她卷褲腳的時候,那個大鬍子冒著雨從斜對過六麻子的茶棚里躥了過來,箭一般地射進了屋門。
「大嫂!大嫂!你咋往這屋裡躲?這屋裡是放死人的!」大鬍子氣喘喘地說。
小兔子媽吃了一驚。她偷眼向身後一看,果然在堂屋和裡屋之間的門帘下看到了一件滿是血跡的褂子。
她驚叫了一聲,摸著破木門就要往外跑。
大鬍子一把將她摟住了:
「別怕!別怕!這……這裡有……有我哩!」
她劈臉給了大鬍子一個耳光,轉過身子就要往門外撲,可大鬍子用胳膊緊緊卡住她的腰身,她急了,拚命掙扎,她把兩隻腳都掙得離了地,卻也未能掙開大鬍子的胳膊。她只得尖聲叫喊起來:
「救命呵——」
一個響亮的炸雷在空中炸響了,轟隆隆的雷聲,將她的叫喊聲淹沒了,吞噬了。
她還想再喊,可沒能喊出來,大鬍子已用一隻滿是硝煙味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大鬍子個子又高又大,胸脯子厚得像一堵牆,他擺弄她,就像擺弄一隻可憐的小雞。他將她的兩隻手一齊扭到身後,用一隻鋼鉗似的手牢牢抓住;另一隻手堵住她的嘴,把她往放屍體的那間房子里拖。乾燥的、滿是浮土的地面上印下了幾個濕漉漉的大腳印子和一攤攤水跡。
她被憋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她想用尖利的牙齒去咬那隻捂住她嘴的大手,可嘴怎麼也張不開;她想將身後的手抽出來,狠狠在大鬍子的臉上抓幾下,手卻好像被釘在了一起似的,怎麼抽也抽不動。屋裡怪黑的,前窗、後窗都釘上了牛皮,只是前窗上的那塊牛皮小了一點,兩個窗格子沒被遮住,這才將窗外的天光微微透進了一點兒。剛被拖進屋時,她什麼也看不見,掙扎了一會兒,她的眼睛才漸漸恢復了視覺,她看到了放在炕上的七八具大兵的屍體,看到了一個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臉,看到了一隻賊頭賊腦的老鼠從炕上的屍體堆里跑過去。
她被牢牢按在鋪在地下的一張炕席上,她的手被她自己的身子壓在底下,根本動彈不得。她的頭就壓在一個死掉的大兵脫落下來的破軍衣上,那軍衣上散發著難聞的血腥味和刺鼻的**味。她拚命地抽動著兩條腿,又踢又蹬。她將身後的一個盆架子都蹬翻了。就在這時,大鬍子的膝蓋狠狠壓到了她的大腿上,她聽到了大鬍子壓低了嗓門的兇狠威脅:
「動!再動,老……老子把你身上的兩片騷肉都給撕下來!」
她不再動了,不是不敢動,不是被大鬍子的威脅震懾住了,而是實實在在地動不了了。大鬍子壓到了她的身上,用滿是胡茬的臉死抵住她的嘴,使她感到了一陣難以忍受的窒息。
她看見大鬍子也在大口大口地喘氣,他一邊喘著氣,一邊解自己的褲帶,手中的盒子炮被他拋到了身後的牆角兒。
大鬍子三把兩把將自己脫個精光,緊接著就去撕她的褂子。他很粗野,的的確確是在撕,她清晰地聽到自己身上的小褂被撕破時發出的「哧啦」、「哧啦」的聲音。撕開了褂子,他又急忙去剝她的褲子。她褲子上的布帶打著死結,不好解,他竟拔出馬靴里的刀子將它割斷了……
大鬍子像個公牛一樣,趴到了她身上。她預想中的一切全都發生了。這時,她反倒安然多了,她老實地躺在那裡,大睜著一雙木然的眼睛,任憑大鬍子在她身上作那粗暴的發泄。
可就在這時,嘩啦啦的雨聲中又響起了腳步聲,大鬍子伏在她身上不敢動了。
腳步聲卻越來越近了。
「救……救命!放……放開我!」她掙扎著喊了起來。
大鬍子的手又將她的嘴捂住了。
大鬍子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支撐在地上,扭過頭去看——
門帘子打開了,一個背長槍的瘦猴一般的大兵噙著煙捲出現在大鬍子的視線里,那大兵嘴上的煙捲一明一暗:
「喂,什麼人?」
「滾!你狗日的給……給我滾!」
「喲,是連長呀!」
門帘子落了下來,那噙著煙捲的面孔不見了。
大鬍子急忙從她身上爬將起來,提起褲子,撿起槍,慌慌張張地跑了出去……
一切都恢復了平靜。
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
小兔子媽漸漸緩過氣來,感到很害怕,她兩手捏緊褲腰,抖抖索索試著往門外走去,不料,頭剛探出門帘子,那個躲在暗處的、猴子也似的大兵淫笑著將她抱住了:
「嫂子,嫂子!還有我呢!」
「滾!滾!」
「喲,喲,嫂子!甭嫌貧愛富呀!咋?能和連長搞,和咱當兵的樂一樂就不行?」
不由分說,那個兵把肩上的槍朝門邊一摔,餓狼一般地撲上去,將她摔倒在地……
她又一次倒在地上,又一次拚命地掙扎,她將身子拚命向上面聳,她用手抓他的臉,用牙齒咬他的手,用腳勾他的頭。大兵急了,站起身子一腳踩到她的肚子上:
「別他媽的給你好臉你上天!老子踩死你!」
大兵的腳用力向下一踩,她感到了一陣難以忍受的疼痛,她覺著自己簡直像要死過去似的,胃裡難受得直想吐。
大兵又壓到了她身上,在她身上亂摸起來,她只要一掙扎,他便死命地摳她、掐他、揍她……
她疼得眼淚都出來了,她絕望了,掙不動了,實在掙不動了,她只能抽泣著,任憑那個大兵將她擺弄來、擺弄去。她想,這也許就是她的命運,她命中注定要在這麼一個下雨天里,在這麼一個堆著死屍的屋子裡,碰上這麼兩個大兵。也許她會被他們糟踏死的,她真害怕在這個大兵之後,還會有什麼人闖進來!她真恨,真恨這些大兵!她想,今日里,她和窯子里的**是沒有什麼兩樣了,她今日里被兩個大兵姦汙了,這兩個大兵後面還有沒有人是說不準的,大兵們就駐紮在六麻子的家院里,離這間小屋不過十五六步,如果再過來兩個人,她可怎麼辦呀!
她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不料,就在她哭起來的時候,大洋馬披著一件蓑衣闖進了屋來,一進屋便喊:
「二嫂子!二嫂子!」
她想應一聲,可嘴張了張,卻沒叫出聲來,她再要叫的時候,大兵的手已捂住了她的嘴。
「真見鬼,她跑到哪兒去了?!」大洋馬在外屋又咕嚕了一句。
她用力掙紮起來,頭一歪,推開大兵的手,用儘力氣叫道:
「我……我在這裡,救命哪!」
響起了一陣光腳板擊打地面的聲音。
大洋馬甩掉水淋淋的蓑衣,撕掉了門帘子闖進了屋裡。
大兵壓在小兔子媽身上,咬牙切齒地對大洋馬喊:
「滾!臭娘們,你他媽的滾遠點,沒你的事!」
大洋馬根本沒理他的茬,恨恨地罵了一句什麼,撲將過來,一把將大兵從小兔子媽身上扯了下來。大兵**著身子匆忙應戰,當即和大洋馬扭成了一團。
在大兵和大洋馬扭打的時候,小兔子媽從地上爬了起來,抖顫著手,匆匆去提褲子,褲子提到腰眼,手抖得更厲害了,怎麼挽也挽不上,一雙恐懼的眼睛直盯著大洋馬和大兵。
大洋馬先是將大兵壓在身下,但沒能壓牢,大兵一挺身子,便將大洋馬掀翻在地下。接著,大兵撲過去,死死壓到大洋馬身上,兩隻手緊緊扼住大洋馬的脖子,扼得大洋馬腦袋亂動。大洋馬這時還沒被大兵完全拿倒,她屏住氣,挺著脖子,用手去抓大兵兩腿之間那致命的東西。
可她抓不到。那個大兵像一隻發了瘋的公狗,支著兩條腿掐她。她凸暴的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東西就懸在她頭上方不遠的地方晃蕩著,只是她抓不著。
她只得放棄了這無望的努力,用兩隻手去掰大兵的手,掰開一點之後,她死命地喊:
「二嫂,快……快上!」
小兔子媽嚇呆了,試探著往那大兵身邊靠,可剛剛靠近那個大兵,大兵便飛起一腳,將她蹬倒了。她正倒在門口大兵放槍的地方。
她看到了那桿長槍。
她爬起來,順手抓過那桿槍,用**子對準大兵的後腦勺猛砸了一下。
大兵哼了一聲,一下子便軟了下來,兩隻扼住大洋馬脖子的手鬆開了。大洋馬便向前一探,伸手卡住了他那個東西,用力一捏,大兵的身子便像篩糠一般地抖顫起來。
緊接著,小兔子媽對準大兵的臉搗蒜一般地又是幾**子,這才將大兵砸死了。
望著大兵血肉模糊的臉,小兔子媽嚇傻了。她木然地站在屋子當中,褲子掉到了地下也不知道,她下巴哆嗦著,喃喃道:
「我……我殺人了……殺人了……」
大洋馬上前將小兔子媽的褲子提起來系好,又將她身上的褂子扯過來遮了遮,氣喘吁吁地道:
「甭想它了,殺就殺了!這狗操的該死!走!快走!讓他們發現就壞了。」
「我……我,我殺……殺人了!」
大洋馬順手就給小兔子媽狠狠的一巴掌,也不管她是否清醒過來,一把拽過她走出了大門。在衚衕里走了十幾步,悄悄避開田六麻子的家院后,大洋馬便將槍挎在肩上,扯著小兔子媽飛也似的跑開了……
這時,雨很大、很猛,像瓢潑一般,天也黑透了,對面看不見人影,黑洞洞的巷子里,除了嘩嘩的雨聲,再也沒有其它任何聲音了。
鄭富的面前老是不停地晃動著小兔子媽的那雙淚水漣漣的眼睛。他忘不了那雙使人心碎的眼睛。在小兔子媽向他哭訴的時候,他的心中突然湧出一種只有做過父親的人才有的那種神聖的感情,他當時就在心裡暗暗對自己說,他要憑一個男子漢的勇氣和力量,救出小兔子——儘管他不是小兔子的父親,儘管他過去並不喜歡這個倔強的、有些野性的孩子。
他像個真正的男子漢,像個值得信賴的好丈夫、好父親一樣,不屈不撓地進行著深入地下的努力。然而,他在斜井下的努力又失敗了。斜井下的支架工程質量太差,頂棚冒落十分嚴重,他和伍三龍、大老李扒了五六個鐘頭,身後的巷道兩旁都堆滿了矸石、煤碴,幾乎沒法插腳了,巷道卻還未扒通。
他們只好上窯。
在窯上吃了點東西,休息了一會兒之後,他又挾起煤鎬,揣著幾包**,沒和伍三龍、大老李他們打招呼,便獨自一人悄悄下窯了。
他想:這一次,他是帶著**的;只要用**把堵在巷道里的矸石炸碎,把道路打通,弄清斜井下的情況后,再帶大伙兒下窯救人也不遲。
他不相信斜井下也是一片火海。
他獨自一人來到這深深的地下,他更感到整個地下靜寂得嚇人,似乎這空蕩蕩的斜巷裡處處潛伏著危機,連悶熱的空氣中都飄蕩著陰謀的氣息。他真害怕在這通往地獄的斜井裡送掉自己的性命。一步步向斜井深處走時,他沒來由地想到了地獄,他覺著他是在向著深深的地獄一步步邁進。
他變得有點不那麼自信了,他突然意識到,他並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他的信心和膽量都是極有限的。有一瞬間,他甚至想扭頭回去,把這深淵和地獄拋在身後,回到喧囂的地面上去。
然而,他的腳卻踏著潮濕、泥濘的斜坡,一步步向下滑,彷彿整個身子已不再聽從他的理智的控制了……
他不能回到地面上去。
他回到地面上去幹什麼呢?參加那場戰爭么?那場戰爭離題太遠,荒唐離奇!那場戰爭不屬於他鄭富,也不屬於遇難的窯工,那場戰爭是二老爺們借題發揮出來的一個陰謀!
他想,總有一天,這些喪失了理智的窯工們,會領悟到這一點的!
晃動的油燈將沉重的黑暗一點點撕破了,拋在他的身後;光明與黑暗在他面前搏擊著,使他產生了一些聯想。他又一次想到了劉先生,他覺著這位來自省城的、有學問的先生就像這油燈一樣,把田家鋪鎮上的茫茫黑夜照亮了,使他一下子看清了這個醜惡世界的真實面目,使他認清了那些紳耆老爺們的險惡用心!他真誠地想:假如他是土生土長的田家鋪人,假如他也像三騾子胡福祥、工頭王東嶺那樣有很大的號召力,那他一定會制止這場沒有實際意義的窯民戰爭的!
現在他卻做不到。沒多少人聽他的。窯工們被這一聲爆炸炸昏了頭,炸進了二老爺們的懷抱里脫不開身了!
他的心不由得一陣陣緊縮。
他有了一種憂傷的孤獨感。
在胡思亂想中,他又一次來到了堵塞的巷道面前。他舉起燈,對著一根根棚腿、棚梁照了一下,留心察看了一下周圍環境,然後,將貼身揣在懷裡的**塊取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塊乾燥的大矸石上。
他坐在上一次他和伍三龍、大老李他們扒騰出來的矸石碴上歇了一會兒,對著油燈的燈火,點著了鍋煙。
吸著煙,他想起了小兔子。
從那個風雨夜以後,他一直有一種做了賊被人當場抓住的感覺。那個他從來不放在眼裡的小孩子,一下子變得高大起來,變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無數次地設想過那天夜裡的情形,他想,倘若那天夜裡小兔子真的握著切菜刀闖進了房間,那麼接下來必然是兩個男人之間的一場搏鬥。他不會讓步的,不會的!他不是玩弄他母親,而是真心喜歡她,真的要娶她做老婆。他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和他談談,就像兩個男子漢之間的談判那樣,公正地、坦誠地、不失尊嚴地談。他會說服他的。
然而,他所摯愛的那個女人沒給他這個機會,她一定要他從後窗跳出去……為此,他後悔了好長時間,他覺著自己丟了顏面,也丟了一次和另一個男子漢攤牌的機會。後來,他還是想過要和小兔子好好談一次的,可總沒遇上合適的機會;結果,事情就這麼拖著,一直拖到今天。
今天,他獨自一人來尋找小兔子了,他想,只要能找到他,只要他沒被這罪惡的礦井吞噬掉,他就一定要和他好好談談!談不通就揍他,以父親的名義。
一袋煙吸完,他磕了磕煙鍋兒,將煙荷包和煙桿兒裹在一起,纏緊,插到了后腰的褲帶上。
他把小褂兒搭在棚樑上,「吭哧,吭哧」刨起了面前冒落的矸石。
碎小的矸石漸漸被他清理乾淨了,一塊巨大而堅硬的岩石凸露出來。他在岩石下面刨了個坑,將一塊**填了進去,然後划著洋火,點著上面的葯捻子,便轉身往坡上爬。當他氣喘喘地爬到十步開外的地方時,**「轟隆」一聲炸響了,他腳下濺落了一些碎矸石、碎岩石,手上的燈也在一陣白色氣浪的衝擊下熄滅了。
他點著了手中的燈。
他提著燈冒著陣陣煙霧,來到了那塊大矸石面前。
矸石並沒被炸碎,但被炸裂了,矸石凸露的一部分被炸飛了。
他很失望。
他向手心中吐了口唾沫,搓搓手,又操起煤鎬在矸石下面的縱深部位,刨了一個小坑,將餘下的兩塊**全塞了進去。
他再一次將葯捻子點著了。
**增加了一倍,爆炸力自然要比上一次大得多,他知道。他所在的七號櫃經常干開拓巷道的活計,玩**不是一日、兩日了,對**的習性可謂了如指掌。
他想躲遠一點。
不料,命運竟這麼乖戾,就在他奮力向上爬到五六步開外的時候,他的一隻腳蹬到了鐵道當中的一個小地滾上,一下子滑倒了。斜井下的坡很陡,地下又有泥、又是水,這一滑,竟使他退到了那塊即將爆炸的矸石跟前。他慌忙爬起來,再往上攀,只攀了三五步,身後的**便轟然炸響了,一股強大的氣浪夾著斗大的矸石碎塊、夾著濃烈的硝煙,向他撲來,猛然將他擊倒了。
他頭上兩架歪斜的棚子也在爆炸聲中冒落下來,他的身子在失去知覺的時候,被冒落的矸石、煤塊埋嚴了……
最初聽到那陣腳步聲的時候,劉易華以為是街上過路的行人,根本沒有予以注意。他桌前的窗子是對著大街的,大街上時常有各種聲響透過窗子傳進屋裡——來往行人的腳步聲、牛馬騾子的嘶叫聲、小商小販的叫賣聲,這些喧鬧的聲音,在整個白天是不絕於耳的,他習慣了,他不曾想到那夜會發生什麼禍事。在聽到腳步聲的時候,他看了看懷錶,見懷錶上的時針已指到了「12」上,知道夜已深了,遂起身拉上了窗帘,又將桌上油燈的燈火擰小了一些。
這時,窗外的雨下得還很大,劉易華拉窗帘時注意到,桌子前面的整個窗檯都被順窗流下來的雨水打濕了,他堆在桌子上的一疊稿紙也浸上了水。他找了塊抹布將窗檯揩了揩,又把整個桌子都向後移了移,才又點了支煙,坐了下來,繼續寫他的文章。
文章寫得不太順利,他的感覺很不好。他在向全國民眾報道這場已經打響的戰爭,可對戰爭的進展情況並不了解。從下午三點張貴新圍礦之後,他便再也無法接近礦區了,佔領礦區的窯工們如何反抗、如何擊退大兵的一次次進攻,他只能憑想象來自由發揮。這便是一大弊端,不身臨其境,不做第一手的調查與觀察,文章是難以寫得生動感人的。傍晚下雨之前,他曾想過要和鎮上的幾個窯工一起,設法穿過大兵們的封鎖線,到礦區里去看一看。可他在街上剛一露面,大兵們便撲上來要抓他,若不是鎮上的工友極力保護,他真可能走不脫呢!
大兵們要抓他,他並不感到奇怪,他知道,他的存在,對軍閥張貴新來說,對萬惡的大華公司來說,對田家鋪的反動勢力來說,無疑是一種威脅,他們為了消除這種威脅,什麼手段都會使出來。他們這樣做,決不僅僅為了對付他個人,而是為了對付田家鋪英勇的民眾,他們是要撲滅有利於田家鋪民眾的正義輿論,掩蓋事實的真相,而他們越是這麼干,越是說明了他們的虛弱,他根本不怕,他就是要用他的一枝筆,為窮苦的民眾作正義的發]言。
他置身的這家客店遠離公司大門,在分界街的最西面。這裡緊靠著古黃河大堤,周圍沒有一個大兵——那大兵們的魔爪目前還不敢伸到這裡來。他住在田家區一側,緊挨著田家區就是客籍窯工居住的西窯戶鋪,那裡駐紮著一個武裝的窯工團。他是安全的,他不認為他的生命存在什麼威脅。所以,聽到那陣腳步聲,他並沒有太留意,他仍然在苦思冥想著他的文章……
上一次,他報道了公司公事大樓門前的衝突,不料,被《益世導報》的郝文錦鑽了空子,這郝文錦鬼得很,沒什麼文采,卻頗有心計,頗會鑽空子,郝文錦在給《益世導報》寫的一篇文章中罵他「妖言惑眾,歪曲事實,為匪夷張目」,也就是抓住了他迴避胡貢爺圖謀綁架李士誠的細節,搞得他有些被動。現在回想起來,當初的文章是可以不迴避綁架細節的,綁架是胡貢爺和那幫地痞的事,與窯工何干?大兵們有何理由對窯工們開槍呢?
下午這場戰鬥,也怪不得窯工。窯工占礦原是由**封井決定引起的。窯工們並不想和**的軍隊開戰,而是**的軍隊要和窯工開戰!這裡面便有一個是非的問題。即使按北京**之虛偽的法律來看,也不能說窯工們有什麼過錯!
他想,這篇文章如果不能對戰鬥的實況進行一些準確的報道,那麼,也必得把這一問題講清楚、講透徹,讓世人們知道:這裡發生的不是一場暴動,而是一場屠殺!
他又點了一支煙,猛抽了幾口,煙一吸下肚,他就劇烈地咳嗽起來,直咳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他感到胸部一陣隱隱作痛,嗓子眼也又癢又疼,他將剛剛點燃的煙掐滅了,埋頭看起了稿子。
這時,他聽到院子里響起了一個什麼東西墜落在地下的聲音,繼而,那腳步聲又「撲哧、撲哧」響了起來。
他有了點警覺。
他知道,店主一家早已吹燈睡覺了,院門已經上了鎖,這時候,院子里不該有什麼腳步聲。
他從桌前站了起來,隨手操起一隻裝了半瓶火油的油瓶,悄悄向門邊靠。
他走到門旁時,腳步聲也在門外邊停住了。
「誰!」他問了一聲。
「我,是我!」
「你是誰?」
「我是田老八呀,和先生您拉過呱的!劉先生,您睡了么?」
劉易華這才鬆了口氣,把火油瓶往門旁的灶台上一放,拉開了門閂。
一個渾身透濕的高大漢子閃身進了屋,這漢子進屋之後,頓頓腳上的稀泥,抓過門后的一條毛巾揩了揩臉上的雨水和汗水,謙恭地道:
「劉先生,真……真對不起,這深更半夜的,嘖,嘖……」
劉易華笑道:
「沒啥!沒啥!你田八哥能三更半夜來找我,是看得起我,是信得過我嘛!」
「劉先生,張貴新要抓你!」田老八很機密地探過肥大的腦袋說。
「知道,可他們抓不走,有你們大伙兒的保護,他十個張貴新也抓不走!」
「是的!是的!」
田老八在劉易華的炕沿上坐下了。
「田八哥,有事么?」
「哦,有,有!」田老八愣了愣神,站起來,走到窗前揭開窗帘向外看了看,迴轉身道,「劉先生,我是翻牆頭進來的,我怕叫外面的人看見……」
劉易華笑笑道:
「我知道,你一翻牆頭進來,我就知道了。有什麼事,快說吧!」
田老八翻了翻眼皮,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劉先生,劉……劉先生,礦里的弟兄們可他娘的慘啦!」
「哦,你是從礦里跑出來的么?」
「不,不,大兵攻礦的時候,我不在礦里,天黑以後,二老爺派我到礦里看看,我就從他娘的西護礦河摸進去了!」
「那裡的情況怎麼樣,快給我說說!」劉易華興奮了,他急於知道這一下午打下來礦內窯工的傷亡情況,他要為他的文章充實一點新鮮內容。
「快,你說,我記!」
他轉過身子到桌上去拿紙、拿筆,卻不料,就在他轉過身子的時候,田老八猛撲過去,從后腰裡拔出一把匕首,對著他的後背就是一刀,他未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已歪倒在身邊的破椅子上了。他的頭仰靠在椅背上,嘴角劇烈抽顫著,整個面孔都扭變了形。他凸暴著一雙眼睛直直地盯著田老八,哆哆嗦嗦的嘴裡只吐出了一個極簡單的字:
「你……你……你……」
田老八抬了一下手,想去捂劉易華的嘴,可看到他已沒力氣喊了,才放棄了這一念頭。接著,田老八握刀的右手使勁擰了一下,讓刺入劉易華體內的刀子轉了大半圈,才將刀子拔了下來。
刀子拔下,血水像泉一樣地涌了出來,立時,浸透了劉易華的長衫。繼而,這血水流到了劉易華跌坐的破木椅上,又順著木椅的縫隙流到泥地上,一會兒工夫,椅子下面的地上便積了一攤血。
劉易華卻沒死。他兩條腿僵了似的牢牢支撐在桌子下面,一隻手捂住傷口,一隻手扶住桌沿,始終保持著一種坐的姿勢,他已沒有能力反抗了,他只是大睜著一雙困惑的眼睛看著田老八,眼角浮著一絲淚光。
田老八又一次舉起了刀子,可刀子在手裡直抖,久久沒落下來。他不無愧疚地對著劉易華道:
「劉先生,這……這怪不得我,我知道您是好人,冤有頭、債有主,今生今世的賬你若要算個明白,就去找張貴新!變鬼也去找他!」
一滴痛苦的淚珠,順著劉易華的眼角流了下來,流到了他的臉頰上,又順著臉頰滾入了耳窩裡,他像耳語般地道:
「這……這……這是為……為什麼?」
田老八的臉也被痛苦扭曲了,他抖著沾滿鮮血的手,抖著血淋淋的刀,惡狠狠地道:
「為了窮!為了窮!這個仗打勝了,我田老八也富不了!我典了地、賣了牛,還欠我家二老爺五十塊大洋,不殺了你,我贖不回地,還不了賬,我也得去下窯,可我不願去下窯!不願!就這話!」
「明……明……明白了!」
一句話剛說完,田老八手中的刀子又落了下來,劉易華整個身子向上一挺,「撲通」一聲,俯到了面前的桌子上,霎時間,傷口裡流出的血滴到了他那剛剛寫了一半的文稿上……
田老八料定劉易華活不了了,沒顧得去拔劉易華身上的刀子,就慌忙翻弄起劉易華的東西,可他很失望,劉易華帶來的破皮箱里,除了稿紙、書,便是幾件換洗的衣服,值錢的東西一件沒有。他不死心,又到劉易華身上去翻,翻了半天,才在劉易華長衫的口袋裡翻出了一塊溫熱的大洋和一塊懷錶。
把大洋和懷錶往懷裡一揣,田老八轉身就往門外走。不料,剛走到門外,被起來解小便的房主發現了,房主喝問道:
「誰?」
田老八不敢回答,三腳兩步跑到院牆跟前,縱身一躍,跳上了牆頭。牆外恰是一根路燈桿——大兵進駐田家鋪之後,公司開始每夜供電,路燈的燈光照出了田老八的面龐,在田老八跳下牆頭前,房主已認出他來。
房主料定發生了點什麼事,忙跑到劉易華的房間去看,這才發現劉易華遭了暗算,他當即叫醒了左鄰右舍的人,喊來了打更的窯工團的窯工,請大伙兒幫著搶救。
然而,已經晚了,劉易華已經不行了,大伙兒把他放在炕上的時候,他痛苦的臉上已沒有一絲血色了,整個面孔蒼白得像一張紙,一雙眼睛黯然無光了。
「誰,劉先生,是誰幹的?」一個窯工代表問。
劉易華不回答。
「說呀,誰幹的?」
劉易華還不回答。
「誰幹的,我們宰了他!」又一個背槍的窯工含著眼淚吼道。
這時,房主說話了:
「我看見了,是田老八!」
那個窯工代表手一揮:
「走,給我把這個狗雜種抓來!」
「別……別!」劉易華想坐起來。
房主馬上扶住了他。
「別……別難為他,他……他也是因為……因為窮呵!」在生命之火熄滅前的最後一瞬,劉易華倚在房主的懷裡,痛苦地望著眾人,斷斷續續地說了最後一句話,「工友們,我……我的心屬於你……你們,你們要……要勝利……勝利。」
說畢,劉易華頹然倒在房主的懷裡,頭一歪,咽氣了。這個《民心報》的記者,這個只有二十四歲的年輕人,這個和田家鋪人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外鄉人,把自己的一腔熱血,灑到了這塊黑色的土地上。
是夜,鎮上的窯工團在田二老爺的指揮下,從西護礦河、從公司大門、從南煤場分三路向礦內運送食物。是夜,鎮上的民眾拿起了刀槍棍棒,準備武裝自衛。亦在是夜,暗算劉易華的兇手田老八,終於在田家區的破茅屋裡被憤怒的客籍窯工們抓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