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小兔子覺著自己快要死了。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不太對勁。小便失禁了,兩條**的大腿內側總是濕漉漉、黏糊糊的;脖子也變得軟綿綿的,好像已無力支撐他那沉重的腦袋。他眼前時常冒出一片片旋轉的金星,耳旁時常響起一種單調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嗡嗡長鳴聲。他的步履不再像以前那麼靈活了,居然變得踉踉蹌蹌起來,每向前掙扎一步,都要付出許多精力。虛弱的汗水從他身上的汗毛孔里滲了出來,頭上、脖子上、胸脯上,一直到腰上、腿上、腳面上全都是汗津津的。他發著燒,喘息得很厲害,每向前走一小段,就要扶著棚腿「呼哧」、「呼哧」地喘上一陣,好像吸進肺腑的空氣總是不夠用似的。
他認定自己快要死了,他覺著,他生命的漿汁正隨著他腳步的每一次邁動,隨著他身體的每一次搖晃,在悄無聲息地、一點一滴地滲入腳下這條黑暗的道路里。他覺著,他不是在一條實實在在的道路上行走,而是在一張巨大的、沒有邊際的蜘蛛網上掙扎。他的腳很沉、很重,好像總是牢牢粘在蜘蛛網的黏液里,他似乎再也無力從這張網裡掙脫開去。
在前面等待他的,是命運的毒蜘蛛,它正悄悄地潛伏在一片黑暗中,等待吃掉他!只要他倒下去,它一定會吃掉他的!
他不能倒下去。
他似乎忘記了身上的傷痛、忘記了飢餓的肚皮、忘記了已經經歷過的一切痛苦的磨難,機械地向前走著;只要雙腿還能支撐住他的身軀,他就要一直走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
然而,他搖搖晃晃的身軀在黑暗中卻一次次撞在棚腿上、煤幫上,他一次次倒在潮濕的地下;每到這時候,他便趴一會兒,喘息一下,爬起來再走。
他希望在這充滿險惡的生命旅途上能夠出現一點奇迹:他渴望能碰到一個比他更弱小的瀕臨死亡的人,甚至渴望能碰到一具人的屍體。他無數次地想象著,如果真的出現了這種奇迹,那麼,他就要像狼一樣地撲上前去,撕它的皮、扒它的肉,或者乾脆咬斷它的喉管、吮它的血……他敢么?也許……也許他是敢的,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他就把他當作一匹死馬、一匹死騾子……
從那條沒頂的水巷子里鑽出來的時候,他把用布條扎在腰上的最後兩條馬肉給弄丟了。他不知道把它丟在了哪裡,他想再回水巷去找,可試著往回摸了幾步,他就停住了腳。他知道,重新找回他的馬肉幾乎是不可能的,水巷很長,中間有一小段地方黑水沒了頂。他也許就是在那段黑水沒頂的地方弄丟他的馬肉的。他記得,那一瞬間,他又看到了他的窯神爺,窯神爺向他招了招手,他就一個猛子扎了下去……從水裡勉強探出頭時,馬肉好像已經丟了,不過,那時候他沒有注意,他在急切地尋找那個藍面孔——他的窯神爺,他找了好久也沒找到,等到想起拴在身上的馬肉時,馬肉已經不存在了。
這真是件意想不到的事。
他是為著保住這點馬肉,才從那個避風洞里逃出來的;可逃出來以後,竟丟了他的馬肉!
他想哭,但哭不出來,他似乎已不會哭了。他眼裡早已流不出淚了。他獃獃地倚著煤幫站了一會兒,像是一隻迷了路的羔羊,不知道該把自己的腳步邁向哪裡。繼而,他感到渾身發冷,他順著煤幫軟軟地坐了下來,身體盡量往一根長著霉毛的木頭棚腿上靠,靠在那根棚腿後面,他迷迷糊糊地又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他看見了他那失落已久的太陽。他的太陽又圓又大,像一個著了火的兔子,從一個深深的、看不見底的山谷里火爆爆地蹦了出來,蹦到了他家的院子上空,蹦到了他家的屋頂上。他的面前一片光明,他感到渾身暖洋洋的。他把兩隻乾瘦的、沾滿煤灰的手伸向了太陽,手掌上馬上感覺到了太陽的溫暖。太陽卻是躁動不安的,它開始向空中升騰;他哭了,他不讓太陽離去,他再也不願和他的太陽分開了,他撲過去摟住了他的太陽。
他摟住他的太陽睡著了。
睜開眼時,他才發現,他摟住的不是他的太陽,而是他的母親。他的母親把他攬在懷裡,正用手撫摸著他的頭髮,輕輕向他說著什麼;母親身邊還站著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恍惚是他的父親。他從母親懷裡掙扎著坐了起來,撲到了父親面前,向他講述了母親的不貞,講述了另一個佔有他母親的男人,講述了那風雨夜中的一幕……父親發怒了,又像往日喝醉了酒那樣,揪住母親的頭髮,和母親扭打起來。又過了一會兒,那個不要臉的男人跑來了,和母親一起打他父親;他上去給父親幫忙,打那個男人,那個男人飛起一腳,將他踢出了大門。他出了大門,便像鳥兒一樣,在空中飛,他的兩隻胳膊變成了鳥兒的翅膀。他飛呀,飛呀,飛到了那個掛綢布燈籠的地方……那地方好像不是窯子,可他卻在那地方看見了小二姐,他早就想著和她玩一玩了,為此,他曾暗地裡扣下了幾班工錢。可母親發現了,把他罵了一頓,把他扣下的錢也給翻走了,他不知道母親是怎麼找到他藏錢的地方的,他藏錢時,母親並不在跟前呀!
他這次是帶了錢的,錢是從哪裡來的,他不知道,反正口袋裡有錢。
他站到了小二姐面前,怯怯地去拉她的手,小二姐忸忸怩怩的,沒有拒絕。於是,他便去扒她的衣裳。他第一次看到了一個成年女人身上應有的一切……他像個老嫖客一樣,趴了上去……
在這最愉快的時刻,涼颼颼的巷道風將他吹醒了,他的身上黏黏糊糊濕了一片,他這才明白過來,他是倚著棚腿睡著了,做了一個有關太陽、有關母親、有關女人的夢。
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他的小便失禁了,那玩意兒竟像個破水桶似的,滴滴答答地漏個不休,使他的兩條大腿變得濕漉漉的。
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他獨自一人,又將許多黑暗拋到了身後,他一次又一次想到:他要死了,他快要死了,可卻總也死不掉。每一次倒在地上的時候,他都覺著自己再也爬不起來了;然而,每一次爬起來的時候,他又覺著自己還能走下去。
餓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他就吃支撐巷道的腐朽木頭,吃腳下踩到的面矸子。他還拚命喝水,只要在巷道的水溝里發現了水,他就俯下身子喝個夠。他自以為多喝水,就能幫著消化吃進肚裡的木屑和石粉,自己的生命就可以多維持兩天。
然而,始終沒有出現奇迹。一路上,他再也沒摸到一個活著的人,沒摸到一具人的屍體,他摸到的除了棚腿、矸石,就是連綿不斷的煤壁。
他幾乎完全絕望了。
在這絕望之中,他又想起了二牲口和三騾子。他不知道他們是死、是活?他希望他們活著,希望他們從後面的黑暗中趕上來。在那條水巷裡看見窯神爺的時候,他恍惚聽到過身後的水聲,他痴迷地想:這蹚水的人或許就是二牲口和三騾子呢;如果是他們,那該多好呵!如果他們當中有一個人在掙扎著走到他面前的時候,突然倒下成為一具屍體,那就更好了……
不管餓到什麼程度,三騾子都牢牢記著那些有經驗的老窯工給他說過的話:「面矸子不能吃,那玩意兒是要吃死人的!」他不吃面矸子,他吃腐朽道木和巷道木的木渣,他把那木渣捻成面,和著水溝里的黑水,一把把硬吞下去。
他很後悔。早知帶在身上的馬肉會被那幫餓狼們搶去,那他就根本不該主動去和他們打招呼,或者他應該讓自己先吃個飽。如果,一次吃飽了,即使沒有水,他也能支撐六七天哩!
他和二牲口都沒想到那幫餓狼會搶他們的馬肉,更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兇狠地揍他們!現在回憶起來,他還感到后怕,他揣摩,那幫餓狼本來就不安好心!他們是要算計他們的性命的!在扭打時,他們當中的一個人就使勁咬住他的肩膀,險些將他肩膀上的一塊肉給咬下來。他和二牲口嚎叫著逃出了洞子,逃到了大巷裡,蹚著水游到了幾乎沒頂的兩架棚子下面。他抱著一根棚梁,二牲口抱著身邊的另一根棚梁,硬是在冰冷的黑水裡泡了很長很長的時間。那時節,他們真怕呀,前面是沒頂的水巷,後面是一幫喪失了理智,喪失了人性的惡狼,他們既不能退,又不能進……
後來,兩隻胳膊都累酸了,兩隻手都發麻了,他們才想起了小兔子。他們斷定小兔子不會往回跑,他一定是順著水巷遊了出去!若是小兔子游得出去,他們也可以游出去!他們試探著向前蹚,貼著煤幫、貼著棚梁,蹚到黑水沒頂的地方,他們就一憋氣潛入了水底……
竟然遊了出去。
沒頂的那段巷道總共不過三四棚,也就是十三四步的樣子。
他們又向前遊了一陣。漸漸地,腳下的水淺了,從胸脯退到腰際,又從腰際退到大腿、退到腳踝。
他們的腳又踏到了滿是煤粉、矸子碴的道路上,他們又搖搖晃晃地上路了。
這次上路后,三騾子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他的感情彷彿全被浸泡在那水巷的黑水裡了,他變得冷冰冰的了,一路上,幾乎再也不願多說一句話,即使是二牲口和他講話,他也不理不睬。
在最初的一段時間裡,他們都還希望能趕上小兔子,能和小兔子一起,分食他帶出的馬肉。然而,走了很長、很長時間,也沒見到小兔子的影子,他們開始惡毒地詛咒這個可惡的小狼羔子。他們認定這個狡猾的混小子帶著救命的馬肉獨自逃了,他用不著他們了,把他們甩了。
在第一次吃朽木粉的時候,三騾子惡狠狠地罵:
「日……日他娘!我……我逮著小……小兔子這雜……雜種,非吃他的肉不可!」
二牲口道:
「這狗……狗崽子也……也太沒良心!我……我……也……也得扒他的皮!」
這是他們走出水巷之後惟一的一次對話,此後,他們彼此再也沒說過什麼,彷彿像兩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樣,各自憑著自己的力量,在黑暗中氣喘吁吁地向前掙扎著,走著。
誰也幫不了誰,誰也不想幫誰,他們的感情已經完全麻木了,存在的只有求生的本能。
好在走出水巷之後,大巷變得寬闊起來,他們的腳下又出現了走馬車的鐵道,巷道里再也沒有什麼堵塞物,他們也無須齊心協力去對付什麼了。
三騾子的體力顯然比二牲口要好一些,在後來的一段時間裡,他一直走在前面。他走走歇歇,以聽到二牲口的腳步聲為原則;等二牲口追上來以後,他又拔腿向前走去,要是聽不見了,他就停下來等候。
這一次停下來時,他摸到了一根插在煤壁上的腐朽的木板,那木板的表面還帶著一層拇指般厚的樹皮。他把木板拽了下來,坐在地上剝那層樹皮;剝下一點后,便弄碎塞進嘴裡。
正吃樹皮的時候,他聽到了身後一陣踉踉蹌蹌、很沉重的腳步聲,繼而,又聽到了二牲口斷斷續續的呼叫聲:
「騾……騾子!我……我的腳崴了!」
他只是下意識地回過頭向身後看了一下,便又自顧自地去掰那塊干硬的樹皮。
「騾……騾子!騾子!」二牲口又喊。
沒有腳步聲,二牲口大概是扶著煤幫站住了。
他依然不理。他把那掰下來的樹皮用手指捻,捻不動;又用牙去咬,咬下一點,再捻。
「騾子!來……來扶我一把!」
他感到很不耐煩。他站了起來,折下一塊樹皮抓在手上,繼續向前走,一直走到聽不見二牲口聲音的時候,才又倚著煤幫,坐到地上,認真對付他的樹皮。
二牲口還是趕上來了。
當他聽到二牲口「呼哧、呼哧」喘息聲的時候,就站起身想走,不料,二牲口已不顧一切地撲到了他面前,抓住他的頭髮就打。
「**養……養的!你……你他媽的心這麼狠!老……老子白救……救你了!」
救我?!那老子下窯又是為了救誰?!
他想這樣分辯的,可他沒講。他不願白白浪費力氣。他一拳打落了二牲口架在他腦袋上的胳膊,掙扎著站起來,又跌跌撞撞向前走。
他覺著二牲口太傻了,眼下到什麼時候了,哪還能打架?他就是能打過二牲口,他也不打。這不是憐憫他,而是為了保存力氣,他還要用這點力氣,走完他要走的求生的路,他不能浪費一丁點兒力氣。
向前走了七八步,他聽到了二牲口嗚嗚咽咽的哭聲。他心軟了。他站下了,他等著他跟上來。他不忍心把他一個人拋在這裡。他現在能夠給一個朋友、給一個救命恩人的最大幫助只能是這麼多了。
然而,就在他站下的時候,他隱隱約約聽到了一陣急促的喘息聲。開始,他以為這喘息聲是身後的二牲口發出的,可聽聽卻覺著不對。這喘息聲分明是從前面黑暗的巷道中傳來的,是另一個活人的胸腔里發出的。他一時沒想到是小兔子,他試著伸出腳、伸出手,一點點地悄悄向前試探。當他的腳碰到一個熱乎乎的身軀時,那身軀動了起來,他感到一雙滾燙的胳膊,摟住了他的腿。
他被摟倒了。
「誰?你……你是誰?」他喊。
摟住他腿的手鬆開了,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是……是我!」
「小兔子!你……你狗日的是……是兔子?!」
他翻身坐了起來,急不可待地在小兔子身上摸索起來,他要找那個救命的馬肉!這些馬肉不能、也不該僅僅屬於小兔子一人,應該歸他們三人共有!
摸了半天,他什麼也沒有摸到!
他火了,一巴掌將小兔子打到煤幫上,又撲上去揪住他的頭髮,氣喘喘地吼道:
「肉……肉……肉呢?」
小兔子木然地道:
「丟……丟了!早就……就丟了!」
「你……你說謊!一……一定是……是讓你狗日的給獨……獨吞了!」
「沒……沒有!」
這時,二牲口也聽到了他和小兔子的對話,二牲口也在他身後的黑暗中喊:
「是……是兔子么?是么?快!快!兔……兔子,快來扶我一把!」
小兔子立時嘶啞著嗓子叫了起來:
「二……二哥,你……你來救我!騾子打……打我!二哥!快……快來呀!」
三騾子更火了,他完全喪失了理智。他壓到小兔子瘦小的身軀上,想用兩隻手去掐小兔子的瘦脖子;小兔子腦袋亂晃、手亂抓,兩條腿拚命地在地上蹬著,把地上的煤灰蹬得飛飛揚揚;突然他的一隻手,被小兔子咬住了,他痛得大叫起來。
他一邊叫著,一邊用另一隻手死死地按住了小兔子的脖子……
二牲口爬起來了,把他從小兔子身上扯了下來,也和小兔子一起打他。
三騾子這才感到了一種實實在在的威脅,他知道,他一個人是打不過面前這兩個人的!這兩個人都姓田,而他姓胡,在關鍵的時候,他們勢必要合夥對付他的。倘若他被打敗了,被他們打死了,他們真會吃他的肉的!
三騾子掙了幾掙,打了幾個滾,總算擺脫了二牲口和小兔子的糾纏,又站了起來,獨自一人向前走了。
三騾子「踢拖,踢拖」的腳步聲漸漸遠了。
二牲口這才從滿是煤塵的地上爬了起來,氣喘喘地摟著小兔子滾燙的身子坐下了。他那老樹皮一般粗糙的手開始哆哆嗦嗦朝小兔子身上摸:
「兔……兔……兔子!你……你行!你真行!快!快告……告……告訴我,馬肉藏在哪……哪裡了!咱們……咱們是……是不該給騾……騾子吃!這……這小子也……也黑了心!」
小兔子嗚咽著道:
「二……二哥!我……我不騙你!馬……馬肉真的丟了!在過那條水巷時丟的!」
二牲口不相信,他那滿是臭氣的大嘴裡發出一陣木棍斷裂般的乾澀的笑聲:
「兔……兔子!你……你別蒙我!我知道!我……我知道你精明哩!是……是不是藏到煤幫上了!快……快……快找出來!二……二哥要……要餓死了!」
二牲口說這話時,已拋開了小兔子。他把整個身子都俯到了地下,高高昂著頭,兩隻大手在地下四處亂摸。他從道心摸到了水溝上,又從水溝上摸到了煤幫邊。
「二哥!二哥!你……你別找了!沒……沒有!真……真沒有了!」
小兔子跟在他身後爬。
小兔子抱住了他的腳。
二牲口一腳將小兔子蹬到了一邊,又從那側煤幫往這邊摸。小兔子的舉動,加深了他的懷疑,他斷定那塊救命的馬肉,就藏在這黑暗中的一個什麼地方。
然而,他摸了半天,摸得一頭一臉的煤灰,摸得渾身是汗,還是沒有摸到。這一次,輪到他發火了,他用兩隻乾瘦如柴的手牢牢抓住小兔子的肩頭,拚命搖撼著,像搖一段沒有生命的朽木似的。他的喉嚨里發出了一陣「呼嚕、呼嚕」的可怕的異響。他用變了腔的聲音吼道:
「肉呢?肉呢?肉……肉在哪裡?」
小兔子嚇傻了。他認定二牲口是餓瘋了,他不敢再說那塊肉不存在了,他怕他會掐死他:
「肉……肉……肉在……在……在前面的水溝旁邊,在……在一塊大矸石下面,我……我……我……」
二牲口的手鬆開了:
「快,快去拿!快……快去!」
二牲口一鬆開手,小兔子便迅速向前爬去,爬了幾步之後,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跑了。跑了好遠、好遠,才回頭喊:
「二……二哥,真……真的沒有肉了,你、你……你快走吧!我……我也走了!」
二牲口憤怒而絕望地喊:
「我……我剝了你個狗……狗娘養的!」
繼而,二牲口又狼嚎一般地哭了起來,邊哭邊道:
「小兔……兔子,嗷嗷,等……等……等……等我,扶……扶我一……一把!別……別把……把我一人扔……扔在後面!嗷嗷嗷……」
小兔子裝作沒聽見,他扶著煤幫前的一根根棚腿,小心翼翼地向前摸去。他像個狡詐的狐狸似的,警覺地支楞起兩隻耳朵,一會兒聽聽前面的聲音,一會兒聽聽後面的聲音。他打定了主意,既不能走得太快,也不能走得太慢;既不能讓走在前面的三騾子抓住,也不能讓跟在後面的二牲口抓住。
他要吃掉他們,而決不能被他們吃掉!
他希望走在前面的三騾子先倒下去。他的耳朵一直在緊張地捕捉著從前面遙遠的黑暗中傳來的三騾子的腳步聲,他的耳朵變得出奇的好。長期的黑暗,使人的視力退化了,他的眼前除了偶爾閃過的一片片旋轉的金星外,幾乎再也看不到什麼東西;而他的耳朵卻因此而進化了,他的耳朵現在能聽見幾十丈以外的一點很小的響動。他的耳朵跟蹤著三騾子的腳步聲,捕捉著夾雜在這沉重腳步聲中的一陣陣艱難的喘息。他一次又一次地根據自己跟蹤、捕捉到的聲音來推斷他們彼此相隔的距離和三騾子可能倒下去的最後時間。
他心裡浮現出一個頑強的、不屈不撓的念頭,這念頭隨著他腳步的每一次邁動、隨著他的每一次喘息,變得越來越強烈了,到後來,這念頭竟變成了一堆火,一盞燈,一輪生命的太陽!
「你們吃不掉我!我要吃掉你們!」
他反反覆復這樣想著。他覺著自己的身體好得很哩!他覺著自己還可以拼將全部力氣,和身前、身後的這兩個要吃人的人進行一場嚴酷的廝殺,格鬥!他斷定二牲口和三騾子都要吃他。三騾子扼他脖子時的兇狠勁,二牲口掐住他肩頭時的瘋狂勁,使他想起來就感到后怕,他想,若是他們當時一齊撲上來將他按倒,他的小命就葬送了!他身上的皮肉,現在就不會再完整地貼在他的骨頭上了!
他們失去了一個吃掉他的機會!
現在,輪到他來尋找機會吃掉他們了!
在關注著三騾子的同時,他也沒有忘記走在他身後的二牲口。他將自己的腳步盡量放輕,使前面的三騾子和後面的二牲口都摸不清他的動向。他一下子想起了二牲口的許多壞處。這一路上,二牲口打過他多少次呀,他竟把他打昏過兩次,他早就沒安好心了!他早就想打死他,少個拖累;他那會兒打不過二牲口,這會兒卻不一定打不過了!他能打過他,說不定還能吃了他!這沒有什麼不合理,他小兔子是在實行正義的報復!二牲口如此對待他,他為什麼還要認這個本家二哥呢?至於三騾子,那就更不用說了。他們胡家沒有一個好東西,就沖著田、胡兩家幾十年的世仇,他打死他,吃他的肉也是合情合理的!
自然,他更希望二牲口和三騾子之間展開一場搏鬥。如果他們能幹起來,他就不必費什麼精力了!不管誰打死了誰,對他都會有好處的!
他注意著二牲口的腳步聲。二牲口的腳步聲比三騾子的腳步聲要沉重得多,他因此判定:二牲口先倒下去的可能性要比三騾子大得多。有一次——當他扶著一根歪斜的棚腿喘息的時候,他聽到身後「撲通」一聲,心中一陣狂喜,以為二牲口終於不行了,他想摸過去看一下。可還沒等他轉過身,二牲口又氣喘吁吁地爬了起來,可憐巴巴地喊:
「騾……騾子!兔……兔子,等……等……等我呀!」
從二牲口的呼喊聲中,他又判斷出,二牲口還能勉強支撐一段時間,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徹底倒下。他失望地扭過身子,又木然地向前走了。
前面依然是永恆的黑暗。
三騾子最先摸到了那扇又寬又大、又高又厚的風門。最初,他沒意識到這扇風門對他意味著什麼,他甚至沒有意識到他摸到的是風門,他以為是一個機器房的大門。他用肩膀扛了一下,想扛開門,走進裡面歇一下。然而,扛了幾次,他也沒扛動,門裡面有一股強大的、具有彈性的力量將門壓死了。這時,他才猛然想到:這是一條主風道的風門,他一下子想起了斜井,想起了通往地面的道路。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周身熱血一下子升到了腦門,他那乾枯的、深深陷下去的眼窩裡湧出了熱淚。他緊緊抓住風門上的鐵把手,才沒讓自己的身子倒下去。他想向身後的二牲口和小兔子喊,可嘴唇動了半天,嘴裡也沒發出一點聲音。
他又試著扛了一下。
風門支開了一道小縫,槍彈一般堅硬的風從門縫裡鑽了出來,幾乎將他推倒在地。他的身子晃了一下,離開了風門,風門又「啪噠」一聲死死合上了。
他轉過身子,倚在風門上喊:
「快,快來呀,我……我們走到斜井下了!這……這裡是……是風門!」
是的,這是風門。
這是生命之門。
這是希望之門。
他的喊聲給了小兔子和二牲口極大的刺激,黑暗的巷道里響起了一陣陣滾爬、跌撞的聲響,響起了小兔子和二牲口帶著哭腔的呼應:
「來……來了!我……我們來了!」
「騾……騾子!來……來扶我一把!」
三騾子一下子慷慨起來,他不再顧惜自己的體力,他離開風門,順著巷道的一側向回摸,摸到二牲口之後,將他的一隻胳膊架了起來。
他們三個人在這道生命之門下面會合了。
他們用肩頭、用臀部、用脊背緊貼著這扇風門,一齊用力。
風門支開小半邊,沒容他們用腳抵住,又「啪」的一聲關嚴了。
小兔子被打回來的風門撞倒在地上。
小兔子躺在地上大笑起來。
二牲口和三騾子也大笑起來。
陰森的巷道里充滿了生命的歡娛、生命的笑聲!
三個人的肩頭、脊背、臀部又緊緊貼到了風門上。
二牲口喝起號子,三騾子和小兔子跟著呼應:
「夥計們來!」
「嘿喲!」
「齊使勁來!」
「嘿喲!」
「這風門來!」
「嘿喲!」
「好他媽的重來!」
「嘿喲!」
「扛開它來!」
「嘿喲!」
「就走上窯來!」
「嘿喲!」
在這號子聲中,風門一點點扛開了,倚在風門口的小兔子第一個躥出了風門,緊接著倚在中間的二牲口也離開了風門。二牲口離開風門時,防了一手,他知道風門的力量很大,搞得不好,會把三騾子一人打到外邊,他抓住了風門的門沿:
「快!騾子!快過來!」
風門被風鼓著,像匹野馬,拚命往回掙,二牲口一把沒抓住,猛然閉合的風門還是將三騾子的一隻胳膊給擠住了。
三騾子慘叫一聲,掛在閉合的風門縫上昏了過去……
三騾子醒來時,已安然躺在二牲口身上。他那隻被夾在風門上的胳膊已經斷了,肘關節以下的部位軟軟地掛落下來。他顧不得胳膊上的疼痛,掙扎著爬起來,對二牲口道:
「二……二哥,走!咱……咱們走!」
他們又打開了第二道風門,然後,沿著斜巷向上爬;爬了約摸半里路的樣子,又一堆冒落的矸石,將他們的去路擋住了。
他們不得不再一次和這些冒落的矸石作戰!
他們從死亡地獄爬到了這裡,爬到了希望的邊緣上,他們已取得了一個又一個的成功,他們馬上就可以做自己生命的主人了,他們不能在這最後一堆阻礙物面前失去勇氣!
他們瘋狂地撲到了面前的堵塞物上,用最後一點殘存的力氣拚命扒了起來。
然而,他們畢竟經歷了太多的磨難,畢竟都奄奄一息了,面前的矸石、煤塊對他們來說是太沉重,太沉重了!
小兔子第一個意識到了這一點,扛開風門給他帶來的欣喜又被深深的絕望取代了。他痛苦地想:也許這裡就是他們最後的墓地,也許他們誰也不能走出這塊墓地了……
他又一次想到了吃人與被吃!
他不再那麼賣力了,他盡量躲懶,只把身下的矸石撥得嘩嘩響,卻決不像二牲口和三騾子那樣把最後一點力氣都使出來。
二牲口和三騾子很快便發現了這一點,他們撲過來揍他;他便往斜巷下面滾,躲在黑暗中支起耳朵聽他們的咒罵聲,也聽他們的幹活聲。他很清楚,他們的生命是聯在一起的,他們扒通了道路,也就等於他扒通了道路;他們出得去,他也就出得去;他不能為此耗費寶貴的力氣,他的力氣要用在關鍵的時候,用在最後走出斜井的道路上。
他依然覺著自己有被吃掉的可能。
他認為,他們說他不賣力,是在為吃他尋找借口!尋找理由!
他們真壞,他們吃人還要找理由!
那個頑強的、不屈不撓的念頭又在他腦海里浮現出來:
「你們吃不掉我!我要吃掉你們!我要吃掉你們!」
萬萬想不到,就在他想到這一切的時候,前面的黑暗中傳來了二牲口驚喜的喊聲:
「通了!扒……扒通了!」