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古黃河大堤像一條連綿起伏看不見首尾的巨大的長龍,靜靜地伏卧在這塊浸透血淚的古老而遼闊的土地上。它高大而又陡峭,對著曠野和涌著河水的兩面斜坡上長滿了青綠的野草、野蒺藜、酸棗樹棵子,很有些生機勃勃的樣子。堤埂很寬,可以走得牛車、驢車、獨輪車,在當地人們的習慣意識中,素來是一條通衢大道——至少依傍著田家鋪的這一段是這樣。大堤由砂礓、黃泥構成的,堤面上嵌著兩道深深的車轍溝,像大華公司為運煤小火車鋪設的鐵軌似的,這車轍溝里,晴天沸沸揚揚地騰著浮土,雨天滿滿溢溢地積滿泥水,終年如此,彷彿它們要和這古黃河大堤一起,作為人類活動的一個歷史遺迹,永遠留在了這塊土地上。大堤下,原本是一片空曠的生荒地,生荒地上是一片亂墳崗子,素常沒有人煙,當年曾文正公跑馬劃地,劃出的盡頭便是這裡。胡、田兩家的分界堤——也就是現在的分界街,也合乎情理地修到了這大堤下面。開礦以後,這裡才漸漸熱鬧起來,沒有墳主的亂墳崗子被逐漸剷平了,一座座、一片片土庵子、草棚子、茅屋子建起來了,大華公司開礦挖出來的矸石碴也開始堆到了這段大堤的護坡上。於是,這條用黃色的泥土,用大地的精靈,用幾代人的心血建築起來的大堤上,出現了一段刺目的、灰褐色的地段,使那些看慣了黃土,看慣了這條大堤本來面目的人們很不舒服。

田二老爺便是其中的一個。

田二老爺每每看到這段灰褐色的堤埂,總免不了要想起可惡的大華公司、總免不了要在心裡詛咒幾句。

現在,二老爺心情極為惡劣,二老爺恨呵,尤其看到這來自深深地下的灰褐色的矸石,更覺著十二分的不舒服。二老爺固執地認為,田家鋪目前所面臨的一切危難,他面前所出現的一切難題,都是大華公司一手造成的!就是田老八殺人,也是大華公司造成的!二老爺懂邏輯,二老爺的邏輯是:倘或大華公司不到田家鋪開礦,則不會出現五月二十一日的礦難;倘或沒有五月二十一日的礦難,《民心報》記者劉易華則不會到田家鋪來,而劉易華不來,田老八也就不會殺人!

罪惡之根源還在於大華公司的開礦!

然而,二老爺嚴以律己。罪惡之根源在於大華公司,可二老爺要嚴以律己。二老爺就是這麼高尚。二老爺由劉易華的被殺,想到了自己的責任。嘴上不說,他心裡承認,他是有責任的,田家的族人中出現了田老八這麼一個無情無義、出賣朋友、認賊作父的不孝子孫,不能不是田家門庭的恥辱!作為一族之長,他至少得認這麼一個賬:他管教無方……

鎮上的窯民們將田老八抓住,五花大綁地押到他府上時,他呆住了,他怎麼也不敢相信田老八會為著一百五十塊大洋,去殺掉一個與他無冤無仇的省城記者!他頓時覺得無地自容,他甩手打了田老八兩記耳光,吩咐手下的人將他關到磨房裡去。

窯民們不幹,領頭的兩個客籍窯民堅持要將田老八立即處死。

他生氣了,他覺著這是對他的不信任,這是對田家門庭的蔑視,好像他們料定他田二老爺會徇私情似的!

他冷冷地對窯民們道:

「該咋處置這個畜生,你們不要管。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們田家乃世代仁義之家,二老爺我會給他動動家法的!倘或我處置不公,你們再找我理論就是!」

「好!二老爺,我們聽您的,可有一句話我們要說,殺人是要償命的!若是我們在田家鋪鎮上再看到這個王八蛋,甭怪我們對您二老爺不敬!」一個客籍窯工硬硬地道。

二老爺火了。這幫臭窯民憑什麼用這種口氣和他講話?他幾乎要發作了,可咬咬牙還是忍住了,他覺得自己輸理了。他們田家門下出了這麼一個敗類,他還如何硬得起來?!

真丟人!

真丟人呀!

窯民們一走,二老爺便將自己獨自一人關在屋裡。二老爺是仁慈的,他不想殺掉田老八,他千方百計想為田老八殺害劉易華找一點理由。他想,只要能找到一點稍稍站得住腳的理由,他都可以不殺他,然而,最終他還是沒找到。他將田老八押到面前來問,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田老八就是為了錢,就是為了那一百五十塊大洋!這使得二老爺痛苦萬分,二老爺極敏感地想到:今日里田老八為了一百五十塊大洋可以殺掉劉易華,日後,勢必也會為著一百五十塊大洋,或者一千五百塊大洋殺掉他田東陽的!這種孽種留下來,不但辱沒田家門庭,也會禍害地方鄉民,留下他,就是留下了一條禍根!而且,為此還會得罪那些客籍窯民,渙散他們的鬥志,使得他們和他離心離德,那這場戰爭也就無法打下去了。

自然,二老爺也不喜歡劉易華。二老爺後來還是聽說了,幕後挑唆田大鬧他們鬧獨立的,就是這個劉易華!這個劉易華實在是太狂妄了。前些日子,二老爺還想利用這個劉易華,為田家鋪民眾,為田家鋪進行的這場戰爭造一造輿論,誰料想,他不但與張貴新為敵、與大華公司為敵、與北京**為敵,居然也和他田二老爺為敵!劉易華壓根兒不是個東西!他從省城跑到田家鋪來,也是別有用心的!他不承認任何權威,根本不把他田二老爺看在眼裡,現在死了,也是一種報應!他想,設若田老八不是為了一百五十塊大洋,而是為了劉易華對他田二老爺的不敬去殺了他,那他會寬恕他的,哪怕擔點風險,他也會寬恕他的——至少,他可以偷偷把他放走,讓他到外面混世界去。

現在卻不行!他是為了一百五十塊大洋,而不是為了仁義;他殺了人,就得償命!而且,從大道理上講——暫且拋開劉易華對他田二老爺的不敬,劉易華到田家鋪來,還是向著田家鋪窯民的,他是站在窯民一邊,反對公司、反對大兵的。就沖著這一點,不殺了田老八也說不過去,人家會罵他田二老爺徇私情,不仁義!

二老爺決定做一個仁義的族長。

二老爺決定殺掉田老八。

當晚便找來了田家有頭有臉的老少爺兒們,商討對田老八的處置問題,幾乎沒有什麼人替田老八說情——二老爺決定殺,誰還敢替他說情?!

於是,便定下來了:背石投河。

於是,今日傍晚,二老爺帶著一幫族人押著田老八,鳴鑼穿過喧鬧的西窯戶鋪街面,來到了古黃河大堤的堤埂上。

於是,在崇高的、神聖的、古老的仁義道德的支配下,一個古老宗族的嚴正家法付諸實施了——

灰褐色的堤埂上擠滿了人,堤埂下的曠野上也滾動著一片片人頭,人頭的空隙中豎著一桿桿飄著紅纓的槍頭子和一把把寒光閃閃的大刀片。田氏家族的年輕漢子們手執刀棍在二老爺一行人周圍組成了一道嚴密的警戒線,阻止任何人湧入線內。站在堤埂兩旁的人們開始時騷亂了一番,想往線內擠,後來發現無法擠進去,也就作罷了,一個個用石塊墊高腳站在遠處看。

殺人畢竟是一件十分好看的事,不管是官府殺人,還是民間殺人,總是很好看的。眼見著一個活生生的性命在一瞬間像煙一樣地驟然消失,活著的、圍觀的人就會產生一種非凡的滿足,哪怕是身無分文的人,也會感到這種滿足,至少他們會認為,他們還活著,他們要比這死去的人強得多!

今天是你,以後才輪到我呢!

就憑著這一點,活著的人們,也就有理由十二萬分的高興和自豪了。

田老八被五花大綁著,由兩個田姓鄉民押上了大堤,押到田二老爺面前跪下了。田二老爺身後是一乘竹子涼轎,涼轎旁邊是半截沉重的磨盤。二老爺手托著水煙袋站在大堤上,面部毫無表情,他彷彿在對著蒼天,對著大地,對著古老的黃河遺迹,思索著關於人類道德的重大問題!

風很大,二老爺的衣袖、褲腿,二老爺那花白的頭髮,全被迎面吹來的風撩到了身後。二老爺很威嚴,他似乎不是在處置一個敗壞了門風的族人,倒像是要審判天地似的。擠在最前面的人們看到了二老爺眼角上的淚。

在田老八被強按著跪在砂礓地上之後,二老爺眼望著高遠的天空,緩緩說話了,聲音蒼老而悲切:

「老八,你,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我……我……」

二老爺轉過臉去,依然不用正眼去瞧田老八,兩眼依然看著天,可他實實在在是準備聽田老八的遺言的,他面孔上松垮的肌肉在微微顫動。

田老八卻沒說下去。

二老爺終於低下了頭,冷冷地看了田老八一眼,看他的時候,二老爺左眼角的一滴淚滾了下來。

二老爺不經意地將它抹去了。

「說吧,老八!再晚,就沒時間了。」

「我……我……」

田老八突然掙紮起來,他兩眼盯著二老爺,要往二老爺腳下撲。可他沒有成功,兩個看押他的人將他按倒在地上了。

他趴在地上罵:

「二老爺……田……田東陽,我操你祖宗十八代!我……我恨你這個老王八蛋!你為富不仁,你欺壓族裡爺們,你這老王八蛋不得好死!」

有人衝上去堵他的嘴。

二老爺抬抬手,將那人阻止住了。

二老爺寬宏大量:

「你,你接著說!不要光罵!你說說看,二老爺我如何為富不仁?如何欺壓族裡的爺們?說吧,別把肚裡的話帶走了!」

二老爺平靜而坦然,他料定田老八講不出什麼來!

田老八自知死罪不可免,把一切都豁出去了,又趴在地上喊道:

「我……我田老八殺人是你這個老王八蛋逼的!你奪走了我的地,逼著我賣了牛,你想把我從我的地里趕出去,讓我去下窯,去送死!我不!我偏不!我殺劉先生是為了還你的債!是你唆使我殺的!遲早有一天,咱田家的族人們也得要把你背石沉河……」

二老爺聽著,痛苦地搖著頭,直到田老八喊完了,才不動聲色地開口道:

「老八,民國三年,你借沒借我的錢?借錢該不該還?你還不起錢,我到你家揭過鍋、扒過灶么?地是你典給我的,還是我田東陽奪走的?人,說話得憑良心!不憑良心,連狗都不如!我再問你,難道你為還我的錢,就非殺人不可么?就是要殺人,你也不該殺劉先生,你可以殺我嘛!殺了我,這債不就勾銷了么?!」

「你假仁假義,是他媽的笑面虎!」

二老爺長長嘆了口氣:

「看看,又罵上了!又罵上了!有理你就講么!罵什麼呢?明白地告訴你,你今日就是再罵再嚼,也難逃一死!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古今一理!我田東陽不能為了保你一條狗命,不要列祖列宗、不要咱田家的世代仁義!我不怕你現在罵我,也不怕你到陰曹地府罵我,我田東陽人正不怕影子歪,你罵也是罵不倒的!現在,我倒勸你想想,你還有什麼話要說,甭到了那邊又後悔!」

這時,人群里擠出了一個蓬頭散發的女人來,這女人不要命地撲到二老爺面前,抱住二老爺的腿就哭:

「二……二老爺,您老發發善心,饒……饒了老八吧!老八不是人,老八是一時鬼迷了心竅!二老爺,您……您剁了他的手!您砍了他的腿,可您留他一條命吧!他上有七十的老娘,下有我們這些孤兒寡婦!二老爺……二老爺,您……您老人家就饒了他這一回吧!讓他給您老當牛、當馬、當狗,您……您饒了他一條命吧!」

二老爺命人將那女人扶起。

那女人不起,依然抱著二老爺的腿,趴在二老爺的腳面上哭:

「二老爺!二老爺!一筆寫不出兩個田字,老八好歹是田家的人……」

二老爺眼眶裡聚滿了淚。

二老爺親自彎下腰,用顫巍巍的手去扶那女人。

那女人不起來,那女人對著二老爺一個勁地磕頭,頭磕在地上咚咚地響,額頭上磕出了血!

「二……二老爺,您……您老人家不答應我,我不起來!」

二老爺沒辦法了。

二老爺仰面長嘆一聲,眼眶中的淚流了出來,他任憑淚水在那寬大的臉上流著,固執而嚴正地道:

「我不能徇私情!不能!咱田家門下祖祖輩輩沒出過這種見利忘義的人!我留著他這一條性命,上逆天理,下犯家法,田家鋪的兄弟爺們得指著脊梁骨罵我!我……我不能,不能這樣做!」

田老八又叫了起來:

「毛他娘,別求這個老王八!別求他!他是個為富不仁的東西!你沒有錢,他就六親不認!別去求他了!你站起來!你給我站起來!別在這老狗面前跪著!窮要窮得有個志氣!別像我,去殺那無辜的人!以後要殺就殺這條老狗!」

二老爺恍惚沒聽見田老八的叫喊,他依然低著頭對田老八的媳婦說:

「我不怕你恨我,我實在沒辦法,我得按咱們田家的規矩辦事……」

「可二老爺……二老爺……老八去了,我們這老少三代可怎麼活呀?二老爺,二老爺,您老人家行行好吧!」

二老爺極和氣,極懇切地道:

「不怕!不怕!老八去了,還有大傢伙哩!老八典給我的那塊地,我還你;老八欠我的賬,我一筆勾銷!行么?若是日子還過不下去,你們就來找二老爺我,有二老爺我一口乾的,就少不了你們娘們一口稀的!二老爺我說話是算數的!」

二老爺說這話的聲音不大,二老爺不是假仁假義的人,二老爺不是說給別人聽的,可二老爺身邊的人們還是聽見了,人們無不為二老爺寬廣而仁慈的胸懷所感動,擁擠的人群中頓時響起了一片讚歎之聲。

「二老爺,唉!唉!二老爺喲……」

「仁義!這才叫仁義哩!」

「看他老八還有什麼話說!」

…………

圍觀的人們嘖嘖議論的時候,一個田家的長輩遠遠地叫了起來:

「老八,你虧心不?你還真有臉活下去?你個混賬東西還不向二老爺認個錯?」

田老八的心也被二老爺的一席話打動了。這是他沒想到的!他做夢也想不到二老爺會在這個時候、在這種場合,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答應還他的地,答應免他的債!這就是說,他田老八死了,他的老婆孩子還可以像模像樣地活下去!這就是說,他的三個兒子都不會被逼到地層下去了!天哪,竟有這等事!二老爺竟然這麼大度、這麼有氣量,竟把他身後的事情安排得這麼合情合理,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他是該死的,他一時糊塗,上了那個大兵營長的當,殺了人,幹了不仁不義的事,這怪不得二老爺的,二老爺不殺他,那些客籍窯民也會殺他的!

原來,原來並不是田二老爺要殺他呀!

他錯怪了一個多好的人呵!

他混賬,他真混賬!

他愧疚而又恐懼地哭了。

他沖著二老爺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聲音哽咽著,說出了一句真誠的話:

「二……二老爺,我……我錯了!」

二老爺莊重地點了點頭,緩緩地道:

「知錯就好……就好!二老爺我不怪罪你!你也甭記恨二老爺我,我……我……我也是沒有辦法呀……」

二老爺不忍再說下去了,手一揮,示意押解的人執行背石沉河的家法。

兩個家人抬著那半截沉重的磨盤壓到了田老八的脊背上,磨盤孔上系好了繩子,繩子在田老八的脖子上繞了兩圈,紮成一個死結,剩下的一截塞到了田老八的胳肢窩裡。

田老八被壓在地上軟軟地跪著,頭垂得很低,幾乎碰到了長滿野草的地面。

二老爺又揮了揮手,四個人抬起了背著破磨盤的田老八走下了大堤。

在往大堤下走時,田老八本能地掙紮起來,可他沒有罵。在掙扎的時候,半截磨盤從背上滑落下來,死死地吊在他的脖子上,勒得他直翻白眼。

「撲通」一聲,他被四個人提著胳膊,提著腿,甩進了河裡,甩得不太遠,他落水的地方離河沿只有五六步。

這顯然是很讓人失望。

田老八被扔進河裡后,便再也沒冒上來,離得近的人說是看到了他的腳,說他的腳曾在河面上出現過兩次,把河水蹬出了一圈圈新的波紋。大多數人卻沒有看到。那些對看殺人有著極大興趣的人們,無不感到極大的失望,他們原來以為大名鼎鼎的「背石沉河」十分地好看,現在看了一回,也不過如此么!

他們一致認為,「背石沉河」還不如殺豬更耐看。

圍觀的人們帶著各自的失望,紛紛散開去。二老爺也坐上涼轎順著大堤往分界街上走了。田老八的媳婦哭昏了過去,二老爺臨走前也並沒忘記留人照料她……

很好。

一切都很好。

古黃河大堤還像巨龍一樣靜靜伏卧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河中的水還在靜靜地向著那千古不變的方向流淌,血紅的殘陽依然高懸在遠遠的天際,曠野上的風依然帶著泥土的腥濕味在田家鋪周圍的土地上飄蕩著……

僅僅是死了一個應該死去的人。

田二老爺不後悔。田二老爺在古老的仁義面前,在這塊土地樸素而又簡單的真理面前,顯示了自己無可非議的高尚與公正。

當四面八方的槍聲再一次稀落下來的時候,大華公司總經理李士誠帶著兩個身著便衣、揣著短槍的礦警,沿著公司公事大樓的牆根,溜到了外護礦河邊上,通過護礦河上臨時架起的木橋,逃到了公司生活區外面。

這時,那輪血紅的殘陽已沉到了遙遠的地平線下,西方的天際上抹滿了橙紅色的斑駁的雲霞,廣闊的原野上升騰起裊裊飄浮的輕紗般的濕霧,那濕霧和田家鋪鎮子上空的炊煙混雜在一起,一陣陣向高遠的夜空中飄散。槍聲停了下來,依傍在古黃河大堤下面的田家鋪鎮和田家鋪礦區顯得出奇的寧靜,彷彿這裡根本沒有發生什麼災變,根本沒有進行戰爭似的。順著公司挖掘的排洪溝走到大堤上時,李士誠忐忑不安的心漸漸平靜下來,他像一條擺脫了旋渦惡流纏繞的魚兒一樣,再一次領略到了自由輕鬆的滋味,他突然覺著,不論在任何時候,活著,都不是一種負擔。

黃河故道大堤上那一幕執行家法的壯劇已經演完,該死的,死去了;該走的,走掉了;連哭昏在大堤上的田老八的媳婦,也被田家的女人扶回去了。沒有什麼人留在大堤上,連綿起伏的大堤像一道森嚴而又破敗的城牆,擁著一河清波,從看不到盡頭的遙遠天邊伸展到李士誠腳下。他心裡很坦然,他也沒感到害怕,他並不知道在這道森嚴的大堤上剛剛執行過一個罪犯的死刑。他穿著皮鞋的腳板擊打著這段灰褐色的大堤時,夜幕已在飄渺的輕煙中掛落下來,正前方墨藍色的空中已隱約現出三五顆星星,他有了一種安全感,他想,他只要悄然通過這段大堤,就可以穿插到曠野的小路上,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今日下半夜——最遲明日一早,趕到寧陽縣城。下一步,他就可以逃到天津,或者上海……

他這樣做並不是不負責任,他願意負責任,願意承擔起一切應該由他承擔的責任,他願意接受**的公道裁決,但卻不能接受來自任何方面的壓榨與欺辱!戰爭並不是他挑起的,戰爭的惡果,也就不應該由他一個人獨吞!他曾經同意封井,但他不希望以這種流血的、武力的形式解決窯民的騷亂問題,他甚至寧可向窯民們作出更大的讓步,也不希望進行這場戰爭。不錯,窯民們太蠻橫,太不講理,窯民們截擊了北京的委員團、佔住了礦區、阻止了**的封井計劃,可這也不能打呀!打到最後,張貴新和他的大兵一走了之,這殘敗的局面他如何收拾?大華公司還要不要辦下去?他是實業家,不是軍事家,他要的是煤炭,要的是錢,而不是窯民們的屍體!

在戰爭爆發之前,他通過縣知事張赫然,三番五次勸張貴新,請他不要打,張貴新卻不聽。張貴新要面子,張貴新要在窯民們身上找補回他在委員老爺們面前丟掉的面子,張貴新要打!他曾經答應捐一萬塊大洋的軍餉給他,但他還是要打!當時,實業廳的礦務專辦李炳池也在一旁以威脅的口吻提醒說:地下大火在蔓延,如果再不封井,田家鋪煤田就完了!他也只好讓他打——不管他如何阻攔,人家還是要打的!他的命運從五月二十一日的大爆炸開始,已不是他自己能掌握的了。

他也恨那些無賴的窯民,事情鬧到今日這一步,完全是窯民們造成的!這些窯民根本不講道理,不顧大局,甚至動槍、動炮,再三滋事挑釁,這才最後導致了戰爭的爆發。

開初,他儘管提心弔膽、心魂不定,可還是認為窯民們是不經打的,少則半天,多則一天,戰爭就會順利結束,窯民們就得拋下一具具屍體,狼狽逃出礦去。卻又不料,窯民們竟打得十分頑強,鬼也搞不清他們從哪兒搞來了這麼多鋼槍、這麼多子彈,從六月四日到六月六日,硬是和張貴新兩個團的大兵整整對峙了三天,竟搞得這兩個團的大兵毫無辦法!張貴新連著三天未能攻進礦內,情緒變得極為煩躁,張口就罵人,不但罵他的部下,居然也罵起他李士誠!罵他不該修護礦河,不該築高牆,不該把礦門建得像城堡,好像戰事失利的責任也該由他李士誠來負似的!

協理陳向宇是聰明的,他勸他早一點離開礦區,先到縣城,和那幫逗留在縣城的**委員團的委員們談談,做些疏通工作;爾後,到天津和上海去,通過關係打通北京**的各個關節,準備處理善後問題。他想了想,認為這是可行的,遂將離開礦區的打算告訴了張貴新。張貴新一聽就火了,拍桌子砸板凳的又是一場惡罵:

「媽的!你姓李的也要跑?你往哪裡跑?!噢,劉芸林跑了,張赫然跑了,你們都他媽的跑了,想留下老子在這裡給你們擦屁股?你他媽的想得美!老實告訴你!我姓張的不走,你狗日的也走不了!弟兄們是在給你賣命,軍餉你得出、糧草你得管、死人你得葬、活人你得養!你他媽的敢跑,老子就叫底下的弟兄沖著你的腦門練槍法!」

當時,他真有點按捺不住了,他真想痛痛快快地用最惡毒的語言和張貴新對罵一通,他覺著他的人格、他的尊嚴受到了污辱。

然而他不敢。他的好時光在五月二十一日的大爆炸之前已經過完了,他在張貴新面前已不再是一個躊躇滿志的實業家,而不過是一個敗得一塌糊塗的上流乞丐。

可他還是說話了,他不卑不亢地道:

「張旅長,我並不是要逃走,也不是對您和您的弟兄們不管不問,我走了,趙副總經理還在,陳協理還在么。一切,他們會負責的!再說,上海、天津,也是中華民國的地盤么……」

張貴新惡狠狠地打斷了他的話:

「別他媽的給老子玩花招!上海、天津是中華民國的地盤,可他媽的不是老子的地盤!老子就要你呆在寧陽,呆在田家鋪!」

他簡直被張貴新的蠻橫氣昏了,憤然反駁道:

「我願意呆在哪裡,就呆在哪裡!在**的公斷下來之前,我有我的自由!」

張貴新拔出手槍,「啪」地拍在桌子上:

「你有自由,老子有槍!老子一槍就能斃掉你八個自由!」

恰在這時,陳向宇走進了屋子,他顯然在門外已聽到了他們的爭吵,一進屋便勸道:

「二位何必發這麼大的火呢?李公,您少說兩句;張旅長你也消消氣,李公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現在外面四處都是窯工,哪裡跑得出去呢……」

在陳向宇的勸解下,一場小小的風波才告平息。

這是今日上午的事。

傍晚,陳向宇悄悄跑來找他了,並給他帶來了兩個換上了便衣的礦警。他自己也做好了出走的準備,十幾根救急的金條已纏裹好,扎在了腰間,一件七成新、不太顯眼的灰綢子長袍也從箱子里找出來,穿在了身上。陳向宇將他送到了護礦河邊上。臨別時,他握住陳向宇的手,眼裡落下了淚,悲切地對陳向宇道:

「向宇,我走了,這裡全拜託給你了,老趙無能,一切還勞你多費心,你今日為大華公司所作的一切,我李某都銘記在心,只要能躲過這次大難,我……我一定要加倍報答你的!」

陳向宇也動了感情:

「李公,不要這麼說,這一切都是我該做的,談不到什麼報答!」

「可……可我過去給你的太……太少了!連著兩年也沒給你加過薪……」

陳向宇笑笑,眯起眼睛,真誠地道:

「沒關係!我到您這兒做協理,原不是為了兩個薪金!事到如今,我也不瞞您了,一切都直說了吧!到您這兒來,我是有我的想法的,我是想和您一起學著辦礦,我是想在日後的某一天,搞一個自己的煤礦公司!」

他一怔,驚詫地道:

「你……你也想辦礦!你?!」

「是的!想辦礦!到大華公司的第一天,我就想過,以後,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自己的經驗辦礦,我確乎不是為薪金,我是在探索一種經驗!我用大華公司的礦業,用李公您的礦業,鍛煉了我的辦事能力。這就是一個極大的收穫呀!從這一點上說,公司給我的不是太少了,而是太多了!李公,我陳向宇由衷地感激您呢!」

他呆住了,他想不到面前這個天天碰面的年輕人竟這麼野心勃勃!他被他的蓬勃精神感染了,一下子竟覺著自己也變得年輕起來!他彷彿不是在逃離一個動亂的旋渦,而是在啟程奔向一個新的、更有誘惑力目的地,他生命的旅程還長得很呢!

他攥住陳向宇的手,懇切地說:

「好!好!干吧!向宇,好好乾吧!到你真的能獨立辦礦的時候,我李某會幫你一把的!」

陳向宇搖搖頭道:

「我感謝您,李公!可我有一個預感,我覺著大華公司是沒有指望了……」

他心中一陣凄涼,是的,大華公司沒有希望了,連面前這個和他朝夕相處的年輕人也認定它完蛋了!

他強作笑顏道:

「那麼,向宇兄,看到大華公司辦成這個樣子,你真還敢辦礦么?」他不自覺地在陳向宇的名字後面加上了一個「兄」字,話一出口,他自己都驚詫了。

陳向宇態度是堅決的:

「我要辦的!一定要辦的!煤炭是當今一切工業的基礎,我們中國要想有自己強大的工業,非要擁有幾十個、幾百個強大的煤礦公司不可!否則,實業救國就是一句空話!李公,我總這樣想,現在,該由我們來主宰自己工業的命運了!該由我們來安排中國工業的秩序了!我們中國土地上的煤礦,不能再一個個往外國人手裡送了!」

陳向宇激動地搖著他的手說:

「李公,我欽佩您。儘管您失敗了,我還是欽佩您!因為您遠遠走在許許多多中國實業家前面,最先將身家性命投身於煤礦事業,您為我們這些後來者開拓出了一條血的道路!我相信,你們的努力是不會白費的,後人將記住你們,因為你們是有功於我們這個中華民國的!」

這語言像火,烤熱了他那顆已經凍結了的心,他真感動!面前的這個年輕人竟這麼理解他,這也是他沒有想到的!

「李公,還有一點,我也是佩服您的,那就是對待日本人山本太郎的態度!在這個問題上,您表現了中國人的骨氣,而這種骨氣,在我們的**官員、在相當一批中國實業家身上都是沒有的!正因為這樣,我才在大華公司隨您工作了這麼多年!」

「可你也騙了我!」他想開一句玩笑,可話一出口,他就感到這並不好笑……

這時他忽然想起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向宇兄,你說到辦礦,可你有辦礦的資本么?!」

陳向宇道:

「有!我的父親您也許認識,也許聽說過……」

「誰?」

「陳漢奇。」

他大吃一驚:「陳漢奇?北方銀團董事長陳漢老?你……你……向宇兄,你原是陳漢奇的公子?」

他恍然覺著是做了一場夢。六年,整整六年呵,這個北方銀團董事長的兒子就在他眼皮底下晃來晃去,他竟然一點兒也不知道!陳向宇剛到公司時,他訓斥過他、責罵過他,他竟能不動聲色地忍下來了,他竟那麼服服帖帖地聽他的喝使,這該需要何等的耐性呵!就沖著這一點,他也不得不承認,他比他強!

然而,他也恨面前這個騙人的年輕人!多少次,大華公司銀根吃緊,面臨危機,這個完全可以幫他忙的年輕人,卻袖手旁觀,不給他幫忙!他確鑿地是在用他的資本、用他的礦業進行他的試驗!這實在是不值得稱道,這裡面實在有一點陰險的意味。現在,他失敗了,而陳向宇卻勝利了,陳向宇從此可以輕輕鬆鬆地遠走高飛了,從此可以著手干他自己的事業了……

他的手從陳向宇的手裡抽了回來,臉孔上變了些顏色,不冷不熱地道:

「向宇兄,你成功了,而我卻失敗了,這我承認。可有一點,請你記住,你是踩著我,踩在大華公司的肩頭上起步的!」

陳向宇莊重地道:

「是的,我會永遠記住這一點,記住大華公司,記住李公您!正因為這樣,我現在還不想走……」

他冷冷插上來道:

「你還要把如何處理災變的最後經驗帶走?」

「不!」陳向宇道,「我想在這最後的危亡關頭能夠助您一臂之力,藉以報答您對我的多年栽培!李公,這,這確是我陳某的真心話!」

他默然了。

在這個問題上再談下去也毫無意義,不管他相信不相信,不管他對這個年輕人如何評價,一切都已無法挽回了,他不願在這最後分手的時候和他翻臉。

他將公司的事情最後向他交代了一下,終於還是友好地向他告辭了。在告辭的腳步邁開時,他固執地想:他還是要回來的,他一定要回來的!

他決不能讓大華公司因此破產倒閉!

走上了大堤,他就開始揣摩:他將如何去應付那些**的委員老爺們;如何通過公司董事會的董事們去打通**部門的各個關節;如何再度集資,以支付礦難賠償和開拓新井。他想:就是田家鋪煤礦完蛋了,煤田大火撲不滅了,他也要到鄰近的青泉縣去,到英國人的德羅克爾煤礦公司附近去再開辦一個新礦!他要讓實業界的同仁們看看,他李士誠幹事業的那種不屈不撓的精神!他決不僅僅只是在為後人們開路,而是在為自己的事業開路!他還不老,他還不到五十歲,在人生的旅途上,在腥風血雨的人世間,他還能拳打腳踢地去開拓一個新世界!

野心勃勃的陳向宇的出現,像一道閃電,驟然間照亮了他面前黑暗的道路,強烈地刺激著他的神經,鼓起了他拼搏下去的勇氣,他覺著,他衰敗的生命中注入了新的活力。他不能就此倒下,他要幹下去,他要以一個真正的實業家的勇氣,面對這嚴酷的現實!他要回來的,他一定要回來的!他的四姨太還在這裡,他的礦業還在這裡,他的希望還在這裡呵……

他的臉發熱、發燙。他周身的熱血在他那尚未硬化的暢通的血管中蓬蓬勃勃地循環、流淌著,他那顆強健有力的男人的心臟在「怦怦」地跳動著,他的博大的肺葉在盡情呼吸著這來自曠野、來自河床、來自成熟的麥子梢頭的夜風。

活著,該有多好!

…………

他在大堤上走著,彷彿不是在倉皇逃跑,而是在悠閑散步。兩個身著便衣的礦警,一個遠遠走在前面,一個悄悄跟在身後,他們好像素不相識似的。

走了有十幾分鐘光景,李士誠一行已悄悄通過了那段緊靠著西窯戶鋪的大堤。這十幾分鐘里倒也碰上了幾個過路的鄉民,可誰也沒有注意到他。他神情自如,落落大方,當幾個鄉民走到對面時,他還主動給他們讓路……

穿過了那段煤矸石鋪就的護坡大堤之後,曠野里便有一條可以直接插往大路的田間小道,走在前面的礦警漸漸放慢腳步,在那小道的路口等他。李士誠趕上來,正要往坡下的小道走時,不料,迎面湧來了七八個田家鋪的窯民。

他當時想躲,但已經來不及了。他只好轉過身子,用背對著那些迎面走過來的窯民,想等他們過去之後,再往大堤下走。這些窯民剛剛從縣城裡為窯工們募捐回來,走在頭裡的三五個窯民罵罵咧咧地擦著他的後背過去了。當最後一個戴破草帽的中年人走過他身邊時,無意中扭頭看了他一眼,但他似乎一下子沒認出他來。他當時好像有些驚奇、又有些疑惑,便重又扭頭朝他看了一眼,然後三腳兩步趕上了前面的人群,竊竊講了幾句什麼;立刻,窯民們迴轉身,將他團團圍住了:

「姓李的,你他媽的往哪兒跑?」

李士誠心裡一驚,突然感到一陣極大的恐懼,他嘴裡嘟噥了幾句什麼,便往大堤的一頭退去。

「媽的,你以為你換了裝,大爺就認不出你了么?!李士誠,就是扒了你的皮,大爺也認識你!走!跟我們到田家鋪去!」那中年人將自己手裡的一個沉甸甸的草包扔給身邊的一個老人,上前就去抓他的衣領。

這時,跟在他身後的那個礦警趕了過來,猛地從懷裡拔出短槍,用黑烏烏的槍口抵住了那個中年人:

「別動,動我就打你個狗日的!」

那中年人不敢動了,嘴裡卻在咕嚕著:

「幹什麼?兄弟,這是幹什麼?!我……我們不過想和姓李的談談么……」

「放開他!放開!」

那中年人鬆開了手。

就在那中年人剛剛鬆開手的時候,又一個大漢一把摟住了持槍的礦警。那礦警當即開槍了,槍口在扭動中偏了一點,沒有打中那中年人的腦門,卻打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叫了一聲,歪倒在大堤上,鮮血頓時從傷口處涌了出來。

開槍的礦警隨即也被扭倒了,幾個窯工撲上去壓在他身上,沒頭沒臉地打他,踢他,用腳踩他的臉、頭部,用砂礓石砸他的腿。他沒命地嚎叫起來。

這一切,把前邊路口上的那個礦警嚇壞了,他根本沒敢往前湊,便順著小路,一溜煙地跑掉了……

李士誠就這樣落入了田家鋪窯民手裡。

簡直像開玩笑一樣。

他的手被他們用兩條褲帶捆了起來,捆得很死。他們捆他時,他還掙扎,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種屈辱,他覺著這很不合理。他是什麼人?他是大華煤礦公司總經理,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們沒有權利這樣對待他!……

他喊了起來:

「住手!你們住手!我李士誠不會跑的!我要見你們田二老爺,我有話要和他說!」

那受了傷的中年人劈面給了他一巴掌,打得他鼻孔里冒出了血:

「狗日的!現在想到俺二老爺了!你他媽的早幹什麼去了?」

鼻孔里的血像泉水一樣流個不息,流到了他嘴裡,流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害怕了,他從未經過這樣的事情,他怕自己渾身的熱血會順著鼻孔全流出來,這樣,他就會死的。他試圖用手去堵住流血的鼻孔,可手已被捆住了,無奈,他只好去求他們:

「放了我,放了我吧,我……我……我的鼻子在流血……」

回答他的又是一個耳光:

「死不了你!你這才淌多少血?我們一千多兄弟爺們死在窯下要有多少血?!走!老老實實跟我們走!」

他被他們拖走了。他沒想到太大的危險,他斷定面前這幫桿匪一般的窯民是不會對他下毒手的,他們沒有膽量——不但他們,就是他們的田二老爺也沒有膽量殺死他!不管怎麼說,他還是大華公司總經理,還是個有臉面的人物!

他只想趕快見到田東陽田二老爺。他和這幫窯民是沒有共同語言的,他和他們不對等,沒法對話;而和田二老爺卻是對等的,是有可能對話的。

他變得強硬起來,他不能在這幫無知的窯民面前表現出自己的怯懦、表現出自己的無能,他要用自己應有的威嚴震懾住他們。

走在大堤上,他冷冷地對他們說:

「你們不能這麼對待我!你們會後悔的,你們以後一定會後悔的!大華公司垮不了,你們還要在公司做工,我勸你們好好想想!」

那幫人根本不睬他。他們已派出兩個人跑到鎮上報信,其餘的人警覺地守在他身旁,不住地拳打腳踢,逼迫他快走。他們也害怕突然出現什麼意外情況。

這時,他又有了一絲僥倖的心理。他想,也許那個溜掉的礦警會趕回去報信的,只要他能及時地趕回去,將情況告訴陳向宇,陳向宇決不會見死不救的,他一定有辦法促使鎮守使張貴新帶兵前來救他。

他要儘可能地將面前這段道路延長。

他不管那幫窯民聽不聽,仍自顧自地講:

「工友們,你們何必要搞到這一步呢?你們何必要把什麼路都走絕呢?為人處世總得想著要為別人留一條出路、為自己留一條退路,你們……你們就沒想到過這一點么?」

那幫人還是不理。

通往田家鋪西窯戶鋪的道路,在他們的腳下一點點縮短,漸漸地,李士誠看到了西窯戶鋪的一片燈火,看到了大堤下的一片片時隱時現的人頭,聽到了從西窯戶鋪方向的夜空中傳來的陣陣呼喊和喧囂。

顯然,兩個前往田家區田二老爺府上報信的人走漏了風聲,在田二老爺聞知這個消息之前,鎮上的窯民們已得知了消息,他們全從自己的破草庵、破茅屋、破土房裡鑽了出來,涌到了街面上,涌到了連接著大堤的道路上。好些人舉著火把,那火把上呼呼燃燒的火焰隱隱約約照亮了他們憤怒的面孔。

他聽到了他們高一聲、低一聲的呼喊:

「揍!揍死這個**操的!」

「讓姓李的王八蛋給我們兄弟爺們抵命!」

「背石沉河,把李士誠背石沉河!」

「揍呀,爺們,都去揍呀!」

…………

他突然緊張起來,突然感到了生命的危機,一種真正從心裡冒將出來的、混雜在他周身血液里的極度恐懼,使他整個身體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在這幫被憤怒和瘋狂折磨得喪失了理智的窯民們面前,他是什麼也說不清的;即使能說清楚,他們也不會聽的!他們認定害死了那一千多名窯工的,是他,而不是別人!他們要報仇,他們要索還血債,他們要為他們死去的父老兄弟伸冤!

這時,他多麼希望在這幫愚昧而可憎的窯民們中間看到田二老爺呀!儘管這個田二老爺也是他的對頭,儘管這個田二老爺也蠻不講理,可他知道,在這個時候、這種場合,只有田二老爺能夠救他!因為,他們畢竟都屬於這塊土地上的上層社會,上層社會的規範、秩序、法則,將毋容置疑地保護他的生命,他懂得這一切,田二老爺也懂得這一切;而這幫愚昧的窯民們不懂,他們只服從於自己執拗的感情,在這種執拗感情的驅使下,他們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

他不走了。

他站在大堤上,一步也不願走了。

他近乎絕望地喊:

「我……我要見田東陽先生,我要見你們的二老爺……」

「滾你娘的吧!」身後,一個人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一腳將他踢下了大堤。

他跌跌撞撞從大堤上栽下來,還沒站穩腳跟,堤下一幫窯民們便涌了過來,他的眼前黑壓壓地倒過來一片人群,倒過來一座森嚴的山……

他倒在嵌著砂礓的土地上,他被捆住的胳膊壓在他自己笨重的身體下面,乾燥的砂礓將他的胳膊和手掌硌得很痛。他感到自己像一隻可憐的螞蟻,被驟然撲將過來的喧囂淹沒了,他的眼前閃現出翻滾的星空,翻滾的火把,翻滾的人頭。他驚叫著閉上了眼睛。這時,他的頭部,他的上身,他的腿,他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遭到了襲擊。拳頭、腳尖、棍棒像旋風一般在他身邊呼嘯著,幾乎完全吞噬了他的呼救聲。

大堤上的那幫人跑了下來,他們試圖阻止住瘋狂的窯民,他恍惚聽到他們在喊:

「都住手!住手!讓二老爺發落他……」

後面的話他聽不見了……

這時,他的神智還是清醒的,但他已沒有力氣叫喊了。他蜷曲在地上,像一條可憐的狗一樣,聽憑那些瘋狂的人們在他身上發泄自己的仇恨。完了,一切都完了,由於生命道路上的這麼一點小小的差錯,他竟被這些遲早要被別人送上肉案子的人們先送上了肉案子!

偌大的世界原來是個令人恐怖的大肉案子呀!

這是一個發現。然而,他發現得太晚了,他陷得太深了,他拔不出自己的腳了!他想,也許他根本就不該到這裡來辦礦,也許他應該在第十二次失敗之後,悠悠蕩蕩地混過他的一生,他會混得很不錯——至少不會這麼不合情理地死在這幫暴怒的窯民手裡!

他在這臨死的最後一瞬,在含著血淚的痛苦**中又想起了陳向宇,想起了他那野心勃勃的話語:「我們中國要有自己強大的工業,非要擁有幾十個、幾百個強大的煤礦公司不可!」不容易呀,真不容易呀!僅僅兩個小時以後,他便改變了自己的觀念,他深深感到,陳向宇是太幼稚!太愛空想了!這塊土地,這塊苦難的土地上是不可能、也不會出現幾十個強大的煤礦公司的!在這塊古老而廣闊的土地面前,中國實業家太年輕、太渺小了!

自然,他希望他比他強,希望他能成功,希望他能將腳下這塊土地徹底征服,但是,希望畢竟是希望呵……

思路在這裡中斷了,這時,他血淚矇矓的眼中看到了星星,看到了星空下一個懸在他身體前上方的、尖尖發亮的三齒抓鉤,他知道,那抓鉤是鄉民們刨地用的。那抓鉤落了下來,第一次沒打中他,握抓鉤的人身體向前傾了一下,又將抓鉤舉了起來。他聽到了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一句充滿仇恨的話:

「狗娘養的,我要你為我死在窯下的三個兒子償命!」

抓鉤又一次落了下來,他慘叫起來,他在血泊中掙紮起來,他的靈魂在死亡造成的極度痛苦中飄離了他的身軀……

田二老爺聞訊趕來時,一切都已結束了。墨藍色的星空下,依傍著古黃河大堤的土地上,靜靜地站立著一大片衣衫襤褸的人們,這些人木然地看著田二老爺,似乎想聽聽他們的二老爺要講些什麼。

二老爺什麼也沒有講。

二老爺獃獃地佇立著。在兩隻火把的照耀下,他彷彿是一尊古銅色的神像。

二老爺昏花的老眼裡又一次滾出了渾濁的淚珠,淚珠很響地落在腳下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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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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