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這場窯民與**、土地與礦井的戰爭,斷斷續續進行了七天。七天中,配備著輕重武裝的兩個團的正規軍隊,在倉促上陣的、近乎烏合之眾的窯民面前一次又一次顯示了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們前前後後、大大小小,發動了不下三十次進攻,可依然沒有攻進礦區一步。這對佔領礦區的窯民們來說,無疑是一個勝利,是一個了不起的奇迹;而對於士兵們來說,則是不折不扣的奇恥大辱!他們是軍人,他們是以戰爭為職業的軍人,他們是強化國家統治的暴力工具,他們沒有理由敗在這幫瘋狂的窯民面前!他們開頭並不承認這是戰爭,他們固執地認定:他們是在剿匪,他們是在努力恢復田家鋪應有的秩序。戰爭進行到第三天的時候,他們終於搞清楚了窯民手中槍彈的來源,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的對手不僅僅是這幫騷動的窯民,他們的對手還包括李四麻子、包括盤踞大青山的土匪張黑臉,甚至包括三縣紅槍會——有消息說,三縣紅槍會已在總老師範老五的鼓動下秘密集結了,隨時有可能開赴田家鋪。他們這才警覺起來,這才意識到,他們是在進行一場艱難的戰爭。

戰爭,說穿了是一種擴大了的搏鬥,是武裝集團之間的群體搏鬥,是一方迫使另一方接受自己意志的搏鬥。

這種搏鬥是殘酷的,是以鮮血和生命為代價的。七天的交戰中,僅他們一方就死傷了不下一百餘人。窯民方面死傷多少,他們不知道——他們沒有必要知道,但他們可以想象得出,有道是「傷人一千,自損八百」,窯民們的傷亡人數決不會在他們之下。他們這時產生了一絲困惑,他們不知道為什麼要進行這場奇妙的戰爭,他們既不代表礦井,又不代表土地,在這場礦井與土地的戰爭中,他們卻在流血,這多麼不合情理!

他們不那麼賣力了——尤其是在護礦河前和高聳的礦牆下碰得頭破血流之後,他們變得縮頭縮腦了,他們領略到了這塊土地的獷悍與威嚴,明白了一個實實在在的道理:要擊垮一支沒有根基的軍隊是容易的,而要打敗一群和他們腳下的土地凝為一體的民眾卻是困難的。

但是,戰爭必須進行下去。這場戰爭的最高指揮者,他們的旅長張貴新不能容忍這種恥辱,張貴新發誓要給這幫膽大包天的窯民們一個顏色看看!

這時,張貴新也已完全明白了這場戰爭的複雜背景。六月七日、六月八日,李四麻子連續兩次發來電報,假意詢問窯民暴亂情況,提出派兵助剿的問題,他根本不予理睬。六月九日,李四麻子又發了份急電,聲稱,寧陽縣城防備空虛,寧陽紳耆並各界名流三十二人聯名寫信給他,請他進兵寧陽,以防不測;他因而徵詢意見,以免發生誤解,云云。張貴新大為惱怒,當即派人送信給縣城守軍三團團長吳廣林,囑他嚴密監視李四麻子的動向,只要李四麻子進軍寧陽,立即予以迎頭痛擊。兩個小時以後,他又親復一電給李四麻子,聲言:田家鋪騷亂已在解決之中,不日駐紮在田家鋪的兩團兵力將回防寧陽,故,貴軍萬勿入境,以免發生意外之變……

李四麻子最終沒敢輕舉妄動——至少到十日下午,都沒敢再作出進一步的行動。張貴新知道,李四麻子詭計多端,沒有十分的把握,決不會貿然行事的。他此次彈壓窯民騷動,是在執行**的命令,李四麻子膽子再大,也不敢公開站在窯民一邊和**作對。儘管直皖戰爭迫在眉睫,但不管怎麼講,老段還在北京主事,他李四麻子現在還沒有力量、沒有膽量公然發動一場反段的戰爭!

然而,他也感到緊張,李四麻子電報里提及三十二名紳耆名流聯名寫信的事,他不能不相信,他知道他在三縣紳耆中的形象是不佳的,三縣紳商藉機搗亂也是完全可能的,為了避免發生不測,他確要儘快結束這場戰爭!

十一日早晨,他向手下的兩個團長下了死命令,要他們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攻進礦區。他調集了所有的兵力,並將五挺機槍集中到了公司大門口,親自到大門口的一家酒館里督戰,同時命令圍礦的大兵們嚴密警惕,完全切斷礦區與鎮上的聯繫,決不能讓鎮上的一顆子彈、一粒糧食再運進礦區!

他命人以鎮守使署的名義起草了嚇人的「十殺告示」,分抄十幾份,貼到鎮子分界街兩旁的街面上。告示云:

本鎮守使寬大為懷,既往不咎,但嗣後凡鎮上之民眾,資助礦內匪民者殺;向礦內運送食物者殺;為礦內匪民通風報信者殺;私藏武器、**者殺;聚眾滋事者殺;圖謀不軌者殺……

在殺氣騰騰的叫囂中,他下令開始六月十一日的第一輪攻擊。

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在十二日、最遲十三日完全解決田家鋪礦區的一切問題!

胡貢爺從門樓上那長方形的槍眼裡又一次看到了早晨的田家鋪。這個不安分的小鎮已從夜的噩夢中醒來,像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正揉著惺忪的睡眼,考慮著新的一日的生計問題。從東方無際的雲層中穿刺過來的白生生的陽光,映照著它的每一條街巷,映照著它的每一座房屋,使這個灰暗的小鎮有了一點明亮的色彩。一縷縷炊煙伴著早晨的霧氣,裊裊升上了天空,貢爺肉眼所及的街巷裡開始出現了一個個蠕動的身影——田家鋪醒來了,又一次從死氣沉沉的漫長黑夜中醒來了!

貢爺感到一種莫名的振奮。每每看到東方的天色漸漸明亮起來,田家鋪在一片早晨的陽光中醒過來時,他的生命便彷彿輸入了新的血液,他便感到自己不是孤獨的,不是空虛的——他是為田家鋪而戰的,田家鋪就在他身邊,田家鋪像一個橫躺在地上的**的巨人一樣靜靜地注視著他,因此,他不能倒下去,不能當孬種!

貢爺不是孬種,這連著七天的圍礦之戰,使貢爺打出了膽量,打出了威風,打出了仇恨。貢爺肩頭上挨了一槍,流了好多血,就沖著這付出的鮮血,貢爺也得把這個仗打下去!他認定自己不會打敗,他相信三縣紅槍會,相信李四麻子、張黑臉最終會來支援他的。每當一個新的早晨到來,他總抱著這樣的希望,希望在一片早晨的霞光之中,突然看到一大片黑壓壓的隊伍向著田家鋪撲來,把張貴新的大兵們打垮、打潰!

然而,連著七天,這希望都變成了失望,范五爺的紅槍會總是在那裡集結、集結,沒完沒了地集結,卻他媽的不見一個鬼影開過來。李四麻子倒是偷運過兩次子彈,可大隊人馬也沒見殺過來。貢爺沮喪時也想到過不打,想到過向張貴新投降,可這念頭在他腦子裡一閃,便馬上被他自己否決了。否決的理由很簡單:不打下去,他胡貢爺的臉沒地方放;他胡貢爺還得作為發動這場戰爭的罪魁禍首被千刀萬剮!現在,他不是為別人進行這場戰爭,而是為他自己進行這場戰爭!因此,不管三縣紅槍會和李四麻子作何打算,他都非打下去不可!

對田二老爺,他是很感動的。戰爭開始時,他不太擔心李四麻子和范老五,倒是最擔心田二老爺。他怕田二老爺釜底抽薪,在最關鍵的時候拆他的台。現在看來,他這擔心純屬多餘,二老爺確乎是講仁義的。在這七天的激戰中,二老爺不顧一切地支援了他。二老爺組織鎮上的人在夜間兩次強行向礦內運送食物和子彈,為此還死傷十幾個人。二老爺大約也意識到了:這場戰爭的輸贏將決定田家鋪日後的前途和命運哩!

十一日早晨,貢爺在門樓的槍眼後面遠遠看著飄蕩著炊煙的田家鋪時,腦子裡又浮出了那執著的希望:希望能在早晨的陽光中看到李四麻子或范老五的人馬殺過來,他想,只要他們的人馬殺過來,他就命令礦里的人殺出去,那麼,這場持續七日的戰爭就可以結束了。然而,他又一次失望了,他沒看到任何援兵向田家鋪方向運動,卻看到了張貴新的大兵一股股向大門附近的街巷中集結,他看到了屋脊上一挺挺新支起來的機槍。

他立即意識到,一場爭奪礦門的惡戰又要開始了。

七點多鐘的光景,幾挺正對著礦門的機槍同時開了火。在機槍火力的掩護下,幾百個端著鋼槍的大兵從一條條街道、一座座房屋裡冒將出來,貓著腰、打著槍向前沖。衝鋒的大兵後面,有兩個賊頭賊腦的軍官在督戰,他們手裡揮著手槍,嗚嗚哇哇地叫喊著什麼。

這攻勢一開頭就異常猛烈,完全不同於往日。幾挺機槍不斷聲地吼叫著,打得門樓上、礦門口麻包後面的窯工們根本不敢把腦袋探出去。一粒粒熾熱的彈頭雨點般地飛過來,帶著「嘶嘶」尖叫落在門樓的牆壁上,在牆壁上砸下一個個白點兒。

貢爺在這猛烈的進攻面前沒有驚慌失措。他聳著受了傷的肩頭,在門樓里來回走動著,不斷地向蹲在槍眼旁的窯工們交代著:

「爺們,不要怕,沉住氣,等他們靠近了再打!」

漸漸地,大兵們衝到了距礦門口只有四五十米的街面上,貢爺這才下令開槍,霎時間,守在門樓里的槍手們一個個將壓上了子彈的鋼槍支到槍眼上,「砰砰叭叭」地開了火,門樓里瀰漫起一陣嗆人的硝煙……

趴在礦門口麻包後面的窯工們,在田大鬧指揮下也開火了,他們幾乎用不著精確瞄準,便一槍一個地射中了目標。沖在前面的大兵們一片片倒在大石橋前面的開闊地上。沒被打中的大兵們也趴在了地上,有些狡猾的傢伙伏在死屍後面向窯工們射擊。

督陣的軍官們不準衝鋒的士兵向後退卻,前面的大兵倒下后,後面的人又蜂擁而上。他們衝上前後,也趴在地上,不斷地向礦門方向射擊。繼而,這些趴在地上的大兵們又像爬蟲一樣不斷地向前移動,有十幾個人已接近了大橋的橋面。

麻包掩體後面的一些窯工發現了這一情況,瞄著這些伏在地上的大兵們開槍了。這些大兵們翻滾著身子往橋下躲,幾個人被射中了,倒在石橋旁邊,另外幾個人卻躲到了槍彈打不到的橋下。

躲到橋下的大兵向橋面上扔手**,炸得大石橋像打了擺子似的,不住地顫動。麻包後面的窯工便將點著葯捻子的**塊接二連三地往橋下扔,炸得護礦河裡的黑水四處飛濺,卻沒炸著那幾個大兵。

田大鬧急眼了,他知道,這幾個躲到死角里的大兵是不可忽視的隱患,他們距離麻包掩體很近,搞得不好,他們一顆手**命中了掩體,這大門就守不住了。

他抓起兩個**包衝出了掩體。

一個窯工喊:

「大鬧!不行,太危險!」

大鬧沒聽見,他一步跨過麻包,馬上倒卧下來,迎著衝鋒的大兵向橋面上爬,爬了沒幾步,便滾到了橋面一側的石欄杆旁,在石欄杆旁,他將一塊**的葯捻子點著了,瞄準方向,奮力拋到了橋下。

由於用力過猛,**在河沿反彈過來,沿著河堤落到河裡,再一次掀起了一股水浪。

他準備點第二個**包。可就在這時,橋下摔上來一顆「撲撲」冒煙的手**,手**就在他身邊滾。他當即丟下**包,將那顆手**抓過來,拋到了橋下。隨著「轟隆」一聲巨響,他看到了一枝飛到河沿上的鋼槍,繼而,又看到一頂帽子落到了護礦河中。

他成功了。

他開始往回爬,可就在他躍身翻過麻包掩體時,一顆從背後飛來的子彈,將他的胳膊擊中了……

貢爺在門樓上把這一切看得十分真切,他興奮地對身邊的槍手們道:

「看看大鬧,你們都看看大鬧!這他媽的才是漢子哩!就這麼干!就得這麼干!咱們拚死也得守住,大兵們攻進礦,咱們都活不了!不是咱們要打他們,是他們要打咱們!咱們堅持住,李四麻子他們就會來支援我們的!打,爺們,都給老子好好地打!」

貢爺的聲音很大,憋得臉都紅了,可由於槍聲太響,槍手們都沒聽見。不過,沒聽見也不要緊,他們心裡都明白貢爺在講些什麼。貢爺在這種時候、這種情況下,依然守在他們身邊,依然和他們一起作戰,這對他們來說就意味著信心和希望!他們不怕死——貢爺都不怕死,他們為什麼要怕死呢?

死傷的弟兄很多。在大兵們強大的火力攻勢下,不斷地有一些弟兄們倒下,這座門樓樓堡上的槍口開得太大,密匝匝的槍彈難免不飛進來一些,而子彈一飛進來,就百分之百傷人。從那日戰鬥打響到今天,據守門樓的弟兄死傷不下二十人。而今天就更厲害了,從攻擊開始到眼下,已有五人死亡,四人受傷——貢爺也差一點兒再次受傷哩!

大兵們今天簡直是發了瘋,他們不像往日那樣,有規律地一日組織三兩次進攻,而是從一早起就攻個沒完;支在屋脊上的幾挺機槍一直都沒斷過氣,一連聲地吼著,彷彿子彈總也打不完似的!看光景,這些大兵們是不惜血本了,不一氣攻下大門,他們是不會罷休的。

貢爺自然看出了這一點。六七天的仗打下來,貢爺知識見長,幾乎成了一個真正的軍事家!貢爺命人向防守四面護礦河的各團團長們傳話,讓他們火速調一些槍手和子彈過來增援。同時,貢爺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準備在礦門失守后,撤往以主井和斜井井口為中心的第二道防線。這道防線在戰爭爆發之後已著手布置,環繞主井口和斜井口挖了近千米長的溝壕,退到那裡,守住溝壕也還能頂他個三天、五天!貢爺叫傳話的人通報各團團長,一俟礦門失守,即往第二道防線撤,在那裡固守待援。

射向大門口的火力愈加猛烈了,一顆顆手**在大石橋四周不斷地炸響,大石橋被炸塌了一角,一側的石欄杆也被炸倒了。不要命的大兵們滾著,爬著,一片片、一群群向橋面上逼,守衛大門的窯工們傷亡慘重。

貢爺氣紅了眼。在身邊的又一個槍手倒下之後,貢爺抓過了一枝發燙的槍,親自蹲到槍眼下,向大兵們射擊了!

然而,貢爺眼神兒不好,可惡的大兵們又趴在地上不停地動彈,貢爺昏花的眼前老是黃乎乎的一片人影,竟不知往哪兒打好。瞄了一會兒,貢爺勾響了第一槍。

這一槍貼著石橋前面的地皮栽進了泥里。

貢爺有了點羞慚,貢爺很認真地瞄準了一個沒戴帽子的大腦袋,牙一咬,眼一閉,又勾了一槍。

這一槍卻又沒打中。那個大腦袋依然在離地半尺的空中晃動,那腦袋上的黑頭髮在一起一伏地甩著。

貢爺恨得直咬牙,他簡直忘記了自身的安危,竟伏到槍眼上,露出大半個身子,將槍口壓低,沖著那腦袋又開了一槍。

打中了!

貢爺看到那個混賬的腦袋一下子跌落在地面上,他的腿抽顫了一下,趴在地上不動了。

貢爺高興地叫了起來:

「奶奶的,打中了!打中了!」

這確是一件很快活的事,看著自己槍膛里射出的子彈像玩一樣在人家腦袋上鑽了一個洞,自己的偉大和人家的渺小便同時顯現出來了,偉大者自然會得到一種精神上的空前滿足。

貢爺打出了興緻,開始一槍槍製造自己的偉大。

這時,增援的人們又送來了兩箱子彈,受了傷的槍手們被新來的槍手們接替了下去,攻到石橋附近的大兵們再一次被迫停止了向前逼近的奢想。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意外的情況出現了:從分界街上湧出來的大兵們躲在一大群鎮上的女人、孩子後面,一點點向大門逼近……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得意地喊:

「窯工弟兄們,交槍吧!交了槍,張旅長免你們一死……」

那些女人和孩子們也哭喊著,懇求窯工們不要開槍。

貢爺傻眼了,貢爺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複雜的局面。

大門口反抗的槍聲一下子停息了下來……

陳向宇躺在李士誠卧室的鬆軟的大床上睜開了眼睛,他並不急於起床,他坦然得很,他眯著兩隻眼睛看那床前的陽光。陽光是從沒遮嚴的窗帘縫隙中溜進來的,暖暖地映照在床沿和床前的地板上。窗前的梳妝台前,那個伴著他胡鬧了一夜的女人正在對著鏡子梳頭,他看到了她披在肩上的黑髮,看到了她裹在半透明的真絲睡衣里的肉體,他的心裡又隱隱產生了一絲衝動,他想跳下床去,再一次摟住她,將她抱到床上……

然而,他沒動。

他懶得動。

現在,他不再提心弔膽了,他知道李士誠已經走了,永遠地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得知李士誠的死訊后,他沒敢告訴面前這個女人,他怕她會產生誤解,以為是他有意害死了李士誠。其實,對李士誠的慘死,他也很難過——真的很難過,他認為李士誠無論如何不該死在那幫失去了理智的暴民手裡,不該死在他們的棍棒、抓鉤底下,這不合情理!事情完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他從來沒想過要害死李士誠,就是一年前和四姨太春雪好上了之後,也從來沒想過,他是要干大事情的人,決不會為了一個女人而去干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可他沒法解釋,也不能解釋,他知道這是解釋不清楚的。

他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兩隻手壓在腦袋下面的枕頭上,就如同在自己家裡一樣輕鬆、自然。窗外響著槍聲,槍聲緊一陣、慢一陣的,他根本沒有介意,他並不知道張貴新發誓要在今日攻入礦區,他認為這槍聲和他沒有多少直接關係。李士誠出走喪命之後,他開始盡量躲著張貴新,他不想往張貴新的槍口上撞,所有能推掉的事,他都推掉了,有時,大白天里他就躲到了四姨太春雪的卧室里。他是聰明的,他知道,只要礦區的槍聲不停下來,戰爭不結束,他的出現就沒有什麼實際意義。他樂得輕鬆一下,借這個機會和四姨太春雪好好玩玩。

人生就是這麼回事:有歡樂,也有哀愁;有成功,也有失敗;有新生,也有死亡。人生的道路決不是一條筆挺向上的通往天堂的直線,而是一條起起伏伏通往墳墓的曲徑,區別僅僅在於:在通往墳墓的途中,作為單數的人,都幹了些什麼,都完成了些什麼?沒有人能爬進天堂,每個人都在從不同的地方走向墳墓,今天是你,明天是他,後天是我。由此看來,李士誠的死,也並不特別值得惋惜,總有一天,他也要死的,說不准他也會死在一群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手裡哩!

他想得很開,躺在李士誠的床上,也並不感到愧疚——這也是極正常的,死去的死去了;而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還要幹下去,那麼,在接受死者人生經驗的同時,順便接管死者床上的遺產,似乎也沒有什麼不道德……

在他抱著頭胡思亂想的時候,梳好妝的四姨太春雪悄悄坐到了床沿上,她偎依在他身旁,用那沾著**的纖細的手指親昵地撫摸著他的臉頰、撫摸著他的額頭。她將她那艷紅的嘴唇壓到了他黏糊糊的嘴唇上,隨後,耳語般地道:

「喂,該起床了吧?」

「幾點了?」

她將手指按到他的鼻子上,戲謔地道:

「又到昨天那個時候了!」

他將壓在腦袋下的手抽了出來,伸手摟住她那白皙而修長的脖子,把她摟在自己身上,故作糊塗地道:

「天黑了,又該上床了么?」

「該死的!你就想著上床!」

他不作聲,默默地把手插到了她高高隆起的胸脯上亂摸,繼而,他翻身爬了起來,將她壓到了自己的身下。她順勢將腳上的繡花拖鞋甩到了床下……

這時,卻響起了敲門聲,女佣人趙媽在門外怯怯地喊:

「太太!太太!起了么?」

他停止了動作,兩眼死死盯著身下的女主人,看她作何反應。她沒理會,她知道趙媽不敢闖進門來。

趙媽還在外面喊:

「太太!太太!家裡來了兩個長官,在客廳里候著呢,他們要見你!」

她一聽這話,才有些慌了,忙應道:

「等一會兒,趙媽!讓他們等一會兒,我馬上來!」

她急忙從床上爬了起來,穿起衣服,讓他躲在卧房裡不要出去。

他自然不會出去。儘管李士誠已經死了。儘管任何人也不會為這種事情來找他的麻煩,可他還是不出去為好。一來,他根本不願意在這些官兵跟前露面;二來,他也不願將這種事情聲張開去,搞得人人都知道。

這種事畢竟不光彩。

他鎮靜自如地穿好衣服,坐在剛才四姨太春雪坐過的凳子前細心地對著鏡子梳頭。梳完頭,他又無聊地擺弄起梳妝台上女人們用的那些小玩意兒。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客廳里傳來了一陣爭吵聲,恍惚還有什麼東西重重地拍打桌面的聲音。

他警覺地踅到卧房門后聽了起來。

「沒有!就是沒有!我……我一個女人家哪知道他的錢放在什麼地方?要軍餉,你找公司去要……」

是四姨太春雪的聲音。

又是什麼東西在桌上很重地拍了一下,一個粗重的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

「不找你找誰?日他媽的,李士誠跑了,姓陳的那小子也不露面了,老子們找誰去?」

「你們找趙德震么!他就在公事大樓里么!」

「老子們偏要找你!就沖著你要餉!你今日不給我們兄弟倆拿出錢來,老子斃了你!」

「啪!」又是一聲重重的響聲。

他突然明白了,那砸在桌上的東西是槍,很明顯,這是兩個藉機敲詐勒索的兵痞!他知道,李士誠答應支付給張貴新的軍餉,已在幾天前就給過了,張貴新是決不會派他們到這裡來要軍餉的。

他撲到床前,從枕頭底下抓起了手槍。這枝手槍是李士誠出逃的三天前送給他的,他還從來沒用它派過什麼用場。

他把手槍壓上子彈,裝到了西裝內衣的口袋裡。

他躲在卧房門後繼續聽,暗想,如果四姨太春雪能應付得了這場危機,他就不露面;如不行,他就要好好教訓、教訓這兩個混賬的東西了!

客廳里的聲音繼續傳來:

「誰派你們到這裡來要軍餉的?」

「張……張……張旅長!」一個結結巴巴的聲音在回答。

四姨太春雪也很厲害:

「那就叫你們張旅長自己來好了!」

「他……他……他沒空!」

「那,我也沒錢!」

「沒錢?好,老子們就搜搜看!」

又是那個粗重的聲音。

「你們……你們簡直是土匪!」春雪氣憤憤地罵人了。

接下來,他聽到一陣亂七八糟的響動;椅子倒在地上的「砰啪」聲、女佣人趙媽的驚叫聲、四姨太春雪的哭喊聲、兩個大兵的叫罵聲以及翻箱倒櫃的聲音。

不好!

他攥住口袋裡的手槍,拉開卧房的門,衝過了過道,來到了客廳門口:

「住手!都給我住手!」

兩個正在翻箱倒櫃的大兵愣住了,他們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個滿臉大鬍子的大兵,將盒子槍的槍口對準了他,蠻橫地道:

「你……你是什麼人?」

他冷冷一笑道:

「我是陳向宇!」

那大鬍子眼一瞪:

「胡說,老子不認識你!」

另一個瘦瘦的大兵道:

「是的!四哥,是陳……陳……陳向宇,我……我見……見過的!」

「老子沒見過!老子不認識!」那大鬍子一邊用槍口對著他,用眼睛盯著他,一邊對那瘦子說:

「二臭,你翻!你他媽的繼續翻,值錢的全他媽的拿走!」

他這時還不想動用武力,他怕這會嚇著四姨太春雪,便故作糊塗地道:

「你們不是要軍餉么!走,跟我走吧,跟我到張旅長那裡去,李公沒給的餉,由我來給,我讓公司財務股給你們!」

那大鬍子眼皮一翻道:

「你他媽的閃開,少管閑事,否則,別說老子不仗義!」

他看清了,這是兩個亡命之徒,他們大約看到大華公司氣數已盡,想在這混亂之際撈一票子了。這是令人不能容忍的,不要說為了大華公司,為了李士誠,就是為了一個人的良心,為了一個男子漢的尊嚴,他也不能容許他們在這裡胡作非為。

他厲聲道:

「你們這樣干,就不怕張旅長知道么?你們是軍人還是土匪?」

「張旅長,張旅長算他媽的熊!他狗日的自然用不著來這一手!日他媽的,有人給他送,老子沒有,老子就得撈一點兒,老子不能光替你們賣命!」那大鬍子又叫。

他火了,怒喝道:

「你們太放肆了!走!都給我走!我數五下,我數到五,你們還不給我退出大門,就別怪我不客氣!」

不料,沒等他數到五下,那大鬍子便扣動扳機,沖他開了槍。他早就防著他這一手,在那大鬍子扣動扳機的一瞬間,他閃身躲開了。閃過身子的時候,他從口袋一把掏出手槍,出其不意地對著大鬍子開了一槍。這一槍,正中大鬍子的腦門,大鬍子慘叫一聲,倒斃在地上。

那個瘦子馬上將長槍抓到手上,可還沒容他拉開扳機,陳向宇抬手又飛起一槍,將他也打翻在地。

「混賬東西!大華公司還沒有倒閉!」

望著地上兩具血肉模糊的屍體,陳向宇憤憤地罵著。這時,他突然覺著,他今天的舉動是代表了大華公司,代表了李士誠的。他突然發現,自己對這個面臨絕境的煤礦公司竟是那麼一往情深,好像他生命的一部分已溶入了這家公司絕望的嘆息之中。

四姨太春雪簡直嚇昏了,她不顧趙媽在跟前,便一頭撲到他的懷裡,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他讓她伏在自己懷裡哭了一會兒,然後,鎮靜地道:

「起來,快起來!把這兩個死狗扔到後花園的井裡去!放在這兒要惹麻煩的!」

他和趙媽一起,將兩個大兵的屍體扔到了井裡,又用一塊大石板將井口遮嚴了。最後,他向趙媽鄭重交代道:此事,決不能張揚出去。

老實的趙媽一個勁地點頭。

「好吧,現在,咱們該來吃點什麼了吧?」

他儼然一副一家之主的派頭,在客廳里的方桌前坐下了,彷彿剛才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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