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三次看見窯神爺的時候,小兔子正蹲在二牲口和三騾子身邊撓頭皮。他的頭上早就糊滿了泥水和汗水,現在結了塊,又癢又痛。他把頭上的破柳條帽揭了下來,放在**的大腿上,試探著用手去撓。他很小心,撓頭時,他把粘在頭皮上的一塊塊污穢不堪、散發著腥臭氣味的污垢輕輕摳下來,盡量不碰到頭上的傷口。二牲口和三騾子這時正在商量該不該去扒面前巷道的堵塞物。他們對這個問題沒有一致的認識,二牲口主張扒,三騾子卻不主張扒;他們都扭過頭來徵詢小兔子的意見,小兔子卻不回答。小兔子現刻兒對自己的生命頗有些不負責任了,他甚至已不敢想象他還能活著爬到地面上去。當他們三人摸了幾天,又摸回到原來的老地方時,三騾子嗷嗷大哭,二牲口跺腳大罵,惟有他平靜得很,好像早就料到有這麼一個結局似的。現在,他們又摸到了這條巷道的堵塞物面前,往上走,是那條使他們上過了一次當的斜巷;往後退,是鬼影憧憧的地獄,二牲口認為,不管怎麼樣,不管這堆堵塞物多麼難扒,都要扒一下試試;三騾子卻主張退回去,退回到打馬巷道的後面,另尋新路。
兩人開頭還悄聲商量著,後來,乾脆爭吵起來。
就在二牲口和三騾子爭吵起來的時候,小兔子看見了那個他已見到過兩次的面孔,他看見了他的窯神爺!
窯神爺是猛然間出現在小兔子面前三五步遠的地方的。他的面孔很明亮、很清晰;他那一雙深深陷在眼眶中的小眼睛里,閃現著螢火一般的光亮;他那高高凸起的腦門上,嵌著一道不規則的疤痕,疤痕的凸起處像抹了油彩似的,熠熠生輝;他那歪斜的鼻子也半明半暗,對著小兔子的臉閃現著一絲幽冷的藍光。他的整個面孔依然呈現出一種淺藍色,像早晨明凈的天空。他在微微地笑著,兩片鞧成了團的嘴唇半張著,嘴裡殘缺的牙齒時隱時現。
小兔子渾身顫慄一下,他那被抓在二牲口和三騾子手裡的兩隻胳膊,微微抖動起來。他想站起來,撲上前去,撲到窯神爺的懷裡,跟他走——不論跟他走到哪裡,他都決不後悔!可他不敢,他怕自己撲過去,會驚動二牲口和三騾子,他怕他的窯神爺會怪罪他。
這次,他不再懷疑。他斷定這個頻頻出現的藍面孔是他的窯神爺!是的!是他的窯神爺!他的窯神爺是來救他,來保護他的,他死不了!
那藍面孔在向他招手,他清楚地看到了那隻像雞爪子一樣扭曲的手。那隻手在一片藍光中不時地擺動著,示意他走過去,走過去。
他一下子鼓足了勇氣,猛然將自己的胳膊從二牲口和三騾子的懷裡抽出來,匍匐在地上,試探著向前爬……
二牲口和三騾子叫了起來:
「兔子,你要幹什麼?」
「你……你往哪裡爬?」
聽到了。二牲口和三騾子的叫聲,他都聽到了。他不理。他覺著他們的聲音彷彿是從非常遙遠、非常遙遠的一個什麼地方飄過來的,他這時只是害怕,怕那個藍面孔也聽到他們的聲音,怕他會被他們嚇走。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小心翼翼地向他爬去。
他的窯神爺沒有動。他彎著腰站在一根歪斜的棚腿跟前,那蝦須一般直立的頭髮,在巷風中索索飄動著,像一縷時隱時現的炊煙。他看見了他的衣裳,那衣裳很破舊,胸前補了一個大補丁,前襟上還有幾個煙火燒出的破洞,破洞里似乎在冒煙……
他向前爬時,他卻在向後退。他又注意到,他的一條腿是跛的,跛得很厲害,每退一步,他的身子就要傾斜一下。他退得悄無聲息,彷彿整個身子全然沒有重量,彷彿是在黑暗的空中飄。
二牲口和三騾子跟上來了,他們使勁抓他的腳,摟他的腰。他拚命掙扎,拚命張開手臂向前撲,他兩眼死死盯住他的窯神爺,連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兔子,你幹什麼,你要幹什麼呀?」是二牲口在說話。
他甩手打了二牲口一下,猛然向前一掙,這才擺脫了二牲口的糾纏。可他的一隻腳還攥在三騾子手裡,他又一蹬腿,將三騾子踹到了一邊。
在他努力擺脫糾纏時,他的窯神爺沒有走,他依然站在一片深不可測的黑暗中向他招手。
他變得不顧一切了。他站了起來,向他面前撲去。這一撲,卻撲到了一堆實實在在的矸石上面,他的頭和臉都被矸石碰破了,他**著倒在地上。
躺在地上,他依然看得見他的窯神爺,他就站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就站在那堆矸石的後面;他看不見矸石,卻確鑿地看見了他的窯神爺。他顧不得臉上、頭上的疼痛,又一次向他面前撲過去。
他又一次撞倒在那堆矸石上面。
這一次撞得很重,他昏了過去。
醒來時,他的窯神爺走了。他四處尋找,也沒有找到。
他走了,在他昏過去的時候悄悄走了。
他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二牲口和三騾子卻很納悶,他們實在搞不明白小兔子為什麼要連著兩次,用頭去撞那堆堵住他們道路的矸石,他們以為他要尋死,於是便好言安慰他。不料,越安慰,他哭得越凶。
二牲口火了:
「哭!哭!哭你娘個屄!再哭我掐死你!」
小兔子又哭又叫:
「掐死我?你敢!你敢!窯神爺會掐死你們的!」
三騾子覺著有點奇怪,遂小心地問:
「小兔子,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為啥子要去撞那堆矸石?」
「我……我……」
「他要尋死,他狗日的活夠了!」
二牲口恨恨地道。
小兔子脫口道:
「我……我才不會尋死呢!我……我看見了窯神爺!看見了三次!」
二牲口和三騾子都驚呆了。
「說說,小兔子,快說說,這窯神爺是個什麼模樣?」
小兔子抽泣著道:
「這窯神爺生著……生著一張藍臉,歪鼻子,小……小眼睛,額頭上有一塊大疤,嘴唇挺厚的,像……像兩個青紫的肉球,他是個跛子。」
「他有多大歲數?」二牲口緊張地問。
「大概,大概有五十來歲……不,也許有六十來歲,他的頭髮很硬,是直豎著的,像大蝦的須子。」
「你過去見過這個人么?」三騾子問。
「沒……沒有……沒有!」
三騾子困惑地道:
「這就奇怪了。這個人我也從來沒見過!就是早年死在窯下的人中,也沒有這副模樣的。二哥,你想想,你見過這樣的人么?」
二牲口想了一下,驚叫道:
「有!有!我……我……我是認識過這麼一個人的!這個人的模樣,和小兔子說得差不離,噢,除了那個藍面孔。不過……不過,這是他媽的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三騾子忙催促道:
「說說,快說說,二哥!或許……或許我也見過哩!」
二牲口道:
「不!不!你不會認識這個人的,兔子更不會見過。他死的時候,兔子還在他娘的肚子里哩!那是在青泉縣的官窯局,約摸是在光緒十六七年的時候,二號大洋窯有個老窯工叫趙老五,這人命硬,出了五回大事,都沒把命送掉。一次冒頂,砸傷了他的腿;一次片幫,飛起的矸石打傷了他的頭;還有一次木車撞了他的鼻子,都沒把他搞死。光緒二十一年,二號洋窯透水,一下子死了幾十口子,這趙老五硬是他娘的爬上來了。後來,大伙兒就叫他趙半仙,趙窯神……」
「後來呢,後來他怎麼樣了?」小兔子問。
「後來,他還是死了,臟氣爆炸時被炸死在窯下了。大伙兒不相信他會死,都說他是升了天!誰知道呢?那窯後來被封了,死掉的人也沒抬出來!」
「二哥,別說了!扒!咱們就在這兒扒吧!趙半仙,趙窯神來給咱們領路了!扒吧!我的好二哥喲!」
三騾子高興地喊了起來。
在這個確鑿存在的窯神爺面前,三人的意志很快統一起來,他們都固執地相信,這堆堵塞物前面就是通往井上的道路,就是通往希望的道路。
神靈在保佑著他們!
扒了很長、很長時間。
不知道他們睡過去、醒過來重複了多少次,不知道身上又被碰傷、撞傷過多少處,只知道他們帶在身上的發臭的馬肉又吃掉了一小半,巷道終於扒通了。
最初,那只是一個斗大的洞,洞那邊有風吹過來,使他們昏昏沉沉的腦袋多少清醒了一些。他們不扒了,他們想試著鑽過去,可鑽了幾次都沒鑽成功。連身子骨最小的小兔子也鑽不過去。
他們只好再扒。
不曾想,這一扒,卻又造成了上面矸石的一陣冒落,把原來扒出的洞口又埋嚴實了。
他們毫不灰心,他們已從洞口那邊刮來的風中判斷出,那條巷道應該是通的,這就是說,他們的一切努力都沒有白費,那個藍面孔的窯神爺確實給他們指出了一條生路!
二牲口用斧子在最前面刨,三騾子和小兔子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接著他遞過來的一塊塊矸石,往身後拋。身後的道路他們不管了,即使這一回搞錯了,他們也不願再把身後這充滿死亡的道路再走一遭了。
他們很快又將洞口扒出來了。
二牲口第一個將身體探了過去。
萬萬沒想到,二牲口手中的斧子在通過洞口時碰在了一塊突出的矸石上,「嘩啦」一聲,上面的煤塊、矸石再一次冒落下來,恰在腰眼處將二牲口卡住了。
二牲口似乎是叫了一聲,繼而,便沒命地喊:
「快!哎喲!快把我推……推過去!哎喲,快……快……推!」
洞口這邊的三騾子和小兔子慌忙撲到二牲口身邊,拼足力氣去推二牲口的臀部和大腿,這一推,卻推得二牲口慘叫起來。
三騾子住了手:
「不!不能推!兔子,快扒!快!二哥,你忍著點!」
三騾子和小兔子飛快地在二牲口身下扒起了矸石碴。
這時,被卡在洞口的二牲口卻突然發現:洞口那邊還有人!那人就在他身子前下方的一個什麼地方蠕動著,他聽到了那人的喘息聲,聽到了他身下矸石、煤塊發出的滾動聲,他判斷出,他在向他身邊爬。
「兄……兄弟……快……快來救……救……救救我!」二牲口忍著身上的劇痛,向那人呼救。
那人不答話。
爬動的響聲也沒有了。
「兄……兄弟……好兄弟……拉……拉我一把吧!我……我不……不行了!」
那爬動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然而,那人還是沒說話。
那人爬到了他的身子下方,伸出手來四處亂摸,在摸索之中,那人碰到了他的一隻支撐在矸石上的手。
「快……快……把我拉……拉出來!」
那人的兩隻手抓住他的手。那人的手像雞爪子,好像根本沒有肉似的。他抓住他的手,又哆哆嗦嗦地喘息了一陣子。
「好……好兄弟,快……快幫我一把吧!」
那人的手在向他胳膊上抓,漸漸地,那人的頭也抬了起來,二牲口嗅到了一股腐屍身上才有的惡臭氣味,他嚇得將自己的頭拚命抬高。
他想到了鬼。
那人將他的胳膊抓得死死的,手上堅硬的指甲掐進了他的皮肉里,使他感到了疼。他不得不把另一隻手移過來,想制止那人的掐挖。
可他的手卻那麼無力,他無法將那雙魔爪般的手從自己的胳膊上扯開,那人的手彷彿長在了他身上似的。
他感到一個球狀的東西靠近了他的胳膊,他突然想到,這是一個人的腦袋。
那個腦袋上合乎情理地長著一張嘴,那張嘴裡合乎情理地扎著兩排牙齒,那牙齒似乎也合乎情理地靠近了他的胳膊。突然,他心裡產生了一種極為不祥的預感,他想趕快把手抬起來,把那個腦袋推開,可還沒等他抬起手,那人已狠狠咬住了他的胳膊!
那人將他的胳膊咬得很死、很死,他怎麼掙也掙不開。
那人連皮帶肉從他胳膊上撕下一塊血淋淋的肉來!
二牲口一聲尖利的慘叫,差一點兒昏了過去。
「快!哎喲!快!哎喲,快扒,這……這邊有……有狼……有狼……」
那隻狼還死死抓住他的胳膊。
那隻狼嘴裡咀嚼著二牲口身上的肉,手裡還抓著他的胳膊。
這就是說,他準備活活吃掉二牲口!
二牲口不知道這隻狼目前活得怎麼樣?不知道這隻狼身上蓄存著多少力氣?可他得和「它」斗!得把「它」掐死!活活掐死!
你死,或者我死。
你活,或者我活。
二者必居其一。
二牲口不再去想那卡在洞口的身子,他要憑自己在洞這邊的兩隻手,和面前這隻狼進行一番非人類的殊死搏鬥。他知道面前這隻狼是餓瘋了,他吃了第一口,還要吃第二口的;他要等「它」再將腦袋探到面前來的時候,用兩隻手死死掐住「它」的脖子……
那隻狼果然又將腦袋探了過來。
二牲口將支在地上的手一下子懸到空中,強忍著身上的劇烈疼痛,一把揪住了那狼腦袋上的毛髮,另一隻手摸到了「它」的脖子上。那脖子真瘦、真長,像一隻可憐的小雞,脖子上幾乎沒有什麼肉了。二牲口根據這一點判斷出,他的對手可能不是一隻成年的狼,而是一隻瘦小的狼羔子。這就是說,他完全可以憑藉自己的兩隻手,將這隻狼羔子掐死!
他用那隻摸到狼羔子脖子上的手去掐「它」的喉管,掐了兩次都沒掐住,那隻狼羔子竭力往後掙,「它」那尖利的,生著堅硬長指甲的爪,在二牲口的臉上、脖子上、肩膀上亂撓亂抓,二牲口根本沒法躲避。
那狼羔子在掙扎、抓撓的時候,還嗚嗚咽咽地叫著,「它」突起的喉結上下滾動著,喉管里發出一種帶著濃痰的「呼嚕、呼嚕」的喘息聲,這聲音並不大,彷彿是從一隻漏了氣的皮球里發出的,沒有任何底氣可言。
然而,「它」掙扎的力氣卻不小,二牲口抓「它」的爪,好幾次險些被「它」掙脫掉。僅僅一會兒工夫,二牲口臉上、額上、肩膀上已被「它」抓出了許多道血痕。二牲口忍耐不住,幾乎要鬆開手了,可就在這時,他掐住了「它」那凸暴出的喉管。
他勝利了。
他掐住了「它」的喉管。
二牲口將那隻抓毛髮的手也鬆開了,兩隻手合在一起,掐住了狼羔子的脖子。這時,二牲口又一次感到,這隻狼羔子瘦得可憐,「它」那細小的脖子幾乎一把即可攥過個來;在下力掐住那脖子的一瞬間,他甚至動了一下憐憫之心,他甚至不想殺死「它」了,可「它」偏偏又掙扎了起來,而且還張開嘴去咬他的鼻子。二牲口火了,兩隻大手一用力,死死將「它」的脖子掐緊了,一直掐了很久、很久,直到三騾子和小兔子把他身上、身下的矸子、煤塊扒松,將他從洞口推了過去,他才鬆開了手。
那隻狼羔子死了。
三騾子和小兔子也從洞口爬了過來。
三騾子問:
「剛才是怎麼回事,真有狼么?」
二牲口躺在地上喘息著,有氣無力地道:
「人,一……一個人咬……咬我……咬掉了一……一塊肉,哎喲,疼……疼死我了!」
「那人呢?」
「被……被我掐……掐死了!在……在我腳下,你……你去摸摸!」
三騾子在二牲口腳下一摸,果然摸到了一個瘦小的屍體,那瘦小的屍體一絲不掛,身上幾乎沒有一點肉,兩條腿像兩根干硬的木棍,而且,有一條腿還斷掉了。三騾子摸到「它」時,「它」身上還殘存著一絲兒溫熱。
「二……二哥,是……是個孩子呀!」
「是……是個狼……狼羔子!」
「是個孩子!孩子!」三騾子大叫起來。
三騾子想起了他在井下做童工的孩子。他也有一個和這死去的孩子一般大的兒子被埋在了這深深的地層下,他沒來由地將自己的兒子和這個被掐死的孩子聯繫到了一起。他想,也許他的兒子就在這條巷道里,也許他的兒子還活著,也許他的兒子正奄奄一息等著他來解救,也許——也許這個被掐死的孩子,正是他的兒子!
他痛苦地俯下身子,再一次撫摸著那死去的孩子,希望能在屍體上摸到可以證明他的猜測的某些特徵。
然而,沒有。
什麼特徵也沒摸到。
他想,這時如果有一根洋火就好了,只要划亮一根洋火,他就能看清這個孩子的面龐了——哪怕餓變了形,他也能認出他的兒子來。
可是,他們早已沒有洋火了……
在這深深的地下,他們早已失卻了光明。一路上,他們只要一碰到屍體便亂摸一陣,可他們再也沒發現一盞完好的油燈,沒找到一點兒燈油……他們只得像生活在黑暗中的動物一樣,憑直覺、憑記憶、憑生存的本能摸索、掙扎。
他只得放棄了辨認這個孩子的努力,心裡暗暗為自己的兒子禱告著,希望他活著、希望他能在他之前爬上井去。他盡量不去想這個已經死去的孩子,他竭力安慰自己,竭力使自己相信,這個被二牲口掐死的狼羔子一般的孩子和他的兒子沒有任何關係!他的兒子哪怕餓死,也不會去啃別人身上的肉!是的!他的兒子決不是狼羔子!
他的眼窩裡滾下了兩滴熱乎乎的淚珠。淚珠順著臉頰、順著鼻根,流進了他的嘴角里,他嘗到了淚水那咸絲絲的味道。
「二……二哥,你……你不該掐死他!」
二牲口還躺在地上**著。他一邊**,一邊道:
「騾、騾子,你……你……你說他……他娘的混賬話!我……我……我不掐死他,哎喲,他……他得吃……吃了我!哎……哎喲!」
「可你不該掐死他,不該、不該!」三騾子撲到二牲口面前,揪住二牲口的頭髮,在空中晃蕩著,「我們還有馬肉!我們過來以後,可以給他馬肉吃!他……他還是個孩子呀!我……我也有一個孩子在……在這礦井下呵!」
三騾子臉上的淚落到了二牲口**的胸脯上,他那抓著二牲口頭髮的手鬆了下來,他的臉痛苦地埋到了二牲口的胸脯上。
二牲口掙扎著要起來,起到半截,又躺下了,他身上壓著三騾子,起不來。
他氣喘吁吁地道:
「騾、騾……騾子,你要……要恨……恨我,就……就把我掐死吧!我……我田老二不是人!我……我……來……來掐吧,騾……騾子!」
三騾子卻沒有動手。
三騾子嗚嗚咽咽地哭出了聲。
哭了好大一會兒,三騾子才道:
「二……二哥,咱……咱們走吧!我……我懂!我他娘的都懂!這……這事怪不得你的!走吧!走……走吧!」
三騾子扶起二牲口,像扶著自己的親兄弟似的,順著巷道的一側,慢慢向前摸去,小兔子一步不離地跟在後面,靜寂的、黑暗的巷道里又響起了三個用生命的腳步踏響的聲音……
地下開始出現了水。
越向前走,水越深。
開初,這地下的水是淺淺的,僅僅沒過他們的腳踝;後來,漸漸沒過了他們的膝蓋;再後來,竟淹沒了他們的大腿。正面依然有一陣陣溫吞吞的、帶著煙味的風吹過來,這說明,巷道是通的,地下水並沒有將整個巷道都淹沒。
然而,他們不敢冒險向前走了。情況很清楚,他們在向一條下巷走,越往下,水積得越深,儘管巷道是通的,可能否走得過去,卻很難說。
水面上漂著一具具屍體,屍體散發出一種難聞的惡臭,他們感到頭暈、噁心。小兔子嘔吐了兩次,把吃進肚裡的那些變了質的馬肉又從嘴裡吐了出來。二牲口也扶著棚腿一陣陣乾嘔,只有三騾子好一些,他沒有要嘔吐的慾望,只是感到有些餓,渾身上下一陣陣發冷。
在沒到大腿根的冷水裡,他們站住了。
「二哥,不行,不能走下去了!咱們得先找個地方歇一歇,吃點東西!」三騾子道。
「行,行呵!可……可也不能退回去,那得退多遠,咱們還是往前走一段吧,說不定巷道旁邊就有避風的洞子!」二牲口道。
「還是往前走走吧,現在水還不算太深!」小兔子也說。
三騾子不再講什麼,又扶著二牲口,「嘩啦、嘩啦」膛著水向前摸,摸了大約有二十步左右,真的在巷道邊上發現了一個斜上去的洞子,那洞子的洞口處也積滿了水,水上漂浮著一些木楔子,洞子里不透風。三騾子帶著試一試的心理,扶著二牲口,扯著小兔子進了洞子。在那洞子里向上走了七八步,水沒有了,他們腳下又出現了干松的煤末子。
他們鬆了一口氣,像軟麵糰一樣,全癱倒在地上了……
這時,又發生了一樁意外的事——
他們坐倒在地的時候,洞子的深處突然傳來了一陣亂七八糟的響聲。開頭,他們以為是頂板上的矸石在冒落,後來才聽出,這是許多人的爬動、滾打製造出的聲音。
這裡還有人!
這些人還活著。
三騾子高興得渾身發抖,他不顧一切地喊了起來:
「喂,夥計們,上面的道兒通不通?」
「不……不通!」
遠遠的黑暗中傳出一個顫巍巍的、有氣無力的中年男子的聲音。
「你……你們有燈火么?」二牲口接著問了一句。
「沒……沒有!」遠遠的黑暗中又傳出那個中年男人的聲音。
「你們是幾號櫃的?」三騾子又問。
黑暗中響起了一陣嗡嗡的議論聲,從這嗡嗡的聲音中,三騾子和二牲口判斷出:這洞子里的人不少,起碼有七八個。
他們沒回答三騾子的話。
三騾子又問了一句:
「你們是幾號櫃的?」
那黑暗中的人們依然沒做出明確回答,他們反過來向三騾子提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你們……你們有幾個人?」
「三個,我們有三個!我們還帶著點馬肉哩!」三騾子自豪地回答。
這回答聲馬上引起了一陣騷亂,前面的黑暗中立刻響起了一陣煤塊滾動的聲音和人體在地下的爬動的聲音。繼而,一陣揚起的煤塵撲到了他們面前,隨著煤塵的到來,一陣由人的喘息組成的強大共鳴聲,也在黑暗中響了起來。
小兔子突然感到害怕。他帶在身上的馬肉丟的丟,掉的掉,再加上吃掉的,所剩的已經不多了,充其量不過三五斤。他怕這幫餓瘋了的人會分光他的馬肉,更怕二牲口和三騾子會硬叫他把馬肉分掉,於是,他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便站了起來,悄悄往洞子下面溜,一直溜到大巷的積水處,才屏住呼吸站住了。
他打定主意,要保住他的馬肉,誰敢衝上來奪他的馬肉,他就和他們拼!哪怕是二牲口、三騾子,他也要拼!
這時,洞子里已亂作了一團,小兔子聽到了「撲通」、「撲通」的扭打聲,聽到了一聲聲凄厲的嚎叫聲,也聽到了三騾子的叫罵聲和二牲口的慘叫聲。
他們打起來了!
他們果然撲上來搶三騾子和二牲口的馬肉了!
他們這幫人完全瘋了!
假如三騾子和二牲口沒帶馬肉,他們也許會活活吃掉他們兩人,這是完全可能的,要不,他們為什麼一開頭就問他們有幾個人?人少,便好吃哩!
小兔子毛骨悚然地想著,不顧一切地順著積水的巷道向前摸,他想,他就是被淹死,也不能被這幫瘋子當作食物吃掉!
水漸漸沒過了他的肚子、沒過了他的胸脯,沒到了他的脖子下面……
他不敢向前走了,他抱著一根浮在水上的棚梁,迷迷糊糊地歇了一陣子。他的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一起合。他恍惚是扒著那根木樑打了一個盹……
醒來的時候,他身後響起了一陣「嘩啦」、「嘩啦」的蹚水聲。他嚇了一跳,連愣都沒打,便抱著那根救命的棚梁,兩腳打著水,拚命向前划,他料定後面的人是來追他的!他們一定是搞死了三騾子和二牲口,又來追他了!
他劃得很賣力,不時把水花濺到自己的臉上、頭上。他緊張得渾身發抖。他盼望著他的窯神爺,盼望著那個藍面孔的窯神爺趕來救他,否則,他就完了……
真的要完了——
積水幾乎淹沒到巷子的頂端,他覺著幾乎沒有從這條巷子游出去的希望了。他的頭已緊緊貼到了巷道的棚樑上,冷冰冰的黑水,就在他的鼻翼下波動著,晃蕩著,時時有可能鑽進他的鼻孔,嗆進他的肺里。他已放棄了那根救命的棚梁,棚梁沒有用了,成了一種多餘的累贅。他的手抓著巷道頂部的一根棚梁,靜靜等待著死神的到來。
然而,就在這時,那個藍面孔從面前的黑水裡悠悠地飄了出來,他在向他招手;他招手時,身邊的水波輕輕晃動起來。
他屏住呼吸,一頭扎進了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